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先將妻兒送到了禦賜海府上。


    跪拜了老母,聲淚俱下講述了過去一年裏不在母前侍奉的不孝。


    但海老夫人卻對兒子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從海妻懷中接過孫子,滿眼皆是小丁點的東西。


    雖然隻是剛滿月的小家夥,但那一顰一笑,幾乎占滿了老人的心。


    世人常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海父,就是海瑞父親早亡,她守節四十載,海門遲遲無後。


    論及壓力,她絲毫不比海瑞小,如果死前仍不見孫子,死後都不能與海父同葬,到地下更無顏麵對海父,麵對海門的列祖列宗。


    老天開眼,這離別一年裏,海妻順利誕下一子,身為母親(婆母),四十年裏,從未有比這時更開心的時候,哪裏還聽得見兒子的聲音,聽得見外界的聲音。


    海瑞等了母親一會兒,但母親的眼裏、心裏仍是沒有他,四五十年母子情,在這一刻,難免會有幾分酸楚。


    而這一年裏,陪伴海瑞的海妻,身份一變再變,教諭之妻、知縣之妻、知府之妻,再到南直隸總督之妻,及今朝禮部尚書之妻。


    在丈夫忙碌公事,婆母、女兒遠在京城,偌大的衙署後堂都要海妻操持,時至今日,早已不是那個在福建南平家中,事事隻知唯唯諾諾的人兒,已然成長為獨當一麵的人,一家之主母。


    此時再見婆母,孝順依舊,但行事之間,已經有了自己的主見。


    見婆母無心兒子,隻心孫兒,而丈夫尷尬在旁,會心一笑道:“聽說王妃、世子在府上,相公,你該去請安的。”


    這一笑。


    也是對過去嫁入海門後所受委屈釋然了。


    提醒丈夫海瑞,莫忘了禮數。


    王妃、世子,是大明宗室。


    作為臣子,不論是海瑞這個禮部尚書,亦或者內閣首輔大臣張居正,在規定的地方遇到,就必須要請安。


    而請安,是本大明朝軍方軍禮的一種,稱為“屈一膝”。


    文人將之演化為日常禮節,但有功名或有官身的文人為表氣節,簡化了部分禮節,僅右膝微彎,身鞠一禮,口稱“請王妃安”“請世子安”。


    李王妃、世子朱翊鈞是聖上安置在府上的,這座海府,說是海家,也不是海家。


    至少,這禦賜海府,海瑞是不能久待的,為了避嫌。


    海老夫人、海妻、一雙兒女,都可以久居此地,唯獨海瑞不可以。


    而且,海瑞進京是就職,國朝九卿,理應先進宮麵聖、謝聖。


    時間不早了,海瑞要先請安過李王妃、世子,再往玉熙宮覲見。


    受妻子提醒,海瑞這才醒悟過來,連忙向母親告別,卻隻得到母親不耐煩的擺手。


    海瑞苦笑著離開,與妻子一道去向王妃、世子請安,即便如此,李王妃也隻隔著屏風受禮。


    一歲多點的世子朱翊鈞,穿著杏黃色的冠袍,則是在海瑞女兒囡囡懷抱中,接受了海瑞、海妻的請安。


    囡囡望著久而不見的父母很是親近,可世子在手,祖母教授的規矩令她不能撒手,去投入父母的懷抱。


    突然,世子望著海瑞,伸出了雙手,出聲道:“抱抱。”


    這下。


    滿堂皆驚。


    盡管世子的話不夠清晰,但離得近還是能讓人聽得清在說什麽,可誰也沒有想到世子會在這時候說話,更沒有想到世子會對從未見過的海瑞,在江南有著判官之稱、人人害怕的海瑞這麽親近。


    囡囡差點把世子扔出去。


    屏風後的李王妃眼中,閃出希望的亮光,道:“海部堂,世子喜歡你,你就抱一抱吧。”


    世子的喜歡。


    王妃的命令。


    這讓海瑞心亂如麻,但看見這麽大的世子眼巴巴的望著他,心裏不禁一片溫情湧上心頭,先一揖倒地,將世子接入了懷中。


    囡囡則投入了海妻的懷抱,母女二人相抱而泣。


    “請海部堂帶著世子前去覲見聖上。”李王妃滿懷希望道。


    裕王爺朱載垕造反被廢,然後被驅逐國朝之外,就再沒有了消息,隻留下他們孤兒寡母在此,聖上送他們來這,就再也沒有來看過。


    雖然朝廷會按時將衣食福祿送來,但她想要的,不是那些外物。


    再就是,世子不能就這樣活著,慢慢大了,也要有人教授才行。


    海瑞知道李王妃想的是什麽,現在的大明朝,聖上、皇子、皇孫三代人,僅世子朱翊鈞一人為儲。


    皇子朱載垕、景王朱載圳盡在國外。


    偌大的朝廷,沒有儲君怎麽行,如果能讓朱翊鈞被冊立為皇太孫,李王妃、世子這對母子也算熬到頭了。


    哪怕以後聖上再誕下龍嗣,朱翊鈞也能參與到皇位繼承爭奪當中,甚至是奪得皇位。


    就如當年的太祖高皇帝冊立建文皇帝一樣。


    海瑞望著懷中的世子,心中一歎,建文皇帝的父親是懿文太子,世子的父親……


    立儲啊。


    不過,說歸說,想歸想,聖上大婚也有一月有餘,據說臨幸皇後、皇貴妃、妃嬪無數,卻遲遲不聽有娘娘懷下身孕。


    海瑞不知說什麽好,但點了點頭,抱著世子向李王妃行禮告退,前去玉熙宮覲見。


    海瑞、朱翊鈞才到玉熙宮門前,就見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黃錦在等著了,道:“有旨,傳禮部尚書海瑞和世子覲見,海部堂,請隨奴婢來。”


    海瑞領著世子出現在精舍門外,黃錦接過了世子,海瑞立刻在門檻外跪了下去,道:“臣,禮部尚書海瑞叩見聖上!”


    “進來。”


    海瑞站起,跟著黃錦走了進去。


    一隻繡墩已經擺在了大殿之內,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雙手移了移繡墩,道:“聖上賜海部堂坐。”


    海瑞向朱厚熜又長揖了一下,挨著繡墩坐了下去。


    黃錦捧著世子來到了朱厚熜麵前,世子乍然見到朱厚熜冕冠龍袍端然高坐,一時便生了怯意,抓住黃錦不鬆手,還一直望著海瑞。


    這一幕。


    朱厚熜無奈地笑了一下,又無奈地擺了一下手:“朕這個爺爺,還不如一個外人,還是讓海瑞來吧。”


    黃錦又走了迴去,世子伸手,讓海瑞抱著。


    “看來朕的孫兒更喜歡伱啊。”


    朱厚熜說不上失落,但也確是無奈,道:“你給朕挑的那壇醬菜朕嚐了,味道還是那個味道,不錯,你給朕上的奏疏,朕也看了,但朕卻難以準你。”


    “聖上……”海瑞的性子是急切的,且視聖如父,“父子”不似母子,是敢於爭執一二的。


    朱厚熜卻將之打斷了,接著道:“請增朝廷官員俸祿的事,不止你一人上疏所奏,內閣的閣老,六部的堂官,都試探過朕的想法。”


    海瑞摟著世子的手,下意識地一緊。


    注意聖上的用詞,臣子竟然對聖上不是頻頻請示,而是“試探”。


    別小看其中的差別,前者是心悅誠服,對君父的敬仰,後者是心懷叵測,對君父的窺探。


    這不由得讓海瑞想起了前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陳洪的死,雖說內廷將事情做的很幹脆利索,但瞞得過世人,卻瞞不過國朝的公卿。


    即便海瑞不去探知,也有人會告訴陳洪之死的真相。


    堂堂內廷宦官的二號人物,不是死於貪墨,也不是死於其義子幹兒在浙江引發的礦難、民亂,而是死於對聖上的監視。


    哪怕陳洪在陪著內閣閣老執行國策,可利用自身影響力,和收服的義子幹孫,竟將聖上心跡告知外朝內閣次相,險些引發內閣首輔大臣的倒台。


    整個京城,所有的人都在遵循著本心做事,以自身利益出發。


    換句話說,偌大的朝廷,聖上不相信大臣,大臣同樣不相信聖上。


    皇子的頻繁夭折,嚴嵩、嚴世蕃父子的背叛,讓聖上始終對臣子們懷有戒心。


    反之,聖上的種種“妄為”,對朝官的打壓,利民而不利官的國策,隨心興起的大獄殺伐,也讓臣子們對聖上始終心懷不滿。


    之所以大明朝朝廷還沒有崩壞,還在蒸蒸日上,原因很簡單,聖上握著無上強權,這一批臣子們也不似嚴嵩父子那般壞。


    更為關鍵的是,部分清廉正直的朝臣,利益與百姓利益,與聖上利益,與大明朝利益重合。


    這也就是從外表看,文武百官在為大明朝做事,在為聖上做事,在為百姓做事的原因。


    實則,在錦衣衛當道,緹騎四出的今天,君臣之間,充斥著無數的嫌隙。


    張居正、高拱等權臣,一心想壯大相權,增加文官集團力量。


    而聖上,則在不停地削弱相權,離散文官集團內部。


    如果,如果,海瑞額頭滲出汗水,想著如果,此時朝廷冊立儲君,儲君位子定下來了,那麽很自然的,儲君身邊就會有一批以他為中心的利益團體--從龍可是頭等大功。


    更不用說老皇帝會給儲君一批得力的老師下屬——太子太傅,太子少傅,東宮左右詹事甚至會有儲君直屬的衛隊。


    漢武帝時期著名的“巫蠱之禍”中,就有太子劉據率領他的直屬衛隊對佞臣江充的戰爭。


    可見,一旦確立了儲君之後,儲君奪嫡的優勢就會急劇放大,如無意外,其餘皇子很難與之抗爭。


    儒釋道三方辯論後,儒家近乎毀滅,但其推崇的立儲方式是經過曆史檢驗的,是逃不開。


    四種立儲方式:立嫡,立長,立賢,立愛。


    立嫡立長很好理解,儒家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禮法上的正統性就保證必須要以嫡長為先。


    其次是立賢,立賢要麽發生在權臣弄位,權臣從宗室中挑一個順眼的,好掌控的,比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


    要麽發生在主脈斷絕,從其餘旁嗣中挑一個過繼,比如宋仁宗傳位於宋神宗。


    立愛就比較少見了,而且一般也很難有好下場。


    趙武靈王想要傳位給吳娃的兒子趙何,結果長子趙章奮力一擊,趙何身死,趙武靈王被圍在宮中三月不得出,活活餓死。


    再比如劉邦曾想立戚夫人的兒子如意為太子,結果戚夫人被呂後活活削成人彘。


    由此可見,即使是漢高祖這樣手提三尺之劍,立下不世之功的開國之君,其實也不是都能為所欲為的,隨意廢立儲君的。


    以儒家統治天下的優越性也同樣體現於此,在人心的把握上,儒家在諸子百家中數一數二。


    當今的大明朝,適合冊立儲君嗎?


    海瑞沉默了。


    而來時路上的所思,在這一刻,全數化為烏有。


    聖上是孤獨的。


    皇權是不容分割的。


    儲君自然是不能立的。


    朱厚熜望著他,繼續道:“張居正想以增加所有官員俸祿的事,來鞏固自身的地位和影響力,朕自是不能答應的,因為,朕信不過。


    朕在等,朕在等你上奏疏。”


    海瑞愣住了。


    越靠近權力中心,鬥爭越是殘酷,這點他體會到了。


    但他沒想到,聖上在等他上奏疏,可增加官員俸祿這種事,不論誰上奏疏,隻要官員俸祿增加,作為天下官員之首,內閣首揆的張居正總能獲取一切功勞,地位、影響力雙雙提升。


    他不明白,聖上等他上奏疏是何意?


    “如你奏疏所言,一些清官、小官,不貪不占,一心為民,是很難維持一家之生計的,尤其是京中七品以下的官員,更是困難,但五品,及以上的京官,生計已然輕鬆,海瑞,你說朕該增的,是什麽樣官員的俸祿?”朱厚熜問道。


    這麽直白的問題,海瑞哪能還不明白,聖上願意給官員增加俸祿,但僅限那些真正困難的中下層官員,而不願給高官增俸加祿。


    朝廷的公卿,不是不知道這個問題,聖上也絕對暗示過公卿,但公卿們的想法顯而易見,我不增加俸祿,豈能讓小官增俸加祿?


    於是乎,公卿們的奏疏內容很是統一,隻說全體官員加俸,而不說其他。


    身為新晉公卿,又是公卿中的“異類”,海瑞立刻答道:“臣以為,當增加我大明朝七品以下官員俸祿,對四品以下、七品以上的官員俸祿適可增加。”


    “太祖高皇帝祖訓在上,朕願予多數官員加俸,可不能違背祖訓,不能增加官員俸祿的總體支出,增加百姓身上的賦稅重擔,卿以為該當如何?”


    “迴聖上的話,臣以為,當削減三品及以上官員俸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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