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伐利亞,普法爾茨屬布格倫根菲爾德郡(burg lengenfeld)。


    這片歸屬於普法爾茨行宮選侯的飛地領土,擁有與其他飛地相似的命運,恰如巴塞爾郡之於奧地利大公。


    哈布斯堡家族起源的鷹堡,在家族的事業騰飛前就被賣給了其他家族。瑞士戰爭結束後,巴塞爾是僅剩的一塊屬於哈布斯堡家族的瑞士領地。


    不止弗雷德裏克三世,曆代哈布斯堡家族族長無不對瑞士抱有特殊的情愫。上追幾百年,他們都是從瑞士山脈裏走出來的土生土長的瑞士人。即便飛黃騰達了,對故鄉的情感仍是世世代代難以割舍的心情。


    而用冷冰冰的政治話語解讀的話,巴塞爾郡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向西部投放影響力的唯一支點。假如弗雷德裏克不僅滿足於擔任半個帝國的皇帝,巴塞爾的戰略意義便始終重大。


    而布格倫根菲爾德郡之於普法爾茨人同樣如此。


    這裏是維特爾斯巴赫-普法爾茨家族奪迴巴伐利亞故土的重要據點,因此,即便土地貧瘠,普法爾茨人依然在此修建了堅固的永久防禦工事,倫根菲爾德城堡與一條綿延數千米的人工護城河守衛著家族在巴伐利亞最後一個據點。


    而守衛如此重要據點的任務,必須托付給一位值得信賴的好友。


    這便是如今,克萊恩·沃爾夫岡所擔任的職務。


    自1451年起,克萊恩開始擔任維特爾斯巴赫家族的王家郡守,他是現任普法爾茨選侯的兒時玩伴,如今是選侯最最值得依賴的臣子,如此重擔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唯一不足以服眾的問題在於他極低的出身——農奴之子。


    但這並不致命。


    法蘭克時期,由加洛林王朝製訂了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至今將近七百年。中國人講,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英國人說,爵位不傳三代。舊秩序固然沒到蕩然無存的地步,但就像捷克的拉德季以佃農這樣低的起點官至皇家督軍,爵至采邑騎士。


    克萊恩盡管出身受人質疑,卻不妨礙他繼續為現今高不可攀的發小貢獻才華。郡裏的各個階層看在選侯的麵子上也會盡量接受他的統治,畢竟,布格倫根菲爾德郡的上一代王家郡守不是別人——正是如今的普法爾茨選帝侯殿下。


    而這又要追溯到更久之前。


    1449年,前任普法爾茨選侯,曾經在巴塞爾公議會上與羅貝爾有過一麵之緣的“善人”路德維希四世暴病身亡,年僅28歲。


    路德維希死後,長子菲利普年幼,他的弟弟“勝利者”弗裏德裏希便接手了公國的領導權,並在全國上下數百貴族麵前立下承諾,自己死後,爵位將歸還兄長一脈。路德維希在世時,弗裏德裏希便被委以重任,他因繼位而前往海德堡後,便將郡守之位移交給自己的發小心腹,即現任郡守克萊恩·沃爾夫岡。


    這一天,克萊恩就像往常一樣,在倫根菲爾德要塞的城門樓上巡視守衛情況。


    城堡附近的市鎮似乎發生了大規模鬥毆事故,克萊恩並不關心,和中國古代的國情不同,歐洲領主其實很少對城市實施直接統治。“城市(city)”一詞更多時候用於指代底層民眾和商人自發結成的沒有城牆庇護的大型社區定居點。城市居民雖有向居住在城堡中的統治者交稅的義務,但在諸如維護治安、組織救災等問題上需要自行解決。


    安撫鬥毆群眾是城鎮治安巡邏隊的工作,克萊恩郡守的責任有且僅有保衛這座城堡,保證它不被任何來犯之敵奪走,其餘概不負責。


    而且,最近他的心情十分鬱悶,一點也不想管賤民互毆這攤子爛事。


    “哎……”


    坐在屬下士兵為自己搬來的凳子上,克萊恩悶悶不樂地啜飲水囊裏的隔夜冷水。城下的鬥毆愈演愈烈,殺聲震天,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最後終於擾的他不得清閑。


    “你們帶上劍和矛,下去把這些老百姓都給我驅逐走,煩死了。”


    克萊恩不耐煩地罵道。


    “一天天地閑得蛋疼就知道打架,他媽的,還是稅收少了,吃太飽,給比養的餓出饑荒就知道老實了。”


    他的士兵們惴惴不安地看向郡守大人。


    他們這些下層士兵之間經常傳頌著克萊恩大人的傳奇,從農奴之子到一地郡守,許多平民士兵都以他為榜樣,但每個人都明白這有多不切實際。這個世道,貴族之外的人想要爬上權力的高塔,要麽加入教會,要麽刻苦學習,進入數目稀少的大學,除此之外的職位任命大多來自於領主的個人好惡,而與才能關係有限。


    克萊恩大人能坐上今天的位置,無外乎是憑他與選侯大人童年玩伴的真摯友情。可大人明明出身貧寒,對待百姓的態度卻往往比高高在上的貴族老爺還要惡劣幾分,這讓大家都一頭霧水。


    “看什麽看!還不快去!”


    克萊恩咆哮著把士兵們趕下城牆。


    須臾,全副武裝的幾十名士兵插進了下方的鬥毆,鋒利的刀刃與堅固的盔甲對衣衫襤褸的平民形成了降維打擊,不到片刻,方才氣焰滔天的鬥毆大軍便一哄而散,順帶拋下了十幾具平民的屍骸。


    “真是野蠻。”


    就在郡守的士兵鎮壓平民持械鬥毆的同時,不遠處的一處小山丘上,幾道身影在大風的吹拂中左搖右晃。


    羅貝爾放下望遠鏡,遞給了耐不住性子的伊莎貝爾,扭頭對蓋裏烏斯吐槽道:“一點小事就演變成這麽惡劣的鬥毆,他們這裏就沒個法院什麽的?大家都不愛打官司的嗎?”


    維也納的霍夫堡皇宮以南,就有一座直接聽命於皇帝的中央刑事法院,無論平民還是貴族之間的財產爭端與更惡劣的刑事案件都會在那裏審理,安科納法院也是同理。這是幾百年來的習慣,他已不覺新鮮,反倒是沒有更令他詫異。


    “這種窮山惡水人煙稀少的地方,有個法院才奇怪吧?”


    蓋裏烏斯反過來吐槽他。


    “就算是我們酷愛打官司的羅馬人也不可能在山溝裏安排個學識淵博的大法官,這些人喜歡住在窮山惡水裏是他們自己的事,你沒義務去拯救每個人,尤其是主動尋死的家夥。”


    “哎,羅貝爾你看。”


    舉著單筒望遠鏡觀察遠處城堡的伊莎貝爾忽然驚喜地喊他。


    “我看到一個好奇怪的男人,穿著貴族才能穿的衣服,看上去卻跟個農民似的。”


    “為什麽這種事情可以觀察出來啊?”羅貝爾搶過望遠鏡,嘴裏不忘吐槽,把鏡筒放在眼前,“啊……還真是。”


    要問為什麽的話……誰家貴族會背著把鐵耙子啊。


    克萊恩走下城牆,視察下方的情況。有不少在鬥毆中傷殘的民眾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聲音傳入耳膜,令他更感煩躁鬱悶。


    有些被士兵看押住的鬥毆的領頭羊,這些麻煩的不法分子不僅看上去毫無懼色,而且都對他身後背著的“玩意兒”指指點點。


    “看什麽看!”被指點久了,克萊恩也不禁大怒怒吼,“沒見過耕耙嗎?!”


    “見是見過……”其中一個不安分的平民猶豫地說道,“隻是,大人您萬金之軀,何故背負一把我們這等下人才用得上的東西呀?”


    這句話水平不低,不經意間滿足了郡守大人的虛榮心,他聽了後心情驟然大好,當即揮手,命令士兵遣散受關押者,隻在他們臨走前厲聲訓誡了幾句。


    “日後再有違法亂紀之舉,本郡守不會再手軟,就算要打架,也給我滾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打,聽到沒有?”


    “遵命、遵命!”


    暴民們連磕帶叩,撿起地上的斧頭和釘耙便逃也似得離開了這裏。萬事平息後,克萊恩終於長出了一口氣,隨即一抹苦澀出現在臉上:“哎……”


    這個鐵耙子並非是他自願背負,而是上級的命令。這個命令的下達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青梅竹馬,如今高居選侯公爵之位的弗裏德裏希。


    ‘……你是奴隸的兒子,這是你的劣勢,更是你的優勢……學會把握這個優勢,更深入地團結巴伐利亞的人民……這是我對你的期盼,願上帝保佑你高潔的靈魂……背負著農民的器具,人民便會熱愛你、擁戴你……落款:弗雷德裏克·馮·維特爾斯巴赫。’


    這裏他的發小在信裏寫給他的內容,說是勸說,但更近似於一個命令。二人間的關係除了是朋友,更是君臣,克萊恩縱使萬般不願,仍不得不履行君主的敕命。


    選侯大人就像一位端坐在象牙塔裏的公主,對底層民眾有太多不切實際地期待。克萊恩能直觀感覺到,當臣民看見郡守背負鐵耙的滑稽模樣時,沒有任何的喜悅,隻有震驚的眼神刺痛他的心,那是一種對他“身份失格”的詫異和嘲笑。


    他低賤的出身因此被好事者傳遍四方,哪怕布格倫根菲爾德郡的乞丐都知道了他曾是奴隸的兒子。鐵耙就像一枚奴隸臉上可恥的烙印,而這痛苦卻是摯友強加於他。


    誰能明白他的心情?他不是奴隸了,也不想被人說是奴隸。他拚盡一切走到這個位置,如果世人仍然以奴隸看待他,那他奮鬥的意義何在?何在啊……


    ……不,其實不對。


    在無人注意到的角落,克萊恩的神情愈加苦澀。


    理論上,他仍然隻是個可悲的賤民,隻是暫時被授予了郡守的權位。克萊恩·沃爾夫岡(klein wolfgang),沒有“von”或者“de”,一切都是摯友賞給他的,他唯有感恩,他什麽都不是。


    為什麽要給他希望,卻又止步於此,他不知道。


    在堵滿心口與喉嚨的鬱悶和委屈中,克萊恩踉蹌著走迴城堡。走迴這座暫時屬於他,而終究不屬於他的“burg lengenfe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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