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朝建國之初,大臣們之間,或是由於鄉誼,或是由於誌趣,彼此往來親密,相互為助,好像有個派係似的,那樣的情況,並不是沒有,但那種情況都為時短暫,而且他們彼此之間,也並沒有形成一個不問是非,隻論同異的顯然的派係。


    形成了那種隻講異同,不問是非的派係,則是在嘉靖朝,以張璁、桂萼拉攏議禮諸人而首開端,此後拉幫結派已經成了必要的手段而愈演愈烈,到了嚴嵩和夏言之時,延續多年的明爭暗鬥,官員各自相結,自成門戶,便牢牢地形成了。


    如果不加改變,門戶之爭會長久地進行下去,東林黨、浙黨、楚黨、齊黨等門戶會相繼誕生,然後互相碾紮,直至大明朝滅亡。


    盡管久居京師繁華之地,位極人臣,幾十年嚴嵩有幾個習慣一直沒改。


    一是在府邸的院子裏種有菜圃,夏秋兩季自己偶爾還親自到菜圃邊澆澆水上上肥,而且自己的餐桌上都隻吃府邸菜圃裏的蔬菜。


    就連得蒙天恩搬到西苑居住,也要專人送府邸菜圃的菜菜去,嚴嵩對外說,是吃別人的味不對。


    其他人似懂非懂,也不知道嚴閣老到底是吃的什麽味,但作為內閣首輔大臣,這點小事總是能滿足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府邸菜圃天天供菜給嚴嵩吃。


    二是偌大一座相府養著好些雞鴨,他每天晚上到清晨都要聽到府裏的公雞啼鳴。


    也許正如古人所言,大禍大福皆有天詔。


    嚴府裏的雞從四更時分,自一隻雄雞發出了頭一聲長啼,接著府邸四處許多公雞都跟著啼叫起來,此後便一直未停。


    為了籌措銀子,昨夜嚴世蕃忙到很晚,人忙的時候,是聽不到外界聲音的,可一沾上枕頭,困倦的勁剛泛上來,幾百隻雞鳴鴨叫就仿佛來到了耳邊。


    暴怒的嚴世蕃恨不得讓人把這些雞鴨全殺了,但想到愛雞、愛鴨的老父親,準確地說是愛吃雞和鴨的老父親,隻能恨恨地塞住耳朵,勉強睡了過去。


    聽著四處的雞啼聲,嚴嵩一宿未睡,坐在書房躺椅上,膝蓋上蓋著一塊狐皮毯子,湊近身側的燈火,握著一卷書在那裏看著。


    書房門開著,取暖用的一大盆炭火在熊熊燃燒著,也為書房增了幾分亮。


    轉眼間,天已大亮,兩個嚴府的管事在前麵斜著身子恭領著,徐階從石麵路中走到了嚴嵩書房門外台階前停住了腳步。


    領路的一個嚴府管事登上台階,敲響了書房門,聲音不重不輕,剛好能讓嚴嵩聽清,大聲稟道:“閣老,徐閣老來了。”


    嚴嵩放下了手裏的書,通紅且混濁的目光望著徐階。


    徐階,到底是來了。


    哪怕故意讓門房以自己未醒的理由委婉拒絕徐階登門,徐階愣是等著等見。


    權力。


    既是春藥,也是毒藥。


    終究是年歲高了,又坐了一夜,嚴嵩想獨自站起來都很難了,招唿管事道:“扶我起來。”


    那管事走了進去,去扶嚴嵩。


    “不用起了,閣老快坐著。”


    徐階已經快步登階,進門,在他身邊輕輕扶住了嚴嵩的手臂,接著在嚴嵩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吩咐還站在那的管事:“春曉之風這麽寒,為什麽開著門?出去,把門關上。”


    “是。”


    管事走了出去,從外麵把門關上。


    相鬥了幾十年的兩個人,突然心平氣和坐到了一塊,雖然有無數的話想說,一時又不知該從哪說起。


    “閣老應該都知道了吧?”徐階兩眼低垂,出聲問道。


    這說的自然是考成法的事,嚴世蕃從禦前財政會議結束就在折騰銀子,暫時還沒琢磨過味。


    但看了一夜書的嚴嵩,不可能想不明白皇上取消年初預算的深意,嚴嵩沒有裝糊塗,點了點頭道:“都知道了。”


    “閣老,那你建議我怎麽辦?”徐階一開口便露出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氣。


    “難說。”


    嚴嵩把手慢慢抽了迴去:“這取決於你想怎麽做?”


    “閣老。”徐階想爭辯。


    考成法。


    稽查和考核的是兩京一十三省的官員,清流、嚴黨等所有官員俱在其中,怎麽就隻是清流怎麽做了?


    嚴黨難道就束手就擒?


    嚴嵩打斷了他,印證了他的想法,“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無法告老。


    一個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難,一輩子小心就難了。


    能有個機會安然告老還鄉,我,知足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滿朝,閣老最難,但再難,閣老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撂挑子,不然,我大明朝朝廷頃刻間就亂了。”徐階這句話說得甚是真誠。


    想對抗考成法,僅憑清流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嚴嵩當了二十年內閣首輔大臣,權傾朝野,對位極人臣的滋味不再眷戀可以,但他徐階,今年才五十八歲啊,身子正是硬朗的時候,那一步之遙的權力,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放棄的。


    如若當了內閣首輔,還和當內閣次輔的時候一樣,無法掌握天下官員的生殺予奪,攬四海之財於徐家,那到時候內閣首輔豈不是白當了?


    發自內心的頌聲,連嚴嵩都不免有些感動了,原先想好拒絕徐階合謀的那些話,現在都說不出口了,“那就要考慮違抗聖意的事了。”


    晴天霹靂!


    為了大禮議之爭,皇上杖斃了百餘名朝廷命官。


    最多的時候,皇上一日就杖斃了十七名扶闕哭諫的大臣,時至今日,左順門下,血腥味仍彌散不去。


    這就是對抗聖意的下場。


    那時的徐階,才剛考中探花,獲授翰林院編修,是親眼所見,後來編纂成史,更是親手執了筆。


    徐階,隻想獲得稽查、考核官員的權力,可沒想對抗聖意啊。


    “少湖,你以為獲得稽查、考核權力後,對皇上陽奉陰違,對所喜的官員網開一麵,對所惡的官員從重從嚴,就不是對抗聖意了嗎?”


    嚴嵩仿佛看透了徐階的內心,盯著他的臉,肅聲道:“皇上設立考成法,可不是為了讓你黨同伐異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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