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一年二月二,龍抬頭。


    儒釋道三教論道,第三場辯論開啟。


    前兩場辯論,儒門以傲絕之勢,在一場攻擂,一場守擂中,保持全勝,毫發無損。


    反之,佛門以悲慘收場,一場守擂、一場攻擂,以全敗,道統毀滅而終。


    而道門,以一敗一勝,損失慘重,一息尚存。


    於是乎。


    第三場辯論,就成了儒門、道門之間的對決,連抽簽都省了,道門攻擂、儒門守擂。


    道、儒雙方,前者以白雲觀觀主、大真人金崇申為代表,後者仍以儒家大宗師、心學聖人門徒錢德洪為代表,上台論辯。


    作為唯心的代表,聖人門徒,錢德洪順理成章對‘老子八十一化’種的種種神仙法術提出質疑。


    “道士能否持咒做到“入火不燒,或白日上升,或攝人返魂,或驅妖斷鬼,或服氣不老,或固精久視”?”


    讓道門大真人金崇申予以答辯。


    對此,金崇申大真人沒有陷入自證陷阱,而祝諸作法,當著無數百姓的麵,使得儒家士人們的衣物或飛或轉,就連錢德洪本人身著衣飾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參辯的錢德洪根本沒學過方術,也就無法作答,可就在擂台上,耍起了無賴,不認輸,也不退場。


    方術終有盡時,錢德洪適時開口,“方術小技俗儒為恥之,況出家人乎?僅風無用,有雨方行。”


    身為大宗師,錢德洪可謂無恥到極點,讓人施展神仙之術,真現世神法後,又說這道平地起風的神通不行,要看能白日落雨的神通。


    台下儒家大宗師相顧無賴,可也沒有說什麽。


    辯論的懲罰,讓人輸不起,君不見這一月裏,兩京一十三省拆毀了數以萬計的道觀寺廟,砸了無數神佛金身,強製還俗了上百萬僧人道士,道藏經典、佛藏珍籍焚毀的不能以數計。


    道門立刻質疑儒門都是反複無常的小人,但大宗師的嘴,到底是硬,強辯儒家高強,道門以江湖技倆愚弄世人,這人間,不可能有神通。


    這下,就連圍觀百姓都看不下去了,紛紛對儒門口誅筆伐。


    而就在這時,天地有雷霆落下,如水桶粗細的落雷,正中儒家大宗師錢德洪。


    立殛當場,化為焦屍。


    霎時間。


    熱鬧的洪武大街為之一靜。


    所有人像是被扼住了命運的喉嚨,怔怔地望著不時還流於屍體表麵的雷電小枝。


    就連台下的道門大真人們,都望著金崇申大真人,眼中的精光無限。


    厲害!想學!


    可金崇申大真人卻隻有滿心的恐懼,落雷降下那一刻,他能明顯感受到虛空在扭曲,這哪是能施展的東西?


    甭管怎樣,奉旨拉偏架的辯論主裁判,主事閣老李春芳,開口道:“天地已明曲直,此辯,道門勝!”


    在場道人、百姓立時歡唿雀躍了起來。


    儒門大宗師們如喪考妣。


    但也改不了大明朝一半書院拆毀,一半書籍被列為禁書不容學讀,一半的士人被趕出書院。


    隨後。


    朝廷就頒布了事關儒、釋、道的新令。


    自即日起,全麵恢複洪武年間關於道門、佛門的禁令,並將儒門添了進去。


    朝廷將建立設置係統完備的儒官、僧官、道官體係,將文士、僧伽、道侶事務的管理納入朝廷運行的軌道。


    其中,朝廷的律令高於儒家規矩、佛家戒律、道家法規。


    而這套序列、職責嚴整的‘儒官’‘道官’‘僧官’體係,沿襲太祖高皇帝所立之名,曰:“善世院”。


    管理儒眾、僧眾、道眾及儒、佛、道三教界事務,掌管天下儒、僧、道三教事。


    善世院隸屬禮部,左右各置:善世、闡教、講經、覺義一人。


    在外各布政州府縣則設有僧綱、僧正、僧會、道紀等司衙門,管理該地方儒、佛、道三教事務。


    看管僧人及寺院的名籍文冊、負責銓選及考試提拔儒士、僧人、道士、簽發度牒、檢束管理儒、僧、道行及教內諍訟,若不涉及民事糾紛,其他衙署不得過問。


    自此,聖上將儒釋道三教,將天下書院、寺廟、道觀分成了三類。


    以佛門為例,“禪、講、教”三種寺廟。


    禪,即指禪門各宗,各留宗廟,餘者盡毀。


    講,則專門注重研修講說佛門義理的天台、華嚴諸宗。


    教,則是指專門念誦真言密咒,演行瑜伽顯密法事儀式者。


    寺分三類,僧人也同樣分成這三類。


    朝廷為了方便區別,連僧服的顏色也有規定,日常穿的、正式場合的袈裟等,三種僧所穿著也都不一樣。


    在三僧中,唯有教僧是專門應付世俗的請求而做佛事(死者葬儀、年忌法要、祈福禳災等)的赴應僧,教寺也稱為赴應寺。


    朝廷會指定專門的應供道場,提供佛事活動,禁止其他類的寺院及僧眾為人作佛事,也嚴禁民間效仿教僧作佛事,如果非教寺、教僧作佛事,被抓到,要以問違罪論處。


    所有教僧必須先受到三年及以上的訓練指導,通過朝廷嚴格的僧事考試,發予證照之後,才成為正式的教僧,才有資格為人做佛事。


    如果沒有度牒的僧人來考試,記誦佳者,考試通過後,才發給度牒。


    法事所有,皆有定價。


    “道場諸品經咒布施”及“陳設諸佛像、香燈、供給”,皆有價格。


    如誦一部《華嚴經》,錢一萬文。


    《般若經》,錢一萬文。


    不隻如此,對於趕經懺做佛事的教僧,也根據地方實際情況具體規定其作一場佛事的錢財收入。


    僧俗不可混淆,不可在城鎮居住,不可奔走鄉村化緣。


    僧人當然不可與民間雜處,三十人以上聚成一寺,二十人以下並寺。


    如果是一、兩個同參好友在外麵四處遊蕩,鐵定要被報官。


    並提倡鼓勵僧人山林清修,信眾若要聽經聞法,需到寺院來。


    這還不是儒釋道三教遭受最沉重的打擊,“給度製度”重啟。


    每三年,朝廷會按照禪、講、教的劃分,發一次度牒,這便是“給度製度”。


    朝廷限製各地方僧道總數,如“凡儒僧道,府不得過六十人;州四十人;縣三十人。”


    給度製度非常嚴格,“民年非四十以上,女年非五十以上者,不得出家。”


    且不許收養孩童為僧,孩童哪裏懂得出家這生死大事,因此如果有收養孩童者,書院、寺院、道觀主事皆以死罪論處,決不饒恕,遇赦不赦。


    年齡要符合,也得先精通儒釋道三教經典,在通過朝廷嚴格的考試之後,才能取得合法身份。


    另外,如發現有不給度牒,卻私自簪剃者,除私自簪剃者本人有罪外,該寺觀住持及受業師與之同罪,並還俗。


    即“所由僧道官及住持,知而不舉者,各罷職還俗。”


    從今日起,所有書院、佛寺、道觀支出,皆由朝廷劃撥。


    與之對應的是,所有香火,將全部歸於朝廷。


    妖孽啊。


    當今聖上要跟聖人、佛祖、神仙搶錢了!


    ……


    是月,海瑞攜妻兒入京。


    嚴嵩題寫、徐階加章的那塊“六心居”大匾依然高掛在這家三開間大門醬菜鋪正中的門楣上,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輝。


    進入嘉靖四十一年,京城的繁華熱鬧更上一層樓,但就在這條門市繁華的大街,人群熙熙攘攘,匾牌下卻門庭冷落。


    來來往往的人走到這家醬菜鋪門前,卻都不約而同地加快腳步,避道而行,無數匆匆的目光對那塊匾連瞧上一眼都不敢。


    前內閣首輔大臣、內閣次輔大臣的墨寶,沒有聖令,誰也不敢摘,就連醬菜鋪子也不敢摘。


    偌大的店鋪,在這快一年時間裏,冷冷清清,卻在敬畏之心下,每日照常開門迎客,盡管無一客人登門就是了。


    這裏,儼然成了京城禁地的存在。


    這天上午,載著海瑞一家上任的轎篷馬車來了。


    車轅前坐著執鞭的車夫,雖是春日,寒意方盡,但車篷窄小,海瑞便也坐在車轅前,頭戴鬥笠,身著葛麻長衫,胡須又花白了些,可兩隻眼睛還是那般犀利有神。


    在鬥笠下敏銳地望見了“六心居”那塊牌匾。


    “停車。”海瑞突然喊道。


    車夫拉住了韁繩,馬車便在六心居門前停下了。


    海瑞跳下了馬車,望了望人來人往的街道,又望向了身前的六心居。


    “是到了嗎?”竹子做的車簾微掀,一手懷抱著滿月大的海妻,詢問道。


    “還沒到,但我想在這裏買些醬菜,到家後給母親下粥。”海瑞對妻子說道。


    海瑞是個剛直的人。


    早在去年他上任淳安知縣時,朝廷便將老母、小女接到了京城供養。


    那時,他在為朝廷衝鋒陷陣,倒也不計較這個了。


    可如今,他貴為禮部尚書,再難有危險,況且,年俸、賞賜逾千兩銀子,贍養老母、優待妻子、撫養兒女,已是易爾。


    所以,在進京前海瑞就做好了準備,欲將老母、女兒從朝廷賜予的府邸中接過,另尋宅邸居住。


    隻是,有明以來,太祖高皇帝出身赤貧,得了天下,給官員定的俸祿近乎苛刻,倘若家境貧寒中了科舉進了官場,僅靠俸祿,隻能勉強給付各項開支。


    地方官尚好,家居動用車輛馬匹都是衙署供應,逢年過節便是各種福利,哪怕做個清官,也足以妻兒老小衣食無憂。


    但要是當了京官,尤其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年領俸祿不過幾十兩、上百兩白銀,倘遇國庫拮據,甚至有以胡椒、蘇木、布匹等折銀抵發俸祿。


    這便是京城出大貪、巨貪無數的原因之一。


    嘉靖四十年以前,國庫空虛,京城貪官無數。


    嘉靖四十年及今,國庫充盈,不再有折俸、拖欠俸祿的事,京城奢靡貪墨搜刮之風遏減。


    當然,這與聖上的大殺伐有脫不開的關係。


    長安米貴,宅居、車轎、長隨皆需自備,養家非常不易。


    海瑞在進京途中,便寫好了一道奏疏,請聖上增加朝廷官員俸祿。


    身為清官,海瑞淋過不少雨,到今日,也是看到了花團錦簇,知道了燈彩佳話,推己及人,也願意為天下清官撐把傘。


    海瑞是個身體力行的人,沒想過高官厚祿後與普通人區別開,在他對以後的想象中,海家仍將是粗茶淡飯,醬菜佐粥。


    “去吧。”海妻放下了車簾說道。


    海瑞向著六心居走了進去。


    立刻,便有好些過往行人驚詫地同時望向了海瑞。


    而六心居對麵茶館靠門口的一張桌子前,也有幾雙鷹一樣的眼投向了海瑞的身影。


    這幾個人雖然穿著便服長衫,但坐在正中那個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宮中的提刑司太監,打橫坐著的兩人寬肩長腿冷麵冷眼,顯然是錦衣衛的人。


    見狀,那個提刑司太監和兩個錦衣衛立時站了起來,走出茶館,準備往六心居而去。


    但還沒跟進去,就見一位錦衣衛密使靠了過來,遞給錦衣衛一張紙條,在看過後,一個太監、兩個緹騎立馬就退了迴去,迴到茶館繼續喝茶。


    確定過身份,是惹不起的人。


    這一奇景,讓過往的行人都不過往裏,從東往西的折迴東麵,從西往東的折迴西麵,偏又不願離去,遠遠地站著,等著看一場茶餘飯後好在人前繪聲繪色擺弄的故事。


    海瑞進了店。


    倚著櫃台的那個趙姓掌櫃,和幾個店裏夥計,竟沒有一個人起來招唿他。


    海瑞來到了櫃台前,從身上掏出了十枚銅錢,放到了櫃台上,道:“買十個錢的醬菜。”


    趙姓掌櫃連眼皮都沒抬,就那樣幹等著,等了好大一會兒,沒等來來店裏趕人的人,這才往對麵的茶館望去,見監視的三人動也不動,瞬間就明了了。


    連忙從裏麵的貨櫃隔欄上,拿開一個罩子,在一疊曬幹的荷葉上抽出一片大荷葉,貼在一個素白的大瓷碗裏,端著,揭開一個壇概,用一個漏眼的勺舀出一勺醬菜,潷幹了醬汁倒進荷葉,又揭開一個壇蓋舀出一勺醬菜,潷幹醬菜倒進荷葉,如此往複,舀了滿滿一荷葉心的醬菜放到櫃台上,然後又抽出一片更大的荷葉,將碗裏那一荷葉醬菜提出來放到另一片大荷葉上,飛快地包好了,從櫃台下一把撕成條的粽葉裏抽出三條,在醬菜荷葉包上一橫一豎一斜繞了一個六合同心結,一紮,提起來,遞給了海瑞,諂媚討好道:“客官,拿好了。”


    海瑞望著趙姓掌櫃,一動沒動,心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當初不是討好嚴嵩,恐怕也落不到今日之下場。


    六心居醬菜,菜比肉貴,聞名於世,這十個銅錢,哪能買這麽多?


    倒是個聰明人,可也是個小人。


    但這麽好的位置,這麽大的店鋪,這麽優秀的手藝,若是荒了,未免太過可惜了。


    “挑一壇醬菜,送進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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