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於一九五零年參加工作,一直是隨州市(原隨縣)的鄉鎮醫院婦產科醫生。我上小學時,母親在隨縣草店(公社)和天河口(公社)醫院婦產科工作,她是主要的有時是唯一的婦產科醫生。那段時間整個公社醫院裏的嬰兒絕大多數都是由她親自接生的。當時的公社醫院,宿舍、門診、住院部和太平間都在一個大門裏,有的相隔也不超過十步,生與死也仿佛隻有幾步之遙。就在跟著母親生活的那段時間裏,我用自己還沒有見過世麵的眼睛,看到了一個個鮮活生命的誕生和為數不少的死亡的發生,那是我接受的生與死的第一堂課。

    有時我就在母親接生的產房外麵做作業,冬天時,我可以進入產房裏麵,和生孩子的產床隔一個布簾。我一邊背誦課文,一邊聽著孕婦吆喝痛哭著生孩子,夾雜著母親沉著冷靜地指揮聲:忍住……,提氣……,使勁,一、二、三,憋氣……突然是一片死亡般的沉寂,這死亡般的寂靜有長又短,隨即就會有“哇”的一聲初生嬰兒的啼哭劃破這死亡般的寂靜,宣布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這時和我一起等在外麵的家屬就會誇張地鬆一口氣,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洋洋,有些老實巴交的農民也會一反常態,變得得意忘形、手舞足蹈起來。我也會停下作業,被這歡樂的氣氛感染,當然我也是真心高興,因為一個小生命的誕生就意味著母親晚上會炒一個雞蛋給我吃。這些雞蛋大多是孕婦的家屬硬留下來的,當時生完孩子的孕婦往往要一口氣吃掉十七八個糖水煮雞蛋,說是補充體力,加強營養。我一直對這種提法抱懷疑態度,我認為,那十幾個雞蛋大概是為了填飽剛剛被新出生的嬰兒留下的空間。

    由於當時醫療條件差,農村的生活也很艱難,特別是孕婦沒有基本的醫療和保健知識,我並不是每一次都能夠聽到嬰兒的哭聲和吃到炒雞蛋。嬰兒有些是在難產中夭折,有些則是在孕婦到達醫院之前腹中的嬰兒就死掉了。雖說嬰兒夭折的絕大多數責任在於孕婦,有些孕婦有心髒病或者高血壓,本不應該生產,母親也告誡過她們,可是大多數的農村婦女並不聽從勸告,把生兒育女當成是神聖的使命,甚至抱著以自己的性命換迴兒女的生命。

    母親的從醫經曆中,沒有出現過一次因為人為醫療事故而造成嬰兒死亡的事件。可是母親仍然對每一次嬰兒夭折都感到耿耿入懷和痛苦不堪。

    母親幾十年接生的經曆中,孕婦死在產房的情況也出現過,我就親眼看到兩起,那兩起死亡事件也都是因為病人本身的疾病以及當時的醫療條件造成的。死亡般的寂靜突然籠罩著產房,左等右等,始終沒有聽到嬰兒的哭聲,倒是某個角落裏突然傳出大人壓抑的嚶嚶的哭聲。不久就看到農村漢子背著他已經變得軟綿綿的妻子的屍體出來,腳步雖然急促卻異常沉重,把屍體放在等在外麵的板車上,一路哭一路迴那個失去了女主人的家。

    更多的死亡事件發生在山區的農村,由於交通條件和經濟情況,很多農婦還是選擇在家裏生產。農村的接生婆或者赤腳醫生能夠應付順產和不太難的難產。如果出現複雜的難產,特別是出現大出血等情況,孕婦會很快陷入生命危險。這個時候再用板車把孕婦往醫院拉是來不及的,往往是派人或者打電話叫公社婦產科醫生前往。那些年,公社醫院每個星期都有至少一次出診。母親行醫的幾十年裏,前後出診幾百次。出診大多是在山區,黑燈瞎火中翻山越嶺,又累又危險,可是如果稍微慢點,孕婦就可能死去,所以每一次母親都是拚命地趕路。

    迴憶當年,退休後的母親仍然很興奮。她說,趕山路出診,就像解放前她的媽媽牽著她跑土匪、跑日本鬼子一樣,都是和死亡的賽跑,你慢了一點,一個生命就會被死神奪走。以前是她們自己的生命,後來是孕婦的。母親說,雖然也有好幾次因為趕不到,來不及救治,死神帶走了孕婦或者嬰兒,但絕大多數都能挽救孕婦和嬰兒的生命。

    我問母親,有多少嬰兒經過你的手來到人間。她說記不清了,當初在草店人民公社婦產科醫院工作時,負責幾十個大隊的公社醫院,隻有她一個是婦產科醫生。母親說,三十六年了,你算一算。我幫她算了一下,發現絕對在一萬人以上,其中包括幾百名出診到山裏接生的孩子。

    母親行醫的曆史中,沒有出現過醫療事故。但也有好幾起孕婦因病死亡的事件。至於說到嬰兒死亡則比孕婦死亡要多一些。我曾經問母親,你如何麵對那麽多的生,又是如何麵對那些死亡的。母親平靜地說,隻要盡力了,隻要拚了命也不讓死神把生命從你手裏奪走,你就能夠平靜麵對這一切了。

    在我們詢問過去時,母親總會提到一件事。那是發生在極少數孕婦身上的事情,由於孕婦自身身體狀況,在生產的過程中,嬰兒在前往人間的通道中突然窒息,孕婦也陷入昏迷狀態。孕婦和未出生的嬰兒都危在旦夕。按照醫學準則和道德,在隻能救活一個的情況下,都是犧牲嬰兒而保全大人。但在這樣做前,還是要把家屬喊進來告知真相的。有一次,母親把孕婦的丈夫叫進來,告訴他,為了保住他妻子的命,必須放棄他未出世的兒子。這時,孕婦蘇醒過來,聽到要犧牲嬰兒而救返她的命,那位準母親突然反應激烈,強烈要求犧牲自己救兒子,甚至在產床上掙紮起來,想要自殘——這件事母親多次講給我們聽。讓母親感到欣慰的是,醫療條件越來越好,這種情況已經鮮有發生。

    母親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曾經開玩笑地說,如果有來生,還會去當一名婦產科醫生,而且她一直想讓我去接她的班,還說我的手指頭細而長,如果當接生員,孕婦會少受不少苦的。聽得我毛骨悚然。母親熱愛自己的職業,這一點和父親完全不同,父親是教師,他反複告誡子女,長大後幹什麽都可以,不要去教書,更不要去誤人子弟。

    母親也有遺憾,都是和子女有關。由於當婦產科醫生根本沒有白天黑夜之分,所以我們姐弟四個小的時候大多是跟隨父親生活的。父母當時雖然都在一個縣城工作,卻因為革命工作的需要而在不同公社工作,相隔一百多裏,一年卻隻能在春節等節日時見一兩次麵。

    母親最大的遺憾就是發生在我和她一起生活的時候。那時我剛剛出生不久,需要母親照顧,母親把我留在了身邊。可是她卻不能不去上班接生。有一次發生了我在嬰兒床上差一點被被子窒息的事件,從那以後,母親不管是在醫院產房工作還是出診到鄉下接生,都把我帶在身邊。

    那次折磨母親幾十年的事件就發生在我四個月大的時候。

    我當時有些發燒,可母親不得不出診接生。好在那次路程不遠,隻有三公裏左右。母親抱著我上路了。半路上不小心踩在一個牛腳洞裏(下雨天牛踩出的深洞,孩子惡作劇把上麵用樹葉蓋起來,再撒上一層土,讓路人的腳陷進去取樂),摔倒了。母親摔得不重,但我卻飛出了五米之遠。母親爬過去把我抱迴來時,發現我雖然唿吸正常,卻哭不出來。當時母親也不知道我出了什麽事,稍微有些猶豫,一度想把我送迴醫院。但難產中的孕婦在等待,作為公社唯一的婦產科醫生,母親沒有選擇折返醫院。我不知道是因為受了驚,還是哪裏噎住了,兩個眼睛睜得大大的,可就是哭不出來。直到一個多小時後,當母親接生的那個嬰兒被人間的光亮突然嚇得哭起來時,我才跟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想,那次四個月大的我雖然被摔出了五米之外,由於包得比較厚,加上地上有濕泥,估計沒有受什麽內傷。可是母親卻不這樣想,迴到醫院後,她就開始感到後怕和自責,又被當時的內科和外科醫生嚇了一下——有一個同事大概是出於關心,告訴母親,嬰兒的腦袋如果受到震蕩,往往影響此人一生,而且有些是長大後才慢慢看得出來的,現在的檢查都無法查出後遺症。

    這件意外竟然折磨了母親幾十年。記得小時候,凡是發現我有點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例如和小朋友打架,又如對年輕的女老師特別感興趣等等,母親都會用自責的口氣說這可能是那次意外的後遺症。有時我的考試成績滑落,從全班第一滑到第四第五名,母親也會可笑地聯想到那次意外。甚至在我大學畢業後, 由於我總是不安心工作,又喜歡經常換城市和國家住,好像一個無根的浮萍一樣到處飄流,顯得有些與眾不同,母親更認定這都是那次她的疏忽造成的。

    起初家裏人都不以為然,但母親說多了,連我的心裏都有些發怵。後來我在國外詳細檢查了一下,並做了智商測定,事後醫生笑了笑,幽默地告訴我,如果你的腦袋是那次摔傷造成的,那恭喜你了,因為你現在的智商並不低。

    我打電話告訴母親,別再提幾十年前的事,我詳細檢查過了,沒有任何後遺症。母親高興地答應了,喃喃地說,這樣她就可以安心睡覺啦。隨後她又問起我最近睡眠改善了沒有,是否還是黑白顛倒,動不動就失眠。我說還是那個老樣子,一天最多睡四個小時,就再也無法睡著了,母親突然說,她不久前才看到一篇報道,說小時候腦袋受到震蕩的,長大後可能有睡眠問題……

    我真把她沒有辦法。母親當醫生還是很客觀和合格的,可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子女,她的醫學知識就會悄悄讓位給無處不在的母愛。

    *                                                           *                                                    *

    小時候和母親在一起,在產房裏我用自己稚嫩的眼睛親眼目睹了那麽多鮮活的生命的誕生和鮮明死亡的降臨,不知不覺完成了我生命中關於生與死的第一堂課。

    幾十年後,當我的母親得了白血病,快要走到人生的盡頭的時候,產房裏那生與死的一堂課又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的眼前也仿佛出現了當年我年輕的母親在產房裏的身影,還有她那指揮若定的樣子,耳邊又響起了她的聲音……

    母親一生都在忙著迎接一個個小生命的到來,也從來沒有停止與那總想從她手裏奪走生命的死神的賽跑……

    如今,那個屢次敗在母親手裏的死神此時正悄悄向母親逼近,而母親已經年老體衰,我要立即迴去她的身邊,陪伴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伴你走過人間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楊恆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楊恆均並收藏伴你走過人間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