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拎著那四荷葉包醬菜走進了內閣直廬。


    一個時辰前。


    閣老們和六部九卿正副堂官就在這等著了,張居正、高拱、胡宗憲、李春芳四位閣老坐在正中的大案前。


    刑部尚書潘恩、工部尚書朱衡、通政司通政司使高儀、都察院左都禦史顏鯨、大理寺卿黃清坐在左側的大案前,副堂官則坐在右側的大案前。


    眾人望著慢慢走來的海瑞,眼中充斥著審視、憤怒的目光。


    這不像是迎接新同僚,更像是審判罪犯的場景。


    在這些朝廷大員心中,海瑞背叛了階級,是不可饒恕的敵人。


    其罪,非以往任何罪官可比。


    海瑞卻沒有受影響,坦然邁進了政務堂中,身為公卿,除天地君親師外,已無需對任何人跪拜。


    海瑞先向閣老們揖手行禮,除在浙江的舊相識胡宗憲起身還禮外,其他三位閣老漠然置之。


    海瑞再向兩位尚書,三卿揖手行禮,除元輔門生,大理寺卿黃清眼望鼻尖默坐在那裏外,其餘四位紛紛起身拱手還禮。


    兩禮過後,沒等海瑞行禮,諸衙署副堂官們就站了起來,向海瑞見禮。


    別看正副堂官僅一步之遙,但就這一步,不亞於進入仕途後走過的所有路。


    不論政見,隻問尊卑,副堂官們都要向海瑞先行見禮。


    這便是官大一級壓死人的真諦。


    海瑞沒有失禮,向副堂官們拱手還了禮。


    諸禮畢。


    偌大的政務堂,坐了這麽多人,卻沒有給海瑞準備椅子。


    同為閣老,胡宗憲沒那麽多顧忌,便出聲讓內閣中書舍人傅應禎去搬把椅子來。


    傅應禎卻沒有急著去辦,望著師相張居正的眼,等待來自師相的意思。


    胡宗憲冷著眼,望了望傅應禎,又望向了張居正,絲毫不加掩飾不滿。


    對於元輔,他不好說什麽,但傅應禎這小小的內閣中書舍人,竟無視來自閣老的命令,當真是張府門下的一條好狗。


    高拱也望向了張居正,眼裏同樣不加掩飾戲謔之色。


    他也不想讓海瑞有椅子坐,但他更喜歡張居正身有麻煩。


    很顯然,張居正的門生,內閣中書舍人的傅應禎,已經觸怒了胡宗憲,要是今天不能讓胡宗憲滿意,這傅應禎在這內閣中書舍人位子上,恐怕要當不成了。


    內閣中書舍人,是元輔自留地不假,可內閣一共四個人,能讓兩位閣老以上不滿意,就沒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張居正眉頭微皺,心說麻煩,但也對門生的忠心感到滿意,給了傅應禎一個眼神。


    領會了師相的意思,傅應禎去搬來了個凳子,能坐人,但坐上去,比著坐在圈椅上的內閣六部九卿大臣們要矮一些。


    故意的羞辱。


    這下。


    胡宗憲徹底動了怒,望著傅應禎的眼神逐漸冰冷,不知死活的東西。


    都察院左都禦史顏鯨對海瑞發起了邀請,讓海瑞去坐他的位置,他來坐這小凳子。


    海瑞聽說過顏鯨的事情,是個‘一碧涵空照我心’的好官,更難得的是,有顆為萬民舍身的心,會同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一道重審過去十年大明朝獄事。


    堪稱人間青天。


    而且,兩人年紀相仿,海瑞是正德九年生人,顏鯨是正德十年生人,海瑞婉言謝絕了顏鯨換座之想,然後與顏鯨兄弟相稱。


    顏鯨也是個爽快的人,直接以兄長稱唿海瑞,既然兄長不願換座,那他也站了起來,這副兄弟情長的畫麵,看得不少人嘴角抽搐。


    張居正麵色一沉。


    高拱的嘴角快要壓不住了,幾場官場大地震後,能坐在這裏的人,基本來說是幹淨的,是有能力的。


    願意給當朝首輔麵子就給,不願意給,那也能不給。


    兩位卿官站在政務堂中,一些正副堂官也站不太住了,猶豫著要不要也站起來。


    張居正本來在等,等眾人站位立場,慢慢發覺事情不太對,當正副堂官們交頭接耳都想站起來時,終於忍不住了,總不能他一個內閣首輔大臣站在了所有官員的對立麵,開口道:“海瑞,我有話問你!”


    元輔一出聲,頓時壓住了政務堂的躁動,海瑞平靜道:“請問。”


    張居正站了起來,道:“你以述職為名,暗藏禍心,覲見時上了道狂犬吠日、飛謀釣謗的大逆不道之言,上至內閣,下到六部九卿大臣看了,無不義憤填膺,萬難理喻!


    我現在要問你,這樣做,到底是你喪心病狂,還是以邀直名?”


    上疏加俸,文武百官是樂見其成的。


    但沒想到,海瑞上疏加了中下層官員俸祿,卻要減上層官員俸祿。


    損己利人,這根本讓人無法理解。


    常言道:“千裏做官隻為財,萬世為人當為權。”


    十年寒窗苦讀,數十年宦海沉浮,能不去貪贓枉法,為民做主,在許多人眼中,就夠對得起朝廷,對得起聖上,對得起百姓了。


    哪有人把本該得到的錢財還往外推的呢?


    張居正自詡是個好官,但並不想當個清貧的官,人活於世,沒有必要過苦日子證明自己的清廉。


    照此執行,中下層官員將對海瑞感激不盡,而上層官員則會抱怨他這個內閣首輔大臣不幹人事。


    一朝元輔,這是能獲取所有功勞的職位,但在這一招下,卻要背大鍋了。


    更沒想到,海瑞在禦前自請降俸,相當於把所有朝廷三品,甚至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們逼入了死角。


    聖上那裏,絕對在等著在座各位主動上疏自降俸祿,上疏,對不起自己,不上疏,恐得罪聖上。


    這番話,頓時引動了一些閣老九卿大臣們的共鳴。


    他們不過是有幾座大宅子住,有幾十個奴仆、婢女伺候,有十二時辰待命的珍饈,有滿地窖取用的美酒,日子都過得這麽清苦了,再降俸祿,住的地方就要破一些,府裏的人就該都穿著舊衣服上街討飯去了。


    海瑞慢慢迴話了,道:“上這樣的疏,進這樣的言,是為臣的天職,天職所在,本分所在。


    元輔,還有諸位大人,都是讀聖賢書輔佐聖上治理天下的人,既聽了我的疏,為何會認為我的話是喪心病狂,是為邀直名?


    難道說,諸位都不為天地立心,不為生民立命,不為往生繼絕學,不循本職本分做事?”


    誅心之言。


    針鋒相對。


    你罵我邀買直名,我迴之以枉為人臣。


    張居正雖然早就聽說過這個海瑞是個官場不可理喻之人,但還是沒有想到,此人之不可理喻到了如此地步。


    這哪裏是來做官的,倒像是來拆台的。


    張居正心中羞赧可想而知,但畢竟是“當朝大學士”,半生的功夫都下在“學以致用”上,這時遇到這樣的對手,反而激起了他的爭強辯勝之心,幹脆放下了閣老的身份,緊盯著海瑞,道:“你知道我大明朝高官每日要處理兩京一十三省多少政務,救了多少疾苦?


    你知道我大明朝官員是進入仕途前,又是怎樣寒窗苦讀?怎樣債台高築的?


    海瑞,你是舉人出身,未曾及第,不知科甲正途之難,始做高官,不知日理萬機之苦。”


    這連聲之言。


    不光海瑞為之色變,政務堂中部分人也為之憤怒。


    這就不隻是以權勢壓人了,盡管聖上暫停了科舉,但官場最為看重的,還是功名出身,但凡有一點仁恕之心,出身正途者對出身非正途者,往往都迴避“科甲”二字。


    雖說是為了說明科甲入仕之苦,花銷之大,寒門往往承擔不起,以致做官後還賬還債數年。


    但張居正身為內閣首輔大臣,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如此刻薄,可見他對海瑞是何等深惡。


    然,張居正對海瑞的攻擊還沒有停止,繼續道:“海瑞,我知你平生素來少友,便無需人情往來,俸祿多少,足己一人,老母一人,妻子一人,兒女一雙即可,但你可知,我朝文人雅士向來親近,交際往來頻繁?


    海瑞,我知你有禦賜府邸,在這寸金寸土的京城,卻有十畝之大小,住不必發愁,衣、食也因世子在汝府上而不必操持,而行上,你以正二品大員之身,乘轎篷馬車,以此標榜清廉,但汝可知,我朝朝廷大員為國忙碌一生,卻買不下你半座禦府?


    似你這等站在岸上看翻船,以博直名,海瑞,你不覺得自己大忠似偽嗎?”


    毒辣。


    譏嘲海瑞除了母親、妻兒女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人活於世,雖不是孤家寡人,但卻連個能坦誠說話的人都沒有。


    那句大明朝文人雅士向來親近,純屬是屁話,隻是加重諷刺而已。


    再罵海瑞住著禦賜府邸,吃著、穿著禦賜之物,出行故作姿態,隻為在世人麵前呈現出清廉的模樣。


    但他們這些人,往往為國為君為民辛苦一生,卻連海瑞一半的條件都達不到。


    這時的政務堂中,鼻尖縈繞著酸味。


    沒錯。


    張居正酸了。


    內閣六部九卿大臣們也酸了。


    雖然他們中不少人,包括張居正在內,都有禦賜府邸,但聖上賞賜給海家的那座府邸,是司禮監精挑細選的,單從表麵看不出來什麽,可走入其中方知美妙。


    在座諸位,除了胡宗憲被禦賜了曾經恩師嚴嵩那座嚴府,蓋天下鮮有能比者外,就數海家人住的好了。


    什麽張府、高府、李府,加一起也比不過一座海府。


    海瑞看著張居正此時還如此慷慨堂皇、雄辯飾非,即便是初見,也知道了元輔是“大權似忠”一類人物。


    待張居正說完,緊盯著自己,才平靜地答道:“元輔有這般為下屬憂慮的心,那就一切都好說了。說到禦賜衣食住行,元輔可否容我也說幾句。”


    張居正這時已被自己一番宏論處於亢奮狀態:“你說。”


    海瑞兩眼虛望著窗外,淡淡道:“高官厚祿非我所願,禦賜之物亦非我所願。


    元輔以為我不該得禦賜,我亦覺得我不該得禦賜。


    所以,請元輔,請諸位同僚給我三日時間,我會交還禦府於聖上,封還所有禦賜之物於內帑,除我母、我女兒所食之物,無法相還,餘者寸絲寸縷不留。”


    張居正一怔。


    滿堂皆驚。


    海瑞要退還禦賜府邸,退還過去禦賜之物。


    你說我不該得,你說我為國所做貢獻不足以匹配這麽多禦賜之物,那好,我從禦府中搬出去,所有的禦賜之物全還迴去,總行了吧?


    那麽,你呢?


    我的德行,我的功勞,承受不起這麽多聖上賞賜,你的德行就那麽好嗎?你的功勞就那麽大嗎?


    禦府,我不能住,你就能嗎?


    禦賜之物,我不能用,你就能看嗎?


    在座的諸位,就能嗎?


    現在,我還了禦府,退了禦賜之物,在座的諸位衡量衡量自己該幹什麽?


    海瑞的這招以退為進,打的張居正等人啞口無言,像是被釘子釘住一樣定在那裏,兩眼的光也慢慢斂了迴去,眼前的海瑞,在他們眼裏是那樣的虛,又是那樣的實,是那樣的遠,又是那樣的近!


    這樣的人,和以往的傳言,和他人的判斷,相距甚遠,萬不可以常人論之,亦不可以怪人論之。


    以儒家之理推斷,這樣的人更接近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樸人”!


    可當今之世,“樸人”就是“野人”!


    官場之中闖進這麽一個野人,一切發乎中而形於外,使幾千年來所有似是而非積非成是的規則都被破得幹幹淨淨!


    一座價值百萬的府邸,說不要就不要了,這是何等的氣魄?


    張居正那張臉憋得通紅,多年對人性的觀察這時竟一點都派不上了用場。


    偌大的政務堂,落針可聞。


    胡宗憲以內閣閣臣之身,接受了海瑞的述職,其他人承受得起“禦賜”與否,都不影響他,他的嚴府,是真的從與倭寇廝殺中換來的,誰也置喙不了。


    述職完畢,海瑞轉身離開。


    顏鯨、朱衡緊等著離開,胡宗憲瞅了眼天色,也一道離開了。


    正堂官們、副堂官們先後離開,高拱、李春芳也走了。


    本以為元輔能如何如何,卻不想俸祿問題沒能解決不說,如今還要思考要不要騰退禦府,歸還聖賜。


    狗日的,看場戲,還虧了大錢。


    滿堂之中,僅留下張居正、黃清師徒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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