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九皇子隻買了糖人和糕點果子,其餘什麽也沒做?”


    陳昱成眯了眼,若有所思的問。


    師爺從身後湊上前來:“想來九皇子應該不會發覺什麽才是……畢竟……”


    陳昱成思索片刻,眉頭舒展開來:“反正他在錦州城也呆不了多久,早些打發他走就是了。”


    “他必然想早些打發我走。”


    同一時間,慕容燁在房間裏對何嘉說道:“但他不會公然對我下手,這裏畢竟還是他陳昱成的地界,我若是出了什麽事兒,萬淑妃和六皇子可就惹火上身了,所以他避嫌是肯定的。”


    何嘉不以為然的冷笑:“難道你會明早就動身不成?”


    慕容燁在榻上以手支頭,笑吟吟的答道:“當然是不可能的,等著瞧吧,光明正大的理由明天會自己送上門來的。喏——”他指了指小桌上精致的千裏鋪糕點果子和兔子糖人:“給你帶的,快吃吧。”


    何嘉看了看兔子渾圓乖巧的形狀,又看了看慕容燁手裏捏著的駿馬奔騰的糖人,慢慢吞吞卻毫不猶豫、雷厲風行的一口咬掉了兔子的腦袋。


    “哢嚓——”的清脆聲響在屋子裏久久迴蕩。


    慕容燁有些艱難的吞了一口口水。


    “你怎麽想起來買了兩個糖人?”何嘉瞥他一眼,一口咬掉了半個身子。


    “啊……”慕容燁緩了一緩,定了定心神,問:“甜嗎?”


    何嘉再接再厲,咬掉了最後一口,嘴裏嚼的嘎嘣響:“甜。”


    他微微笑著,舔了一口糖人:“確實甜,麥芽的糖和甘蔗的糖混合起來果真味道更好了,一個糖人不過兩三個銅板,倒也是不貴。”


    麥芽的糖……


    麥芽……


    兩三個銅板……


    電光火石之間,何嘉突然明白了——


    麥芽中的糖是米、大麥、粟或玉蜀黍等糧食製成的糖,而這幾種都是主要的糧食作物,尤其是要用到小麥發出的嫩芽,更別提還加上了甘蔗中榨出熬製的糖稀,若是這樣的食物才賣到兩三個銅板,那何談糧食欠收?


    若是糧食欠收合該是連吃都吃不夠,米價飛漲,哪裏還有麥芽來熬糖呢?也不會才兩三個銅板就買得到。


    所以陳昱成說了謊。


    何嘉皺了皺眉,又瞥了一眼慕容燁。


    後者正在專心致誌的努力啃糖人。


    何嘉的目光轉向桌子上的糕點果子,拈起一塊芙蕖佛手,咬了幾口。


    “那你買十裏鋪的糕點茶葉是為了什麽?”


    慕容燁放下糖人,倒了一杯千葉竹青茶,聞了聞,細細的啜飲:“果然好茶,和我在帝京城裏喝的一個味道。”


    “都是一家的東西,口味能差到哪裏去?”何嘉答道。


    他朝何嘉飛來了一個水波蕩漾的眼神,補了一句:“價格也沒差到哪裏去。”


    “你這是廢話……”何嘉有些不耐:“十裏鋪的店子遍布西杉國,自然不會相差很大。”


    慕容燁慢慢悠悠的喝著茶:“錦州城裏就有三家十裏鋪,接下來的日子裏有口福咯。”


    這次何嘉沒有說話。


    三家……


    帝京城裏也不過三五家十裏鋪,這小小的錦州城居然也有三家十裏鋪……


    這說明什麽……


    還沒等她想清楚,慕容燁又幽幽的傳來一句:“可惜了,我最喜歡的秋玉桂花糕今日賣完了,若想吃,隻能等到明天申時之前再去了。”


    “賣的還挺快。”何嘉無意識的接了一句。


    “是啊,和帝京城一樣,每日限定五十碟,早去早買,晚了就沒嘍。”慕容燁說完這句話,把茶杯放在了身前的小幾上,瓷質的杯底和桌麵接觸,發出“啪嗒——”一聲。


    這一聲聽在何嘉耳中,響若驚雷。


    她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這個錦州城內並非什麽窮困潦倒,而是富可敵國!


    連限定高價的秋玉芙蓉糕每日都能早早賣完!


    這說明什麽?


    說明錦州城裏有錢的人多啊!


    吃穿用度種種居然和帝京城相差無幾!


    積攢如此多的金錢,這陳昱成難道是想造反不成?


    似乎是看出了何嘉的震驚,慕容燁淡淡一笑:“陳昱成怕是沒這個膽子,但是確實是有人對那個位子有想法呢。”


    下頜線條精致利落,顏色溫潤如玉,直直的指向帝京城方向,似刀似劍,眼神嘲弄。


    “我原本還怕隻一個糖人驗不出錦州城的深淺如何,若再加上十裏鋪,那便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說著他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側臥於榻上,身形美好仿若畫中人,隻是話語卻十分殘酷不留情麵:“陳昱成真是一頭蠢豬,我那幾個兄弟也是,腦子裏都被泔水糊住了不成?一個賽一個的去送死,愚笨!”


    何嘉隻當沒有聽見這般誅心之言,問道:“那若單單隻是錦州城經濟比較發達也沒什麽問題吧?有沒有可能隻是陳昱成勵精圖治、又財不外露呢?”


    慕容燁眨了眨眼:“自然是可以的,比較發達沒什麽問題,可若是越過了帝京城去,那就有問題了。財多必失,不信我們可以走著瞧。”


    屋外一聲悶雷劈在兩人心頭,慕容燁托腮望著窗外,感歎了一聲:“今年的雨水似乎格外多啊。”


    “夏季雨水本就多些。”何嘉抬了一雙黑沉沉的眸子看向慕容燁:“我倒是仿佛今日才認識殿下的一般,您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慕容燁懶懶的翻了個身:“怎麽,怕了?我跟你說,人是有很多麵的,沒有什麽絕對純善之人,隻有在不威脅到自身利益的特定情況下遵循真善美的本念的人,你不也說了嗎,人都是利己的。何嘉,我如何對別人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隻要記著,我會始終護你周就行了。”


    滿室寂靜。


    良久,何嘉低低的傳來一句:“誰要聽你說這些……誰要你護著……”


    沒人迴答。


    她放輕了腳步,緩緩行至塌邊,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安靜的睡臉。


    在城中逛了一晚上,想必是累了。


    何嘉靜靜的看了一會兒,抬頭窗外的潮悶夏風撞了滿麵,萬家燈火熄,星辰借月明,在這無邊的夜色中她竟然不覺得寂寥蕭瑟,心頭還有微微的暖意泛起。


    她的目光落到牆角一簇舒展枝條倔強生長的野花上覺得歡喜。


    她嗅到夜晚清風中的紅塵煙火氣息覺得歡喜。


    她聽到幾聲遙遠的雞鳴狗吠也覺得歡喜。


    甚至黝黑天穹,幾聲悶雷,一點星光都讓她覺得歡喜。


    這感覺陌生又熟悉,像是海潮波濤滾滾而來又唿嘯而去,她心中溫暖且安定。


    最後目光迴到那人的睡顏上。


    眉眼依稀之間還能辨出當年那個帶她療傷又贈她裘衣的小小少年,堅定一如當初。


    何嘉又定定的看了一會兒,關上了窗子,從床上抱下了一床薄被,輕輕披在慕容燁身上。


    她無聲的比了個口型,然後悄然離去。


    “好夢。”


    ==


    這天一大早,慕容燁還在用早飯,就有人急匆匆的來敲門。


    他一抬頭就看見了陳昱成那張油光滿麵的大臉殷勤地笑著。


    嘔……


    胃口都被他敗完了,慕容燁再也吃不下什麽,索性用錦帕擦了嘴,又用茶水漱了口,才問道:“知州大人來的這樣早,可是有什麽要事嗎?”


    “無事無事。”陳昱成殷勤的往上湊了湊:“昨夜殿下睡得可好?屋宇簡陋,讓殿下委身其中,臣內心惶恐,特來問問殿下有沒有什麽需要添置的。”


    慕容燁閑閑的答道:“還行,就是這雷聲吵了些,不知大人能不能跟天上的雷公說一聲,讓本殿下睡個清靜覺。”


    陳昱成有些尷尬:“殿下說笑了,臣哪裏有這個本事,隻能求天公作美,好讓殿下啟程時遇到一個撥雲見日、雨過天晴的好時候——說起來,今日沒有下雨,若是趁著現在走殿下也能……”


    “陳大人。”慕容燁似笑非笑的盯著他:“不知道的聽您這意思還是在趕本殿下走呢,嗯?”


    最後的那一聲語氣九曲十八彎,直拐到陳昱成心裏突突的跳,他趕忙拜下身去:“殿下恕罪,臣萬萬沒有這個心思啊!臣都是擔心惦念殿下旅程安危,絕不敢有半點私心,殿下明鑒!”


    “大人這是做什麽呢。”慕容燁和顏悅色的對他說:“我剛剛不過同知州大人開個玩笑罷了,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


    噗——


    真不是個好狗!


    陳昱成看著他那張笑的一團和氣的臉,恨不得吐一口口水上去。


    “隻不過啊……”慕容燁挑一挑眉,伸出金尊玉貴的手指點了一點天空:“知州大人您瞧,這烏雲密布的,指不定下一刻就下起瓢潑大雨來。”


    陳昱成內心冷哼一聲。


    放屁!


    老子來的時候還是個豔陽天!


    就算昨夜打雷打了一夜,那也不能天說陰就陰!說下雨就下雨!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這句話,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分一分的暗了下去,下一刻“嘩——”的落下雨來。


    陳昱成不可置信的快步走出屋外親眼去看,雨勢之大差點濺濕了他的官袍,又將他逼了迴來。


    他霍然轉頭,正對上慕容燁笑吟吟的眸子。


    這時陳昱成才發現屋中不知道什麽時候掌上了燈,明亮逼人,氣質高華的九皇子殿下就坐在盈然的燈火中間,明眸微眯,紅唇翹起,恍若天人。


    怔楞間,他聽見天人輕快愉悅的聲音:


    “大人,看來要多麻煩您幾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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