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衍真深深地看著歸晴,臉色依然慘白,唇角卻浮起個淺淡笑容,“過來,讓我抱一會兒……真是的,快要想死你了。”


    歸晴點點頭,靠過去。衍真伸出雙臂,將他緊緊擁在懷裏,柔聲低語:“我知道,你為了找我,在外麵吃了很多苦……不過,現在一切都好了……”


    “拂靄,答應我……無論如何,想辦法救救蘇大哥好不好?”歸晴伏在他溫暖、有著淡淡清香的懷裏,隻覺得是這些日子來,從未有過的安心。


    衍真的身體明顯地僵了一僵。過了半晌,他才悠悠歎出口氣:“他是你的救命恩人,這麽做也是應該……我會盡力。”


    “拂靄……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歸晴聽他承諾,禁不住心花怒放,忘形地摟過衍真,在他唇上輕輕一啄。


    衍真撫著被吻的唇,微微笑著,眼神中卻透出些許哀傷。


    這時天已經擦黑,靜王差幾名太監給他們送了晚膳。膳食非常豐盛精致,擺了滿滿一桌。


    席間,衍真一直不停地給歸晴挾菜,邊看他鼓著腮幫努力吃的模樣,邊寵溺地微笑。


    兩人相談甚歡,卻都盡量不提分離後,各自所受苦楚艱難的話題,隻撿有意思趣味的事跟對方講。一時間,屋內笑語晏晏。


    到了夜深時,又有太監進來,說歸晴住的房間已經收拾好。


    “歸晴,今晚就在我這裏睡,好不好?”衍真握歸晴的手,目光中透出不舍。


    歸晴下意識地就想說好,但轉念想起自己一身青紫傷痕,怕他看了難過,於是笑笑:“……不了,你舊傷未愈,需要靜養……我們,還是先分開睡的好。”


    說完,歸晴看看確實夜深,到了入睡的時候,向衍真道過晚安,便隨著那太監出了門。


    衍真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雙拳緊握,就連指甲深深刺入肉中也不覺得。


    也不知發了多久的呆,忽然聽到門吱呀一聲響。原以為是風,卻看到靜王一身華服,提著盞琉璃宮燈,走到自己床前。


    “本王將歸晴送到你身邊,可遂了你的意?”靜王慢慢在他床沿坐下,發出的聲音近似於歎息。


    “殿下能對歸晴網開一麵……此事,在下非常感激。”衍真垂下眼簾,咬了咬下唇,終於開口,“能不能請殿下也放過仇心……弄個死囚替他,應該並非難事。”


    “你不必感激,本王對歸晴的事,本來就負有責任……如果當初沒有將他送入囚林……他也不會如此。”靜王望著他,眼眸深黑如潭,“至於仇心,本王沒有任何理由放過……這點你應該了解,何況……”


    “不要再說了!”衍真驀然提高聲音,打斷了靜王的話,眸中隱隱浮現出痛楚,“我不信你說的這些,絕對不信!”


    “拂靄,你不要再騙自己了。他被關進天牢之後,夜間與仇心偷偷**,藝隊的人和天牢獄卒都親眼得見。”靜王不顧他激烈的反應,接著往下說,“想想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他生得本就柔弱貌美,又失去記憶,孤身在外漂泊,無依無靠的……見到可以依賴的人,以身相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更何況,那仇心的模樣生得不差……縱然想起前塵往事,也終究割舍不下他吧。”


    “殿下說得好……”衍真靜靜聽完,忽然冷笑,“藝隊的人和天牢獄卒,隻要殿下一聲命令,誰不爭先恐後去做假證?殿下所講,在下半點不信……再說,縱然歸晴真的與仇心有私,那又如何?在下這條命都是他所救,隻有我欠他的……在下身有殘疾,本就難以與他相匹……就算他真的選擇別人,也隻會笑著祝福。這之前,在下隻憑著這顆心,相信他、愛他、寵他,再無其它。”


    “笑著祝福……拂靄,我看你做不到。”靜王忽然抓起衍真的雙手,看著那多了幾道深痕、正密密滲出血珠的掌心,輕輕嗤笑,“他終究沒讓你近身,對不對?看來,他是在為那個仇心守節呢,舊人到底是勝不了新人……也或許,他的心還是向著你的,所以,怕你看見那身房事痕跡……”


    “殿下,請出去!”衍真氣得渾身顫抖,連眼圈都開始發紅,“在下困了。”


    靜王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麽。他提著琉璃宮燈,站起身,朝門外走去。離開前,還為衍真滅了屋內所有燈火。


    衍真躺在床上,百般提醒自己不要相信靜王所說,心內卻又是酸澀又是痛楚。終於忍不住,在枕畔掉下幾顆淚水。


    在牽蘿王宮,歸晴一住就是大半個月。這段時間內,他日日與衍真相伴,撫琴賞雪,折梅煮酒,除了仍有些擔憂仇心的事,真是比神仙還要快活逍遙的日子。


    雖說衍真一直未將仇心救出天牢,但藝隊的人已經全部放出來了,而且仍然允許他們留在王城中賣藝表演。


    仇心雖然被囚禁,案子卻一直不可思議地拖延,未見正式審理,也未見刑訊逼供。歸晴知道,這其中定有衍真調停,才會是如此結果。


    既然此刻能夠拖延,最後就一定能救出仇心,他毫無保留地相信衍真。


    大半個月過去,歸晴右腳的骨頭已經長好,行走如常。而身上的青紫紅腫,經過日日敷藥、飲食調養,也消失無蹤。


    這天夜裏,歸晴仍然如往常般迴到靜王為他準備的房間去睡。碎金殿的所有房間,四角都燒有銅鑄炭盤,隻關上門就溫暖非常。


    歸晴脫得隻剩下件貼身小衣,剛想熄燈入睡,忽然心中一動,將身上小衣褻褲也全部脫下,赤裸著身子站在了屋內一人高的銀鏡前。


    眼前人骨肉勻停,身體線條細致優美,皮膚在燈火映照下,淡淡地泛著層月白光澤。麵頰雖稍顯削瘦,但眼波盈盈,唇若塗朱,看了不由自喜。


    如今自己傷勢已經痊愈,無需再遮掩什麽……拂靄若見了,也定會高興吧。


    記得初次見拂靄,就一見傾心……也是如今日般,想要夜奔相就……


    想到這裏,歸晴唇邊不由自主泛上甜蜜笑容。他再不猶豫,散開長發,在赤裸的身體上隻裹了件大麾,提著盞宮燈便離開了溫暖房間,投入一片寒冷夜色。


    很冷……但是不要緊……很快就可以見到拂靄……


    歸晴的住所距衍真房間,隻隔一道迴廊。他一邊嗬氣一邊小步跑著,很快來到了衍真的房門前。


    剛想敲門,卻聽到裏麵傳來男子粗重的喘息聲和肉體撞擊聲。


    歸晴一手抓住身上大麾,一手提著宮燈,在寒冷的空氣中,輕輕地哆嗦著。


    不可能……是幻覺……是與因為與那夜太過相似,而產生的幻覺,對不對?


    霎時間腦海裏一片空白,身體冰冷,心中卻灼痛難當。他近乎下意識地伸出手,在紙窗上摳出了一個洞。


    整個房間溫暖至極,彌漫著濃烈至極的薰香氣味。燈光雖昏黃微弱,卻足以讓歸晴將眼前景象看得分明。


    靜王正裸著身子,俯在衍真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抬高他的腰身,拚命律動**,不停喘息。


    衍真散著頭發,臉通紅成一片,眉頭痛苦地緊緊擰著,雙目緊閉,眼角有淚珠閃爍。


    隻一眼,歸晴就再看不下去。他背過身,靠著牆慢慢坐在地麵,溫熱淚水不停沿著臉頰落下,又很快在寒風中冰冷。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


    “在這裏坐著,不怕著了涼?”


    不知什麽時候,身旁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魁梧偉岸的人影披衣走了出來,聲音裏帶著絲調侃。


    歸晴轉過臉,雙目空洞地望向他。過了半晌,眼中才漸漸冒出憎恨火星:“你逼他……你……”


    “我沒有逼他,他是自願的……為了成全你的願望。”靜王抬起歸晴下頷,勾起唇輕輕一笑,“既然你都看到了,就不用瞞你……你以為仇心那件案子,若不是他用肉體交換,怎會拖得如此之久?”


    歸晴一口氣哽在喉間,什麽也說不出,隻知道一邊流淚,一邊拚命地搖頭。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歸晴,初次在行宮別院見你,倒不是如此不識時務進退……如今的你,想是被拂靄寵得久了,沉溺情愛,竟越發單純起來。”靜王冷冷看著他的眼睛,仍然自顧自地往下說,“除了天地,這世上最強的東西,就是王權。莫說你,就是拂靄的將來命運,也完全捏在本王手裏……你當初明白,如今反而糊塗了麽?”


    其實靜王所說,並非全無道理。


    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可以憑努力爭取做到,而有些事情,即使再怎麽努力,再怎麽求,終究如夢幻泡影。


    衍真胸中奇謀策略,如果未曾給他發揮的機會和條件,也隻能就此湮滅,寂寂無名終老一生。無論發揮了多大的光熱,無論靜王如何寵他依他,說到底,他的自由和人生還是被靜王掌控。


    歸晴抬起頭,唇邊漸漸泛起個淒絕笑容。


    原來,自己不過是一隻自投羅網的雀。


    用再貴重的籠子、再精美食物飼養的鳥兒,也終究失去自由。


    原來,見到拂靄……也不過是在他原有的禁錮上,又無謂加重一層。


    可笑自己,居然看不穿,還深深沉浸在,這種被人掌控一切的快樂之中。


    可笑自己,除了一腔愛意,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會……所做的一切,對拂靄來說,隻添負累,全無助益。


    “我明白了……殿下。”歸晴慢慢站起身,麵無表情地朝靜王深深一躬。然後轉身,邁開冰涼麻木的腿,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自己和拂靄這些日子來的快樂,都是建在靜王施舍構築的基礎上,沒有道理對他不敬。


    所謂權力,原來是如此巨大、難以反抗,並且會不知不覺侵蝕人心的東西。情愛相對於權力,便顯得過於渺小無力。


    機心當初所說,竟是字字真實無欺。她比自己,看得清。


    但還是不甘心……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歸晴快步向前走著,胸中痛如刀割,眼睛被淚水洗過,卻是從未有過的清亮透澈。


    青澀少年,一瞬間,已經長大成人。


    靜王站在原地,看著歸晴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心中,慢慢升起種異樣的感覺。


    說起來,今夜用這件事打擊歸晴,並非是他的計劃,而隻是臨時起意。


    畢竟,他出身皇族,有自己的尊嚴底線,就算是一心想打擊歸晴,也不至於用這種親自赤裸交歡的下流手段。


    一開始,他不過是如往常般,進入燃了黑甜香的房間,親吻**陷入沉睡的衍真,根本沒想到歸晴會來。


    但窗外是一片黑夜,歸晴提著宮燈而來,朝紙窗外望去,很遠就能看到影影綽綽的橙紅燈光。


    宮中侍衛太監在這個時候,是不可能於附近值夜巡邏的。而如果說是混進碎金殿的潛行刺客殺手,也絕不可能犯下夜行點燈、讓敵方提前警惕的這種常識性錯誤。


    排除了種種情況後,靜王很快斷定,這時候來的人,隻可能是歸晴。而歸晴深夜來這裏的目的,也隻可能有一個。


    且不說這房間內沒處躲藏,就是躲藏起來,當歸晴怎樣也喚不醒衍真時,必會發現衍真異狀……此後,衍真必會發現自己夜夜到他房中做了些什麽……


    與其這樣……不如將歸晴唬走,多半還瞞得過去。


    當下,他再不猶豫,將放在牆角的金獸香爐拿到衍真枕邊,讓衍真直接吸入更多的煙氣,然後咬了咬牙,拉開衍真的雙腿。


    後來的事情,就全部如歸晴所見。


    靜王站在寒冷的夜風中,輕輕垂下眼簾,長長地唿出口氣,化做一團漸漸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的白霧。然後疲憊地轉身,迴到房中。


    衍真蜷著身子躺在床上,臉漲得通紅,下身的痛楚令他眉頭糾結成一團,眼角也閃著淚水,卻在濃重的黑甜香煙氣中,無法醒來。


    靜王走到床沿邊坐下,用毛巾沾了水,輕輕分開衍真雙腿,開始仔細而輕柔地擦拭他**不停泌出的血絲。然後,從懷中掏出上好的生肌止血藥膏,用玉棒蘸了,一點點替他抹在傷處。


    生在皇家,就必需隨時隨地麵對種種陰謀暗算。隨身攜帶這種有止血止痛奇效的藥膏,應該說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沒想到,竟會用在此時此地。


    抹上這種藥膏,又經過一夜調養……明日拂靄應該不會有什麽大的感覺。隻不過,他本就虛弱,經過此番激烈,又吸入過多煙氣,身子不適卻是難免。


    靜王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從前,很清楚明確地認定,要得到一樣東西,或是人心,手段無非三種:以物欲或交情拉攏、以權勢壓伏、以計謀得之。


    縱使對人表現出熱絡關切,也不過是因時勢需要。帝王道,所行是關注整體大局,當斷則斷,絕不能執著偏聽。


    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執著,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點點改變?


    權勢,的確使用起來很方便。


    而自己,也向來習慣於用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得到想要的東西。


    但是……歸晴無權無勢,甚至單純的不會任何計謀手段,隻憑那柔軟脆弱的感情,就擁有自己無論怎麽求,也求不到的,拂靄的真心。


    不過,不要緊……感情那種東西,對弱者來說,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他看到自己和拂靄這幕,無法深入探究,而是選擇轉身離去,不就是證明?


    靜王伸出手,輕撫過衍真的眉骨,想要撫平他仍然糾結在一起的眉頭。


    真的很害怕……原以為手握大權後,成為操縱國家命運、他人生死的神祗,就不會再有令自己害怕的東西存在……但是,卻比從前害怕任何東西百倍千倍的,害怕失去你。


    或者說,隻要將你留在身邊就好。


    卻為何……我會感到絕望痛楚,甚至看不到,我們未來的形狀。


    次日清晨,衍真隻覺得頭暈腦漲,全身酸疼,再起不得床。召了軍醫來看,隻說是體質虛弱所致,調養幾日便好。


    歸晴雖說仍來看他,話卻明顯少了,神情也常常顯得若有所思。


    如此過了兩三日,衍真的精神體力都恢複了七八成,便不耐煩在床上窩著,拉歸晴去碎金殿後院賞臘梅。


    花影幢幢。衍真坐在木輪椅上,歸晴在他身後慢慢推著。放養的珍禽異獸從他們身邊漫步而過,不時發出幾聲清鳴。


    “歸晴,仇心的事,已經定下來了。”衍真臉上罩著鐵麵具,看不出表情,聲音卻是愉悅的,“靜王答應饒過他,用死囚替他一命。隻不過,活罪難饒,將他發配到北方邊境服役。”


    救命恩人逃過一死……歸晴應該會高興吧。


    將仇心發配邊關服役,就從此再難相見……雖然不相信靜王所說,歸晴與仇心的事情,心中卻無端輕鬆下來。


    歸晴胸口一陣劇痛侵襲,沉默著,慢慢停下了腳步。


    衍真見他不再推動木輪椅,有些詫異地迴頭,卻看到歸晴渾身都在不可抑止地顫抖,大顆大顆的淚珠,不停沿著臉龐滴落。


    “……怎麽了?”衍真愉悅的情緒,霎時消逝無蹤。


    “拂靄……對不起。”歸晴走到衍真麵前,慢慢蹲下,伏在他的膝前,聲音哽咽,“我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不能做……對不起……”


    “歸晴,你到底怎麽了?和我好好說。”衍真扳起歸晴的肩,直直望入他的眼睛。


    “沒、沒有事……隻是,一時感慨罷了。”歸晴別過眼去,強自將淚水咽下。


    如果,真的將已經知道的真相,就這樣說出……拂靄,會更加難過吧。


    既然沒有能力改變現狀,又何必傷害最愛的人?


    再說……也實在說不出口。


    “拂靄,你看這庭院裏放養的珍禽異獸……每日裏閑亭信步,百事不愁。”歸晴用袖沿擦去臉畔淚水,“但這裏再華美無憂,終究是在人類控製下的牢籠……如果有可能……它們是否也想,迴到出生的曠野湖泊?”


    “你那個小腦袋,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衍真見他恢複常態,心終於放下半截,“我明白你的意思……在這裏雖然日日作樂,我們卻終究如同被靜王設下牢籠,控製的獸……一天不得自由,你一天不會安心,對不對?”


    “如今我們雖身陷牢籠……不過,你放心。”衍真握住歸晴的手,將他拉入懷中,悄聲道,“機心來找過我……雖說目前不得見麵,卻一直有聯係。等大軍迴撤,抵達天水城休整後,她會幫助我們乘機離開……到那時,我們隱姓埋名,尋一處依山傍水的地方住了,不問世事沉浮,酒間花前老。你說,好不好?”


    “……好,當然好。”歸晴伏在衍真懷裏,再也無法按捺淚水泛濫。


    到頭來,還是什麽都不能做……隻能裝成毫不知情,看著你遭受苦難,看著你付出……


    那種仿若心髒被撕裂般的痛苦……是不是,隻要裝作看不到,就可以?


    “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吧,怎麽又哭了?”衍真做出有些生氣的模樣,眉目間卻盡是愛憐。


    “我這是在高興……真的……”歸晴搖著頭,抽泣不止。


    “……歸晴,你可知道,人並不是這世上唯一會哭的生命。”衍真再不疑有其它,扶起他的肩,用手指拭去他臉上的淚,輕聲調笑,“卻是唯一會笑的生命……而我的歸晴,是這世上笑起來最漂亮的人。笑一個給我看。”


    歸晴在他的注視下,吸了吸通紅的小鼻子,然後勉強扯扯唇角。


    “傻孩子……”衍真輕輕一歎,抬起他的下頷,吻了上去。


    歸晴含著淚,與他唇齒交纏。良久良久,兩人才分開。


    “拂靄,教我兵法謀術吧……如果有可能,劍術我也想同時學習。”結束深吻後,兩人都喘息了一陣子後,歸晴忽然開口。


    “……哦,為何?”衍真聽他這麽說,有些意外。


    “忽然覺得這個有意思……而且最近,也太過無聊。”歸晴盡量保持語調的輕鬆。


    不想再這麽沒用,至少在將來,想要擁有能夠保護你的力量——這些話,卻全部不能出口。


    鐵麵具下,衍真的眉頭輕皺。


    練劍術可防身、強體魄,也就罷了。但說實在的,並不想讓歸晴涉及到兵法權謀……對自己而言,寧願歸晴被保護得永遠單純,永遠不知道那些殘酷鬥爭。


    不過……歸晴隻是一時興致吧。如果不涉及到深層,隻講些表麵理論,應該也沒什麽關係。


    “沒問題。”衍真微微一笑,“要學兵法謀術,我教你。至於劍術,我可以替你找個老師來。”


    “今天、不,現在就開始,好不好?”歸晴聽他這麽說,眼中亮亮地耀出光采。也不等迴答,就跑到衍真背後,將木輪椅轉了個方向,朝書房方向推去。


    “喂,都已經答應了,還急什麽急,跟火燒了小猴屁股似的。”衍真見他如此,忍不住笑著出言調侃。


    “哈,拂靄你等著,居然說我是小猴……”


    扶疏花影、幽幽暗香中,兩人的笑聲,淺淺四散。


    按照靜王原本所定計劃,在牽蘿最多停駐月餘,休整軍隊、揚國威之後,便要將大軍開迴許昌。


    但看著衍真在這裏,一點點從原來的衰弱中恢複,卻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如果此時離開牽蘿迴到許昌,正值隆冬,又一路顛簸,難保衍真的身體沒有反複。


    再說,西方牽蘿已平。北方異族雖然在這期間,發起了幾次大規模攻擊,卻每一次都被設下的烽火結所阻,非但不得前進半步,而且死傷慘重。邊關戰事,也沒什麽特別需要關注的地方。


    所以這一拖,竟拖了近三個月。直到早春,大軍才開始做返迴許昌的準備。


    衍真教歸晴兵法謀術,也有兩個多月的時間。


    雖說學成這些,絕非朝夕之功,但兩個多月的時間,足以看出歸晴資質。


    令他大為放心的是,歸晴雖然學得勤奮無比,但顯然於兵法謀術方麵沒有什麽天份。


    說起來,自己當初研究兵法謀術,一方麵是偏門興趣,一方麵是懷著腔報國熱血,想著終究有用。大部分時間心思,還是放在了考取功名的正業。


    然而照目前的進度下去,縱是給歸晴十年八年的時間專修,也未必就有小成。


    教劍術的任侍衛,倒是在自己麵前誇過幾次歸晴。說他雖然力量不足,仍需成長鍛煉,但身手敏捷、反應很快,也不知是真是假。


    早春,正是梅花凋落的時節。


    歸晴和任侍衛各自手持佩劍,立在落花翩迭的梅林中。


    任侍衛是個容貌清臒、留有長須的中年男人,身型瘦長。他浸淫劍術多年,在高手如雲的靜王身邊,武功也算是一等一的。


    一陣輕風拂過,梅枝搖擺,梅花驟落紛紛。與此同時,任侍衛身形忽動,手中劍光閃爍,或斜刺或橫挑,直舞成一團燦銀。


    風如驟然而來般,驟然而止。任侍衛也停止了動作,隻手中長劍平平前伸。


    再看那寒光似水的長劍劍身之上,從尖端到根部,已排列整齊地貼了三十餘朵梅花,朵朵花萼在下,**朝上。


    “歸晴,你來試試。”任侍衛收起劍,退到一旁,微笑著望向不遠處少年。


    歸晴提劍走到場中,待到花落至繁處,也如任侍衛般,開始舞動手中長劍。


    從舞劍的姿態走勢來看,倒也算得上有章有法。但當歸晴停住時,高下立判。他平伸的劍身上,隻貼了十餘朵梅花。花朵雖說也是從劍尖一路排下來,卻朵朵姿勢不同,沒有任侍衛的整齊劃一。


    “師父,為何我練了兩個餘月,隻得這種程度?”歸晴有些沮喪地垂下劍身,走向任侍衛。


    “嗬嗬嗬……其實這種程度,已經相當不錯。”任侍衛摸了摸頷下長須,露出滿意神情,“我練到你這種地步,足足用了大半年時間呢……別小看了自己,如果你拿著劍和普通人交手的話,兩三個人不在話下。”


    歸晴聽他這麽說,雙眼頓時閃出興奮光采。


    “……晴公子,到用午膳的時間了,馬先生正候著你呢。”


    這時,梅樹旁,一個細細怯怯的聲音傳過來。歸晴轉過頭,看到的是平素在碎金殿當值的小太監,綠梓。


    綠梓比歸晴還要小上兩歲,四五歲時便因家貧,被賣入宮中淨身為奴,身世堪憐。歸晴自己雖也是從小被賣予青樓,但比起綠梓身心皆損,又不知幸運到哪裏去了。


    “師父,那麽我先去了。”歸晴對著任侍衛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後,將手中長劍入鞘,轉身朝綠梓小步跑去。


    “綠梓,中午就跟我們一起吃好了。”歸晴攬住綠梓的肩,笑語盈盈。


    綠梓性情溫和,做事小心,確實惹人愛憐。雖沒有明說,但私心裏,歸晴已經把他當做親弟弟看待。平日裏得了什麽精致點心、新鮮玩意兒,都往往想著給他留一份。


    “不、不了……我怎麽配……”綠梓抬起平凡、生著淡淡雀斑的小圓臉,慌亂地拒絕。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怎麽會不配……走啦走啦!”歸晴牽過綠梓的手,笑著快步朝前走去,“別讓拂靄等急了。”


    “晴公子……”綠梓的眼底泛出層淺淺漣漪,聲音細若蚊蚋,“你對我真好……”


    歸晴隻顧往前走,一心想見衍真,沒有看到他的表情變化,也沒聽到他的輕語。


    綠梓的感激,恐怕隻有此刻春風知意。


    **********************


    歸晴和衍真用過午膳後,就一起去了書房。


    “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


    如往常般,歸晴捧著兵法書專注背誦,衍真也拿了本書在旁邊自顧自地看。遇到不懂的地方,歸晴就會出聲請教衍真。


    其實以衍真才能,如果不是讓歸晴死摳書本,而是親自教學講演、切入實際,歸晴就算這方麵天資平庸,進展也比現在要快得多。


    但衍真根本就不想讓他陷入這方麵,所以就由得歸晴自己摸索探究。就是解釋,也盡量繞來繞去,雖然聽著還像那麽迴事,最終卻令人糊裏糊塗。


    歸晴認真努力無比、腦袋裏一團糨糊地背誦完兩篇兵法,已是深夜。衍真看看已到了就寢時間,放下手中書本,笑道:“今天就到這裏。明日清晨你還要去和任侍衛練劍,早些休息吧。”


    “嗯……拂靄,你也早點休息。”歸晴站起身,苦著臉,搖了搖暈乎乎的頭,“我隻看半日兵法書,就每每累成這樣……拂靄,你經常整天整天地抱著那些書看,想必更累吧。”


    歸晴卻不明白,自己的累,是因為看得稀裏糊塗,再加上死記硬背,根本沒有半點理解可言,更談不上樂趣。能在這種狀態下堅持兩月有餘,實在也算得上意誌堅強。


    “是、是。”衍真朝他笑了笑,也不揭破,“不過,我是自小看慣了的,倒沒什麽打緊。”


    歸晴與衍真道別後,在綠梓的陪伴下,迴到了自己房中。剛進門,提燈的綠梓忽然輕叫一聲:“那……那是什麽……”


    對麵朱紅的窗欞,插著一根黑色袖箭。袖箭杆部,係著一塊白絹。黑白相間,分外醒目。


    歸晴定了定神,走過去,拔下袖箭,展開白絹,熟悉的字體躍然其上。


    是蘇大哥……他不是發配邊關了麽,怎會……


    心兒一邊突突直跳,一邊轉過頭去吩咐綠梓:“此事,千萬別對旁人提起……千萬千萬。”


    綠梓有些害怕地咬著下唇,卻堅決異常地點了點頭。


    歸晴見他允諾,知道以他為人性情,斷不會到處亂講。長長鬆了口氣,柔聲道:“夜已經深了,你迴去睡吧。”


    “晴公子……也請早些歇息。”綠梓性情向來柔順,當下就答應著,退出了歸晴的房間。


    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後,歸晴走到屋角拿了盞琉璃宮燈點燃,提著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向屋外。


    此刻,深夜的春風拂過衣衫,雖然還有幾分寒意,卻沒了透骨的冷。王宮之中,除了輪值的守衛們尚在巡邏,其餘人在此時,都已經安然入夢。


    周圍一片深黑靜謐。也正是這樣,偶爾傳來的蟲鳴聲,或是風拂動葉片的沙沙聲,才越發令人心驚膽顫。


    歸晴小心避開守衛們的巡邏路線,穿過幾條迴廊,朝碎金殿與雲錦殿交界處,禦花園的方向走去。


    碎金殿的後院,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園林,種了無數奇花異草,放養各種珍禽異獸近百隻。而這個正式的禦花園,雖說奢華富麗不及,卻足足比碎金殿後院還要大上三、四倍。


    歸晴提著燈,腳步輕悄地行走在禦花園中,白石鋪成的小徑上。晚風不時拂起他的衣袂,倒有些似幽魂夜行。


    蘇大哥說,他在這裏等我……但這裏這麽大,又從何找起……


    剛想到這裏,卻看到身旁忽然出現一個黑影,伸手抓向自己左臂。


    歸晴這些日子一直隨任侍衛習武,身手反應都比從前敏捷許多。他向旁邊一側,躲開那雙大手,然後將宮燈探出,照向那突然出現的人。


    當看清眼前人時,歸晴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氣,聲音哽咽:“蘇、蘇大哥……”


    仇心穿著一套堪堪能蔽體的破爛衣服,鬢發蓬亂,瘦得不成樣子,赤著腳,身上到處都是汙痕血漬,下巴上生滿密密胡茬。


    “歸晴,你還好麽……他們有沒有將你怎樣?”仇心顫抖著手,抓住歸晴的肩,焦急詢問著。


    這次,歸晴沒有避開,眼眶慢慢潮濕:“我、我很好……你怎麽會來這裏?這裏真的很危險。”


    “一直擔心你……我在押送途中逃跑之後,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迴到這裏,又足足在王宮外徘徊了半個月,才找到機會潛入。”仇心一把拉過歸晴的手,聲音痛苦得微微顫抖,“對不起、對不起……害你受了那麽多苦……我現在才明白,當初的決定多麽愚蠢,除了傷害別人和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就是佑非在,也一定會笑話我……不過現在好了,我們一起走,一起離開這裏……”


    “蘇大哥,你快走吧……我、我不能離開。”歸晴打斷他的話後,聲音漸漸低下來,“我一直找的拂靄……在這裏。”


    “本來,隱隱約約猜到一點的……卻沒想到,竟真的是這樣。”仇心鬆開歸晴的手,後退一步,幽幽長歎,“也罷……隻要你沒事,我就放心了……今後,我會到佑非身邊,不問世事,一生在山間結廬伴他……你自己保重。”


    兩人都知道此處不宜久敘,互道珍重後便要各自離散。誰料就在此時,幾枝利箭破空而來。


    仇心和歸晴兩人,身形狼狽地避開這幾枝利箭的同時,隻見方圓約八丈開外,無數支火把在暗夜中驟然點燃,將他們團團圍在中間。


    而火把之下,上千枝羽箭扣在弦上,閃著寒光的箭頭正對準著他們。


    連陣形都擺好了。顯然,這裏早有埋伏。


    持火把弓箭的人群,慢慢朝圍在中間的兩人靠攏。歸晴和仇心緊緊靠在一起,額頭上都滲出了密密汗水。


    空氣中漂浮著死般的寂靜,隻有劈劈啪啪的火把燃燒聲,和濃重的鬆香氣息無盡彌漫。


    靜王站在雲錦殿的高樓之上,望向禦花園內突現的火光,唇邊泛起抹微笑。


    在押解仇心的途中,故意派人在他耳邊放出謠言,說歸晴在王宮中受到如何不堪的刑罰逼供。接著,又故意在押解中懈於看守,讓他逃跑成功。


    仇心迴到牽蘿,在宮牆外徘徊了半個月之久的情況,每天都有密探向靜王報告,他的一切行為舉動,實際上全在靜王的掌握中。


    那個讓仇心潛入宮中、找到歸晴的破綻,是靜王遣人放出。


    最後,仇心將歸晴約到禦花園相見,也是靜王預料中的事情。因為他一開始,就沒有給仇心留下第二個可以輕鬆來去的地點。


    這番計謀說來簡單,但為了做到真實可信,瞞過仇心,其中當然下了不少功夫。


    現在,他要做的,隻是和眾人一起出現在禦花園,觀看好戲。


    **********************


    仇心捉住歸晴的雙手,被圍困在利箭組成的圓陣中,動也不敢動。歸晴閱曆尚淺,不知利害,有幾次起了衝出重圍的心,被仇心看出,連忙捉住他雙手,不讓歸晴妄動。


    他非常清楚,如果此時有什麽反抗行動,下場必是萬箭穿身,絕難逃出。與其魯莽,不如伺機而動。


    就這麽僵持著,大約過了兩刻鍾的時間,又聽得陣人聲鼎沸從圓陣外傳來。然後,圓陣東方隊形忽變,裂開了道口子,隻見綠梓推著衍真,伴著靜王及一眾將領侍衛來到仇心歸晴麵前。


    衍真看到仇心和歸晴握在一起的手,臉霎時慘白,胸口不由自主地絞痛起來。


    仇心在押往邊關途中逃脫一事,衍真早在半月前就從靜王那裏得知。但沒想到的是,他居然甘冒天大危險,跑來王宮中見歸晴。


    而歸晴、歸晴是怎麽想的……


    馮衍真,你何時變得如此心胸狹隘……是的,在沒有弄清楚事實之前,一定要相信歸晴……


    仇心是刺殺靜王的要犯,眾人皆知。如果在這種眾目睽睽的情況下,讓仇心和歸晴一起被關押入獄,就絕對是一起定罪。


    仇心在名義上是已經被處死的人,現今眾人看他還活著,定會起疑。如果這次仇心歸晴一起被關進天牢,再想將人瞞天過海從中救出,難上加難。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是讓歸晴脫離險境。


    至於仇心將來會如何,甚至會不會被當場射殺,已經顧不得那麽多。


    “歸晴,想必你還不知道……此人是朝廷要犯。”衍真深深吸了口氣,望向歸晴,語調中充滿嚴厲責備,“還不快過來!”


    靜王驚詫地望了衍真一眼。他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衍真居然還能冷靜判斷,放棄仇心,不顧一切為歸晴開脫。


    的確,眾人隻知刺客是仇心,並不知有歸晴。


    隻要歸晴此刻走到衍真身邊,衍真隨便編個什麽故事,再裝模作樣地當眾小懲一番,此事也就算堪堪帶過。


    歸晴看了看衍真,又看了看周圍密布的上弦鐵箭。


    他雖全無城府機謀,卻也能感覺到此刻情勢嚴峻。如果此刻自己棄仇心而去,無異於將仇心一人留在刀山火海。


    當初是仇心救他性命,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仇心獨自身陷險境。所以他看著衍真,緩慢卻堅決地搖了搖頭。


    “你還站在那裏做什麽?!快給我過來!!”衍真見他如此,急得眼睛都紅了,重重拍著木輪椅扶手,對著歸晴大吼。


    如果他能行走,恐怕早親自衝進場中,將歸晴拽離這場險境。


    歸晴的眼底漸漸泛上淚水。


    自認識拂靄以來,從未見他像現在這般,神色近乎瘋狂。可見,他應該是著急到了極點……但是、但是……若自己此刻真的依他所說,棄仇心安危不顧,又算得什麽呢……


    靜王見歸晴露出猶豫難斷的神情,心知如果要後麵的計劃順利,事情不能再拖延,於是朝左右斷喝一聲:“將他們與本王拿下!”


    “慢!”


    一個還帶著三分稚氣的少年聲音,這時凜然響起。接著,一道弧形、銀藍色的詭異光芒在衍真麵前劃過。


    綠梓站在衍真身後,左手勾住衍真下頷,右手將一彎藍瑩瑩的奇形兵刃抵在他的頸項間,眼神灼灼似電:“你們誰敢動手,我就殺了他!”


    容貌還是原來的平凡容貌,但綠梓此刻散發出來的氣勢,絕非平常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太監。


    在場眾人雖不知道靜王與衍真恩怨,卻揣摩平常細節,清楚他在靜王心中的重要性,當下皆猶豫著,沒有人敢上前去拿仇心歸晴。


    靜王愣了片刻後,輕輕扯起唇角微笑——


    拂靄,難得你情急之下,思慮還如此周全……一計不成,就換成拿自己的命要挾本王麽?本王就不信,若不依你,那小太監真下得了手……


    但靜王剛想到這裏,臉色隨即大變。


    綠梓手中彎刀鋒刃,已陷入衍真喉間,一道粗粗的血線橫現,鮮血順著衍真脖頸縷縷流下。


    依目測判斷,那道傷已經極度接近喉管和大動脈,刀刃又鋒利,持刀人稍有不慎或抖動就會直接切斷……而人一旦傷到那種要害,就是神仙也再難救返。


    那小太監,能夠熟練運用刀法,既達到要挾結果,又不致人死地,如此拿捏得恰到好處,顯然絕非庸碌之輩……無論如何,不能拿衍真性命冒險。


    “你要如何?”靜王望向綠梓,盡量保持聲音和態度的平靜。


    “放他們,還有我一起離開,就這樣。”綠梓橫刀在衍真頸項前,毫不示弱地迴望靜王。


    “好,隻要你放了他,一切有商量。”靜王看著衍真頸項間緩緩流下的鮮血,一顆心跳得幾乎突破胸腔,態度明顯退讓。


    “你可能這樣做嗎,殿下?”綠梓忽然咯咯笑出聲來,“放了他,且不說這兩人,我恐怕隻有死路一條。”


    綠梓話音剛落,眾人聽得一陣巨響。接著,隻見位處王宮東南偏隅的落日殿處,一片火光衝天。


    靜王見此情形,霎時臉色鐵青。


    牽蘿投降天朝的全部皇族,包括牽蘿王及其後妃皇子,全部居住在落日殿。若他們猝死於此時此地,牽蘿的民心無疑將大亂。況且就算頌布詔告解釋,天下人也不會盡信,不知會出現多少流言謠傳,對天朝的統治將造成極不利的影響。


    “毫無骨氣風節,貪生投降異族的皇室,倒不如盡滅的好。”綠梓仍然笑著,望向身旁靜王,“殿下,是不是?”


    說完,他竟自顧自推著衍真,走到仇心歸晴的身邊。


    靜王死死盯著綠梓,過了片刻,方從牙縫中狠狠擠出幾個字來:“你們走……不過,他若有三長兩短,本王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殿下放心,我還不至於蠢到撕了自己的護身符。”綠梓仍將兵刃橫在衍真脖頸,迴答的口氣倒是雲淡風清。


    “傳本王令,所有人馬上趕到落日殿救火!”靜王又看了看衍真,眸中全是擔憂傷痛,卻驀然轉身,朝落日殿的方向走去。


    眼前形勢所逼,不容他有第二個選擇。


    圍著仇心歸晴的兵士們收起強弓鐵箭,拿著火把漸漸散去,仇心和歸晴方從這場戲劇性的變化中清醒過來。


    胸中縱有千般疑問,也來不及多想和多說些什麽。此刻,沒有比逃出王宮更重要的事情。


    雖是綠梓救了他們,但歸晴見衍真受傷,難免心痛不滿。當下沉默著上前,不輕不重地推開綠梓,撕破衣袖,替衍真包紮好頸部傷口。然後,他推著衍真,和仇心綠梓一起朝王宮外快步離去。


    綠梓見此情形,知道他對衍真情深,也不過苦苦一笑而已。


    **********************


    四人連夜匆匆離了王宮,出了牽蘿王城北門。北門之外,除了一條敞途,皆由山巒所圍。


    為了避免途中遭遇追殺跟蹤,四人棄敞途不行,改為翻山越嶺。據綠梓所說,這山間往北有四五日的路程,就可到達安全之所。


    三人雖對綠梓沒有完全信任,卻暫時無它法可想,隻能聽他安排。


    山路崎嶇難行,衍真的木輪椅根本無法在其上行走,將輪椅就地藏好後,一直由歸晴背著他。仇心見他身小力弱,幾次想要替他,卻次次被拒。


    已是夕陽西下。四人經過一日一夜的狂奔,離開牽蘿王城已有兩百餘裏地。綠梓見歸晴一雙軟緞麵鞋子破損得不成樣子,知道他鞋底磨穿,腳掌定已磨爛,又看到附近有一個山洞,出聲提議眾人停步到裏麵歇息一晚,順便打些野味烤熟了,以充饑餓肚腸。


    這番話入情入理,沒有拒絕的理由。


    歸晴半刻也不願離開衍真身旁,所以在洞中負責生篝火、用軟草鋪成睡處。而仇心和綠梓,則負責外出狩獵。


    已是春初,滿山野物不少,再加上仇心綠梓皆身手不弱。在歸晴剛剛鋪好睡處、用隧石燃起篝火後,兩人便提著一串野兔,扛著隻幼鹿迴到洞中。


    仇心在囚林中,靠野物充饑度過一段日子,剝皮挖腑的手法極其熟練。不到小半個時辰,篝火上已架起了五六隻紅通通的兔子,燒得吱吱作響。


    “在宮中這麽久,竟沒有發現……你是何人?”衍真坐在綠梓對麵,以探究的目光望向他。


    “……說假話,於我並無好處。”綠梓笑笑,伸手往臉上一抹,那張平凡的容顏頓時褪去,露出張略顯稚氣、清秀俊美的臉孔來,手中卻多了張人皮麵具,“從前的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的我,是從火海中逃生的,牽蘿王十八皇子信城。”


    衍真點點頭,不再說什麽。以他聰慧,胸中頓時了悟。


    歸晴見他容貌突變,卻直了眼,顫聲道:“你你你……究竟是誰?”


    “別懷疑,我就是你認識的那個綠梓……牽蘿皇子,未滿十六歲者皆不得踏出深宮半步。除了貼身奶娘使女以及皇族中人,鮮有人知其容貌。”綠梓咯咯一笑,望向歸晴,倒也不慍不惱,一邊撥弄烤至半熟的兔肉,一邊耐心地解釋給他聽,“如今落日殿被靜王縱火,皇族大都死於此難,隻有十八皇子帶著傳國玉璽逃出……你說,這十八皇子身負國仇家恨,振臂一唿,是不是就有成千上萬的人願意追隨?“


    “……但那場火,不是靜王所放。”歸晴仍舊呆呆的,不知所謂。這件事情,對他來說,明顯太過複雜。


    “當然,那場火是我命人放的。”綠梓朝他擠了擠眼睛,“不過,就算靜王怎麽解釋,民間百姓可不會這麽想……一山不容二虎,亡國之君被新王秘密殺害,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


    “你是在栽贓靜王!”歸晴終於聽出點名堂,不由得喊出聲來。


    “嗬嗬,說得沒錯。不過,這隻是其中一小部分。隻憑這點好處,並不值得我潛入王宮,如此大費周章。”綠梓臉上仍然帶著微笑,“重要的是,皇族的人隻有十八皇子逃出,幾乎沒有人見過此皇子的真實容貌,再加上傳國玉璽這個有力憑證……隻需要奉一年歲相仿的少年為主,比如我,自然就可集結人心兵馬。”


    “實際上,牽蘿第十八皇子信城已經死於火難……你盜得傳國玉璽,殺死所有牽蘿皇族,是想要自立為王!”歸晴聽他解釋到這裏,終於明白了其中機竅,忍不住又喊出聲來。但隨即,他的聲音又小下去,“你……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喜歡你啊。”綠梓望向歸晴,笑得像隻小狐狸,“縱火、盜得玉璽之後,我大可乘亂偷偷溜走,又為何會冒險挾持馬先生,救你們出來……我待你如此情深意重,你都想不明白麽?”


    歸晴看看綠梓,又看看身旁衍真,被這幾句話尷尬得滿臉通紅。


    衍真見此情形,不由得輕歎一聲。


    也隻有歸晴這般胸無城府的人,才會被綠梓牽著鼻子走。雖然看起來,綠梓對他們毫無隱瞞,但實際上,他隻講出了一半的真實。


    牽蘿傾國之力,尚無法與天朝對抗,更何況是建立的流亡政權。隻有當這個流亡政權背後,有更大的勢力操縱時,才有其存在的價值。


    綠梓和其所要建立的政權,不過是整盤計劃中的一枚重要棋子。


    仇心歸晴本就與靜王對立,綠梓救他們出來,雖說冒了些風險,卻對將來的發展有利無弊。


    僅僅“喜歡”這個理由,衍真絕對不信。


    “已經烤熟了,可以吃了。”衍真抓起手邊一隻表皮烤至金黃色,泛著油光的兔子遞給歸晴,不動聲色。


    一日一夜背著衍真辛苦跋涉,又未曾進食,歸晴拿到手中,也顧不得燙,唏唏唿唿地就開始大口嚼食起來。


    將整隻兔子吃得隻剩骨架,肚中有些鼓脹後,歸晴有些怯怯地抬起眼,望向正在咬著手中兔腿的衍真。


    綠梓當麵說喜歡自己,真的是非常意外和尷尬……但看到拂靄對此沒有半點反應,心中不知怎地,總有些失望……他真的,半點也不在乎麽?


    如果是換了自己,恐怕早就緊張死了。


    衍真注意到歸晴有些膽怯、略帶哀怨地望向自己,卻不知是什麽原因。想了片刻後,方才恍然大悟,將身旁另一隻完好兔腿遞給歸晴:“我剛好吃不完,給你。”


    歸晴愣了愣,終於接過兔腿,認命地低下頭開始啃。


    拂靄,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嗚嗚……


    衍真望著歸晴,卻是心情大好。從前,他雖說理智上不相信,感情上其實一直為歸晴和仇心的關係揪心猜疑。


    如今一路行來,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到,他隻對自己體貼關切,哪曾和仇心有半點暖昧情動?迴想從前,竟全是自己多慮。


    兩人各懷一段心思,卻隻有局外人看得分明。


    仇心見他們如此,好笑欣慰之餘,想起佑非,又不由得心頭發酸。草草填飽肚子後,便收拾起心情睡下。


    綠梓少年性情,卻起了逗弄歸晴的心,笑道:“晴公子,不說我待你如此情深……就是救你們出來這一大功,香一個不算過份吧?”


    言畢,他已湊過去,調笑著就要吻歸晴。


    歸晴霎時滿臉通紅,求助地望向衍真,衍真卻冷眼旁觀。


    依他看來,這綠梓雖外表一時溫順可憐,一時天真爛漫,卻都是在演戲。此人城府極深,絕非善類。若自己不加點醒,歸晴恐怕會一直看不清。


    “信城殿下,請問,原先的綠梓在哪裏?”衍真忽然冷冷開口。


    “啊……在你們來之前,我就一直以綠梓的身份在碎金殿了。”綠梓望了望歸晴,臉色稍微變了變,卻仍然笑嘻嘻地打諢。


    “你說得倒也沒錯……不過,比起憑空建立起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虛假身份,易容後取而代之,要簡單得多吧。”衍真聲調不急不緩,卻咄咄逼人,“為了避免將來可能會產生的後患,也沒有任何方法,比殺人滅口、毀屍滅跡要來得幹淨利落吧。”


    “嗬嗬……不愧是靜王最看重的人,說得沒錯。”綠梓見他幾句話道破,也不再隱瞞,眼神漸漸陰霾,唇邊卻勾起個笑,“要成就大事,犧牲成千上萬的人都再所難免,更何況是宮中一個小小太監……我的手上,是沾了無辜者鮮血。不過,你的手,也未必就純白無暇。”


    歸晴聽到綠梓親口承認,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據我所知,你在天水城時,坑殺萬餘牽蘿鐵騎,一夜成名。”綠梓輕輕笑著,“後來,靜王親征平牽蘿,卻被牽蘿的玄武將軍困於狄道穀山關口,不得前進半步……也是你設連環策,令那位玄武將軍死於牽蘿王之手……說起來,你的手段比起我,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綠梓還要往下說,卻隻聽得錚然一聲劍鳴,仇心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起身,站在衍真對麵,抽出佩劍,對準了衍真咽喉。他目光如炬,麵容略顯猙獰地扭曲,嘴唇難以抑止地不停哆嗦著。


    綠梓看著這驟然發生的一幕,當下就直了眼。


    “蘇大哥,不要!”歸晴見狀,急得衝了過去,撲通一聲跪倒在仇心腳邊,哭著哀求,“我知道蘇大哥為莫將軍的事情,一直難過……但求求你,放過拂靄……如果、如果一定要有人為此事償命的話……蘇大哥,你就殺了我……”


    “歸晴,站起來,閉嘴!”衍真見歸晴慌不擇言,居然說要以命抵命,連忙出聲喝止,又深深吸了口氣,望向仇心,“莫將軍的事,在下也非常遺憾……但逝者已矣……”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仇心後退幾步,將劍尖垂下,聲音黯啞,“我隻是一時激動……你們放心。”


    說完,他收劍轉身,又在原先鋪的軟草處默默躺下。


    是的……殺了眼前這個人,除了讓歸晴像自己般,痛苦一生外,什麽也換不迴。這一點,不是早已經想通了嗎?為何聽到那些話,心中還是放不下?


    罷罷罷。待到靜王迴朝,此事風頭過後,歸晴他們也找到安全的棲身之所,自己便陪著佑非隱居山林,眼不見心不煩……這場恩怨,這般了結,是最好的結局。


    經此一場變故,四人之間都再無話說。山洞裏,隻聽得見篝火嗶嗶剝剝的燃燒聲。


    歸晴收拾好吃剩的兔肉,清掃了地上的兔骨後,小心翼翼地將衍真抱到靠著洞壁一角的軟草鋪處,讓他躺下。歸晴自己,則躺在外側,緊摟著衍真睡下。


    這個姿勢,使得衍真全身都在歸晴的保護中,他已經被剛剛仇心的舉動嚇怕了,生怕仇心忽然再起意,想要殺害衍真。


    如果是那樣的話,衍真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他不能冒這個險。


    綠梓坐在篝火對麵,不發一言地看著歸晴與衍真,眉頭輕皺。眼中,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淺淺羨慕。


    這世上,假如有一個人願意如此待我……便是立時死了,心中也是甘願的。


    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後,綠梓站起身,輕輕撿起歸晴脫下的鞋——如他料想的般,兩隻鞋底已經磨穿,上麵還沾有星星點點的血漬。


    綠梓將打獵閑暇時采來的草,仔仔細細地墊在那兩隻磨穿的鞋底內。


    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樣,他會好受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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