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曆朝曆代,哪個朝代的貪官數量最多,這是無法統計的事,但要說官員數量,卻有個大概。


    有史記載:“曆代官製,漢七千五百員,唐萬八千員,宋極冗至三萬四千員,然本朝自成化五年,武職已逾八萬,合文職,蓋十餘萬。”


    另有史記載:“漢光武時,省官止七千五百餘員,唐時文武官一萬八千八百餘員,本朝洪武四年,武職兩萬八千餘員。”


    從洪武四年至成化五年,不過九十九年,武職就從兩萬八千餘員,增長到八萬餘員,整整翻了三倍。


    而文職的增加,則更加恐怖,在洪武年間,不過寥寥兩千餘人,到成化五年,就增加至兩萬餘人,整整翻了十倍。


    在成化年間往後,武職數量增加有所遏製,至今已逾十萬員。


    但成化、弘治、正德,及至當今聖上的嘉靖前四十年,又是個一百年,文官集團勢力持續暴漲,從兩萬餘人,一直增加至十二萬餘員。


    可以說,在這嘉靖四十一年春,大明朝文武職官二十二萬餘員。


    而曆朝巔峰人口,漢時六千萬,唐時五千萬,宋時四千六百萬,而本朝今日為巔峰,且還在持續增加中,近一億兩千萬人。


    如此。


    漢時官、民比例,1:8000。


    唐時官、民比例,1:2700。


    宋時官、民比例,1:1400。


    而大明朝,嘉靖四十一年,官、民比例,1:600。


    人人都說宋朝三冗,冗官、冗吏、冗員嚴重,豈知大明朝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以朝廷品秩最低從九品官吏為例,年俸五十石,折銀二十五兩。


    二十二萬文武職官就是全以此為計,一年支付官員俸祿也要五百五十萬兩紋銀。


    而實際支出,遠高於此,整個嘉靖四十年,朝廷共發放祿食祿米近八百萬兩紋銀。


    這還是聖上罷黜諸王,沒有將王食王祿計算當中。


    盡管去年聖上宣布免賦稅三年,但朝廷的賦稅所入,仍突破了本朝曆史,來到了八千萬兩紋銀。


    這便是鹽、鐵、酒、醋、明礬、煤炭等諸業官營給朝廷帶來的巨大利益。


    哪怕沒有普通百姓上交賦稅,僅靠諸業官營,朝廷就有八千萬兩紋銀的賦稅所入。


    由此可見,在過去兩百年裏,大明朝的既得利益者,沆瀣一氣,從百姓,從朝廷,從大明朝身上挖走了多少好處。


    根據戶部計算,如果算上免除的百姓賦稅,大明朝去年賦稅將高達兩億兩紋銀,甚至超過了宋朝的巔峰歲入。


    以去年實際賦稅來算,大明朝官員俸祿開支,占據了朝廷總收入的一成。


    以去年所有賦稅(免除賦稅和實際賦稅)來算,大明朝官員俸祿開支,占據了朝廷所有收入的百中之四。


    可是,要是以嘉靖三十九年朝廷的賦稅,四千五百萬紋銀來算,大明朝官員俸祿開支,占據朝廷所有收入的百中十八。


    世人皆知,大明朝官員俸祿,是曆來之低,之微薄,但偌大的華夏,為了供養文武職官,為了供養朱姓宗室,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


    大明朝廷,大明百姓,已經給不了文武職官,給不了宗室更多了。


    再就是,請所有人相信一個道理,一個無數人爭搶的職位,必定是個好職位。


    所有的人都在唾罵大明朝皇帝薄恩寡義,待仕薄寡,可為什麽還沒有那麽多人在爭著搶著考取功名,入仕當官?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這天地間。


    最聰明的就是讀書人。


    一麵抨擊著俸祿低,一麵積極著做官,罵名都讓朝廷,都讓皇帝背了,好處卻都留在了自己手中。


    總會有人說,在大明朝當官,當清官,會沒有房子住,會無食餓死、死後也無錢葬身。


    曆朝曆代,哪個朝代、哪個年間沒有餓死的清官?沒有無居的清官?沒有死後無錢葬身的清官?


    中華上下五千年,凡是一國都城,京城的衣、食、住、行有便宜的嗎?


    兩世為人,朱厚熜知道,縱使是後世,在腳下這座京城裏,也沒有給所有在京公務員一套房子。


    給不給得起兩說,就是給得起,那十數億的人民能願意嗎?


    清官不易。


    卻永遠與絕大多數官員無關。


    所以,任何朝代,任何時間,朝廷都沒有虧待官員,這群人,始終享受著當世最好的一切。


    去貪,去占,不是活不下去,而是心中的欲望在作祟,貪得無厭,平民百姓死活與它們何幹?


    這便是朱厚熜在去年,血洗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官場,殺了數萬官員,而沒有絲毫心生不忍的原因。


    既然群臣都在上疏增加俸祿,加就是了,但不論怎麽加,朝廷對官員俸祿總開支是不會變的,將被釘死在一年八百萬兩紋銀。


    中下層官員增加俸祿,那上層官員俸祿就要削減,朱厚熜要讓兩京一十三省二十二萬餘員文職武官明白一個道理,俸祿調整,將會成為職官們內部問題。


    和大明朝無關,和他這位大明朝皇帝陛下無關。


    而這件事,別人不敢提,唯有海瑞可以。


    海瑞明悟全部,將世子朱翊鈞又交給了黃錦,然後扶著繡墩跪倒,朗聲道:“聖上,臣請自降一半俸祿,為補我朝貧寒官吏。”


    大明朝官員的俸祿主要由正俸、優免、皂吏銀、賞賜等構成。


    品秩越低,正俸占俸祿比例越高,反之,品秩越高,賞賜就會越來越多。


    尤其是海瑞這禮部尚書,每逢節日舉辦慶典、祭典,總少不了聖賜。


    海瑞是正二品文官,正俸年俸七百三十二石,折銀三百六十六兩紋銀,而一年賞賜,翻倍也不止,再加上優免、皂吏銀,一年俸祿折銀在一千二百兩紋銀以上。


    海瑞願自降一半俸祿,一年就是六百兩紋銀,這對於貧寒出身,且是清官的海瑞而言,是非常大一筆銀兩。


    “朕準了!”朱厚熜發自內心的笑了。


    海瑞攜世子告退。


    朝廷中下層部分官員加俸,上層官員減俸的事,隨之也傳揚開來。


    同時,新晉禮部尚書海瑞自請降俸一半,更是震撼了整個朝野。


    無數中下層朝廷命官為之動容落淚,而上層朝廷命官則暴怒不已。


    聖令沒有下達。


    顯然是在等高官們主動上疏自請降俸,這海瑞,是想逼死他們不成?


    ……


    海瑞先將世子朱翊鈞送迴了禦賜海府。


    哪怕隔著屏風,都能感受到殷切地目光,海瑞隻是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現在的大明朝,不適合冊立儲君。


    海妻接過了世子,海瑞告退,接下來,他要前往內閣述職。


    然而,就在海瑞要登車前往時,在轎篷馬車前見到了畏畏縮縮的一人。


    六心居的趙姓掌櫃。


    這趙掌櫃奉著海瑞的命令,挑了壇醬菜送迴宮中,近乎求爺爺告奶奶般,從內侍那裏聽說了“海瑞”之名。


    這是個聰明人,雖說隻是小聰明,但勉強也夠了,這趙掌櫃送完醬菜沒有迴鋪子,而來到了這海府門外等著。


    海瑞攜世子而歸時,左右錦衣衛緹騎、提刑司太監開道、護佑,趙掌櫃不敢靠近,隻能目送海瑞、世子入府。


    就繼續在門外等著,這時見海瑞又出府,猶豫了再猶豫,就在海瑞快上車時,咬了牙,狠了心,硬著頭皮走了過來。


    在海瑞的身上,趙掌櫃看到了拯救六心居最後的機會。


    海瑞看到了趙掌櫃,卻沒有絲毫停滯,進入了車中,就在趙掌櫃心生絕望時,一名錦衣衛傳話來,“跟上”。


    短短二字,卻讓趙掌櫃熱淚盈眶,活了,要活了。


    六心居中。


    海瑞的再次降臨,頓時掀起了無數議論。


    趙掌櫃備下了筆墨紙硯,諂媚討好等待海瑞賜下墨寶,刻匾更換門頭。


    海瑞握住了筆,在硯盒裏蘸飽了墨,卻沒有急著起筆,望著趙掌櫃問道:“這店名為何叫‘六心居’?”


    趙掌櫃忙答道:“迴部堂,這個店,是草民六兄弟開的,因此起名‘六心居’。”


    “六個人便是六條心,這就不好。”


    海瑞雖然不恥嚴嵩、徐階,但也不會踩著兩位曾經的柱國大臣揚名,道:“人心似水,民動如煙。我大明朝現在是一億兩千萬人,照你們這樣想,那便是一億兩千萬條心,我替你出個主意,在‘心’字上加一撇,把‘心’字改成‘必’字,六合一統,天下一心,如何?”


    趙掌櫃自是連連點頭,好好的醬菜鋪子已經這樣了,海瑞能施以援手,別說給店改改名,就是給他們兄弟六人改改名姓都成。


    海瑞起筆,一筆下去,寫下了“六”字那一點,接著一橫,一撇,一點,“六”字即成。


    趙掌櫃就在桌案邊,小心伺候著,也看著海瑞題字,下意識地,就拿牌匾上嚴嵩的題字做對比。


    嚴嵩的字,不論何時,都飽滿有力,時時刻刻,都如天上的滿月,橫壓人間。


    但就如《史記·範雎蔡澤列傳》所雲:“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也。”


    盛極必衰,登高跌重。


    而海瑞的題字,勁瘦精壯,就仿佛天上如鉤的月,纖塵不染。


    或許,這就是心境吧?


    海瑞又蘸飽了墨,一氣寫出了“心”字,再在‘心’字中間寫下了濃濃的一撇。


    心無旁騖,海瑞又蘸墨,寫出了最後一個“居”字。


    海瑞取出自己的印信,趙掌櫃畢恭畢敬接到手心,讓店小二立刻端來了朱砂印泥盒,重重地印了印後,又伸到嘴邊嗬了一口大氣,在條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蓋了上去。


    新的牌匾成了,六心居,不,該說是六必居的趙掌櫃頓時心潮激蕩,興奮道:“部堂,我今天就請人刻出來,明早就讓人能掛上。”


    海瑞收迴了印信,問道:“那門頭的牌匾又該如何?”


    說的是嚴嵩題寫、徐階加印的牌匾。


    趙掌櫃像是被澆了盆冷水,從頭涼到腳,依過去一年的遭遇,他恨不得摘下那牌匾後用刀砍了,用斧子劈了。


    但他還沒有傻到把心中怨懟的話說出來,也知麵前的人,絕對不會喜歡反複無常,前恭後倨的小人,恭聲答道:“草民會將之懸掛在店堂之中。”


    那塊牌匾,也是他豬油蒙了心請來的,如今含著淚也要留下,從此以後,六必居兩牌匾,店門頭上一個,店堂裏掛一個。


    甭管吉不吉利,隻能這樣幹了。


    海瑞是滿意的,對著趙掌櫃說道:“店名初改,想必會影響你的生意,再取紙筆給我拿過來,我替伱把這個‘必’字做個注腳,正人心,靖浮言。”


    趙掌櫃立馬望向了櫃台裏一個夥計,喊道:“再取紙筆來。”


    因隨時記賬,紙筆都是現成的,那個夥計從櫃台上捧著紙筆墨硯,匆匆而來,將東西放在了方桌上。


    海瑞拿起了筆,在硯台裏探了探,又轉臉問趙掌櫃,道:“聽人說,貴店的醬菜頗有講究,一是講究產地,二是講究時令,三是講究瓜菜,四是講究甜醬,五是講究盛器,六是講究水泉,是這樣嗎?”


    趙掌櫃聽他如此精到地說出自己店中醬菜的六種好處,不禁心中一陣感動,動容道:“是。”


    “既是這樣我就給你寫了。”海瑞說著,蘸飽了墨便在那紙上寫了起來。


    趙掌櫃望向紙上次第出現的字,眼睛越來越亮。


    最後一個字寫完了,海瑞擱下了筆,抬起頭望向了趙掌櫃,道:“如何?”


    趙掌櫃大聲答道:“部堂所寫,自當極品!”


    “產地必真,時令必合,瓜菜必鮮,甜醬必醇,盛器必潔,水泉必香!”


    海瑞站了起來,告誡說道:“這是六心居改為六必居之真義,趙掌櫃,以後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不要忘。”


    趙掌櫃鄭重答道:“請部堂放心,我過會就將這‘六必’另做一塊牌匾,掛起來,永不墜部堂賜筆。”


    海瑞點頭。


    讓趙掌櫃去包了四荷葉包醬菜,以作潤筆費,而這,也是海瑞初見內閣四位閣老準備相送的見麵禮。


    救一家醬菜鋪子容易,救一國,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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