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紅得像血。


    在內閣首輔大臣嚴嵩案頭的紫金缽盂裏輕輕漾著。


    也在內閣次輔大臣徐階案頭的紫金缽盂裏輕輕漾著。


    兩支“樞筆”,各自伸進各自案頭紫金缽盂裏蘸了朱砂,兩個人都將筆鋒在硯台裏慢慢探著,一位八十一歲老人戴著一雙花眼的眼鏡,一位五十八歲老人戴著一雙花眼的眼鏡,望著麵前用多種纖維摻著樹葉搗碎了秘製的青紙,望著都已經寫了一多半的鮮紅駢文,琢磨著下麵的詞句。


    青的紙,紅的字,一流的館閣體。


    任他朝廷動蕩,兩個宰相這時卻在西苑內閣值房內為皇上寫青詞。


    從朱厚熜煉道修玄,轉眼數十年,常命大學士嚴嵩、徐階等人撰寫青詞,焚祭上蒼。


    二人所撰青詞“深愜聖意”,時人唿二人“青詞宰相”。


    殊不知,多少軍國大事,幾許君意臣心,都在這些看似荒誕不經的青詞中深埋著伏筆!


    也隻有在這嘉靖朝,參奏他人的奏疏,才會寫入青詞中。


    “老了。”嚴嵩寫完了參奏高拱結黨營私、包庇逆賊的最後一個字,擱下了筆,又取下眼鏡,扶著案沿慢慢站了起來。


    徐階參奏張居正的青詞仍有兩句沒有寫完,這時也不得不擱下了筆,隨著站了起來,也取下了眼鏡,來到嚴嵩案前,望了眼嚴嵩青詞中點到的人。


    南京禮部尚書葛守禮。


    南京光祿寺少卿徐養正。


    應天府尹劉自強。


    這三人,都是朝中與高拱親近的人。


    兩人為朋,四人為黨。


    引宋朝的教訓,哪怕高拱四人什麽都沒做,但也看作結黨。


    當然,僅憑結黨就想置一位內閣閣老於死地,是不太現實的,這到底是明朝,而不是宋朝。


    嚴嵩隻是將高拱四人利益捆綁,然後,以四人中一人的不當行為視作整體的行為而進行攻擊。


    高拱雖然暴躁,卻一直是個謹慎的人,鮮能找出突破點,但葛守禮不是。


    葛守禮在擔任南京禮部尚書時,駁絕了嗣後請繼封者的請求。


    絕嗣後請繼封者。


    如果一個家族的嫡長子去世後,沒有留下子嗣,那麽他的弟弟或弟弟的兒子可以請求繼承封爵或遺產。


    即所謂的“嗣後”。


    去年,寧王府的宗人曾被禁止在高牆之內,後來有人請求釋放他們,並恢複他們的封爵,但葛守禮直接否決了這一請求。


    或許。


    葛守禮在寧王府的事上沒有做錯,但葛守禮忘記了,當今皇上是嗣後得來的皇位。


    否定了寧王府請求,等同是在否定皇上皇位的合法性。


    這是皇帝的逆鱗。


    這樣來定義葛守禮是反賊,並不牽強。


    大禮議之爭過去了那麽多年,但嚴嵩仍然曆曆在目,以此來參奏葛守禮,進而參奏高拱,就是奔著左順門多出新的冤魂去的。


    嚴嵩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大殺招,徐階不禁後脊發涼,違心誇讚道:“閣老老驥伏櫪,這一百六十九字,當真世無二人能敵者。


    我也是一百六十九字,卻還有兩句沒有想好呢。”


    “少湖。”嚴嵩望著站著身側後的徐階,這一聲叫得十分複雜,“你是在等我,也是在心疼門生啊。


    憑你的才情,憑你的精力,這一個時辰,別說是一百六十九字,縱是一千六百九十字也早就寫好了。”


    徐階、張居正是師徒。


    在這個師徒如父子的社會裏,張居正在玉熙宮內外的拒絕合流,違背恩師意誌的行徑,和忤逆無異。


    依大明朝,凡是忤逆者被送到衙門,死活全憑父母的心意,父母準兒活,挨些板子就能活,父母讓兒死,則當堂打死。


    在官場中,也有異曲同工的地方,忤逆恩師者,由恩師以參奏清門,那門生會受萬官敵視,所以,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師徒反目,徒官要上疏請辭官位。


    可是,像張居正這麽得意的門生,哪怕師徒倆現在形同陌路,徐階也難以下手。


    在青詞中,才寫了張居正三宗罪狀,不過,多年師徒,罪罪切中要害。


    一、欺世盜名。


    這些年,張居正打著祖宗成法的旗號,在大明朝北疆、東南勞民傷財修建了大量防禦或攻擊的建築。


    但這全違反祖宗成法中與民休息的訓斥,違反祖宗成法的事,這叫欺世盜名。


    二、結黨營私。


    不論是朝中文官,還是軍中武將,在任用上,都是講究一定的慣例和用人方式的。


    兵部掌管全國武官的選擇、任用和兵籍、軍機、軍令之政,為軍事行政的總匯。


    張居正以內閣群輔大臣的身份,兼著兵部侍郎,但在做事上,張居正在兵部發號施令時,完全無視了兵部尚書。


    用人時任人唯親,根本不經過兵部尚書、吏部、都察院和慣例,就對武官任免。


    許多時候,坐鎮一鎮邊關的將領,竟是軍中新人,例如戚繼光、李成梁、淩雲翼。


    雖說這些將領在戰場個個表現不俗,證明了張居正的眼光,可終究不符合朝廷規矩。


    三、苛政猛於虎。


    為了北禦韃靼,南抗倭寇,張居正以兵部函令所有邊鎮將領下了死命令,可以戰死,絕不能戰敗。


    戰死雖陷城而有功,戰敗雖保城而有過。


    勝敗乃兵家常事,這樣的函令極不符合常理,搞得天下將領人人自危。


    這三大罪狀,足以讓張居正丟官去職,但在嚴嵩毒辣的手段前,就不夠看了。


    徐階沉默了。


    嚴嵩苦口婆心道:“少湖,這是你死我活的爭鬥,你的厚道,你的仁慈,會害了你。


    張居正能有今日,不外乎你的慈憫,但少湖你忘了你不止張居正這一個門生,張居正也忘了東南還有個師兄趙貞吉。


    與張居正相比,我覺得趙貞吉更適合入閣。”


    “閣老?”徐階瞪大了眼睛。


    在他的心中,與其說不舍張居正,不如說不舍張居正這個閣老門生給自己帶來的正麵價值。


    嚴嵩這樣明示放棄張居正,再讓趙貞吉入閣拜相,就是在補好處給他。


    嚴嵩不再多言,但一切盡在不言中,徐階迴到桌案前,揮筆就寫完了青詞的最後兩句。


    直指張居正賣官鬻爵!


    皇上讓嚴世蕃查的,送張家老太爺一千二百畝官田,升為荊州府知府的趙謙。


    成為了此刻射向張居正心髒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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