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衙門大堂上。


    左右兩排案桌坐滿了紅袍紫袍。


    議事之中,不少人便不耐煩了,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胡宗憲在時,浙江官場就對新安江水災有了終論,王命旗牌連斬十數人,再議下去,也不過是將那點事翻來覆去的說。


    於是,浙官們種種無聊的情狀就都露了出來。


    有兩個坐在同案的官員正在把玩著一隻官窯細瓷的雞缸杯,有兩個同案的官員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攤開一張新抄來的昆曲譜,用手指在案麵上,輕敲著板眼,同聲哼唱。


    坐在正中大案前的鄭泌昌倒是好耐性,閉著眼不聞不問,在那裏養著神。


    坐在左邊案桌第一位的浙江按察使,執掌浙江二十年刑名,正教著浙官們慎重對待“天使”的何茂才卻焦躁了。


    常言道:“人的名,樹的影”,鄰省海瑞的名,何茂才是聽過的,是個較真的人。


    如果海瑞真的發現新安江九縣決口的貓膩,在天子劍麵前,浙江官場沒那麽好過。


    從何茂才手中,經過無數個大案要案,雖然不是由他親自辦的,但他知道,很多案件的突破點,往往是細枝末節的地方。


    人的得意忘形,就如同新安江桃花汛前的關堰蓄水,人的疏忽大意,就如同新安江九縣決口的粗製濫造。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的道理,新安江就演繹在前,這群狗日的還不放在心上。


    何茂才拍案而起,喝聲道:“你們有點官樣好不好?這裏可不是唱堂會玩古董的地方!”


    見上官動了真火,堂上頓時一靜。


    那兩個把玩雞缸杯的官員收起了杯子,另領個唱昆曲的官員也不唱了,默默收起了曲譜,手也放了下來,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


    刹那間,堂上風氣一正,官氣凜然。


    “德行!”何茂才哼了一聲,又道:“淳安,糧食是賑下去了,百姓也有了活路,但事不算完,所賑的糧食不是官倉的糧,那是織造局的糧。


    現在,楊公公進京後下了詔獄,撒手不管了,但糧主沈一石卻找到杭州府要糧,這總該有個說法,該拿個章程,你們有什麽想法?”


    沈一石不是普通商人,是給織造局辦差的商人,織造局的背後,是宮裏,是皇上。


    運往淳安的賑災糧,浙江、杭州府不能不還,不然,沈一石鬧起來,讓麾下的作坊織機都停了工,皇上改嚴閣老、徐尚書的五十萬畝桑田和浙江的官桑田織不出絲綢,浙江的麻煩就大了。


    這涉及到皇上的內帑,敢讓內帑出現虧空,司禮監兩大秉筆太監孟衝、石義的死狀還曆曆在目。


    聖怒之下,江南織造局的人要死,沈一石要死,萬一,沈一石死前把從前給浙江官場輸送銀兩事無巨細報上去,在座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敢說沒收受過沈一石的銀兩?


    浙官們的下場不言而喻。


    可是,一百萬石糧食,合價七十萬兩紋銀。


    杭州府也好,浙江官場也罷,誰也不願意拿自己銀子去填那個虧空。


    滿堂沉默。


    何茂才火氣更大了,不滿道:“這是解決虧空的態度嗎?”


    還是沉默。


    何茂才發飆了,“這虧空是不是要解決?既然都默認了,那就代表要解決,你們解決不了,好!那我和鄭大人來解決。


    這筆虧空,各個衙門出,大家認領!”


    “認領”二字一出。


    浙官們的頭頓時低了下去。


    各衙門的銀子,甚至在銀子沒有產出前就有了歸屬,該分的,不該分的,早就分下去了。


    這會兒叫人拿銀子出來,這是往死裏得罪人的事,誰願意幹?


    見眾人都低著頭,還不肯說話,何茂才幹脆就直接點人了,“馬寧遠,你是杭州府知府,淳安就是你下轄的縣,你說說,認領多少?”


    馬寧遠抬起頭,望了眼鄭泌昌,又望了眼何茂才,無可奈何:“何大人,你定,你說杭州府出多少就出多少。”


    “屁話!”


    何茂才見馬寧遠滑不溜秋,也是不客氣,“我讓你全出你出嗎?你要是全出的話,今天的議事立刻就能結束。”


    所有浙官這時都抬起了頭,兩眼放光看著馬寧遠,在胡部堂在時,馬寧遠是心腹的存在,杭州府又是浙江第一府,絕對有辦法補上全部虧空的,就看馬寧遠願不願意了。


    馬寧遠當然是不願意的,真把這七十萬兩紋銀虧空接下,在杭州府裏,他這個知府就沒辦法當了。


    馬寧遠不得不唾麵自幹,“那要是杭州府全出了,還要其他府幹什麽?


    各府都說沒有銀兩,但不都有東西抵嗎?


    新安江水災時,各府縣都不同程度受了災,田地淹了不少,就拿這些地,按以往的手段,製造成詭田,抵給織造局,抵給沈一石。


    我浙江水田,豐年要三十五兩紋銀才買一畝地,這遭了災的,再少也不能少過二十兩銀子一畝。


    那便是三萬五千畝地,這重災地出在我杭州府,拿大頭是應該的,五千畝地!


    鄭大人,何大人,怎麽樣?”


    浙江下轄十一府。


    杭州、湖州、嘉興、紹興、寧波、金華、衢州、台州、溫州、處州、嚴州。


    均攤不太好攤,但杭州一府許諾五千畝,其他十府各領三千畝,就差不多了。


    不過。


    就是這樣,湖州十府知府也不太滿意,堂上漸漸鼓噪起來。


    鄭泌昌知道,是時候開口了,望向馬寧遠,“杭州府,一萬畝!”


    馬寧遠下意識地想訴苦,就又聽鄭泌昌說道:“別給我埋怨,誰都能埋怨,就你不能埋怨。”


    能認可馬寧遠以地抵糧,是浙江官場的底線了,再埋怨,這虧空的事就解決不了了。


    果然,在說出杭州府要拿出一萬畝地後,其餘十府知府止住了嘴。


    馬寧遠隻能認下。


    “給大家一旬的時間,田契不到位,主動辭官!”


    鄭泌昌一錘定音,臨了道:“同僚多年,在最後我提醒諸位一句,天使要到了,別當那人,那劍不當迴事,這段時間,什麽狎妓的、養相姑的都斂斂,別讓人抓到把柄,否則,被人砍了別叫悔!”


    門外的隨員匆匆進來了,在鄭泌昌的耳邊低聲稟告,海瑞、徐渭一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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