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剛擦黑,驛館內的各個房間門前,都點起了琉璃為罩的燈籠,照得四周仍然如白晝般。


    絳瑛迴到驛館後,第一眼就看到了身形孤單蕭瑟,動也不動坐在屋簷下的歸晴。


    “……讓你好生歇著,怎麽到這風地裏坐著呢?”絳瑛走到他麵前,偏著頭看他。


    歸晴一頭半挽長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幾縷烏絲覆在素麵上,神色說不清是淒惶還是期盼,眼裏隱隱含著淚霧,如山間雛菊,柔弱堪憐中偏偏透著堅韌。


    絳瑛的心不由得輕輕悸動,伸手去攙他:“隨我迴屋用飯去吧,你這個樣子……明天又怎好去見他。”


    “明天、你是說明天就可以見到他?!”歸晴聽他這麽說,大喜過望地站起身,淚霧彌漫的眼睛霎時變得閃亮。


    “是的,就在明天。”絳瑛見他欣喜,唇邊也不自不覺漾起個笑,“我可是賠了好些功夫錢財,方打通了關節……怎麽謝我?”


    “我、我……”歸晴有些難堪地垂下了眼簾。他衣食住所皆是絳瑛所置,一時想不出可酬謝之物,竟為之語塞。


    “眼前不謝,卻也無妨……先欠著我的,留待以後再還。”絳瑛見他尷尬垂眼,麵色微露惶恐,卻越發覺得他容態可愛,笑著湊到他的耳邊嗬氣。


    “你家世顯赫……縱有銀錢珠寶,想必也不在眼中。”歸晴卻是個心地摯誠老實的,想了半晌,終於抬起頭,認認真真望向絳瑛,“日後,隻要能做到的事……你吩咐一聲,歸晴粉身碎骨相報,再所不辭。”


    “……記得你今日說的話哦。這筆帳,我遲早要討。”不知為何,絳瑛笑得有幾分狡猾。他攜過歸晴的手,邁進屋內,“瞧你這樣子,怕是在這裏呆坐了一天,也該乏了……待會兒稍稍用過飯食,就早些歇息了吧……”


    此刻,門吱呀一聲閉攏,將絳瑛後麵的話鎖在了屋內。


    北地風大,琉璃為罩的燈籠較尋常的沉重許多,竟也被吹得左右搖弋,發出陣陣略微刺耳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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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歸晴一早就起了床,換上身綠色緞麵衫子,一頭烏絲用銀簪高高挽成發髻,裝束得整潔俐落。


    沒辦法為衍真做些什麽……至少,不想再讓衍真為自己擔心。


    但他從清晨,巴巴地一直等至中午,絳瑛才差人來喚。


    出了驛館,隻帶了兩三個隨從,歸晴便和絳瑛共乘一頂軟轎,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不知是出自怎樣的考量,衍真並沒有經過一般意義上的審訊逼供,而是直接被關在了大內的天牢之中。


    北毗摩的大內天牢分為上下兩層,上層大部分是獄卒看守們的住處,隻有小部分是監牢,關押暫時收監、等待審訊的犯人;下層,則是關押已經定罪者。


    被送進下層天牢的犯人,絕大部分已經定了死罪。其中,僅有兩三人因為特殊身份,不能問斬,被判一生囚禁於此。


    衍真,正是被關在了下層天牢內。


    雖然外麵日頭正中,但這裏修築於地下,昏暗無比,隻見幾盞油燈燃在牆壁上,照得周圍影影綽綽。


    “兩位大爺,就是這裏了。”獄卒引著歸晴和絳瑛來到一扇昏黑牢門前,用鑰匙將門打開,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


    見門打開,歸晴早按捺不住,貓腰抬腿就走了進去。絳瑛拿了塊金錠,塞到那獄卒的手中,笑道:“他們還有些話說,我們暫時走開好了。這點錢,給你喝酒吧。”


    獄卒得了這一筆小財,哪有不應之理,諾諾連聲地就和絳瑛離開了牢房。


    牢房內沒有燈,昏黑一片。歸晴進去後,開始什麽都看不見,過了一陣子後,眼睛才有些適應過來,瞧見右手牆角處斜斜靠著一個高瘦的身影。


    歸晴眼中頓時蒙蒙地罩上層淚霧。他一步步走向那並不清晰的影子,然後蹲了下去,哽咽著輕喚:“拂靄、拂靄……”


    那個人的第一反應,卻是用雙肘緊緊護住了頭,將身子蜷縮成一團。過了片刻,那人才慢慢將護住頭的手放了下來,語氣中帶著不確定:“歸晴麽?”


    歸晴拚命點著頭,卻無法抑止淚水滴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們,畢竟是對衍真用了刑。


    “不要哭……隻是些皮外傷。沒什麽,真的沒什麽。”昏暗燈光下,衍真的臉上青紫交錯,還帶著浮浮的虛腫,“歸晴,你怎麽來的?”


    “是絳瑛、也就是綠梓帶我來的,他……”


    知道確實不是哭的時候,歸晴忍下淚,原原本本告訴衍真自己的經曆。


    “原來如此……”衍真聽完後,神情漸漸了悟,卻隻幽幽地歎了一聲,不再說什麽。


    “拂靄,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一定!”歸晴伸手去抱衍真,卻在擁住他的時候神色一變,聲音顫抖,“你、你騙我……這隻是皮外傷?!”


    牢中太過昏暗,根本看不太清衍真傷勢。這一摸之下,才隻覺他瘦得不成人形,身上全是未得到治療的傷口,溢著粘稠的膿汁鮮血。


    “這些傷,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麽嚴重……真的。”衍真伸出手,摸了摸歸晴的頭發,語調溫柔,“告訴我,這些日子,你過得好不好?”


    “不好、不好!”歸晴的手又探到衍真小腿處,發覺竟有些萎縮,顯然是太久沒有人幫他活血造成的,終於痛哭失聲,“你一直不在,如今又被傷成這個樣子……我怎麽好、你讓我怎麽好?!”


    歸晴一麵哭,一麵將衍真的腿扶起來,仔仔細細地幫他揉捏。


    “……歸晴,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和誰能夠真正走完一生。”衍真眼神痛楚,卻盡量保持語調的平靜,“所以,無論再在乎什麽人、什麽事,都不要太過執著……畢竟,能陪你從頭到尾度一生的,隻有你自己……我說這些,你能夠明白麽?”


    “拂靄,你說這些話……是在勸我放棄你?”歸晴抬起頭,滿眼是淚地怔怔地望向衍真,然後慢慢搖頭,“莫說現在還有一線希望……就是再救不得你,我也不會放棄……你活著一日,我等你一日……若你真的棄我而去,我絕不偷生獨活!”


    下一刻,衍真的手掌狠狠扇在了歸晴的麵頰上,發出記清脆聲響。


    “你說得什麽混帳話……給我收迴去!”


    昏暗的牢房裏,歸晴看不清衍真此刻臉上的表情。但聽那聲音,是向來溫和儒雅的衍真,從未有過的暴怒。


    歸晴的左麵頰灼痛一片,卻仍然幫衍真輕輕捏著腿,聲調平和卻堅定:“我不會收迴這些話……我是跟定了你的,無論你去哪裏,休想扔下我一個人。”


    “……你不要逼我,我已經累了。”衍真沉默片刻,終於發出聲幽幽長歎,“你跟著我,對你我都沒什麽好處……命運既然無法改變,就應該順從它。你這麽年輕,還有很長一段人生……我欠你太多,你這樣做,除了讓我內疚難過外,於我又有什麽益處?你還是……”


    小腿上,覆著薄繭的纖長手指在不停揉捏,卻聽不到歸晴有半點迴應。


    衍真咬住了下唇,終於明白,他無法用這套言辭說服歸晴。


    但是……自己能夠活下去的希望,實在太過渺茫。而歸晴,才剛剛十六歲……他將來會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看到更精彩的世界……到那時,他就會發現,自己不過是他年少時的一段戀情、一個迴憶,而不是生命中的全部……


    現在和他說這些,也是徒勞的吧……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讓他打消為自己殉死的念頭才行……


    “罷了,既然你決心已定……我也不阻你。”衍真垂下眼簾,愛憐地伸過手去,撫了撫歸晴的發,“……就讓我們同生共死吧。”


    他還是個單純的孩子,總歸是好騙的。


    歸晴聽衍真如此說,再按捺不住,撲進他的懷中,嗚嗚地失聲痛哭。


    “這次,我若能逃出此處,是再好不過。”衍真伸開雙臂,擁住歸晴,用生出密密胡茬的下巴,輕輕摩挲著歸晴的臉頰,“若不能,我也絕不甘心就此被害……答應我,在懲罰所有害我的人之前,好好地活著。”


    歸晴忽然止了哭泣,慢慢從衍真懷中抬起頭來。他神情堅定,目光透出種近乎妖異的光華,看得衍真心頭一驚。


    給他活下去的理由,卻將仇恨種在了他的生命裏……這麽做,是錯還是對?


    已經來不及分辨……而且,別無選擇。


    “……好,我答應你。”


    歸晴的聲音在監牢內響起,雖不大,卻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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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絳瑛在牢門口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見獄卒領了歸晴出來。


    歸晴垂著眼簾,鼻頭和眼睛都哭得紅紅的,活像隻可憐可愛的小兔子,令人忍不住想抱著親親。


    絳瑛也真的這麽做了,然後拉過歸晴的手:“怎麽樣,他還好麽?”


    “一個階下囚,怎還談得上好……如今總算還活著,就該謝天謝地了。”歸晴對絳瑛的擁吻,連半點抵抗的意思都沒有,神情和聲音都淡淡的。


    絳瑛的心顫了顫。歸晴身上,忽然多出了一些,他不熟悉的東西。過了片刻,他才勉強對著歸晴微笑:“……是動過刑了麽?你知道,這種事情在牢獄中總是難免,隻要不太重……”


    “……是的,不太重。”歸晴接過絳瑛的話,輕輕嗤笑,眼角卻淌下淚水,“留了他一條命。”


    絳瑛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歸晴,你要明白……”


    “絳瑛……求你,救救他。”歸晴偏過頭,神情痛楚地望著絳瑛,“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我這身子,你隨時可以拿去……你說,今夜如何?”


    “……你、你把我看作什麽人了?!”絳瑛原本是攬著歸晴腰的,卻忽然像抱著塊火炭般撒手,激動得喊出聲來。


    歸晴淡淡地笑了,神色中淒苦無限:“是啊……原來是我看錯了……絳瑛,真是對不住。”


    是的……絳瑛喜歡自己,或許是有的。但他年歲尚小,平素熱絡親昵些,未必就是存了那份心……


    但,卻寧願是那樣……自己,真的一點用都沒有,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隻能依靠絳瑛……那樣的話,自己至少還有東西拿出去交換……


    歸晴夢遊般轉過身,朝軟轎的方向走去。


    絳瑛憤恨地跺了跺腳,終於還是朝他追過去:“歸晴、歸晴,你聽我說……”


    見過衍真後的第三日,歸晴在驛館裏得到消息,衍真將於即日正午,押赴刑場處斬。


    此事斷然無虛——蓋了鮮紅官府大印的白紙黑字,就貼在城門口上。


    而這時離正午,隻有兩三個時辰的時間。歸晴急得心尖都著了火,跑去找絳瑛,卻被侍衛攔在了絳瑛的門外。


    “絳瑛……求求你,求求你救他……”


    外麵,歸晴的叫聲帶著哭音,淒慘萬端,令人聽得心悸。


    絳瑛挑簾望了望立在門外的歸晴,又輕輕合上了竹簾,卻硬著心腸,始終不應。


    一出戲的劇本,縱然編得再好,要令人相信,也要配合相當的演技。如果他此時就心軟,這出戲便不再完滿。


    過了一陣子,外麵那仿若啼血般的喚聲,終於停了。絳瑛剛剛鬆了口氣,卻聽見外麵傳來一聲聲沉悶重響,然後是侍衛的驚叫怒喝。


    絳瑛心頭一陣慌亂,伸手就將簾子整個掀開。


    歸晴正跪在他門前的石階下,不停地磕著頭。


    不……那已經不是在磕頭,而是將前額一次次地往青石板上砸!


    絳瑛來不及想什麽,一個縱身就翻到了窗外,衝到歸晴麵前,將他扶起,麵露慍怒地斥責:“為了那個人……你、你竟是想尋死麽?!”


    青石板上,已經洇開了一灘鮮豔的紅。歸晴前額血肉模糊,卻目光灼灼,劈手抓住了絳瑛的肩膀:“沒錯,如果救不得他……我今日死在這裏,也算遂了心願!”


    “快起來……我有說不救麽?隻是,大內天牢之中,對死囚看守得嚴密無比。就是現在動手,也救不得他。”絳瑛微微歎了口氣,“要救他,隻有一個法子……”


    絳瑛伏在歸晴耳邊,輕輕地吐出三個字:“劫、法、場。”


    歸晴怔怔地望著絳瑛,感覺上有些迴不過神。


    “原本不想這麽做……畢竟,劫欽犯的罪非淺,此次……我已經為你,將性命賭了去。”絳瑛用袖口擦去歸晴額上淌下的血汙,眼中浮現淚光,“我把你放在心尖兒上捧著,你怎就忍心這麽糟蹋自己……快隨我進屋,好生包紮一下。”


    絳瑛這番話,雖說包含七分謊言、卻也有三分真情在裏麵。他本就擅長作戲,更是將這三分真情發揮到十二分。


    歸晴聽他這麽說,焦慮之外,也為之隱隱感動,隨他走進屋內。


    以死逼他去救拂靄……是自己的不對。畢竟,他要違逆國家法紀,冒天大風險……而他,又身份尊貴,有著大好前程……


    但,為了拂靄……眼下卻也顧不得這許多。這份情,隻有等到來日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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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初夏,陽光卻已經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


    歸晴頭上包了圈紗布,混在人群中。他看著衍真被扭著雙臂,拖進了法場,頓時連唿吸都開始急促。


    衍真的傷勢,好似比前兩日在牢中,又重了許多……一張臉青紫**得厲害不說,就連以前的舊傷疤,本來已經呈現出玉白色,如今也變做了深紅……至於身體,更是處處皮肉翻卷、慘不忍睹。


    “……不要慌。”絳瑛緊緊握住歸晴顫抖的手,在他耳邊細語,“說好了的,我們隻能站在這裏觀望……是成是敗,隻看天意。”


    歸晴點點頭,隻覺心跳如擂鼓。


    本來,絳瑛說什麽都不肯帶歸晴來法場。一方麵是他來也沒有用,或許還會連累別人;另一方麵是怕萬一失手,他受不了這個刺激。


    但經不住歸晴苦苦央求,絳瑛終於帶他來到了這裏。


    是的……隻能靜靜觀望。否則的話,非但救不了衍真,還會令冒險幫助自己的絳瑛,也連累牽扯進去。


    行刑官扔下一道紅簽,劊子手將衍真的頭按倒在木樁上,然後高高舉起了閃亮的斧頭。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明亮的劍光從空氣中劃過,將那柄高高舉起的斧頭震飛。與此同時,幾個身手矯健的蒙麵人跳上刑台,直奔衍真。


    “來人!有人劫法場!!”


    北方異族生性驃悍,尚武成風。莫說武將,縱是文官也往往騎得好馬,使得好劍。這時,隻見行刑官大喝一聲後,從腰間抽出佩劍,帶頭朝那幾個蒙麵人衝了過去。


    雙方皆非弱者,頓時隻見翻騰鷂躍,鬥作一團。


    歸晴死死盯著刑台上那場爭鬥,不自覺地緊緊握住了絳瑛的手,身上已自出了幾層冷汗。


    絳瑛卻閑閑地偏過頭,望著歸晴緊張的神情,唇邊浮起個淺笑。


    到目前為止……他的劇本,上演得非常順利。


    刑場正中,眾官兵與蒙麵人鬥作一團,呈現出膠著之勢。那幾個蒙麵人無法接近衍真,而官兵也暫時奈何不得他們。


    但後麵支援的官兵卻越來越多,甲胄兵器,在陽光下耀出片片刺目光芒,令圍觀的人群睜不開眼。


    “死簽已發,將人犯立即斬首!”得到援手,退至刑台後方的行刑官,驀然間大喝一聲。


    一旦犯人身死的話,此事就算毫無後患。以他的立場而言,這個決斷做得完全正確。


    話音剛落,站在衍真身旁的官兵已經心領神會,一把將他按倒在地,高舉著的鋒利長刀飛快而迅猛地,往他的頭頸處落下。


    那官兵並非慣於執刑的劊子手,一刀之下,隻見血花迸現,卻並沒有將衍真脖頸砍斷。他皺著眉,硬著心腸,又在同一部位砍了好幾刀,才見一顆頭顱骨碌碌滾落在地。


    其間,慘叫不絕。承受著被刀一下下砍掉頭顱的劇痛和恐懼,那幾乎已經不是人類所能發出的叫聲,聽得在場者皆毛骨悚然。


    這番場麵,想必,會成為許多人一生的惡夢。


    歸晴尖聲嘶叫著,就要往刑台上衝,卻被絳瑛死死抱住,大聲在他耳邊喊:“你忘了麽,我們說好的,隻在這裏觀望!”


    但歸晴什麽都聽不懂了,他發瘋般撕打著絳瑛,用指甲掐、用牙齒兇狠地咬,甚至踢絳瑛的**,種種險惡的招術全都使了出來。


    他也完全不會說話了,隻會從胸腔內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


    幸好,周圍的人都被刑台上的慘象震撼,並未太注意歸晴與絳瑛這番撕打。


    絳瑛畢竟身手過人,很快將歸晴撂翻在地,用一塊白色棉帕塞進了他的嘴裏,坐在他身上,捉住他的雙手大聲喊:“你醒醒吧!歸晴,你快醒醒!!”


    歸晴的指甲裏全是鮮血和肉糜,大睜著滿是血絲、黯淡成灰蒙蒙一片的眸子,在絳瑛的身下不停痙攣。


    絳瑛望著歸晴,臉上的焦慮漸漸變成驚懼。


    塞進歸晴嘴裏的那塊白色棉帕,一片黯紅於其上迅速洇開。而歸晴的眼珠,正一寸寸從眼眶中凸出,縷縷鮮血沿著他破裂的眼角流下,看上去怖人已極。


    不是沒有考慮過,歸晴看到這幕時,會發生的最壞情形……但,這是什麽症狀?!這樣下去,他無疑會死……一個人,失去所愛,竟真是能瘋狂致死麽?!


    這一幕,不在他設計的劇本內。


    強壓住胸中翻滾的驚懼,絳瑛抱住歸晴不停痙攣、漸漸開始冰涼的身子,重重一掌擊在他的後頸。


    懷中的歸晴頓時癱軟了下來,絳瑛也鬆了口氣。但當他扳過歸晴,想要扶他離開時,心頭又是一凜。


    雖然失去意識,歸晴的眼睛,仍然大大地睜著。幾滴透明的淚水,從他灰敗的眸子裏,緩慢地滑落。


    **********************


    “他怎麽樣了?”北毗摩皇帝定川,伸手撩開珍珠簾,望向坐在牙床一側,剛剛替衍真敷藥包紮完畢的太醫。


    “聖上放心。”太醫見定川進來,急急站起身,對他深深一躬,“他的傷勢雖看上去沈重,卻隻在體表,於性命無礙。隻是身子虛弱,需要好生調養。”


    “知道了。”定川點點頭,走到牙床邊坐下,“以後,他就交給你照顧,需要人手藥物,隻管朝小達子要……如果他有什麽意外,你就提頭來見。現在,下去吧。”


    太醫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又是深深一躬後,小心翼翼地退出這個房間。


    衍真披了件素色長衫,身上纏滿紗布,坐在牙床之上,目光清冽地望向定川。他臉上青紫浮腫已褪,雖有玉白色的舊傷交錯,輪廓依然俊雅端正。


    “難怪歸晴那孩子傾心於你。”定川對衍真的注視不躲不避,唇邊勾起個微笑,“身殘容毀,卻不見半分偏激卑賤之色……果然好俊傑人物。”


    “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絳瑛小王爺,是真的想要在下的命。”衍真也微微一笑,對著定川抱了抱拳,“陛下卻為何,要用替身將在下換出?”


    衍真那次在天牢之中,聽歸晴講完遭遇,以他睿智,就已經明白絳瑛安的是怎樣的心、布下的是怎樣的局。


    隻是,他雖洞察,卻身陷囹圄,無力迴天。能夠做到極至的,也僅僅是在自己身死之後,給歸晴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絳瑛那孩子,決斷殺伐與心思縝密集於一身,卻畢竟太年輕……孤不想,讓他將來後悔莫及。”定川歎了口氣,唇邊笑意轉為艱澀,“他苦了太久,孤也欠他太多……怎忍心,再看他淒苦孤零。”


    衍真聽他這麽說,已知道眼前這帝王與絳瑛,背後定有故事隱情。但他向來不喜揭人隱諱,何況不關自己的事。於是便沈默著,不發一言。


    定川也發覺自己失言,笑笑站起身:“你就在這恆沙苑,安心住下吧……這裏雖是冷宮一角,地處偏僻,卻也物什齊全、安靜幽雅。最重要的是,絳瑛絕對不會找到這裏來。”


    “陛下是打算在這裏,關在下一世麽?”衍真望向定川,眼神通透澄澈得仿若能看穿世情萬態。


    “如果日後的一切,都按照絳瑛的安排進行……也許會。”


    定川轉過身,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他無需隱瞞──他救下衍真,隻不過是為絳瑛的將來留一條後路。他不希望將來的絳瑛,隻有一條無法選擇的路可以走。


    衍真垂下眼簾,眉頭輕擰。


    可能會在這裏,住上一世麽?也罷,隻要活著,總有希望吧。


    不知怎地,想起歸晴,心口忽然揪痛得厲害……止也止不住。


    許昌皇城,勤明殿。


    年輕的當今天子坐在龍榻之上,輕輕將手中寫滿字的黃色絹帛放到一旁,神色平靜地,對遞來急報的侍衛長道:“朕知道了。”


    侍衛長立在一旁,心中充滿不安和疑惑。


    這封急報,是從北方傳來——被擄走的謀士馬行,在北毗摩被處死,頭顱懸在王城若階的城門外,已有數日。北毗摩向天朝要十三座城池,用來交換馬行的屍身。


    別人也許不清楚,但做為皇帝的貼身侍衛,皇帝是如何迷戀寵溺那性情冰冷的鐵麵謀士,他看得分明。


    且不說從前,這向來決斷殺伐、獨攬獨行的天子,對那謀士小心地嗬護靠近,寧願委屈萬金之軀,陪著身段討好。就是前不久,他隻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秘信,還親身赴險,差點遭到不測。


    但如今,皇帝卻如此冷靜……也許,天子的感情,本就無常無定。要不然,怎會有“聖意難測”、“伴君如伴虎”的說法……


    “朕清楚,你在想些什麽。”皇帝鷹眼般明亮的眸子望著侍衛長,勾起了一邊的唇角,“你可知,北毗摩放出這個消息,真正的用意在哪裏?”


    “微臣不知。”侍衛長垂下眼簾,老老實實地迴答。


    “他們並不是真的想要那十三座城池,而是想激怒朕……讓朕放棄使用烽火結防守,派大軍直接攻打北毗摩。”皇帝修韌的手指握住了鑲金的龍案一角,“而北方異族甲兵強盛,與他們硬碰硬,天朝並無勝算。”


    “和異族發生戰爭的結果,自古以來隻有三種。第一種,是戰勝;第二種,是戰敗後割地賠款,稱臣納貢……第三種,就是亡國滅族。朕不可能,為了這種挑畔就去拿整個國家的命運冒險。”皇帝的聲調,聽上去不緊不慢,卻有種森冷寒意在裏麵,“慢說這件事未必就是真的……就是確有其事,如今他人都已經死了,朕要一具屍體來做什麽。”


    侍衛長越往下聽越是心驚,到最後額上已是汗珠密布。為皇帝的理智,也為皇帝的冷酷。


    天子的思慮著眼之處,果然不是他所能臆測。


    “你跟著朕,時間不短了,也不想一輩子隻做朕的侍衛長吧。”皇帝對著他微微笑了一下,“有些事,多學著一點,多動點腦筋……現在,下去吧。”


    聽到皇帝口氣中,明顯有將來要提拔自己的意思,侍衛長受寵若驚地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是!”


    望著侍衛長離去的背影,皇帝唇邊的笑意慢慢消散。


    不要是真的……這消息,不要是真的……


    但是,北毗摩能夠知道自己對拂靄的感情,並拿來要挾……明顯和當初挾持走拂靄的人有很大的關聯。這一點,無庸置疑。


    身為帝王,一定要對天下和百姓的命運負責。天下人要的,是一個強大英明、可以掌控一切的皇帝……而朕想要的,隻有你一個人而已。


    如果這世間,任何事物都可以用等價的東西交換……縱然是放棄這萬裏江山,隻要能換得你無恙,又有何妨。


    皇帝鬆開了握住龍案一角的修韌手指。


    那金色的銳利案角上,是片片鮮豔狼籍,如同春末開頹的紅薔薇。


    **********************


    落城,獲王府中。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絳瑛抓住醫生的肩膀,大聲咆哮。


    “小王爺……請冷靜。晴公子他,確實已經瘋了。”中年醫生膽怯地別過眼,“而且,以他目前的狀態而言……怕是再活不了多久。”


    “誰說他瘋了,誰說他活不了?!明明是你醫術不精,還居然號稱名醫?!你欺世盜名!”絳瑛提起醫生的前襟,狠狠幾腳踹在他的身上,“滾,你給我滾!我再找別人瞧去!”


    醫生吃痛地倒在了地上,絳瑛則轉過身,朝歸晴居住的房間走去。


    轉身之間,一顆淚水,頓時從絳瑛的眼角處滑落。


    已經是第七個醫生了……他們每一個人,都這麽說。


    歸晴……你真的瘋了嗎?告訴我……要怎麽樣才能讓你清醒,要怎麽樣……你才肯活下來。


    推開鏤著牡丹富貴圖案的木門,絳瑛一眼就看到了仰臥床上的歸晴。


    他的四肢呈大字狀,用結實的繩索分別牢牢綁在床頭和床尾。他本是身體健康結實的少年,四天功夫,已經瘦得不成人形。


    絳瑛走到床沿處,緩緩坐下,凝視著歸晴。歸晴卻目光呆滯,大睜著灰敗無神的眼睛,如蝶翼般的睫毛,時不時地輕微顫動。


    那日帶他從刑場迴來,原想好好勸解……再說,怎樣傷心難過的事情,時間也可以將之衝淡吧。


    但沒想到,等他醒來後,就開始自殘……收走了他身邊所有銳利的,可以傷害他的器具後,他竟然幾乎用牙齒咬斷了手腕上的動脈。


    如果不是發現得及時,他已經死了吧。


    而且,從那時開始,他就吃不下、喝不下任何東西。就是強喂他一點流食,他也必定會全部嘔吐出來。最駭人的是,他吐的不僅僅是食物和酸液,還不時會嘔出鮮血。


    “歸晴、歸晴……”絳瑛輕輕推了推床上那纖瘦人兒,“是我,我來了……”


    “拂、拂靄……”歸晴的臉頰深深凹陷,顯得無神的眼睛越發大。他發出的聲音,細若蚊蚋。


    絳瑛垂下眼簾,深深吸了口氣,忍著心痛道:“是我……我來看你了。”


    真是諷刺……原本是想將那人,永遠徹底地從歸晴的心中拔出。沒成想,到了如今……居然要假扮那人,讓歸晴重新擁有活下去的信念。


    不想輸給那個死去的人,不想這麽做……但到了歸晴命懸一線的時刻,也說不得要妥協一試。


    聽到絳瑛如此說,歸晴死灰黯淡的眸子裏忽然掠過絲光亮。幾天未進食的身子,不知從哪裏又得了力量,手腳竟開始掙紮扭動,口中嗬嗬出聲。


    “你放心,我就在這裏。”絳瑛見有效果,心頭陡生暗喜,解開了捆住他手腳的繩索,將他虛弱的身體擁在懷中,學著衍真平日的聲調哄著,“你再這樣下去,把身子弄壞了……我就真的生氣了,以後不要理你。”


    絳瑛本就擅長演戲,將衍真的語調頓挫,隻學得惟妙惟肖。


    “……不要、不要走!” 雖然歸晴的頭腦仍是混混噩噩,但聽得說“不要理你”這四字,頓時伸開雙臂,死死摟住了絳瑛的脖頸,嘶啞著嗓子大聲叫喚。


    “隻要歸晴乖乖聽話,我就不走……哪裏也不去。”絳瑛一手輕輕拍著歸晴的背脊,一手端過旁邊案上的溫熱參湯,柔聲道,“一直不吃東西,怎麽成呢?來,先喝了這盞湯。”


    這一次,歸晴居然沒做任何抵抗,乖順地就著他的手,將那盞參湯一口口咽下,也沒有平素的嘔吐反應。


    喂完那盞湯,絳瑛又抱著哄了好一陣子,眼見著他昏沉沉睡去,方替他掖好被褥,悄沒聲息地離開屋子。


    相比屋內的幽暗,外麵陽光耀眼,照得周圍白晃晃一片。絳瑛用袖口擦了擦濕潤的眼角,迎著陽光仰起頭顱,讓淚水倒流。


    心病,原來終究需心藥醫……縱然此次,歸晴能夠活下來,但如果他一生都這副模樣,自己又該怎麽辦?


    走到這一步,卻也再難迴頭。


    **********************


    從初夏的新綠滿蔭,到晚秋的濃霜重染。獲王府之中,幾乎所有下人都認得了那個瘋瘋癡癡,卻偏偏被小王爺萬般寵愛著的晴公子。


    這晴公子雖然瘋癡,卻令人省心得很,從不惹半點事端。平素裏小王爺有事不在,也隻是見他在王府裏四處走動走動,嘴裏小聲地念念有詞。


    “拂靄……歸晴很乖,一直都聽你的話……我們坐船船,迴江南……嘻嘻……”歸晴一身月白緞衣,坐在王府後花園的假湖畔,雙手捧著個銅胎鎏金的精致帆船模型,在綠玉般的湖麵上比來劃去,唇邊泛著抹癡笑。


    數月過去,歸晴白胖了不少,越發顯得容顏俊美如玉,身材也愈形高大挺拔,已脫稚氣之型。若不是神情呆滯,當真稱得上翩翩佳公子。


    在歸晴身旁,百無聊賴地站著兩名壯年家丁。他們是被絳瑛指派,負責每天照看歸晴,防止他出意外。


    這活兒雖說輕鬆,但足足過了數月,每天麵對不停絮絮叨叨的瘋子,總難免倦怠厭煩。所以,往往是歸晴自顧自地玩耍,他們就在旁邊聊天解悶。


    原本,絳瑛是不許任何人提起,關於衍真被斬首的事。也不知怎的,這天他們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歸晴發瘋的原因上。


    “……是啊,當時我老丈人去看過的,那個叫慘。”一個家丁聊到興頭上,口沫橫飛,聲音也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官兵一刀砍在那人脖頸上,嘿,你猜怎麽著,愣是沒砍斷!後來又補了好幾刀,才把那人的頭砍了下來!當時那人叫得,嘿,到現在說起,我老丈人還會打寒顫……”


    歸晴怔怔地望著碧綠湖麵,絮叨的聲音漸漸低徊。他捧著帆船的手,也開始發抖。


    “據說,那人是晴公子的哥哥……所以晴公子見他那般慘死,當場就發了瘋……”家丁沒注意到歸晴的變化,仍然興興頭頭地往下說。


    一路聽下去,歸晴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終於再捧不住帆船。隻聽得撲通一聲響,那華美的鎏金船便自他手中跌落,沉入幽幽碧波。


    “晴公子,晴公子!”


    兩名家丁聽得那聲響,又見帆船沉入湖內,生怕歸晴失足落水,連忙跑上前,一邊一個將他架離湖邊。


    歸晴怔怔地由著那兩名家丁架開自己,臉色一片慘白,嘴唇不停地哆嗦著。


    刻意營造,用來逃避的假像,已經自腦海中漸漸散去……那日所發生的,殘酷的真相,正在慢慢浮現。


    正巧,此時絳瑛辦完事迴到王府,來尋歸晴,正好看到這幕。他連忙一路小跑到歸晴身邊,伸手攬過他,焦急喚著:“歸晴、歸晴,你怎麽樣了?”


    歸晴忽然張開嘴,將一口鬱積於胸的鮮血,全部噴在了絳瑛的紫袍上。


    “歸晴、歸晴,好好的怎就這樣……你別嚇我!”絳瑛唬得聲音都顫了,又狠狠望著旁邊發呆的兩名家丁跺腳,“你們究竟是怎麽照看他的?!迴頭通通給我領三十板子去!眼見他都這樣了,還不快去找大夫過來?!”


    兩名家丁也知道闖下大禍,兩腿直發軟。此刻,他們隻盼瞞住適才在歸晴麵前所說的話,就是萬幸,哪還敢怠慢,連忙就要跑去叫大夫。


    “不用了。”歸晴擦去唇邊血漬,推開攬住自己的絳瑛,慢慢地直起身,叫住了那兩名家丁,“我隻是一時心火上升,並無大礙……絳瑛,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麽,板子就免了吧。”


    絳瑛聽他說出這番條理清楚的話,又喚出自己名字,不由得又驚又喜。他轉過頭去,隻見歸晴目光澄澈地望向自己,唇角微翹,似笑非笑。


    “絳瑛……我做了個很長的夢。”歸晴輕輕垂下眼簾,“現在,忽然間夢就醒了。”


    其實,很想沉溺在那個自己編造的夢裏,懵懵懂懂地活著,再也不醒過來……但是,在帆船沉入湖中的刹那,看到了拂靄。


    光線黯淡的牢獄中,拂靄說——歸晴,不要放過害我的人。


    所以,必須醒來,完成他的願望。那時,自己親口答應。


    “歸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絳瑛歡喜得流下了眼淚,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了歸晴——雖然過程艱苦,但他沒有白白等待、白白付出。


    歸晴此時,已經比絳瑛高出了半個頭。他一垂眼,就能看到絳瑛頭頂上,光潔如軟緞的黑發。


    猶豫片刻,歸晴終於伸出手,拍了拍絳瑛的肩。


    絳瑛,比自己還要小上一歲……但數月以來,他是如何耐心仔細的哄著自己、想盡辦法讓自己活下去,曆曆在目。


    這份情,要還。


    等到諾言實現、情債還完……拂靄,我再來尋你。等我。


    深秋的落城,風已寒冷徹骨,街道上卻熱熱鬧鬧。炒栗子的、烤地瓜的、賣糖葫蘆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帶著北地朗朗的口音,煞是好聽。


    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幾名客商打扮的男子,站在一名老者的烤地瓜攤前,等著買新出爐的地瓜。


    “客官們,怕是從中原來的吧?”老者在薄薄的舊襖子裏袖著手,笑得滿臉皺紋都堆了起來。


    “咦,你怎麽知道?”其中一名青年有些驚詫。來的一路上,他可是學了好幾月的北地話,竟被這老者識破。


    “中原人怕冷,看穿著就知道了……喏,瞧瞧你們,年紀輕輕的,裘衣護耳棉靴這時候就全部上陣,可不知冬天再穿什麽呢,哈哈哈。”老者低聲說著,有幾分狡黠得意,“雖說咱們如今正和中原打仗,但總有像客官們這樣的人,冒著風險從中原來咱們這兒倒賣東西……不過客官放心,這年頭在哪兒討點生活都不容易,咱們對客官這樣的人,都睜隻眼閉隻眼。隻要遠著官兵,便斷斷沒事。”


    “多謝老丈提點。”為首的青年容止不凡、身形高大魁梧,笑著對那老者抱了抱拳。


    這時,熱騰騰的地瓜已經出爐。一層層的甜香和著暖氣,在空氣中蕩漾不散。幾名青年拿了地瓜,又再三和老者道了謝,這才離開。


    “任楓,去買幾件現時應穿的衣裳,我們迴客棧換上。”為首的青年剛剛轉過身,就對著身旁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低聲吩咐。


    “是,奚爺。”中年人恭恭敬敬一躬。


    這群客商打扮的男子,正是天朝皇帝軒轅奚和他的幾名貼身侍衛。他們化名後從許昌北下,曆時月餘,方混進北毗摩邊境——落城。


    五個月前,在北毗摩忽然出現一名手握牽蘿傳國玉璽,號稱牽蘿第十八皇子信城的少年。


    而北毗摩皇帝定川承認了那少年的身份、收留了他,並允許他於落城居住,招兵買馬。牽蘿的不少舊臣,也紛紛長途跋涉,投靠效命於他。


    軒轅奚此番,正是為了那少年前來。


    曆朝曆代,天子微服私訪已是罕見之舉,更何況是親身到敵營涉險。況且,軒轅奚剛登大寶數月,可以說根基未穩,此舉實在稱不上明智。


    但聖意既然已定,為臣的隻有聽命,誰又敢說半個不字。


    也隻有軒轅奚自己,才明白此行真正的理由。


    那偷盜玉璽、劫走衍真的少年,顯然與眼前這偽皇子有莫大幹係。而沒有親自確認衍真的安危,這顆心,終究是忑忑忐忐地懸著。


    **********************


    抵達落城的第二日清晨,軒轅奚一行人來到了城中最大的茶樓——迎來樓內用早點。


    茶樓是城填之中,人口來往最雜的地方。茶樓的小二,又往往口快舌便,消息最是靈通。所以,要探聽各種消息,這裏也是最好的去處。


    小二站在茶樓門前,見軒轅奚一行衣飾齊整,顯見是有錢的客人,馬上點頭哈腰、滿麵歡喜地迎了上去,將他們帶進臨窗雅座。


    這幾位客人也當真不負他所望,揀單子上最精致價貴的點了滿滿一桌,還出手大方地給了一兩銀子的賞。喜得小二眉花眼笑,越發著意殷勤。


    待到菜上滿後,隻聽那管家模樣的人喚道:“小二,慢點走,我們奚爺有些話要問你。”


    “看各位客官第一次來咱們茶樓,怕不是本地人。”小二將白毛巾往肩上一搭,站在席前,笑得找不到眼睛,“落城雖不比中原繁華,在北毗摩卻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城,找樂子的地方可多了去……”


    小二興致勃勃地,剛要開始向他的客人們介紹,卻被後麵一隻手掌拍了拍肩。他連忙轉過身,看到的是正在拿一塊帕子擦汗的老掌櫃。


    “各位大爺,真對不住、對不住……剛巧有貴客就要到,又沒了雅間,隻有請你們挪個地兒。”老掌櫃白白胖胖,穿著身鼠灰色的緞子襖,一邊擦汗,一邊團團作著揖,“這飯錢也不敢收各位大爺的了,隻當小店請的。”


    軒轅奚一生尊貴無比,哪受過旁人如此閑氣。主辱臣死,席間有一個青年侍衛的眉毛挑了挑,就要站起來發難,卻被老成的任楓用手按住。


    過了片刻,隻見軒轅奚對著掌櫃笑了笑,聲音仍是和和氣氣的:“掌櫃的若是真有難處,我們換個地方也就是了。卻不知這位貴客……是何等人物呢?”


    “承蒙他看得起小店,這位貴客……是牽蘿的第十八皇子,信城殿下。”聽這一問,老掌櫃白胖的臉上,不自覺地泛起得色,刻意壓低了嗓門。


    “哦……原來如此。那我們這位子,必定是要讓的。”軒轅奚從席間站了起來,對著掌拒的拱了拱手,“隻是,能遇到如此人物,實屬難得。煩掌櫃的替我們尋個相鄰近的位置,偷望幾眼殿下風采,他日歸鄉,我們也有談資不是。”


    見軒轅奚說出這番話,身邊侍衛縱有不服的,也不得不隱忍。


    “那是、那是。”老掌櫃聽他肯讓,心頭早卸下一塊大石,連忙親自將他們讓到斜對麵的一張案前坐了,又急急喚來幾個跑堂的,將雅座收拾幹淨。


    眾人用過一壺岩茶後,才見五六個衣著光鮮的男人,簇擁著一名白衣少年走到靠窗雅座前就坐。


    待到看清了那白衣少年的麵目時,軒轅奚再按捺不住,眸中幾乎噴出火來。他一把將茶盞重重砸在桌子上,就要站起身,朝那幾個人走過去。


    大半年沒有見麵……他長高了,也漸漸褪了稚形,顯出俊美英挺來……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歸晴!


    拂靄的性子,自己是知道的。縱然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決計不會做出通敵叛國的事……而歸晴,此刻卻成為了,甘心被北毗摩利用的偽皇子。


    這種事情,不可能是拂靄教他做出……那麽,就隻可能是他自己情願。


    可是,拂靄、拂靄人卻在哪裏?!


    能登上這個位置,歸晴想必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令定川信任。


    真相,已經唿之欲出。


    歸晴歸晴……朕雖一直嫌惡於你,卻從未疑過,你對拂靄的情深意重。沒料到終究是,歡情濃愛,抵不過一場富貴榮華。


    旁邊的任侍衛見情形不妙,連忙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襟。軒轅奚被這一拉,發熱的頭腦漸漸清醒下來,又緩緩坐迴位子。


    他們目前是在敵國的土地。如此輕舉妄動,無異於飛蛾撲火。


    但拂靄下落不明,卻看著歸晴在那裏和那幫人談笑風生,又怎能甘心?


    軒轅奚一邊往歸晴那邊望,一邊暗自銼牙。他們坐在歸晴視野的死角中,歸晴卻沒看到他們。


    歸晴他們喝了一陣子茶後,卻見有個人在席間講了個笑話,引得眾人大笑不止。歸晴笑得直不起腰,斜斜朝身旁的一名魁梧漢子身上靠去。那漢子乘勢攬住他的腰肢,扶住了他,神情受寵若驚。


    而歸晴,則半推半就的偎在那漢子懷裏,眯著眼睛朝他嫵媚一笑。


    他本就生得俊美,又擅長調情。一笑間,當真旖旎橫生。


    軒轅奚別過眼,手中茶杯不停抖著。這幕,他實在看不下。


    但就在軒轅奚別過眼去的瞬間,歸晴的媚笑忽然消失,換上了臉蕭瑟殺機。他手腕一抖,掌中忽然多出柄明晃晃的匕首,朝那魁梧漢子頸間重重一抹。


    漢子的頸間動脈頓時被割斷。伴著周圍人群的驚唿,鮮血噴了滿牆滿席。


    聽到傳來的驚唿慘叫,軒轅奚心頭一凜,連忙朝歸晴那邊望去。


    他已經錯過了殺人的那幕。隻看到茶席上和牆上濺滿了血汙,魁梧漢子倒在一側,還在垂死的劇烈抽搐。歸晴一身白衣被染得半紅,站在其間,伸出舌尖,輕舔去匕首刃口上落下的血珠,神情不可思議的安詳平靜。


    周圍的其它桌上,食客們看到這幕全部愣住,然後頓時作鳥獸散。


    隻有軒轅奚這一桌人,仍然不動聲色。


    “上好的茶席,被這髒血弄汙了,倒是可惜……”歸晴動作利落地將匕首插入腰間,踩過那漢子的屍首,對左右揚聲道,“你們也看見,此人對我輕薄無狀,一刀殺了,倒是便宜他去。不過,也再沒胃口吃茶,大家散了吧。”


    和歸晴一起來的人,雖然覺得他喜怒無常,個個自危。但他身份尊貴,也沒得辯駁反對,隻得唯唯諾諾應了,又簇擁著他準備離開茶樓。


    隻苦了茶樓掌櫃,這裏出了命案,今天肯定是沒生意上門。歸晴要走,他攔也不敢攔。地上,卻還橫著這麽個龐然屍身,血淋淋的沒處著手,左右為難。


    沒奈何,隻有壯著膽子上前,苦著臉小聲對歸晴身旁的從人詢問:“這死的是哪家漢子?煩閣下告訴小人,小人也好想辦法通知他家人來處置。”


    歸晴耳力卻好。聽到掌櫃的如此說,馬上站定了,轉過身來,麵無表情地望向掌櫃。


    掌櫃的剛剛目睹他稍不稱意便殺人,被他這冷冷一望,頓時張口結舌,渾身抖得如篩糠。


    歸晴看了他片刻,卻緩緩點頭:“很好,你是個講良心的……不過,此人的事你不用再管,我自會打理。煩你雇人把他的屍身拉到城郊,喂了豺狼便是。”


    說完,他手一揚,已有五錠十兩赤足黃金落入掌櫃的懷中。


    五十兩黃金,足夠迎來樓三個月的賺頭。商人最是重利,掌櫃抖抖嗦嗦地捧著那幾錠金子,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恐慌。


    歸晴卻不再看他,瀟灑從容的一轉身,自顧自地帶著人離開了迎來樓。


    軒轅奚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眸中漸漸浮現探究深思。


    他所知道的歸晴,絕不是這副模樣……從前那個毫無城府,一心追隨愛慕拂靄的單純孩子,竟全是偽裝麽?


    冷靜下來後,卻想不出他拚了命,這樣偽裝自己的理由……或者說,未見麵的這大半年中,發生了些什麽事,令他性情大變?


    看來,需要好好調查一番。


    不遠處,掌櫃的正吆喝著夥計擦地擦桌、刮牆抹漿,喚人抬屍體,隻忙得不可開交。


    “熱鬧也看夠了,我們走。”


    軒轅奚站起身,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帶著侍衛們離開了迎來樓。


    **********************


    “歸晴,你冒了信城的名,立足未穩。如今在公眾之下殺人……雖說那人隻是個小卒,但眾目睽睽,卻是自毀名聲之舉。”


    獲王府,後花園中。深秋,姹紫嫣紅已經凋零,隻剩下傲寒的菊,和一些常青樹木蓬勃點綴。


    絳瑛望著一身月白長衣,發束銀環,腰係紫金玉帶的歸晴,歎了口氣:“你今後若想誰死誰殘,隻管告訴我,咱們讓死士私下處理掉便是。”


    自歸晴的瘋病好了後,便隻穿白色衣裳。月白、牙白、玉白……衣裳上連有顏色的花紋,也不肯著半分……想也知道,他是在為誰。


    而歸晴親手殺死的那人,是北毗摩山嶽騎隊中的一名士官。那名士官,曾經在山道擄走衍真,並往衍真的背脊上抽過一鞭。


    歸晴如今形貌大變,不再是那個肮髒狼狽、一身粗布衣的少年。那士官,從頭至尾竟沒有認出他。


    如今,歸晴心中全是狹念,到了近乎偏執和不擇手段的地步。沒錯……是他親手,將歸晴逼到了這一步。所以,歸晴向他要信城這個身份時,明知歸晴是想掌控更大的勢力,便於複仇,他卻沒有猶豫。


    沒了那些念頭的支撐,歸晴絕對會崩潰,可能真的活不下去。這一幕,他不願看到。


    但是,縱使給歸晴再高的名份地位,再百般縱容,大局始終還是掌握在他的手中。歸晴隻能在,他能掌控的範圍內舞蹈。


    以歸晴的天份資質、智慧見識,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喜歡歸晴,卻不能被歸晴操縱擺布。這點至關重要。


    “可是,不親自動手,便沒了感覺。”歸晴將雙手伸至自己麵前,唇邊泛起微笑,“第一個,他隻是第一個。”


    其實……親自動手,也沒有什麽感覺。恐慌、害怕、興奮……那些預料中的感覺,通通都沒有。


    硬要說有什麽感覺的話,隻能是如同完成了件任務,胸中大石落下一塊。


    心,好像死了般。


    “好好好……你若喜歡親自動手,卻也沒什麽。”絳瑛見歸晴居然說出這番話來,不由心頭一涼。但隨即,又不忍拂他的意,“咱們吩咐死士把人綁來,然後你再動手便是。記得,切切不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再殺人。”


    “絳瑛,你說得是。”歸晴望著絳瑛,勾起玫瑰般嬌紅的唇,笑了一笑。


    絳瑛,真是對自己極好極好的。再無理任性的要求,絳瑛都會想方設法的滿足。但是……要完成拂靄的遺願,有些東西他給不了,永遠也給不了。


    隻能靠,自己伸手去拿。無論,要花上多少時間和心機。


    那件東西……拿到了是死。沒拿到,也是死。那時,自己就可以毫無遺憾地去見拂靄……既然盡力了,在奈何橋上等著自己的拂靄,一定會溫和地對自己笑笑,然後說——


    歸晴,等你好久。這次,我們再也不分開。


    那件東西,是罪魁——北毗摩皇帝定川的性命。


    “如果沒其它事的話,我先走了。”歸晴朝著絳瑛拱了拱手。見他點了頭,這才轉過身子,離開了後花園。


    信城這個身份,所帶來的尊榮和辛苦,歸晴都需一力承當。每日,除了接見拉攏投誠的牽蘿臣子外,還要學習文章、禮法、行止、劍術。務求,各方麵都更接近一個真正的皇子。


    這些事情,本身就是小王爺的絳瑛,做起來應該是輕鬆無比。但對於出身青樓歸晴而言,則要痛下苦功。


    所以,他沒有太多的閑暇。


    **********************


    歸晴不時會去迎來樓內,和那幫牽蘿舊臣一起用點心。軒轅奚要見他,可以說是簡單之極。


    但他貴為天朝皇帝,在不清楚歸晴態度意向的情況下,自然不能以身涉險。於是,便派了歸晴從前的劍術師父,任楓,任侍衛前去一探。


    任楓雖然承擔了天大風險,卻是最直接,犧牲最低,也最有效的方法。正如軒轅奚一慣的戰術風格。


    “問殿下安。”任楓健步走到歸晴席旁,恭恭敬敬地躬身。


    歸晴一對烏珠在眼眶中轉了轉,驚詫之色稍縱即逝,對任楓微笑道:“任楓,你近來可好?”


    “殿下,敢問這位是何人哪?”旁邊有臣子詢問。


    “這位,是天朝皇帝麾下的任楓,任侍衛。”歸晴見周圍臣子臉上都出現驚憤之色,卻又微笑著往下說,“當初王宮中起大火,就是他助了我一臂之力,方才令我逃出生天。兩月餘前有信,當時事發,他在天朝皇帝身邊再待不下去,朝北毗摩逃亡,已是一介流民。如今,是來相投。”


    “原來是任義士,快快請上座!”幾名臣子聽說是他救出少主,連忙騰出位子,又叫小二添了副碗筷。


    “諸位不必如此……隻因我母親亦是牽蘿人氏,當時那軒轅奚又實在逼人太甚,一時看不過眼罷了。”任楓一邊幫著圓滿這番說法,一邊瞟了眼全身白衣、如琳琅玉樹般俊美的歸晴,心頭大異。


    先將他的真實身份點明,然後再編造一個無人得知真偽的謊言。真中有假,假中摻真,令人沒辦法懷疑。


    大半年未見。不說別的,單隻這應變功夫,已非當初胸無城府的少年。


    當然,僅靠這點小聰明的話,還是無法和他的皇帝相抗衡。


    明知自己是天朝皇帝所派,卻不揭破。到底是仍念舊情,還是起了什麽意?


    用過茶點,大家正要各自散開。卻見歸晴對任楓笑道:“咱們好久不見,正有滿腹的話想對你說,我們四處走走吧。”


    歸晴與任楓兩人共乘一輦,費了約半個時辰,來到一座粉牆碧瓦的宅子前。讓馬夫和仆役在門前候著,歸晴拉著任楓的手,走了進去。


    將門緊緊掩了,歸晴才望著任楓深深吸了口氣,神情忽然肅穆:“這裏是我和牽蘿臣子聚集商討的地方……隔音既好,平素又絕不會有人進入。你有什麽事,隻管在這裏和我說。”


    “陛下,非常擔心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任楓垂下眼簾,決定將靜王胸中的疑惑全部倒出,“定川將他斬首後,又將人頭懸在城門達三月之久……此事,是不是真的?”


    歸晴的手不自覺地抓上自己胸口。許久沒有感覺的心,頃刻間竟痛得如撕裂刀絞。


    過了半晌,那種痛才漸漸平息。他盡量以平靜的口吻,對任楓道:“是。”


    定川將拂靄的人頭懸在城門上達三月之久。而自己,在渾渾噩噩中,足足瘋癲了五個月。


    還是找到了他的頭……一顆失去皮肉、白森森的骷髏。


    如今,那顆至愛的頭顱,就擺在臥房枕邊。任誰也,不許觸碰一下。


    “竟是真的……為什麽?是你做的麽……是你,為了如今的身份,將他送到定川手中?”任楓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


    “不是!我寧願自己死了,也絕對不會傷他半分!”歸晴的雙眼大睜,泛起猙獰血絲,忽然雙手掐住任楓的脖頸,對他大聲咆哮,“定川會要他的命……還不都是因為你那主子!”


    “定川會將拂靄的頭顱懸在城門達三月之久,你說是為了什麽?!他是想讓這個消息傳到天朝,然後激怒你那主子,發兵北上,放棄使用北方烽火結防守的方案!他真正要的,不是拂靄的命……而是整個中原!”


    歸晴神情瘋狂的說完這番話,看到任楓被掐得滿臉通紅,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狂態,鬆開了手,低聲道歉:“對不起,原不幹你們的事。”


    ……整個中原。那裏,有自己和拂靄初次相遇、心心念念想要一同終老的江南。但是,失去了拂靄,那個地方又有何意義?


    天下被誰握在手中,又有何意義?


    任楓拍了拍胸口,苦笑道:“沒什麽……”


    定川的用意,果然和皇帝當初所猜想的一樣。隻是,沒料到會從歸晴嘴裏得到證實。


    “既然是定川殺了他……卻為何,你要成為,北毗摩所操縱的傀儡政權首領?”任楓問出最後一個疑惑。


    歸晴驀然抬起眸子。望向任楓的目光,灼灼似火。


    歸晴驀然抬起眸子。望向任楓的目光,灼灼似火:“我應承過拂靄……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害他的人。我委身於此,是為了等待時機,取定川性命。”


    任楓全身不由得微微一震。他很清楚,事情的關鍵就擺在他麵前。


    “此話當真?”任楓愣了片刻後,想要確定,“……你又是,因何取得定川信任?”


    “當日在牽蘿王宮盜走玉璽的小太監綠梓,是獲王府小王爺所扮。”歸晴唇角泛起抹晦暗難明的苦澀,“他信任我……所以,將信城這個身份給了我。”


    任楓點點頭,心中已經明朗,沒再追問下去。


    皇族貴胄的所謂“信任”,不可能未摻任何雜質、不用付出任何東西。那個小王爺會花這麽大力氣栽培歸晴……結論不言自明。


    說得太清楚,隻會令雙方都難堪。


    若果真,歸晴這般處心積慮,不惜一切地為那個人複仇。倒也真算得上,情深義重。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與陛下眼前的敵人倒是一致。”任楓隻覺心跳得厲害,軒轅奚並沒有讓他做到這步。但總覺得不邁出,十二分的可惜,“若你與陛下聯手,相信會更容易鏟除定川。”


    歸晴深吟片刻,衡量得失後,終於果斷迴答:“好,我就與他聯手。他取他的江山,我隻要定川的性命。”


    “總是口說無憑,我迴去,也需取信於陛下。”任楓聽他如此說,雖激動萬分,卻到底是個老成持重的,考慮得周全。


    歸晴想了想,從腰間錦囊內拿出塊瑩瑩生輝,上鐫龍雲鳳霞,底篆牽蘿文字的印璽來。


    目前,他雖然成為牽蘿皇子信城,表麵風光榮耀無比,實際上,還是處處被人製約。畢竟,這隻是個被北毗摩操縱的偽政權。


    以他目前的能力,要動定川,談何容易。


    自己雖對軒轅奚沒有好感,但他身為帝王,必定會以江山利益得失為先。對此事,必會盡全力支持。


    複仇之事,已經沒有更好的機會,和選擇的餘地。


    “這是牽蘿皇帝玉璽,信城身份的表記,你拿給他。”歸晴將玉璽交給任楓,苦笑道,“這已經相當於,把我的性命交在你們手裏,他應該滿意。”


    任楓接過玉璽,揣入懷中。他心頭知道,此事已成。


    **********************


    北毗摩王城若階,恆沙苑,未時。


    “聖上有吩咐,任何人未奉詔,皆不得進入此處……”守在苑門前的幾個太監,急匆匆地攔住帶著幾個侍衛,正在往裏闖的絳瑛。


    “都給我滾開!”絳瑛卻怒喝一聲,令手下侍衛往裏硬闖。


    幾個侍衛是絳瑛手下死士,皆身手非凡,又隻聽命於他一人。此刻得了令,三兩下,就把那些太監打得屁滾尿流,倒在地上連聲哎喲。


    苑沙苑是冷宮一角,裏麵庭院房間布置得雖還算雅致,卻缺少人氣,空蕩蕩一片。絳瑛帶著侍衛,再沒經過任何阻擾,直接闖進了主臥房。


    衍真正靠在棉榻之上,手邊擱著本書,半睡半醒。聽到聲響,他有些茫然地睜開了眼,看見是絳瑛,淡然自若地微微一笑:“你來了?”


    “怎麽,今日此事,你竟是早有預料?”絳瑛用手勢阻止侍衛們再上前,自己一個人朝衍真走去,毫不客氣地一撩下擺,坐在了他的榻旁。


    “沒有。不過既為階下囚,半點不由人……小王爺,是想看到在下驚慌失措的樣子?”衍真望向絳瑛,眼神清澈,唇邊淺淡的笑意未散。


    “哼,沒想到你還活著……不過放心,我此次前來,並非要你的命。”絳瑛沒耐心地將話引上主題,“我此次來,隻是想和你賭一賭。”


    其實在兩個月前,絳瑛已經知道衍真被定川私藏。挨到現在才來,就是為了籌備這場賭局。


    “小王爺說笑。在下卻有何物,可以當做賭資。”衍真的心跳了跳。


    “你有。歸晴的心,還在你身上。”絳瑛輕輕垂下了眼簾。


    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


    歸晴對眼前這個人,是那種……即使是死亡和時間,也無法抹去半分的迷戀熱愛。自己,無法代替。


    所以,隻有將這份感情,讓歸晴自己撕碎破壞。這樣,歸晴便再沒有,迴頭的理由。


    “我相信,這場賭局,你必會應承。”絳瑛拍拍手。


    三名侍衛近前,他們手中分別托著一件東西。


    分別是,一對精巧無比的木製假腿、一張人皮麵具、一碗冷卻的棕色藥水。


    “為了這假腿和麵具,我足足耗費了兩月時間,遍請名師。”絳瑛伸出手,將那張人皮麵具拿起,又在衍真麵前展開,“它就如同人的第二層皮膚,洗濯擦拭都沒有問題,足足可以令你保持這個相貌十年……而且,不要以為我替你找了個醜陋不堪的皮囊。這副麵具,是仿化琉族男寵所造……是最得寵的那種哦,美程度絕對超出你想像。”


    “這雙假腿連每個關節的運轉摩擦都考慮到,經過練習,是可以行走和常人無異的……想穿上它,就必需先鋸掉你本就無用的小腿。不過為了行走,這點你應該可以接受。”


    “那碗藥是什麽?”衍真聽他說到這裏,已經大概明白意思,心頭波瀾暗生,神情卻依然未變。


    “哦,是啞藥。”絳瑛望向衍真,唇邊泛起個狡黠笑意,“它會令你喉嚨和聲帶受損……放心,它的份量不足以令你真的啞掉,隻會改變你的聲音。做為交換假腿和麵具的代價,我想不算過份。”


    “你跟我離開恆沙苑。等到你習慣用木腿行走之後,我帶你迴獲王府。你也知道,歸晴在那裏。”


    目前局勢在絳瑛的手中掌握,他沒有理由騙自己。想到可以見歸晴,衍真並未猶豫太久,便應承道:“好。”


    無論以怎樣的身份過去,無論能不能相認……隻要可以看到他,哪怕是遠遠的。總好過,就此天人永隔。


    話音剛落,衍真已經要過那碗棕色藥水,一口氣灌了下去。


    火灼刀割般的劇痛,頓時沿著口腔燒進喉間。


    手中的瓷碗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衍真抓著胸口,開始慘烈的咳嗽。鮮血,沿著他慘白哆嗦的唇不住淌落。平素清華璀璨的眸子,頓時黯淡失色。


    他咳嗽的聲音先開始還算正常,後麵就漸漸沙啞下去。


    “忘了告訴你……這碗藥,喝下去會令人疼痛欲死哦。”絳瑛聲音溫和,體貼地湊過去,替衍真撫著背。撫了片刻,卻站起轉身,目光淩冽地對著那幾個侍衛吩咐,“把他的嘴堵實了,捆起來避免劇烈掙紮。帶他走。”


    “我這是為你好。若一直讓你這麽咳下去,真的會啞掉哦。”望向衍真,絳瑛的聲音又變得溫和若春風。


    幾個侍衛得令,綁了衍真,又將他從榻上架起。隨著絳瑛,走出了恆沙苑。


    此時,那幾個太監看來真是傷得重了,還在地上翻滾。恆沙苑又地處偏僻,鮮少人行,絳瑛他們一路竟出入若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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