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放棄了奔走,帶著一顆憔悴的心踏上飛往廣州的飛機時,我心裏已經非常清楚,母親被誤診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了。接下來麵臨的問題就是選擇治療方案,是保守治療,讓母親不經受什麽痛苦的聽天由命地活著,還是使用化療,與母親體內潛藏的各種病魔作一次生死搏鬥,——如果我們贏了,母親就可以多活幾個月甚至幾年,可如果失敗了,母親則會在痛苦中提前離開人間。

    飛機上的我感到是那麽虛弱和無力,我心裏明白,即使在我最充滿信心的時候,我也沒有喪失理智。我知道,就算我們姐弟的意誌再堅強,決心再大,也無力超越醫學的限製。所以,我迴去的另外一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安慰母親,和她一起麵對絕症,麵對死亡,可是說到死亡,我即使走再多路,讀再多的書,思考更多更深的問題,又能比我六歲的兒子銅鎖知道更多的真相嗎?

    到達廣州後,見到姐姐公司接我的人,我才知道,父親正在前往廣州的火車上。我大惑不解,立即給在湖北照顧母親的姐姐通電話,質問她,在這個時候,在母親剛剛確診出了白血病的時候,為什麽讓父親一個人獨自到廣州來?

    姐姐的解釋讓我清醒過來,也讓我第一次意識到最近一段時間我忽視了的最重要的事情。姐姐告訴我,母親雖然對自己的白血病知道一些,但並不相信自己隻能活三個月到半年,加上她老人家生性樂觀,這些天反而看不出異樣。可是爸爸就不同了……

    是的,我忘記了,我本不該忘記的。這些天我被悲傷和痛苦折磨得失去了判斷,我忘記了此時此刻這個世界上最痛苦最悲傷的人是我的父親——一個和母親牽手走過了銀婚、金婚,正朝鑽石婚蹣跚而行的老父親!

    母親目前正進行一些外圍治療,倒沒有什麽大的變化和反應,可是父親看到老伴日益消瘦,想到老伴即將離開自己,常常陷入無助和絕望之中。姐姐和哥哥暗中商量,乘我迴來的機會,讓父親到廣州來接我。讓父親和他最引以為傲的小兒子在一起,借以稍稍轉移父親的注意力。

    *                          *                         *

    父親的影子多次出現在我寫的小說中,父親對我們姐弟四人特別是對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就是按照父親的期望成長起來的。父親於1928年出生於隨縣萬和鎮,我的爺爺有三十畝地,使得他能夠到武漢等地求學。解放前夕,他正在武漢國民黨的師專讀書。國民黨撤退時,給學校裏每個青年學生發了一張到台灣的通行證。父親每每迴憶起那段時間都長籲短歎,他和另外幾位一同出來求學的同鄉商量後決定不隨國民政府到台灣,三天後,他們在長江邊把那張通行證拋進了滾滾東流去的江水裏。解放的時候,父親參加了革命工作,成為一名新中國的教師,曆任多所中學校長和萬和等地高中的政治和語文教師。

    父親的苦難就從那個時候開始。爺爺因為擁有三十畝地而被劃為地主階級,父親作為老師,加上畢業於國民黨師範學校的曆史,還有很多同學跑到了台灣這層關係,接下來的三十年,父親一直生活在殘酷的現實和比現實更加殘酷的精神恐懼之中。

    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上中學時,殘酷的現實算是告一段落,按說父親也該翻身慶解放了,然而,父親仍然一如既往地生活在顫顫驚驚之中,隨時擔心還會變天,始終無法從過去的陰影和他腦袋裏幻想出的恐懼中走出來。

    有一段時間,每每想起從我記事起父親的種種窩囊表現,我心中都有一肚子的氣。

    母親說父親原本不是這麽窩囊的,她認識他那會,父親朝氣蓬勃,意氣風發,對個人和民族前途充滿了信心,嘴巴一張滔滔不絕,害得沒有讀過書的母親崇拜得不得了。解放後,父親慢慢變了,母親說,特別是你們相繼來到世間,你父親完全變了。

    父親對政治敏感,解放後不久,他就比自己同輩知識分子更快地看清了現實。從那時起,特別是一九五五年大姐出生後,一直到我長大成人考上大學,父親和以前判若兩人,母親說在父親身上她再也看不到以前那個年輕人任何一點影子了。

    母親不說父親變成了什麽樣的人,但我記得清清楚楚。個頭比較高的父親的高傲的頭永遠壓得低低的,他不敢多說一句話;體格魁偉的他在性格上像一個綿羊一樣軟弱無力,變得毫無脾性。

    一九四九年後的每一場政治運動幾乎都把父親這種曆史有問題家庭出生不好的臭老九卷入進去。但父親從一開始就順應曆史潮流,實行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策略。曾經發生造反派伸手還沒有打下來,他就抽自己耳刮子的事。至於他在大會和小會上,深刻地揭露自己的反動本質的事,就更是家喻戶曉了。那些政治運動積極分子和造反派們看到父親這個反麵教材如此下作的配合他們,倒也沒有把父親怎麽樣。可是這些事情流傳出來,自然讓我們後代臉上不好受。我一度認為父親是膽小鬼,不夠勇敢。甚至在青春期發育的一段時間裏,我心裏產生了對父親的強烈鄙視。

    一直到改革開放後還發生了一件事,父親以前的老同學從台灣迴來,趾高氣揚地,成為人民政府的座上客,指名要見父親。政府統戰部門的人很重視,把父親找去做了思想工作,還撥錢給他去買一套嶄新的衣服換上。最後提醒他,不該說的不要說,禍從口出,聽到沒有!我們當時都讓父親不要去,就是去,也要實話實說,可是父親還是在政府同誌的領導下,乖乖地去了。迴來後,他悄悄地流了眼淚。

    多少年後,我們子女才漸漸地理解了父親。特別是我自己當了父親後,我不但理解了父親,而且開始佩服父親的勇氣和犧牲。原來,和父親一起參加工作的具有相同家庭出身和政治背景的讀書人,由於不夠敏感,沒有在第一時間認清形勢,又不會自保,大多失去了工作,有些還坐過牢。

    父親說,失去工作,坐牢算得了什麽?以我當時的性格,我早就想和那些王八蛋拚了。可是,我不能,我有你們,我不能隻為自己。

    父親說得沒有錯,那些在運動中受整的老師和地主後代,不是家破人亡,就是妻離子散,而且他們的子女幾乎沒有一個能夠讀完高中的,有些連小學都沒有畢業。雖然這些舊社會過來的讀書人最後也都得像父親一樣俯首帖耳,但要就是晚了一點,要就是沒有讓人看出是從靈魂深處糟蹋自己,都受到了比父親大得多的衝擊。雖然後來得到了平反昭雪,可是他們的子女永遠被耽誤了。家鄉有好幾個和父親一起出門求學,後來參加工作的長輩,由於被打成右派以及各種原因,他們的子女受到了極大的牽連,後來根本沒有辦法找到工作。

    再看看我們姐弟四個,雖然由於家庭背景也多少受到了精神上的傷害,可個個高中、中專和大學畢業。在我們老家,整個楊家也就是我們一家是這樣的。這不能不說是父親有眼光。他看清楚了那三十年,知道自己胳膊扭不過大腿,隻有裝孫子才能夠幸存下來,子女才能夠有父母照顧,有一定生活來源,能夠讀初中和高中。父親同樣也能夠看得更遠,他骨子裏相信,這一切總有一天會結束,當這一切結束的時候,孩子就是一切,而孩子是否掌握了足夠他們生存下去的知識,讀了足夠他們在世上立足的書,才是最重要的。

    改革開放後,父親本該揚眉吐氣了,可是沒有想到他老人家卻迴不過神來。三十年壓抑的生活在他身上刻下了無法磨滅的創傷,他至今都常常在睡夢中驚醒,有時甚至淚流滿麵。他的性格也因為長期的自我壓製而有些孤僻,甚至有些怪異,父親的悲觀性格也是那時就定型了的。

    前麵提到過我們小時候,父母兩人雖然都在一個縣裏工作,卻一直兩地分居,直到退休後才住到一起。這其中的原因除了當時兩地分居比較普遍,組織上也顧不了那麽多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原來父親為了子女,“陰謀”地策劃了夫婦兩地分居。由於母親家庭出身好,兩人不住一起,也就少受衝擊。在父親遭受連串批鬥時,我們就悄悄到母親那裏去,在母親也受到牽連時,我們又被送到外婆家。想一想,如果大家都住在一起,我們就失去了避難所。

    除了剛出生的兩年以及小學時有幾年跟在母親身邊外,我大多跟父親一起生活。他不但教我學習,還影響了我的做人。

    我至今還認為,一路走來,雖然離開父親越來越遠,卻始終沒有走出父親對我的影響。父親的悲劇性格讓我從小學會了自我奮鬥,發誓要當人上人,不再受小人的欺負和淩辱。

    父親一直鼓勵我們兄弟姐妹到大城市謀生,走得越遠越好。九年前當我告訴他我要帶全家人到美國時,他雖然舍不得,可是卻高興得不得了。父親對中國幾千年的曆史了如指掌,他認為兩千年的政權都如出一轍,保持著中國特色,鮮有改變,就是今天,他也看不到什麽特別不一樣的地方。對於父親來講,希望在他鄉,我這個小兒子走得最遠,算是讓他如願以償了。

    父親對我的影響也在我性格上留下了烙印,消極的和積極的。青年時的我常常身在人群中卻感到莫名的孤獨;政治上的過分敏感,往往造成過激;骨子裏有些自卑,在和人交往中又常犯多疑的毛病;而且對未來缺乏持之以恆的信心和決心。好在隨著年歲的增長,豐富的經曆和廣泛的閱讀,讓我能夠發現父親對我的消極影響,我也開始逐一檢討了自己身上的這些缺陷。

    當我提高自身修養,克服性格上的這些缺陷的時候,我發現並發揚了父親對我的另外一種影響。對政治和社會的敏銳讓我不甘墮落,人間的不平路和人世間的不公正讓我不會再保持沉默,對弱勢和弱小的同情讓我哪怕在最孤獨的狀態下,也感覺到充滿力量。對愛的追求、對知識的渴望和對社會不公的厭惡讓我這些年活得越來越充實,我認為這些也是受到父親的影響。

    幾年前我開始寫小說,雖然我寫小說主要是為了探索自己的心路曆程,對名利無所求,然而,我心裏一直暗中希望有一個人能為我喝彩。我盼望他的理解,希望他為我驕傲……

    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也就是從小影響我,造就了我嫉惡如仇、從善如流的性格的父親。

    可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父親卻堅決反對我寫書,而且說出了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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