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的雲,宮裏的風”。


    這是嘉靖朝京師官場無不通曉的兩句諺謠。


    做官欲升遷,必須內閣那片雲下雨,至於那片雲最終能罩在誰的頭上,還要看宮裏的風把雲吹到哪裏,這是一層意思。


    還有一層意思,再機密的事片刻之間宮裏就會傳出風來,此風所到之處,誰觀知了風向便能趨利避兇。


    玉熙宮前內閣閣老爭鬥正式浮於水麵,風吹草偃都倒向了嚴嵩、徐階、嚴世蕃一邊。


    今日嚴嵩、徐階以青詞上疏參奏,不到半個時辰,這個消息就從玉熙宮吹遍了朝野上下,東方未白已然是曉風浩蕩了。


    熱衷於熱鬧的小閣老嚴世蕃,在這時當然不會默默無聞,一道以嚴嵩、徐階的名義指令頓時傳遍了京城,然後,以驚人的幅度向整個大明朝輻射而去。


    “各禦史和六部衙門所有官員,平時有察知高拱、張居正罪行者都立刻上疏參劾!


    至於兩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門官員,平時有依附高、張者,也望爾等幡然醒悟,反戈一擊!”


    用詞之嚴厲,用意之兇狠,自嘉靖二十四年,內閣首輔大臣夏言正令萬官避道嚴嵩以來,再無文書所能及也。


    一時間,滿朝嘩然。


    但在嚴、徐、嚴,和高、張之間做出選擇,此事不難。


    無數參劾高拱、張居正的奏疏,立馬如大雪飄入西苑。


    高拱不甘示弱,同樣以百六十九字青詞迴擊嚴嵩、徐階、嚴世蕃黨同伐異,禍國殃民。


    送入玉熙宮後猶不解恨,又動手寫下萬字奏疏,疏中點明了依附嚴氏父子的通政司通政使羅龍文、刑部侍郎鄢懋卿等人徇私枉法、貪墨無度,徐階的兒子徐璠、徐琨、徐瑛橫行鄉裏、為禍一方。


    嚴嵩、嚴世蕃,是昔日的敵人,高拱在參劾時,下筆如有神。


    畢竟,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敵人。


    徐階,是昔日的友人,高拱知道徐階最在乎就是家族,就是三個兒子,在參劾時,專朝徐階的心窩子戳。


    以一敵三。


    高拱絲毫不弱下風。


    一連數日,高拱不眠不休,精神卻飽滿有力,如同一隻兇悍的鬥雞,不管誰敢上前,都要被啄下肉來。


    參劾入宮。


    玉熙宮沒有任何動靜,但重獲皇上信任的錦衣衛卻連連出手。


    常言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內閣閣老難抓,六部尚書難咬,但朝廷中的文武百官,錦衣衛沒有那麽多顧慮。


    罪狀,甚至是罪證,都是現成的,高拱參劾官員的奏疏中,基本都會帶著一些確切證據,所以,錦衣衛抓人入詔獄時連理由都不必想。


    數百名京官進入詔獄。


    這也就是朱厚熜從嘉靖二十一年後就不再上朝,不然,就會發現朝堂有一半位置空了。


    以嚴嵩、徐階、嚴世蕃為首的文官集團損失慘重,高拱、張居正同樣損失不小。


    與高拱君子之交的南京禮部尚書葛守禮、南京光祿寺少卿徐養正、應天府尹劉自強等人,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都派人前去南直隸抓捕押送入京。


    荊州府知府趙謙等一幹荊州府諸縣新進官員,全部罷黜官身、削去功名,等待錦衣衛押送入京。


    戚繼光、李成梁、淩雲翼等軍中武將身負護國重任,這才逃過一劫。


    在這冗官、冗員的朝廷中,高拱、張居正竟成了孤臣。


    而這還不是結束,執掌中樞內閣二十年的嚴嵩,參劾他人的能力遠不止於此。


    在大明朝範圍內,距離京城最遠的嶺南近六千裏,中間還要過海路,但在八百裏加急急遞下,十天便能抵達,二十日便能來迴。


    收到嚴嵩、徐階、嚴世蕃聯名信箋的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官員,幾乎人人當場寫下參劾高拱、張居正的奏疏,即便實在不願意寫的,也在其他官員的參劾奏疏中簽了名,以作聯文。


    在嘉靖四十年正月十七日的後二十日裏,參劾高拱、張居正的奏疏從四麵八方源源不斷送入京城,送入玉熙宮內。


    高拱、張居正就像汪洋大海中的兩葉小舟,隨著狂風驟雨的拍打,隨時都有葬身大海的可能。


    而就在這時候,沉寂多時的裕王府,終於選擇了出手。


    裕王王令,請高拱、張居正兩位師傅入王府解惑。


    高拱是裕王的侍講學士,張居正也是裕王侍講。


    王有命,不敢不從。


    嚴家隨即有令降下,暫停一日參劾。


    按照規製,官員的奏疏會先送通政使司,而通政司通政使,正是“嚴嵩書童”“嚴世蕃摯友”的羅龍文。


    參劾高、張二人的奏疏,自然是嚴家有令什麽,就做什麽,“暴雪”,還在往京城來,卻突然不往玉熙宮去了。


    ……


    裕王府。


    或許朱翊鈞是在正月十五出生的,對花燈十分喜歡,哪怕還沒有滿月,一天到晚就喜歡盯著花燈看。


    雖然正月十五過去了這麽久,但王府裏掛滿了花燈,五彩繽紛的,惹得朱翊鈞咯咯直笑。


    懷抱著朱翊鈞的大伴和其他太監每聽到朱翊鈞笑,就會跟著笑。


    院子裏的歡鬧聲,裕王朱載垕當然聽到了,也知道這是李妃的用心。


    但裕王的心思顯然不在這兒,慢慢站了起來,踱到窗前,沒有看朱翊鈞,而望著門房的方向,方便高拱、張居正到來時能第一眼就看到。


    許是望久了,眼睛有些累,裕王眨眼的功夫,高拱、張居正被門房領進了大院。


    見高、張二人來了,李妃在窗前立時喊道:“馬大伴,抱世子去睡。”


    馬大伴領命,懷抱著朱翊鈞,領著那幾個太監走向了寢宮。


    高拱、張居正走進裕王宮殿,見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人行完禮走到兩旁的椅子前站著,二十幾天不見,見麵後反倒誰也不說話,大殿裏落針可聞。


    嚴黨、清流合流後,徐階就與嚴嵩達成共識,大明朝的下一位皇帝,當為裕王殿下。


    裕王,得到了嚴嵩的支持,地位前所未有穩固下來,據說,嚴嵩、徐階準備聯合文武百官上書皇上立裕王為太子儲君。


    一啄,一飲。


    嚴嵩這般熱切想確立裕王的地位,不外乎得到了裕王的承諾,他日登基,嚴家門楣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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