我第一次接觸到白血病這個詞,是從二十多年前日本一個很流行的電視劇中。劇中那個美麗的女孩得了血癌,表麵上看不出卻在體內無處不在的癌魔讓她美麗的臉蛋更加蒼白和淒美,也讓她的愛情催人淚下。當時國門剛剛打開,外國電視劇不多,這部電視劇在我空白的腦袋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加上後來又多次在文學作品中看到白血病把相愛中的年輕人分開,成就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愛情經典。

    大概從那時開始,在我的腦袋裏,白血病、血癌,總是和愛情、生離死別以及一些美得不真實的故事聯係在一起。

    聽到母親得了白血病時,一時無法迴過神來。當我告訴朋友們母親得了白血病時,他們的第一個反應幾乎都是一樣的——這麽大的年紀也得白血病?

    我從醫學手冊中查找的資料證實我們的疑惑不是沒有根據的。中國每十萬人中,就有三至四人患白血病,百分之九十是年輕人和中年人。白血病又分很多種類,但總體分急性和慢性兩種。

    慢性白血病患者的壽命平均一到三年,急性白血病患者平均壽命低於一年!

    慢性白血病有一些藥物可以調節,急性白血病則必須使用化療、換骨髓等療法。對於得了白血病的老年人,國內醫院在作化療和換骨髓手術時比較謹慎,不但考慮到醫療效果,也考慮到社會效應等方方麵麵。例如考慮到化療和換骨髓的療效周期比較長,加上老年人的身體狀況,手術成功率低,就算成功了,存活率也就是幾年,可是花費卻是天文數字,一般的中國家庭根本無法負擔。醫生告訴我們他們所說的老年人是指上了六十歲的。

    母親已經七十七歲,雖然對於我們家庭不存在費用問題,但母親的身體狀況卻讓醫生無法做出最後的決定。在和隨州市最權威的醫生沈主任商量後,我決定親自帶著母親到武漢市協和醫院見專家教授。多見一個專家,也就多了一份意見和建議,也讓我們作子女多了一份安心。

    科學和現代醫學能夠走多遠,我就願意帶著我的母親走多遠!

    *                                                      *                                                       *

    二零零六年十月二十五日,早上五點半我就醒來了,這可能是我過去五年來起得最早的一次,而且一爬起來,已經睡意全消。今天我將和三哥陪同母親到武漢協和醫院血液科看專家門診,我想親自聽一聽專家的建議,特別是他們對於母親是否需要接受化療的意見。

    隨州到武漢的高速公路已經全線開通,但三個小時的路程仍然讓我們提心吊膽。為了坐在母親身邊照顧她,我沒有開車,而是請了一位技術比較好的司機。我自己則坐在母親後麵的座位上,一路上把兩手放在母親肩膀兩邊。整整三個多小時,我的眼睛死死盯著車窗前的路麵,像一個高度緊張的偵察兵,一旦注意到路麵稍微有起伏,就立即用雙手扶住母親的肩膀和脖頸,以防萬一母親會受震蕩。

    母親的情緒很好,三哥悄悄告訴我,母親每次見一個專家前都有這種情況,仿佛即將到來的會麵會推翻以前的診斷,宣告那隻是一場美麗的誤會。

    聽起來心酸,可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希望?迴來後看到母親精神還好,情緒也不錯,我竟然忘記了那可能是因為我們向母親隱瞞了病情導致的。有時我自己竟然也被我們和醫生共同編造的“謊言”迷惑住,思緒竟然也滑向了“誤診”的邊緣。有一次我陪沈主任到母親病房,沈主任按照我們事先偷偷商量好的對母親說了一通編造的“病情”,母親聽著很高興,我竟然也聽得糊裏糊塗,忍不住開心起來。過後,我找個機會來到沈主任辦公室,問他,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我母親真的沒事?她的病並不是嚴重的白血病,而隻是有點接近白血病,是你們有點誤診,對不對……

    沈主任抬頭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病人。

    今天帶母親到武漢協和醫院見專家,我心裏又何嚐不是懷著一絲希望,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噩夢,一場陰差陽錯久久沒有醒來的噩夢。其實姐姐早前已經拿著母親的病曆兩次獨自前來武漢協和醫院請不同的專家確診過,結論都是一樣的。

    我們早上九點二十分到達武漢市協和醫院,停好車,和前來醫院等候我們的武漢朋友匯合。他向我們介紹了協和醫院的名聲和醫療水平,這都給了我更大的信心。協和醫院創始於一百四十年前,是由一位美國傳教士創立的。協和兩個字給人一種平和、舒服的感覺。

    到了專家掛號處,才知道我們前來就醫的專家宋善駿教授今天不來上班了。宋教授是湖北省最有聲望的白血病醫生,也是中南地區第一個成功完成骨髓移植的專家。今年快七十歲了,每個星期隻有星期二上午上班,最近常常不能上班。

    我們隻好安排母親先在協和醫院對麵的賓館住下,掛了下午上班的遊教授的專家門診號。中午乘母親休息的時間,我拿著病曆獨自來到血液科門診部。雖然門診下午兩點半才開始,但我到達的時候,血液科門前已經有了黑壓壓的一片人。

    我站了一會,等到一個座位空出來,立即跑過去坐下來。坐下後,這才發覺有些異樣,原來在大陸有人的地方都很嘈雜,可是這裏卻異常寧靜,人群中不乏交談說笑的,聲音都不很大。我和坐在旁邊的一位中年婦女搭話,她友善地迴答了我幾個問題。接著她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來……

    我說,我帶母親來看病,懷疑是白血病——

    多久了,她疑惑地看著我。

    三個月了——

    三個月了還在懷疑?她更疑惑了。

    不是醫生懷疑,是我懷疑。我不好意思地說。又補充了一句,我母親身體很好,精神也不錯,人很樂觀。醫生一開始說她三到六個月會發病,這不,好好的呢,怎麽看都不像得了白血病的人。

    那位婦女“哦”了一聲,友善地看著我,接著她用手指了指周圍,微笑著說,他們看起來像白血病患者嗎?

    他們?我抬起頭疑惑地掃了周圍一眼,這才注意到周圍這些等在門口的人大多是年輕人和一些中年人,他們或在輕輕交談,或在閉目養神,神態安詳,除了大多數臉色有些蒼白外,並不看出有什麽大的異樣。

    他們都和你母親一樣。她微笑著淡淡地說。

    我大吃一驚,差一點跳起來。剛剛過來時,我以為這些人都像我一樣是陪同病人來排隊的,所以看到有一個空位,我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占住了。我沒有想到周圍這些人都是白血病患者。我對此時站在我旁邊的正關切地看著我的患者慚愧地笑了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接著就有好幾位患者圍攏在我周圍,關心地詢問我母親的病情。尷尬的我隻好找了個借口——我坐了一上午的車,屁股坐疼啦——站了起來,病友們推辭了一陣,最後讓一個臉色蒼白的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坐了下來。

    很快我就發現,這些來自湖北和湖南各地的白血病患者幾乎都互相認識。他們都得了同一型號的血液病,屬於慢性白血病。目前有一種美國新發明的藥(格列衛)對他們這種白血病有抑製和治療作用。可是這種藥需要一個月吃一盒才有效,一盒的價錢是兩萬五千元人民幣。對於這些已經傾家蕩產的白血病患者,再也沒有能力了。他們今天從各地趕過來,就是等著由中華慈善基金會資助的免費發放格列衛,今天坐門診的遊教授就是負責中南地區發放格列衛的指定專家。

    這個藥很有效嗎?我滿懷希望地問。

    是的,很有效。那位坐在我旁邊的從孝感地區過來的婦女順手指了指周圍的幾位病友,興奮地說,你不用太擔心,你看這些不都是白血病患者,他得了三年了,那位可愛的小姑娘已經吃了兩年的藥,這位更久,五年前就被確診為白血病……

    被她指到的病友都衝我微笑著點頭,我心裏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我知道,這些都是正在和血癌搏鬥並和死神賽跑的人。我當然也知道,她沒有指到的還有很多,也許他們永遠都來不了了。白血病的痊愈率很低,我知道這個事實,他們也知道。但他們臉上雖然蒼白,卻始終流露著微笑和希望。由於病魔的折磨,他們都很虛弱,又由於大多得了一兩年的病,都不願意拖累親人,他們幾乎都是單身過來,有些是從很遠的地區前一天就趕過來的,住在附近便宜的旅店裏。今天他們見麵,除了互相鼓勵的微笑,還不忘互相支持,身體稍微強壯一點的還忙碌著招唿遠道而來的,大家也對我這位健康的人問長問短,想著辦法安慰我……

    我經常參加聚會,不但在中國,也在美國和澳洲、歐洲;我參加聚會碰上的都是各色各樣的人群,有些讓我開心,有些讓人厭煩,但沒有哪一次聚會像這個中午的偶然相逢一樣,在我心中留下那麽多值得迴味的溫暖和希望。

    我心中生出了感激之情,既感謝這些身患絕症的朋友給我的溫暖和支持,也感謝那些慷慨解囊資助研究疾病和提供免費藥物的個人和機構,他們的無私和愛心給患難中的人帶來了支持、溫暖和希望,也讓我這個健康的人看到了人性的光輝。那一天,我心中早就有的想法再次複活,——那就是在我的一生中,一定要擠出時間、精力或者金錢為慈善事業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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