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寧主事的是原來“雲裳”的錢掌櫃,這麽多年沒見,他倒沒怎麽老。還是象原來那麽激動,一見到我就淌眼抹淚地說個不停,小如好容易才把這個老好人的眼淚勸住了,我無奈地站在一邊,胤禩和加新隻是在一旁微笑。

    錢掌櫃一邊派人去通知我阿瑪,一邊帶我們去阿瑪為我們購置的宅子。

    那宅子建在山上,所以這次發大水對它也沒什麽影響。雖然閑置著,但是因為有人定期打掃,顯得十分幹淨整潔,庭院間鬱鬱蔥蔥的樹木讓人神清氣爽,屋內的擺設也頗為雅致。

    “嶽父大人怎麽會在這裏購置宅子?”

    我沒有瞞他,“我擔心有一天會用到它,所以請阿瑪為我做的,”

    他眉頭一緊,握住我的手放在心口上,半響才說:“逍遙,我會保護你的。”

    我微笑著說:“我當然相信你,所以才帶你到這裏來。我想我們可能再也用不著它了,多好。”

    可是心卻無比地慌亂。曆史的鏈條一環接一環,在這裏斷開,卻又在那裏連上。人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時間的玩物。他是玩政治的,我是學曆史的。結果,一個被政治玩弄,一個被曆史嘲笑。我最害怕的就是他因為要保護我,從而使自己陷入萬劫不複之地。我們避免了第一次廢太子的劫難,第二次也能安然避開嗎?或許正因為第一次躲開了,所以第二次才會更加猛烈?曆史的軌跡會發生改變,可是大方向卻不會。

    我心亂如麻,怔怔地看著他。他擁我入懷,語氣堅定,“我不會讓人傷害你的。”

    “可是對我來說,最大的傷害就是你受到傷害。”我低低地說。

    他手臂略略收緊,“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你隻要開開心心地就好。”

    我沒有說話,將手按在他的心上,靜靜地感受著他沉穩的心跳。

    小順子在門外稟報說有一個穿藍衣服的人遞帖求見,我見名帖上寫著“河北漳南書院李玉拜見廉郡王”,不由和胤禩相視而笑。原來是小李先生,難怪有那樣的氣勢。我的本科畢業論文寫的就是他的老師,著名的實學家顏元。那是一位提倡科學和實學的老先生,在中國學術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學識淵博,愛國愛民,創辦了獨具特色的漳南書院,最可親的是六十多歲還和學生一起揮舞著大石塊鍛煉身體。他在1703年去世後,由大弟子李塨主持書院,世人因他品行高潔,不與俗世同流合汙,尊稱其為大李先生,而將他的弟弟李玉尊稱為小李先生。

    胤禩命小順子請他到偏廳用茶,對我說:“他的老師顏元主張墾荒均田和興水利,他來見我必是為了明天抗洪的事情,再說我還有另一件事也需要他的幫助,我去見他,你先休息一下。”

    我拉住他的手:“我和你一起。”開玩笑,這樣的人怎能不見。

    他一笑,攜我走下樓去。

    李玉端坐於椅上,身旁放著一卷紙卷。見我們進來從容起身行禮,不卑不亢。

    胤禩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小王對小李先生無比仰慕,今日能相見,也是小王的福分,先生無須行禮。”他沒有假意推辭,欠欠身便坐了下去,態度之雍容讓人折服。

    我問道:“李塨先生可好?”他打量了我幾眼,似乎認出我是女扮男裝,也不識破,微笑道:“我們兄弟都是山野粗民,沒想到您居然認識我們。”

    “顏元先生的實學名震天下,大李小李先生不僅學問一流,而且誌向高潔,誰人不知?”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而且我說的也是實話,不算是拍馬屁。

    李玉站起身來,“草民今天見王爺能為百姓做主,心中欽佩,所以特意前來將自己治水的一些粗淺想法告訴王爺,還請王爺不要嫌棄。”

    胤禩笑道:“求之不得,何來嫌棄一說?小王對治水也隻是一知半解,這群庸才若是知道如何治水,又何至於弄到這個地步。還請先生指點一二。”

    他拿出一張江寧地圖,向我們詳細分析了幾支支流的情況,建議從北麵引水開渠,並將洪水與運河打通,這樣運河附近的貧瘠之地也可得到灌溉。另外在缺口處打下堅硬的樹樁和土石,派人加固河堤。他稱道,這次的洪災還沒有黃河沿岸的嚴重,而他曾用這個辦法治好了康熙四十年的黃河水災。

    胤禩考慮了半響,展眉笑道:“多謝先生賜教,明天還請先生務必到場。”

    我加了一句:“我們可以在布袋子裏麵裝滿大沙石,用來堵缺口,這樣更加堅固一些。待洪水退去後,兩岸需多種植樹木。”

    李玉微笑道:“您的這個主意很好,沙石不易散開,更能加固堤壩。”我心中得意,但是在這位大學者麵前卻不敢放肆,略略謙虛了幾句。

    胤禩在堤口守了三天,我雖然知道他不用去背什麽沙包,但是還是擔心不已。直到聽見街上傳來的陣陣歡唿聲,一顆心才放了下來。隻要大家齊心合力,人必定能夠勝天。

    洪水退下去後,胤禩命田文鏡一邊上報朝廷江寧的災情,一邊在江寧推廣他從京城帶來的“禦稻”種子,這是康熙在承德實驗的一種雙季稻種。他告訴我江南氣候溫暖,而且土地潮濕,現在趕種,秋天也許還能有所收獲。李玉聽說有“雙季稻”這個東西,驚奇不已。胤禩笑道不管能不能成功,好歹也是個嚐試,賑災的銀兩和糧食雖然很快就會下來,但是如果能自救就更好。既能穩定人心,又能促進農業發展。

    是,他從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我一直都小看了他。但是我寧可他是,因為自私,因為我想成為他生命中的最重。

    李玉敬佩得五體投地,原來殘留的一些滿漢觀念蕩然無存,完全將他視為明主。

    我的心卻越來越冷,越來越亂。

    他準備得如此充分,而且老天也幫他,讓他以一種天神般的形象出現在江南百姓的麵前,我完全可以猜到田文鏡奏折的內容和康熙看見奏折後的表情,假如康熙徹查此事的話,不用等到明年,今年他就會廢了太子。我身上一寒,不敢再想了。

    果然老天都幫他。在承德需要100到150天才能成熟的稻種,在這裏隻用了50到80天就可以收割,朝廷無需撥糧百姓也可以應付生活,而且這種稻種每畝地比原來要多收二擔以上,到十一月份統計時,今年的糧食收成居然比以往沒有受災時還要高!並且由於胤禩命人調配的藥對於治療由洪水滋生的瘟疫很有效果,待洪水退去後,患病的百姓服藥後身體大多也都康複,不僅在堤口處為他立了一座功德碑,還在城東建了一座祠堂。

    至於那個魚肉百姓的李立生被革去頂戴,交由刑部發落。這是康熙親自下的宣諭,即使是太子,也隻有暗地咬牙的份。

    康熙另外下了一道聖旨,詢問我們是迴京還是做何安排。胤禩迴奏說他暫時沒有迴京的打算,這次是趕巧碰上江寧的水災。他打算先陪我迴杭州看望我的父母,然後再去海南。

    因為他剛剛立下大功,康熙也沒有強求,隻是過年時命人送了一株二尺來高的珊瑚樹給我們。那時我們已經迴到了杭州,住在“香雪海”。

    阿瑪和額娘對於我們的到來無比欣喜,老早就命人把“香雪海”收拾得妥妥當當,隻等著我們入住。胤禩對這種平常百姓家的溫暖雖然向往,但是卻不留戀。我暗暗歎息,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他。終日在“香雪海”按照薛濤的法子製作海棠花箋,然後用這種紋理疏落有致的瑩光信箋給玫瑰和弘昊寫信。

    玫瑰的迴信滿是驚喜,說這種信箋太美了,讓我把製作方法告訴她。我苦笑,寫上:將海棠花混以山泉井水搗漿,再摻以雲母粉即可。

    玫瑰在她四伯父府上受盡寵愛,怎麽會有心思做這個。薛濤當年也是因為極度的寂寞,才發明了這別致的“薛濤箋。”

    胤禩並沒有發現我的轉變,他忙著在江南推廣雙季稻,視察各地的水利,和李玉形影不離。

    而我,初初是“立意以為高”,後來則是“久假而不歸”,兩人的關係幾乎迴複到起點。我害怕他為我犧牲,害怕他終有一日會怨恨我,對我說:“如果不是為了你,我現在……”

    不管他對自己的未來定位是什麽,不管我讚成還是反對,我都應該尊重他的選擇。所以我隻有站得遠遠的,觀望,但不鼓掌。

    收到胤俄述說太子被廢的信時,他正饒有興致地和李玉商談在江南大力推廣“漳南書院”的教育模式,通過此次治水和種植雙季稻,他認識到光靠四書五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還應該教士人學習農、工、理、兵、天文、地理、水、火等各方麵的知識。到我們四十七年秋天離開時,浙江各縣已經開辦了三十多所類似的書院了。胤禩答應李玉如果成效較好的話,他會將這種教育模式推薦給皇上,在全國推廣。

    對於廢太子一事,他異常地平靜,一句都未曾提起過。我聽說胤祥也被圈禁,心中有些難過,但是我也知道,兩年後,他就會和太子一起被放出來,隻是從此失去了康熙的寵愛。

    “不幸的人”,我在心裏感歎,隨即悲哀地發現自己唯一比他強的就是暫時自在地待在杭州,但是終有一天我們也會迴到那個地方。獨立小橋人不識,多美多好——可惜這隻是女人的想法。

    過了幾天,我們便起程去了曾經承載過我無數愛情夢想的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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