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經過三天跋涉,四人終於走出了山巒,看到了一片盆地,以及其上的村落炊煙。


    這裏是一個四麵環山的小村落,名叫望北村,土地不算肥沃也不算貧瘠,村民自給自足之外,稍稍有些富餘的糧食。


    望北村坐落在叢山之中,道路消息閉塞,但凡是要進城裏買點花布首飾之類的東西,走慣山路的村人,都要翻上五六天。


    加上這裏確實人稀地少,因此,過去這裏雖說名義上歸牽蘿管轄,實際根本沒派下級官吏常駐,平常一切事物紛爭都由本地村長調配平息,連糧租,也多是免交了的。村民們稀知外麵世事時局,倒似一個小小桃花源。


    進入望北村後,綠梓帶著三人繞過村頭,來到村尾一座泥牆茅頂的小院前,扣了扣斑駁門板上生鏽的鐵環。


    “喲,是海爺啊,好久不見。”出來開門的是一個三十餘歲的男人,穿著身土布衣裳,細眉細眼,滿臉的和氣。


    綠梓朝他點點頭:“趙四,我還有事,住一晚就迴去。這幾位朋友來這裏避避,你好生招待著。”


    “您既然吩咐下來了,就請放心。”男人將他們迎進院內,又是疊桌擺椅、準備茶點,又是收拾房間,忙得好似滴溜陀螺。


    歸晴前段時間勞動慣了,知道其中辛苦,見他這場忙,倒覺得過意不去。於是走到趙四身邊,替他打起了下手。


    綠梓看到這一幕,知道歸晴性情,隻微微笑著,倒不阻止。


    傍晚時分,趙四與歸晴已經準備好了一桌飯菜。雖說不過是些野菜臘肉,卻勝在新鮮,再加上奔波饑餓,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入夜後,大家便早早各自安歇。仇心、綠梓和趙四分別居住,衍真因為行動不方便,和歸晴共居一室。


    這裏的條件不比牽蘿王宮,整個房間也隻有一案一椅一床。木料劣質、做得極粗糙的案上,燃著一盞隱隱發出刺鼻氣味的油燈。


    歸晴和衍真一起洗浴過後,又端來一個注滿了熱水的木盆,在木盆裏撒了些藥粉,放在床前,讓衍真把腳泡在裏麵。他自己,也端來椅子坐在衍真對麵,將腳放了進去。


    水稍稍有些燙,衍真和歸晴泡在水裏的腳,很快呈現出粉紅的顏色。歸晴腳底破損的地方,隱隱傳來刺痛。


    這包藥粉是綠梓分給他和仇心的,說是能活血化瘀,消炎止痛。


    淡淡的藥香,混合著油燈發出的刺鼻氣息,算不上好聞。但歸晴的心底,此刻全是幸福。


    終於自由了……這次,一定可以和衍真永遠相守。


    木盆中,衍真的腳比歸晴的腳要大上一圈,雖略嫌瘦削,卻形狀極好,泛著淡淡的粉紅,膚質細膩,腳趾如玉削。歸晴看得滿心歡喜,忍不住時時用自己的腳掌輕輕揉搓撫弄,唇邊帶著抹微笑。


    “……歸晴,你要小心綠梓。”一路上,衍真都想對歸晴說這句話。但四人幾乎是形影不離,總沒有機會說出來。


    “嗯,我知道了。”歸晴俯身在衍真的手背上吻了吻,抬起頭,將一對黑眸笑成兩彎新月,“你放心,我的心太窄,隻容得下……此刻眼裏的這個人。”


    衍真在心底歎了口氣。


    的確,綠梓對歸晴不經意中流露出的情意,莫說風月場中走過的歸晴,就是遲鈍如自己,都已經看出來。


    但綠梓,絕不僅僅是這般簡單。而且,局勢目前都在他的手中掌控,自己能做的,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


    且不說歸晴難以理解這些……就是讓歸晴完全明白,除了讓他擔心,又有什麽用呢?


    所以衍真調笑著勾起他的下頷,欺身吻了上去,模模糊糊帶過:“真的嗎?”


    “一千個真的,一萬個真的……哈……拂靄,現在不要……待會兒睡下了再……”


    “啊,你不想的話,今天就算了……”


    “誰這麽說來著……我、我要……”


    泥糊的牆壁菲薄如紙,兩人想起隔牆有耳,所以聲音漸漸低沉暖昧了下去。


    **********************


    雖然眼睜睜看著衍真被擄,但靜王在牽蘿已經耽擱了太長時間,迴許昌的期限已經不容再緩。


    在迴去之前,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在牽蘿城內和周圍都布上親信眼線,令探得馮衍真他們的消息後,立即穩住他們,然後飛鴿傳書來報。


    第二件,是在與牽蘿相鄰的隴西城中,布下重兵以防叛亂。


    第三件,是在將殞命的直係皇族風光禮葬後,在距其血緣最接近的旁係皇族中挑選了一名美貌處女,封為天珍公主,帶迴許昌,配給當朝天子為妃,以示牽蘿天朝兩國友好。


    雖然這第三件事,在這種情況下,未必就能完全穩定牽蘿國的民心,但也隻能做到這步了。


    頭戴嵌金垂珠滴鳳冠,身上掛滿瓔珞寶玉,妝扮得仿若天人的十六歲少女,就這樣哭著拜別雙親,乘上車輦,離開了家園故土,走向忐忑不明的未來。


    牽蘿貴族女子,大都性子溫婉柔順,純真不識世事。而靜王所選中的,這名喚作紫樞的和親少女,可以說和當初的玉妃一般,是其中代表。


    也唯有這樣的女子,才更容易操縱於股掌之中,加以最大程度的利用。


    靜王雖說對任何事物都近乎絕情,隻以江山社稷為優先考慮,但對於可以利用的人,總還是盡量厚待。


    從牽蘿到許昌,有一個餘月的路程。


    開始十餘天,無論身旁的人怎麽勸,紫樞隻是思念故土,哀哀切切,終日以淚洗麵。


    見她如此,靜王也不急不惱,隻是命人好生看待她,衣食用具,但凡好的,都首先送予她處。


    後來,紫樞也漸漸哭得少了,而且開始喜歡偷偷挑起遮簾,看外麵的風景人物。偶爾她看到靜王時,就會迅速放下簾子,瑩白的麵頰上浮現兩朵嫣紅。


    靜王心中卻全被即將處理的政事、衍真安危處境填滿,哪裏注意到少女初萌的情意心思。


    就是紫樞自己,也知道即將嫁的是天朝皇帝。縱然見靜王英姿氣度,心中情動,也隻能暗藏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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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到許昌,已是一個多月過去。


    此次平定牽蘿,皇帝親自於皇城三十裏外迎接靜王大軍凱旋,給足了風光賞賜。


    紫樞離了靜王一行,隨著皇帝禦駕迴了宮中,等待冊封。


    其間,她偷偷看了一眼皇帝,見他是一個四十餘歲、麵色黃瘦的中年男人,雖說不上難看猥猝,形容氣度卻和靜王相差天淵。想到自己年方二八,如花容貌,卻要終生侍奉於他,多少有些失望淒涼。


    靜王在接受了封賞之後,便開始看這大半年來,各省遞上來的軍務政務重要奏折,忙得無晝無夜。


    這對他來說,也算是件好事。至少,他沒有太多的閑暇,去揪著心猜測那個人的近況。


    與此同時,紫樞被皇帝封為鬱妃,聖眷極濃。


    日子就這樣平安無事地度過,轉眼間又是初夏。


    深夜,靜王如往常般在燭光高照的勤明殿中,和皇帝一起批閱奏折。本來此時如無重大事體,是絕對不允許打擾的,卻偏偏有個人大聲在外吵鬧,甚至和外麵持勤的太監起了爭執。


    靜王放下手中奏折,眉頭輕皺,站起身走出勤明殿,看到那吵鬧的人是自己府中副侍衛長,沉聲道:“怎麽迴事?”


    “殿、殿下!有急件來報!”副侍衛長擦了擦滿頭的汗,將一個封了火印、大拇指粗的細竹筒遞給靜王。


    “這種事情,有什麽好慌的?”靜王略帶不滿地看了眼副侍衛長,剝去封口火印,揭開了竹筒蓋子,往外斜斜一傾,想將裏麵的絹紙倒出來。


    沒想到就在這時,一節鮮血淋漓的小指竟骨碌碌從竹筒內滾落,掉在靜王腳下。身旁的那群太監,雖無人敢驚唿出聲,卻全部露出了驚懼的神情。


    靜王也有些驚駭,表麵上卻不動聲色,將竹筒內沾著血漬的薄薄絹紙拈了出來,在麵前展開。


    然而越往下看,他的臉色便越陰沉難看。看到最後,他已是雙目赤紅,臉上肌肉不停抽搐。


    拂靄、拂靄……不、現在不是揪心難過的時候,要冷靜……


    不出所料……那滅了牽蘿皇族的人,果然遲早將拂靄,當成與本王交易的條件……好吧,不過是皇帝的印璽罷了……就算是要得罪陛下,隻要能換迴拂靄無恙,本王也再所不惜……


    絹紙上所訂期限,就在今夜。如果靜王不在指定時間內將印璽送到許昌南門外狹道,那麽他將收到馮衍真的整隻右手。


    時間緊迫無比,靜王來不及多想對策,冷著臉,轉身就朝勤明殿裏麵衝去。


    皇帝正拿著印璽,認認真真朝他與靜王批好的奏折上蓋章,卻不防靜王走到他身邊,劈手就奪下了他手中黃金印璽。


    “王、王弟……你這是為何?”皇帝抬頭望向靜王,語調有些微怒。


    “過了今夜,臣自會向陛下領罪。”靜王將印璽放進懷中,轉身就要離開。


    “你……大膽!你你你……還有沒有把朕放在眼裏?!”皇帝拍案而起,在他身後憤怒地大吼。


    靜王走出勤明殿,掃了眼慌亂作一堆的執勤太監,深深吸了口氣,將皇帝的怒吼拋在腦後,沉聲對著副侍衛長吩咐:“給本王備馬,再叫上幾個侍衛,要快!”


    “是!”副侍衛長擦著汗,不敢怠慢,馬上依靜王吩咐行事。


    靜王懷揣印璽,率著十幾名侍衛快馬加鞭,趕到了許昌南門外狹道。


    此刻天色將明未明,正是一夜間最黑暗的時候。眾人手裏皆舉著鬆香枝做成的火把,沿途照明。


    靜王看到前方高處有幾個朦朧人影,當下勒住馬韁,將懷中印璽取出,高高舉起,大聲喊道:“你們要的東西在這裏……”


    他後麵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隻見一枝利箭忽然挾著勁風,朝他迎麵襲來。


    靜王這邊燃了火把,照得通明,而敵方隱藏在暗處。這一箭,可說是猝不及防,正正插入他的胸口。


    胸口驟然中箭,靜王大叫一聲,一頭就從馬上栽了下來。


    “殿下!”那十幾名侍衛大驚失色,同時以最快的速度下馬,上前攙扶胸口插著羽箭,倒在地上的靜王。


    而那幾個朦朧人影,早趁著混亂和夜色,消失無蹤。


    靜王雖中了箭,神智卻還算清醒,他被侍衛們扶起後,開始對今夜之事心生疑惑。


    帶秘信給他的人,真正想要的不是皇帝印璽,而是他的命。


    站在敵對勢力的立場想,自己既然連皇帝的印璽都可以拿出來交換拂靄,用這一點要挾,顯然比殺死自己要來得有利。


    要殺自己的人,到底是誰?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那封秘信隻不過是利用了自己對拂靄的關切,從而使自己焦急情亂下失去正常判斷。拂靄不在這群人手上,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總算可以放心。


    目前所有的疑點線索,都集中在帶秘信給他的副侍衛長身上。


    “殿下,傷處可要緊?”身旁,有侍衛小心翼翼地詢問。


    “哦,沒事。”靜王頓了頓後,又迴答道,“箭頭入肉並不深,沒什麽大礙。”


    說完,他拂開眾人,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翻身上馬:“迴去吧!”


    似乎是迴程的馬蹄踏破了夜色,此刻的東方,隱隱露出絲白。


    **********************


    迴到王府,等待靜王的是副侍衛長僵死的屍體。


    在靜王率眾出發後,他便偷偷在自己房中橫刀自盡。那一刀,狠絕到了極點,幾乎將他自己的整條脖頸割斷。


    所以這唯一的線索,也算是沒了。


    之後,靜王那入肉不深的箭傷,居然開始不停潰爛。宮中得知,連忙派了幾名太醫會診,得出的結論是,那箭頭上淬了奇毒“百煉霜”,無方可解。


    靜王目前躺在府中,整日昏睡不醒,全靠珍稀藥材補品吊命。據會診的太醫所說,這種狀況也維持不了多久,最多支撐半月。


    王府之中,棺材和壽衣,都已經準備齊全。國家棟梁將傾,整個許昌城,隻見一片愁雲慘霧。


    皇帝來看過靜王好幾次。他每次來,皆見靜王麵白氣弱、奄奄一息,隻得留下大批賞賜,搖頭歎息而去。


    這天甫入夜,靜王正臥在房中,忽見門扉慢慢打開,一條纖細人影提著盞紗燈,輕悄地走到靜王榻前。


    “到底救不了你……對不起……對不起……”纖細人影放下紗燈,在靜王榻邊坐下,哭得壓抑悲絕。


    溫熱的水珠落在靜王的麵頰上,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看到的,竟是雙目紅腫似桃的鬱妃——紫樞。


    “怎麽是你?”靜王的聲音和表情都有些訝異。


    “是我……我知道你出事的時候,著急得要死,卻一直沒有機會見你……”紫樞握住靜王的手,不停地抽泣著,“今天,好不容易偷偷出宮,就是想見你一麵……若不然、若不然的話,今後……”


    她邊說邊哭,到最後已經哽咽地說不下去。


    “你究竟,來這裏有什麽目的?”靜王從她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坐起身來,目光冷冽地望向她,“任侍衛,出來吧。”


    屏風後,以一個留有長須的清臒中年人為首,走出了四名手持兵刃的侍衛。


    “你你你……你沒事麽?”紫樞怔怔地望著靜王,神色且驚且喜。


    “哼,那箭頭上淬有難解奇毒是真……不過,根本就沒傷到本王分毫肌膚。”靜王冷笑一聲,“本王一直在等背後主謀露出狐狸尾巴,所以放出傷重難治的風聲,甚至王府上下就連警備都鬆懈了……不然以你,萬難踏進王府半步。”


    紫樞擦去淚水,喜上眉稍之後,神情忽又轉為哀怨:“殿下,你既然無恙,便快些離開這裏吧……”


    “哦,為何?”靜王聽她話語中似有隱情,輕輕挑起眉毛。


    “那個害你的人,是、是……當今聖上!”紫樞咬了咬下唇,想到靜王安危,終於將話挑明,心卻突突跳得厲害,“如殿下不嫌棄,紫樞願隨殿下而去……山間野地,布衣荊釵,永無怨尤!”


    她雖情竇為靜王初開,卻一直受到嚴格的傳統教育。能說出這番話來,實在是鼓起了十二萬分的勇氣。


    “皇兄一向待本王恩隆情重,你說這話,又怎能相信?”靜王輕輕眯起黑眸,望向她的目光深邃難測。


    “相信我,是真的!”紫樞生怕他不信,急急辯解,“我親眼看到聖上割破手指,在白絹汗巾上寫下血詔,暗中交給兵部尚書曹大人,說是你獨攬大權,以下犯上,欺淩主君,不除不足以清綱紀、正天下,足足列了九條死狀……你你你……還是快些遠離這裏的好。”


    靜王聽到這裏,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氣。他清楚,紫樞年歲尚輕,閱曆又淺,這些事若不是親眼所見,再難編造。


    是的,拂靄對自己的重要性、自己待他的好,以及他被擄走一事,自己身旁許多人都知道。了解這些,做下令自己上鉤的圈套,並不是很困難的事。


    弄不好,這個計策就是那已經身死的副侍衛長所獻,也不一定。


    “本王明白了……你先迴宮中,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此事切莫聲張。”靜王思忖片刻,轉身望向那長須清臒男人,“任侍衛,你送她迴宮。”


    紫樞略帶憂怨地望了望靜王,提起紗燈,靜悄悄隨著任侍衛走出房間。


    直到他們的背影溶入一片夜色中,旁邊才有親信侍衛湊上來,悄聲道:“殿下……此女子不除,恐生後患。”


    “此事,至少目前不行。”靜王斷然否定,“牽蘿民心未定、治化未穩,她還動不得……你們也先退下吧。”


    侍衛們不再說什麽,行過禮後,替靜王熄了燈,躬身而退。


    靜王在黑暗的房間裏,慢慢躺下。一刻前還是桀傲難測的臉上,漸漸浮現出孩子般脆弱的神色。


    在沉沉黑暗中,他伸出手,下意識地撫在了胸口上。那裏,貼肉掛著一個金線混著真絲編成的織囊。


    織囊內,裝著兩塊斑駁骨殖。如今,其中一塊已經裂成了四片,另一塊上麵也有了嚴重的龜裂。


    就是這兩塊骨殖,替他擋下了那一箭,令他毫發無傷。


    拂靄……你在哪裏?想你、想你……


    **********************


    三日後,深夜,勤明殿。


    盤龍鎏金的高高燭台上,紅燭燈焰正長。皇帝端端坐在案前,認真用朱砂筆批閱著近日來的奏折。


    一直以來,在靜王的名聲功勳下,他都是個庸碌無為的皇帝。但是,他也勤政,每日批奏折必過深夜才睡,天不亮便上朝……卻鮮有人關心提起。


    要是沒有那個小自己近二十歲的王弟……是的,要是沒有他的話,自己縱然比不上聖主名君,多少還是能有些賢明勤政的名聲吧。


    好在,這塊籠在自己頭上巨大的陰影,即將消逝……


    皇帝的唇邊剛剛勾起個隱約笑意,卻看到正門忽然被推開,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步履輕快地走了進來:“陛下,近日無恙?”


    看清了眼前這個人是靜王,皇帝唇邊的笑意頓時消散,再握不住手中的朱砂筆,竟令它掉落在地,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然而他畢竟也是生在帝王家的人,終於在臉上擠出個無可挑剔的笑容:“王弟……近日身子大好了?可喜可賀。”


    “怕不是可喜可賀吧。”靜王走到皇帝麵前站定了,從懷中抽出張布滿了棕褐色字跡的白絹汗巾,放在皇帝麵前,“陛下告訴我,這是何物?”


    皇帝怔怔地望著麵前這條汗巾,沉默著。


    “對了陛下。兵部尚書曹大人、大司空崔大人、右督禦史何大人、大理寺卿鄭大人……在今晚於夜歌樓結伴飲酒賞月,不幸遭遇火難,無一人逃脫,皆死於非命。”靜王的聲音平靜無波,就仿若在說著極平常的事情。


    皇帝的額頭卻早已經汗水涔涔——靜王說出的這串名字,都是他暗中網羅、參與了此次謀害靜王的心腹。


    “而陛下,將於今夜得知此消息後,舊疾複發,龍駕歸天。”靜王將那條汗巾輕輕巧巧地提起,湊到身旁的燭焰上焚燒,“所以……這東西是什麽,已經無關緊要。”


    皇帝忽然站了起來,繞過靜王,一邊大喊來人,一邊連滾帶爬地衝到大門前,打開那兩扇朱紅的厚重正門。


    靜王卻連姿勢都沒變,唇角噙著冷笑,看著手中汗巾一點點被烈焰噬盡。


    當皇帝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時,唿救聲啞然而止,一步步後退。門外,是森寒、對準了他的兵器,以及陌生冷凝、充滿了殺氣的衛兵麵孔。


    這裏,很明顯已經被靜王封鎖包圍。皇帝終於明白,今夜的自己,難逃一死。


    皇帝慢慢地轉過頭,望向靜王。他的神色一點點從惶恐變為絕望,又從絕望化為淒涼。半晌,他忽然嘿嘿地笑出聲來:“做得好、做得好啊……王弟……你做得好……”


    “如果不是陛下此次要本王的命,本王絕不會做到這一步。”靜王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如炬,“是陛下,將本王逼到絕路。”


    “嘿嘿嘿……夠了、夠了……究竟是誰,將誰逼到絕路?!”皇帝半是淒涼,半是癲狂地笑著,“先帝駕崩,朕近四十歲方才即位……那之前,朕做了二十餘年的太子,日日謹慎小心,生怕踏錯一步,就是為了擁有這個天下、這個皇位!”


    “但做了皇帝之後,朕也沒有過一天揚眉吐氣的日子!這一切……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存在!”皇帝雙目赤紅,淚水蜿蜒著從黃瘦麵頰流下,“以前,朕忍你讓你,隻因為你確實功在江山社稷,是無可挑剔的國家棟梁……但是、但是,玉妃懷著朕的骨肉,你卻逼朕遣她迴國,將她送上絕路……可歎可悲的是,朕竟無可奈何……從古至今,有哪一個皇帝當得像朕這般窩囊?!”


    聽到這裏,靜王的眉頭輕輕皺起,卻一言不發。


    “更何況……朕,也不是沒給你機會……”皇帝伸出手,扶著身旁的龍柱,才沒讓蕭瑟發抖的身子癱軟在地,“如果那夜……如果那夜你沒有選擇拿走印璽的話,朕是打算放過你的……以前,你口口聲聲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好冠冕堂皇的理由……但輪到你頭上又如何?!隻是為了一個醜陋惡心的男寵,甚至可以將朕的印璽交給敵人……玉妃懷著朕的骨肉,卻被生生逼迫墮胎冤死……她的犧牲算什麽?!你告訴我,算什麽……軒轅奚……是你,是你欺朕太甚!”


    說到後來,皇帝已經淚流滿麵,聲嘶力竭。


    “陛下……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吧。”靜王從袖子裏拿出一隻小瓷瓶,揭開蓋子,走向皇帝,眼睛裏明顯燃燒著隱而不發的怒氣,“那麽,恭送陛下。”


    話音剛落,靜王已經捏住皇帝的麵頰,將瓷瓶內的棕色液體硬生生灌入他的口中。


    皇帝雖然身高體格以及力量都不及靜王,卻也拚命掙紮,劇烈地咳嗽著。大部分的液體沿著他的唇角溢出,但還是有小部分被無意識地吞咽了下去,從口腔到食道,引起一片燒灼劇痛。


    靜王扳住皇帝的肩,將他唇邊溢出的棕色液體小心而仔細地揩淨,知道他吞咽進的藥量足以致死,也不再進一步逼迫。


    “他……不是什麽男寵,從來就不是。”靜王就在距皇帝近的不能再近的地方,但他的聲音在皇帝聽來,不可思議的遙遠而深沉,“他是本王深愛的人,本王卻沒能保護好他,令他身殘容毀……別說隻是陛下的印璽,就是用整個天下來換他無恙,本王也再所不惜。”


    細細的血流,此時極度妖豔地從皇帝扭曲的五官中蜿蜒而下。雖然瀕臨死亡,但靜王這番話,他是聽清了的。


    “嘿、嘿嘿嘿嘿……軒轅奚,像你這樣的人,也會陷入情愛麽?”皇帝發出陣黯啞的笑,枯瘦的十指深深陷入靜王衣襟,聲音驀然變得尖銳刺耳,“朕……朕死後,必將化為厲鬼,令你和那人皆不得好死……”


    靜王看著七竅流血的皇帝,語調淒厲地說出這番詛咒,再忍不住,一把提起他,拋了出去。


    皇帝已經開始僵直的身子,撞在不遠處的龍柱上,然後重重撲倒在鋪了厚厚織毯的地麵,發出不甚明顯的沉悶聲響。


    皇帝的手指在地毯上蜷曲著,無望而盲目地抓撓了片刻,終於不動。


    靜王心悸地退後幾步,過了半晌才穩定下心神。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繞過已經死去的皇帝屍體,走出了勤明殿正門。


    門外,鐵甲兵器森寒的衛兵們,見他出來,齊齊跪倒在地。


    “皇帝駕崩……將消息傳下去吧。”靜王麵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後,離開了勤明殿。


    再在這裏待上一秒,他都覺得窒息……何況後事,已經安排了人收拾。


    這年初夏,天朝第七代皇帝軒轅嗣,因突發暴病而崩殂。


    按國法禮製,本應該由剛剛年滿二十的太子軒轅蔚繼位。然已經駕崩的軒轅嗣,卻有遺詔留下,說是太子才德皆不足以安天下,立靜王軒轅奚為君。


    此事,靜王堅決請辭不受。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到了最後,軒轅蔚披發赤足,手捧太子印璽,在朝堂之上跪請靜王登基。


    如此再三,靜王方在眾望所歸之中,登上帝位。而原太子軒轅蔚,則被封為福王,留守許昌。


    以上,就是天下人所共知、寫進史書的真相。


    江山雖然易主,世事時局卻沒有太大的變動。對於位居深山中,一個寂寂無聞的小村落來說,這種影響更是接近於不存在。


    從初春到初夏,衍真、歸晴和仇心,已經在這座泥牆茅頂的小院中,住了整整一季。


    薺菜、香椿、蒲公英、馬齒莧……將這些野菜,混著雜糧肉類,變著花樣兒做了,每日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原先,衍真的身子過於瘦削,被以雜糧野菜為主食養著的一季過去,竟胖了些,臉色也好了許多。歸晴常常望著他,不知不覺地就笑出聲來。等到衍真有些尷尬地問他為何發笑,他卻從不做正麵迴答——


    因為這樣子,真的很幸福……


    仇心卻是沉默而憂鬱的。除了上山打些野味外,他往往靠在門檻邊,怔怔地看雲聽雨,一出神就是整整一天。


    一天清晨,仇心說,他要離開望北村,迴到佑非的身邊。


    他等待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再說,夾在衍真和歸晴中間,日日看他們柔情溫存,究竟又算什麽呢?


    相處了這麽久,多少有些不舍。但衍真和歸晴,卻完全沒有挽留他的立場,隻能替他收拾好行囊,將他送出村口。


    又過了幾日,衍真和歸晴也開始商量著離開這裏,另尋去處。


    兩人商量的結果,是取道天水,讓機心幫助他們迴到江南。


    江南繁華,是文人聚集、享樂歸隱之所,卻在軍事政治上沒有太大的價值。有戰亂發生的可能性極低……而靜王和其部下,想必沒有理由到那裏去。


    縱是去了,也必是弄得婦孺皆知。他們兩個小人物,存心避開的話,斷無再見的道理。


    想到能和衍真再迴到楊柳拂岸、荷蕖滿池的江南,永生永世相守一處,歸晴的心都化了。夜裏,他常常纏著衍真,認真討論起將來在院後栽修竹還是芭蕉,院前是築一個水池養魚,還是豎排籬笆喂雞鴨之類的問題。


    當然,到了半途,歸晴總是會被衍真壓倒在床,失去神智地繾綣纏綿,這些問題終究還是沒能討論出來。


    “歸晴……明天清晨,我們帶上些幹糧就走。”


    這夜一次激情過後,簡陋的房屋內,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麝香。歸晴伏在衍真的胸前,烏黑長發散了一肩,全身光潔的肌膚透著隱隱粉紅。


    “咦,這麽急?趙大叔每天清晨都去侍弄莊稼,中午才迴來……我們等他迴來,跟他告個別再走,也來得及啊。”歸晴聽衍真這麽說,有些詫異,卻仍然笑得兩眼彎彎,修長十指又淘氣地去撫弄衍真下身……


    當歸晴最後噴薄的時候,他看見衍真將口中的白濁盡數咽下。


    “不、不要……髒……”歸晴霎時又滿臉通紅。


    “什麽話……小晴兒,你既幹淨又甜呢。”衍真抱住他,輕輕吻著他的麵頰,聲音漸漸低下去,“以前的幾次,你不也是將我的咽下……我對你的情,與你對我並無不同……真是的,你想那樣……也不是不可以……等你滿了二十歲,成為真正的男人時再說,好不好?”


    歸晴的眼睛裏,泛起了一層薄薄漣漪。此刻,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隻知道拚命地點頭。


    衍真微笑著,擦去了歸晴眼角的淚花:“明天還要趕路……睡吧。”


    歸晴點點頭,縮在衍真懷裏,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真是個太容易聽話的孩子呢……離他二十歲,還有四年吧。


    四年,那麽還有很長的時間,讓歸晴永遠打消這個念頭……嘿嘿嘿……


    這年初夏,天朝第七代皇帝軒轅嗣,因突發暴病而崩殂。


    按國法禮製,本應該由剛剛年滿二十的太子軒轅蔚繼位。然已經駕崩的軒轅嗣,卻有遺詔留下,說是太子才德皆不足以安天下,立靜王軒轅奚為君。


    此事,靜王堅決請辭不受。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到了最後,軒轅蔚披發赤足,手捧太子印璽,在朝堂之上跪請靜王登基。


    如此再三,靜王方在眾望所歸之中,登上帝位。而原太子軒轅蔚,則被封為福王,留守許昌。


    以上,就是天下人所共知、寫進史書的真相。


    江山雖然易主,世事時局卻沒有太大的變動。對於位居深山中,一個寂寂無聞的小村落來說,這種影響更是接近於不存在。


    從初春到初夏,衍真、歸晴和仇心,已經在這座泥牆茅頂的小院中,住了整整一季。


    薺菜、香椿、蒲公英、馬齒莧……將這些野菜,混著雜糧肉類,變著花樣兒做了,每日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原先,衍真的身子過於瘦削,被以雜糧野菜為主食養著的一季過去,竟胖了些,臉色也好了許多。歸晴常常望著他,不知不覺地就笑出聲來。等到衍真有些尷尬地問他為何發笑,他卻從不做正麵迴答——


    因為這樣子,真的很幸福……


    仇心卻是沉默而憂鬱的。除了上山打些野味外,他往往靠在門檻邊,怔怔地看雲聽雨,一出神就是整整一天。


    一天清晨,仇心說,他要離開望北村,迴到佑非的身邊。


    他等待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再說,夾在衍真和歸晴中間,日日看他們柔情溫存,究竟又算什麽呢?


    相處了這麽久,多少有些不舍。但衍真和歸晴,卻完全沒有挽留他的立場,隻能替他收拾好行囊,將他送出村口。


    又過了幾日,衍真和歸晴也開始商量著離開這裏,另尋去處。


    兩人商量的結果,是取道天水,讓機心幫助他們迴到江南。


    江南繁華,是文人聚集、享樂歸隱之所,卻在軍事政治上沒有太大的價值。有戰亂發生的可能性極低……而靜王和其部下,想必沒有理由到那裏去。


    縱是去了,也必是弄得婦孺皆知。他們兩個小人物,存心避開的話,斷無再見的道理。


    想到能和衍真再迴到楊柳拂岸、荷蕖滿池的江南,永生永世相守一處,歸晴的心都化了。夜裏,他常常纏著衍真,認真討論起將來在院後栽修竹還是芭蕉,院前是築一個水池養魚,還是豎排籬笆喂雞鴨之類的問題。


    當然,到了半途,歸晴總是會被衍真壓倒在床,失去神智地繾綣纏綿,這些問題終究還是沒能討論出來。


    “歸晴……明天清晨,我們帶上些幹糧就走。”


    這夜一次激情過後,簡陋的房屋內,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麝香。歸晴伏在衍真的胸前,烏黑長發散了一肩,全身光潔的肌膚透著隱隱粉紅。


    “咦,這麽急?趙大叔每天清晨都去侍弄莊稼,中午才迴來……我們等他迴來,跟他告個別再走,也來得及啊。”歸晴聽衍真這麽說,有些詫異,卻仍然笑得兩眼彎彎,修長十指又淘氣地去撫弄衍真下身……


    “不、不要……髒……”歸晴霎時又滿臉通紅。


    “什麽話……小晴兒,你既幹淨又甜呢。”衍真抱住他,輕輕吻著他的麵頰,聲音漸漸低下去,“以前的幾次,你不也是將我的咽下……我對你的情,與你對我並無不同……真是的,你想那樣……也不是不可以……等你滿了二十歲,成為真正的男人時再說,好不好?”


    歸晴的眼睛裏,泛起了一層薄薄漣漪。此刻,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隻知道拚命地點頭。


    衍真微笑著,擦去了歸晴眼角的淚花:“明天還要趕路……睡吧。”


    歸晴點點頭,縮在衍真懷裏,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真是個太容易聽話的孩子呢……離他二十歲,還有四年吧。


    四年,那麽還有很長的時間,讓歸晴永遠打消這個念頭……嘿嘿嘿……


    清晨,山村間籠了層薄霧,空氣清新異常。


    歸晴穿著身粗布衣裳,摸了摸拴在槽前的青花大騾,解了韁繩,上了鞍具,將它牽出院門。


    雖說擅自將趙大叔的牲口牽走有些不對……但拂靄不能行走,確實需要它代步。再說,自己穿來的那身衣裳,質料上乘,連衣鈕都是金托鑲玉石的,留在這裏應該足以抵償騾價。


    “拂靄,要走嘍。”歸晴將坐在院門口的衍真抱上騾背,用寬布條將他的雙腿綁在青花騾的腹部兩側,夾得緊緊,又在騾背放上一袋炒麵和一袋風幹鹿肉。


    衍真點點頭,與歸晴相視一笑。


    這一去……從此便天高海闊,任人自由了吧。


    歸晴牽過青花騾,嘴裏小聲吆喝著,引它走上連接村落與山路之間的小道。


    兩人一騾的身影漸漸遠去後,一聲滿含滄桑的悠悠長歎若有似無地飄散在風中。再看院前的大槐樹下,趙四正站在那裏,平素看著可親和藹的細細眉眼間,竟添上了幾絲憂愁。


    雖然幸福相守的幻像終究要被打破……但留在這裏再多一陣子,多做些美夢,也不行麽?


    到底是,緣份已盡……想挽留也難。


    **********************


    歸晴與衍真一路說說笑笑前行,轉眼就到了午時。這時候,他們正好來到一條潺潺山溪前。


    歸晴將衍真腿上的布條解了,將他從青花騾上抱下來,替他揉了陣子小腿活血,才用碗裝了溪水,衝了兩碗炒麵,又燃了堆篝火,烤起了鹿肉幹。


    “哎,要是有酒就更好了。”衍真坐在歸晴對麵,吃著炒麵和烤好的鹿肉,仍然不知饜足地輕歎一聲。


    “這裏有,不過不多。在到達有人煙的地方之前,省著點喝。”歸晴笑著,從懷裏掏出個不大不小的酒葫蘆,遞給衍真。


    “好晴兒,你想得真周到。”衍真不由得大喜過望,從歸晴手中接過酒葫蘆,拔開塞子湊到唇邊,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歸晴瞬也不瞬望著他,咧著嘴笑。


    拂靄雖不貪杯,卻嗜酒,而且酒量不小。他並不挑剔,有佳釀美酒固然更好,就是民間土製的高粱酒,也照樣喝得有滋有味。


    以後迴到江南……日日與他煮酒弄琴,該是怎樣的歡暢快意?


    歸晴剛想到這裏,卻看到衍真放下手中酒葫蘆,目光直直望向他的身後,發出一聲驚唿:“歸晴,快逃!”


    歸晴連忙轉過身,看到不遠處有十幾名騎兵,騎馬沿著山路,卷了大片塵土朝他們疾馳而來。在塵土飛揚中,隱隱能看到兵器森寒。


    能在這種山道上疾奔的,隻有牽蘿和北方異族的山嶽騎可以做到。但因為山嶽騎極難訓練,所以隻在軍隊中才存在,而且數量不多。


    拴在一旁的青花大騾,身壯力大,平素性情也算溫馴。見了這番衝殺的陣勢,長叫一聲,掙脫了嘴韁,拚命朝山路的另一端逃去。


    唯一可搭乘的坐騎逃走,歸晴來不及想什麽,衝到衍真身邊,抱起他,狼狽不堪地朝一旁嶙峋突起的亂石地滾去。


    雖然歸晴和衍真都被尖石叢弄得渾身皮開肉綻,卻終於堪堪避過在馬蹄下被踏成肉泥的命運。


    等到歸晴抱起衍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時,看到幾枝森寒兵戈對準了他們。那幾名持戈騎兵的裝束,竟是北方異族軍隊的打扮。


    “各位大人,小的和家兄皆是望北村安份種地的良民,此番去城中販騾湊錢,治療家中老父疾病……家兄身有殘疾,我們又身無長物,各位大人請高抬貴手饒過我們!”歸晴喘著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


    望北村地處偏僻,消息閉塞。難道,外界戰亂烽火又起,北方異族以牽蘿為突破口進攻……雖然不太清楚是什麽情況,但目前求饒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北方異族民風雖與中原不同,但也不是那主要靠掠奪屠殺為生的蠻族。希望這番說法,能夠令他們放過自己和拂靄。


    “良民……哼哼,能夠在天水陷萬餘鐵騎,之後又使計滅牽蘿的良民,倒是千古未聞。”為首的高階騎兵一語道破後,指了指衍真,環顧左右,“把他給我帶走!”


    “不、不要……”歸晴還想說些什麽,五六根又粗又長的馬鞭,忽然同時朝他沒頭沒臉地招唿過來,霎時血花碎肉飛濺。


    那鞭子又沉又重,居然還帶有倒鉤,將拇指寬的皮肉狠狠扯落。歸晴頓時臉色唇色一片慘白,什麽都說不出,倒在地上,痛得蜷成一團發抖。


    “何苦為難孩子,我跟你們走便是。”一直沉默的衍真,此刻忽然開口。


    歸晴聽到這句話,竟死命撐起傷痕累累的身子,抓住衍真的袖口,急切地望著衍真,慘白的嘴唇不停哆嗦著,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


    “你這孩子也真是老實……聽著,我隻不過給了你幾十兩銀子,就算救了你父親一命,也不必為了包庇我,把命搭上。”衍真輕輕撫著歸晴的發,口中編造著用來救戀人的謊言,眼中卻流轉著溫潤柔情,“以後,你這孩子要多為自己想一些……等你長大了,遇到兩情相悅的人,就尋個平靜隱逸的去處,安安穩穩過一生……千萬不要像我,再脫不了這些糾纏。”


    歸晴拚命地搖著頭,淚水不可抑止地沿著滿是血痕的臉上大滴大滴淌落,滴在衍真的青衫上,慢慢暈染成一團團深藍。


    拂靄你在說些什麽……我這麽這麽喜歡你,怎麽可能再遇到兩情相悅的人……又、又和誰安安穩穩過一生?!


    我聽不懂……聽不懂……


    **************************************


    那個,好像有大大對人物目前的具體年齡比較迷惑(看到有大大說以為歸晴是十八歲),偶在這裏列一下好了:


    歸晴:十六歲


    衍真:二十一歲


    靜王(軒轅奚):二十五歲


    仇心(蘇天遙):二十歲


    莫佑非:永遠的十九歲,默一下~~


    (假)綠梓:十五歲


    機心:十七歲


    程怡平(天水知府):二十三歲


    ……


    其他的人,如前任皇帝,趙四的具體年齡,想必大家也不是很想知道,就不寫了~~~


    “說夠了沒有?!”


    隨著不耐煩的暴喝,一道鞭影又朝歸晴身上落下。衍真見狀,連忙俯下身子,將歸晴護住,用自己的背脊承受了這一鞭。


    歸晴感到衍真的身子重重地顫了一下,然後聽到他清朗的聲音響起:“軍爺……要帶在下離開的話,請便。”


    為首的騎兵長做了一個手勢後,兩名騎兵翻身下馬,將衍真從地上架起來,用粗糙麻繩捆了,橫著以俯趴的姿勢扔在了馬背上。


    衍真的不由得淡淡苦笑——他雙腿殘疾,又沒什麽力氣,捆得這般結實,確是多餘。


    那一鞭,在背脊上生生扯下條皮肉,真的很痛……歸晴挨了那麽多下,一定要盡快醫治才行……對不起,歸晴,沒辦法保護照顧你……


    這一別,有生之年,想必再難相見。


    騎兵們縱馬絕塵而去的時候,歸晴帶著滿身的傷,從地上強撐著爬了起來,一邊大喊一邊在疾馳而去的馬匹後麵追,聲音絕望淒厲。


    衍真見他追得狼狽,很想告訴歸晴這樣做全是徒勞,讓他停下來。但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出,隻有兩滴清淚自麵頰滑落,跌入塵埃。


    很快,歸晴就被疾馳中的騎隊拋下。他雖然一直不死心地追著,但當騎隊消失在視線中、再也看不到半點影子時,也終於放棄。


    眼眶很澀,身體上的鞭傷火燒火燎般地疼痛,血一直在流……好難過,真的好難過。


    歸晴右腳上的鞋,在剛開始追的時候就已經掉了,右腳掌一路被尖銳的石棱紮得血糊稀爛。他轉身迴頭,跛著腳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長長的山道上,留下了一個個呈等距離分布的淺淺血腳印。


    騾子雖然跑了,但還有些幹糧在……對了,那裏還有幾吊銅錢……拿著那些東西的話,應該可以走出去……


    那之後,就去天水找機心……她一定有辦法的,一定可以想出辦法救拂靄……一定、一定……


    歸晴走得很慢,卻終於走到了原先他和衍真休憩的地方。


    篝火已經被馬蹄踩熄,燒焦的木頭樹枝散落得到處都是。鹿肉幹基本上還算完好,可以直接帶走。炒麵的袋子卻撕裂了,黃色麵粉散得到處都是。


    歸晴慢慢蹲下,撿起裝炒麵的袋子,將上麵的裂口處係了個結,開始在地上用手將四處散落的炒麵一點點撮起,裝進口袋。


    隻要湊夠小半袋,就應該足以支撐著走出這片山地。


    也不知小心翼翼地撮了多久,歸晴忽然碰動了地上擺放的一樣東西,那樣東西頓時倒下,又骨碌碌地滾開。


    定神看了,原來是自己帶給衍真的那個酒葫蘆。此時,裏麵的酒已經全部潑盡,涓滴不剩。


    淚水,頓時從歸晴的眼內滑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是要和拂靄一起迴江南……明明,連要置的用具、庭院擺設都想好了……為什麽到了最後,會變成這樣……


    猝不及防的,心口忽然疼痛欲裂。


    “拂靄、拂靄啊……”


    他身心皆遭重創,淒宛哀傷,啼血般地喚過兩聲戀人的名字後,終於身子癱軟,暈絕在地。


    不知何時,綠梓和趙四,已經靜默無聲地站在歸晴身後。直至看著歸晴暈倒,綠梓才發出聲輕歎:“何必呢……你做的一切,根本毫無意義和用處。”


    綠梓走到歸晴身旁,怔怔地看了他一陣子。


    身上一條條翻卷的鮮紅鞭傷,看上去令人觸目驚心。而且,傷口上還沾了不少灰塵沙土……若這樣一直下去,過不了一兩天,就會傷口潰爛、引起高熱……即使食物充足,他也根本,就沒有走出這片山巒的可能。


    “告訴我,即使是這樣……為什麽還想著要走出這裏,要想著他呢?”綠梓蹲在他麵前,仔仔細細地將歸晴額前濕濡的發撥開,輕撫著那張滿是血痕的臉,語調溫存,“不過,不要緊……我會讓你一點點把他忘記……我會讓,你的心裏隻有我。”


    能夠被一個人,以這般強烈的情感、不顧一切地愛著……會是極其幸福的事情吧。


    綠梓的唇邊勾起個笑,容華燦爛。


    **********************


    天空蔚藍。暖風拂過,將腳下的及踝綠草層層吹動,帶來隱隱花香。


    “歸晴,我們一起迴江南。”衍真一身整潔的青色長衫,在距他四五步的距離,微微地笑著,“你不快點,就不等你了哦。”


    歸晴欣喜若狂,拚命地朝他跑過去。


    但無論他怎麽跑,那四五步的距離,沒有變過。


    “歸晴,你太慢了……”衍真終於對著他搖搖頭,眼神哀傷的轉過身去,“我等不了你,要先走了。”


    “不要!不要!!”歸晴跑得渾身汗水淋漓,大聲喊著,“再等我一下、再等我一下!”


    衍真的背影,卻在他眼前漸漸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


    周圍的世界,霎時黑暗。


    歸晴在一片黑暗的世界裏奔跑著,一邊哭一邊絕望地大喊:“拂靄、拂靄……你等等我,再等我一下……”


    “……等、等等我……”


    華屋錦帳之中,歸晴一邊流著淚囈語,一邊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綠梓坐在他的對麵,穿著一身月白色、繡了團簇銀白牡丹的錦衣,腰束玉帶,頭發用鑲了顆東海大珍珠的銀冠束了,更顯得人物標致風流。


    此時,他正拿著一塊綢帕,擦去從歸晴眼角流下的淚水。


    歸晴的眼珠朝四處轉了轉。他睡著的蟠龍雕花木床四角,垂著繡滿了暗紋的淺紫色錦帳,紋理細密,卻比綃還要輕且薄。


    旁邊的矮案上,燃著爐熏香,香氣淺淡得若有似無,泌人心脾,與夢中聞到的花香無二。周圍用具擺設,皆精致華美絕倫,絕對不下於他住過的牽蘿王宮。


    遲疑片刻,歸晴朝他點點頭,慢慢坐了起來。他雖然醒了,夢中的那種悲傷痛楚卻還在濃濃徘徊,淚水怎樣也止不住,哽咽著聲音問:“這、這是哪裏?”


    “這裏?這裏是北毗摩與天朝的交界之處,落城。”綠梓一麵替他拭淚,一麵淡淡笑著,“你已經昏睡了大半月,可算醒了。”


    “……北毗摩……落城?!”歸晴聽他這麽說,眼睛頓時直了。他抖抖嗦嗦地伸出沒什麽力氣的手,揭開身上被褥,就要推開綠梓,掙紮著下床。


    北毗摩,正是通常所稱北方異族的居住之地。落城是其與天朝邊界相臨的一座城池,雖非王城,居民數卻已經達到近百萬,堪稱巨大。


    拂靄被北方異族擄走……但是,足足過去了大半個月,他會遭遇到什麽……那些人那般蠻橫,又會怎樣待他……簡直,想都不敢想。


    沒有辦法迴天水找機心了……隻有盡快想辦法,在附近打聽到拂靄下落才是……這裏已是北毗摩國境,應該會有人知道……


    “噯,這麽急……你要去哪裏,我陪你。”綠梓見他如此,溫熙地笑了笑,俯身抱起他的腳,替他穿上軟緞麵的鞋子,又小心翼翼地將他攙扶起。


    歸晴全身隻覺酸軟難當,行走確實困難,也隻好由他攙著,走出門外。


    綠梓攙著歸晴,推開門,一起邁過那道窄窄的朱紅門坎。當看到外麵的景象時,歸晴臉上頓時浮現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這、這到底是哪裏?!”


    此地,竟然雕梁畫棟、層層雄壯宮闕,一眼望不到盡頭。在下方的白色大理石台階處,垂手低眉而立的,是兩排服色鮮明的青壯侍衛,以及幾名容顏姣好的妙齡婢女。


    見到綠梓與歸晴出來,侍衛與婢女齊齊行禮問安,聲勢頗為浩大:“小王爺安康!”


    “這裏,是我的家,獲王府。”綠梓看也不看那些人,隻瞧著歸晴微笑,“我父親,是北毗摩獲王。對了……我的真名,叫做絳瑛。”


    歸晴怔怔地愣在原地,刹那間頭腦一片空白。


    “我知道你想出去做什麽……你想尋那位殘腿的先生,對不對?”絳瑛的聲音又低又軟,帶著點遊戲和誘惑的味道,在歸晴的耳邊徘徊,“本來我得到消息,就立即帶人趕往望北村……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隻來得及救出暈倒的你。”


    “綠……不,小王爺,求你想辦法救救他!”


    歸晴迴過神後,搖晃著,就要彎下酸軟的腿,卻被絳瑛牢牢扶住。


    “這事兒有些難辦……不過,我會盡力。”絳瑛的眸子微微彎起,唇邊淺笑盎然。


    **********************


    擄走衍真的,是現今統治北毗摩的君主定川。


    歸晴受傷暈倒後,又傷口發炎導致高熱不退,所以過了大半月才醒來。


    獲王並沒有半點北毗摩皇家的血統。他是在戰場上屢立戰績,拓土萬頃,從而累功為王,鎮守一方。


    絳瑛之所以會選擇親自盜取牽蘿傳國玉璽,扮演那已死的十八皇子信城,也是為了立下功勳,將來能夠坐穩並世襲王位。


    所以說,獲王雖然在北毗摩威信很高,但究竟是外臣,難以得到朝廷的全部信任。即便是動用手中的一些權力,救出衍真的事,也隻能等待時機,姑且試試看。


    以上,就是絳瑛對歸晴解釋的全部內容。


    此刻,歸晴半躺在那張蟠龍雕花、鋪滿錦繡厚褥的木床上。而絳瑛,則搬了個凳子坐在床邊,手中端著半盅溫熱的燕窩粥,一邊說,一邊時不時地喂著歸晴,神色間是不加掩飾的輕憐蜜愛:“你病了這麽久,半月來都進的是流食,縱是眼下醒了,一時半刻也不能行走,先把身子養好了,再……”


    “小王爺……你告訴我,他現在好不好?”歸晴卻打斷了絳瑛的話,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含淚急切詢問。


    “……他還活著。其它的,我不太清楚。”絳瑛目光中流露出些不悅,卻又轉瞬而逝,輕歎了一聲,“不過,我會盡全力幫你打探。還有,我們共過患難,叫我小王爺難免生分……日後,我喚你歸晴,你叫我絳瑛便是。”


    歸晴點了點頭,卻垂下眼簾,淚水撲簌簌落在了錦被上。任身旁絳瑛如何用別的新鮮趣事勾搭,再不肯多說一句。


    絳瑛見他這般模樣,也覺得自己無趣。服侍歸晴喝下那盞燕窩粥後,便默默離開,留歸晴一個人在房間裏靜靜。


    “那個人又醜又癱,哪一點好……竟一心想著他,看都懶看我半眼!”絳瑛走出歸晴的房間,替他帶上門後,忍不住小聲罵了出來,眼中怨色流轉,“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要叫你……”


    虧他還特意打扮了一番,以最英俊瀟灑的姿態,出現在歸晴麵前……竟連個欣賞的眼神都沒收到,真是失敗。


    在獲王府又過了些日子,歸晴終於可以行走無礙。隻是,仍然時不時的就掉淚,眼睛沒有一日褪卻紅腫,讓絳瑛看得憂心不已。


    “歸晴,我帶你去王都若階,去找他。”


    這日,王府花園的瀲灩湖水旁,絳瑛終於下定決心,對歸晴說出了這句話。


    本來……是想將那顆心慢慢捂得暖了,讓他對那人淡忘就好……但是,如今看來,若不徹底絕了他的念想,他絕對無法對那人撒手斷情。


    其實,心裏是隱隱有些興奮和期待的……等到他心裏再沒有那人,隻有自己時……想必也會是如此深情眷戀吧。


    “真的嗎?”這幾日來,歸晴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生動的表情,簡直激動得不知該怎麽辦好,“今天就去,不,我們現在就去!”


    “好。”絳瑛迴答他後,又補了一句,“我們此番去,隻是試試看……能不能救出他,還是要看緣份造化。”


    歸晴見他肯帶自己去救衍真,已是又驚又喜,哪聽得進後麵的話,隻是扯住他的袖子,拚命點頭。


    北方異族防範與侵犯天朝的心,一直未滅,所以王都就建在極接近天朝邊界的地方。若階與落城,實際上隻有兩三天的路程。


    絳瑛與歸晴同乘一架車輦,帶了百來個侍衛,便輕裝去了王都若階。


    一路上,歸晴因為胸中懷著希望,不再是前日那朽木死灰的模樣。他出身青樓,本就善解人意,偶爾,也能對絳瑛噓寒問暖,說上幾句知情體己話,令絳瑛大喜過望。


    到了王都若階,也不見絳瑛鋪張,隻尋了處幹淨驛館,令人收拾了與歸晴隨從一同住下。


    “這裏不比落城,是在天子腳下,皇親國戚數不勝數。”驛館房間中,絳瑛笑著摸了摸歸晴的臉頰,“縱是我父王,也不過是皇帝近臣,不好太過奢華鋪張、引人注目,否則總有倚勢飛揚跋扈之嫌……歸晴,你先將就在此處住得幾日。”


    歸晴點了點頭。這幾日,絳瑛總喜歡對他上下其手,有事無事便摸臉蹭腿……雖然心中不願如此,但有求於他,少不得忍讓著。


    “一路車馬勞頓,你身子還虛,先歇著。我有些外事要出去應酬。”絳瑛見他不加拒絕,又扳過他的臉,大大親了一口,這才依依不舍離開了驛館。


    雖說絳瑛讓歸晴歇著,但他心中全是衍真,滿腦袋的胡思亂想,又哪能安靜休息。


    歸晴走出房間,坐在門口,怔怔地看著簷下的竹風鈴翻飛碰撞。臉上表情變化多端,一時焦慮一時期盼,一時噙淚一時微笑。


    經過這裏的下人侍從,都以為歸晴犯了什麽臆症,望他一眼後便匆匆離開,他也恍若不覺。


    **********************


    絳瑛離開驛館之後,便乘了軟轎,直奔皇宮。


    原本,絳瑛這種身份,隻不過是外姓王爺之子。要謁見皇帝的話,必先提前幾日提交請奏、步行進宮,最後還需看皇帝的意思。


    但不知怎地,皇宮各門守衛見到他的軟轎,竟都不加阻攔,齊刷刷讓開一條通路。


    到了皇宮內苑,絳瑛方才下令落轎,令那幾名轎夫在原地候著。他自己,則大步朝皇帝平素辦公之處——吉那宮走去。


    到了吉那宮門前,那些候著的太監們都知道,皇帝待絳瑛不同別個,也沒人敢上前攔他、通報皇帝,隻看著他推開宮門,直直走了進去。


    皇帝定川近四十歲的模樣,紅黑臉膛,留有長須,生得身高體壯。此時他著一身黑底五龍服,正靠在榻上,看著一本奏折。


    “你怎麽來了?”見到絳瑛出現在麵前,定川的臉色變了變,連忙放下奏折,有些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


    “微臣參見陛下。”絳瑛倒是規規矩矩地朝他跪下,磕了個頭,“臣此番前來,是想求陛下一事。”


    “禮就免了。”定川三兩步上前,扶起了他,輕聲歎了口氣,“每次來都是有事……你便是無事,偶爾來見見孤也不成麽?”


    “臣不敢。”絳瑛低垂著眼簾,聲音平靜無波。


    “好吧,有什麽事,但說無妨。”定川見他如此說,不由得又幽幽歎了口氣,轉身迴到龍榻上坐下。


    “此次,臣帶來一個人……臣想讓那個人,見見他。”絳瑛站在原地,恭順地迴答道。


    “……是那個叫做歸晴的孩子麽?”定川笑了笑,神情忽然變得柔軟溫和,“告訴孤,那孩子究竟哪一點好,讓你如此大費周章的討他真心?”


    “因為,在他不知道臣是誰、在臣是個平凡低賤的小太監時,仍能待臣好。”提起歸晴,絳瑛的神情浮現出層暖意,“因為,看他如此執著深情地對待愛人,臣也忍不住……想擁有那樣的感情。”


    “再說……臣既然喜歡了他,今後就隻會喜歡他一個。對陛下來說,未嚐不是好事。”


    聽到絳瑛如此說,皇帝微笑的神情慢慢僵硬,眼神也變得有些哀傷:“你這孩子啊,就是思慮太重,永遠不快活呢……罷了,此事,孤答應你便是。”


    “謝陛下。”絳瑛又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個頭,這才躬身抱拳,“臣還有事,先行告退。”


    皇帝卻也不留他,隻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朱紅的大門在身後閉攏時,絳瑛沒來由的,想起了皇帝剛剛對他說過的話。


    思慮太重、不快活麽……也許從前是這樣的吧……但以後,一定就會不同的,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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