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沉,天色入暮。


    本就是屍山血海的戰場,就越發顯得肅殺恐怖。


    原本紛擾喧嚷的沙場,已經變得安靜。


    貪食的烏鴉發出陣陣呱噪,在空中往來盤旋,尋找機會下落捕食。


    由於幾方勢力全都忙著發財,沒人顧得上收拾戰場。


    那些戰死的人和馬匹屍體,就那麽倒在地上任人踩踏毫無尊嚴。


    這其中有一部分人傷而未死,卻也沒能得到救治,或者說已經失去了救治的必要,隻是一息尚存勉強維持不死而已。


    就那麽躺在那,不時地發出哀嚎,期望救星從天而降。


    烏鴉啼叫聲、傷者慘唿聲間或響起如同鬼哭,偶爾還會有幾聲淒厲的尖叫聲傳來,多半是有哪個倒黴蛋命運不濟,人還沒死透就被貪嘴的烏鴉啄去了身上血肉。


    原本最是熱鬧的戰場,現在變成了最寂靜的所在。


    死人是不會跑的,身上值錢的東西也有限。


    幾方人馬現在都忙著去抓那些會跑會動的人或者牲口,再不就是去搬運糧草、甲胄。


    是以戰場上沒什麽人在,一眼望去隻能看到遍地屍體以及斷槍殘刃,好不淒慘。


    兩匹馬便是在此時出現在戰場上,沐浴在落日餘暉中,以不緊不慢地步伐向著洛陽方向前進。


    兩匹馬都極為神駿,一看就知道乃是千金不易的寶馬良駒。


    馬上之人身披鬥篷手控絲韁,正是徐樂、李嫣。


    王世充的使者在得到徐樂必然會前往洛陽麵見王世充的承諾後便先行離開,如今就隻有徐樂、李嫣兩人向著洛陽方向走。


    徐樂雖然說是怕嚇到王世充,但小六還是死說活勸的,讓他掛上了自家的馬槊,騎的坐騎也是吞龍。


    至於李嫣則是掛了一身兵器,弓箭、馬槊、直刀、短兵一應俱全,如同個會走得武器倉庫。


    也多虧她喜好武藝又著實下過功夫,換別的女子穿上盔甲再配上這一身武器,怕是連走路都費勁,更別說陪著徐樂前往赴約。


    徐樂的身體並沒有恢複,甚至都不敢讓馬跑起來。


    好在時間還有富裕,是以徐樂並沒有放開腳力急行,而是不緊不慢的走,邊走邊以自家的吐納法吸入空氣運轉周天。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態,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和補品。


    徐家的吐納法雖然厲害,可是現在用就等於是雪上加霜。


    相當於一個人已經負債累累,又去借了一筆高利貸,結果可想而知。


    隻是現在形勢使然,也隻能這樣才能盡快恢複,讓自己以一個相對好的狀態去麵見王世充。


    李嫣雖然不懂吐納之道,但是也明白徐樂是在做什麽,並沒有去打擾。


    兩人就這麽靜靜地並馬同行,李嫣低著頭,望著地上那兩條長長的影子,隻是希望這條路永遠不會有盡頭,這戰場沒有邊際才好。


    至於遍地屍骸以及血腥惡臭,都已經算不上什麽。


    此時此地的血肉沙場,勝過長安城禦花園千倍萬倍。


    “九娘其實不必走這一遭的。”


    徐樂的功法終於行滿一個周天,一口長氣吐出。


    雖然頭依舊難受,但是臉色比方才好看了些許,人也有了點氣力。


    勉勉強強可以撐住場麵,也有餘力開口說話。


    “王世充豺狼之輩,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


    他或許會畏懼李唐的威儀,不敢冒犯九娘。


    但也可能鋌而走險,效法李密把你抓住作為人質,向聖人提出條件討價還價。


    這段時日他醃臢事情做得多了,如果一件件都擺在台麵上,雙方隻怕立刻就要開戰。


    真到那時候,他對你有多恭敬也沒用,反倒是把你抓起來更有利。


    這種人是亡命徒,對他有利得事,冒險也會做。”


    “那又如何呢?”


    聽到徐樂說話,李嫣心中先是一鬆。


    隨後連忙開口迴應:“我原本也以為,父皇既已登基,我這李家九娘身份總能鎮住些宵小。


    不過這一番出長安,也算是給我長了見識。


    人還是得自己有本事,不能指望爺娘得名號過活。


    樂郎君說得對,我這公主身份,未必能嚇住誰,說不定還會惹來麻煩。


    不過我不怕,有樂郎君在我身邊,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敢闖上一闖!”


    “隻可惜現在的我,可沒有平日的手段。”


    這時候沒有外人,徐樂也就實話實說。


    “承基和我算是兩敗俱傷,他丟了命我也傷得不輕。


    再說洛陽乃是王世充的地盤,一個人再有本事也敵不過千軍萬馬。


    他要誠心翻臉,局麵隻怕也不會太樂觀。”


    “那也沒什麽要緊。


    我這條命本來就是樂郎君你救得,就算陪你送掉也沒什麽要緊。


    這個世上不是隻有你們男子不怕死,女子也是一樣!我李家也是將門出身,不管男女都有膽量!你既然要進洛陽麵見王世充,就得把自己的麵子撐起來,孤零零一個人去成什麽樣子。


    我雖然沒什麽本事,但是好歹是李家公主啊,隨你前去總歸能撐撐場麵。


    再說,王世充倘若是要和講條件,有我在也方便些。”


    徐樂沒有作聲。


    他當然知道李嫣說得不是全部事實。


    正常情況下,堂堂金枝玉葉才不會陪自己去這種地方冒險。


    就算李嫣不是尋常閨秀,也一樣要分人。


    你不信換個旁人麵臨這種情況,她最多就是言語上鼓勵幾句,或者從心裏佩服其膽量,其他的就談不到。


    至於說陪著一起冒險,那就更不可能。


    她隻是有俠氣,不是沒腦子,不會什麽事情都往上衝。


    不過這件事大家心裏有數就夠了沒必要說出來,心照不宣對誰都好。


    李嫣這時候問道:“我其實不明白,樂郎君為何強撐著也要走這一遭?


    你就算不去,也沒什麽要緊。


    王世充若是想要翻臉,也要掂量自己夠不夠分量。


    再說玄甲騎兵馬不多又都是騎兵,連夜拔營迴長安,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追。”


    徐樂點點頭:“話是這麽說沒錯。


    我如果隻求自保,根本就沒必要趟這趟渾水。


    可是我現在想的可不僅僅是自保那麽簡單。


    咱們這次吃下去的東西太多,如果就這麽走,就都得吐出來,那不是便宜了王世充?


    論兵馬,咱們收攏的驍果軍也有幾萬人。


    更有高世雄等步兵,這些人怎麽帶走?


    更重要的是,我們還有一筆橫財。


    也正是這筆財,惹得王世充眼紅,甚至冒著風險跟我玩這套把戲。


    他不是不知道這裏麵的厲害,不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了這筆財,他也是什麽都不顧了。”


    “樂郎君說得橫財是?”


    “金墉城!”


    徐樂緩緩說出這三個字,隨後便沒再言語。


    金墉城作為瓦崗軍的物資中轉地,所存糧草數字驚人,遠比戰場繳獲的這點糧食要多得多。


    而且比起糧草,金墉城這個地方的價值,就更是難以估量。


    可以說這裏就是關係著整個河南戰局的勝負手所在,也可以看作是必爭之地。


    誰拿住這裏,誰就掌握了整場戰役勝負的關鍵點。


    控製著金墉城,瓦崗這條長蛇就是死蛇。


    接下來的對瓦崗作戰,就能占據主動權。


    更重要的是,如果操作得當,說不定就能把這條綠林之龍一口吞下!如此龐大的利益,足以讓任何人眼紅。


    說句難聽話,如果徐樂操作得當,完全可以借這個機會完全繼承瓦崗勢力順勢割據一方,從李淵的部下變成和他平起平坐的諸侯!至於王世充,也可以由弱轉強,成為中原的霸主。


    這已經不是一個地盤,或者說一筆錢糧的歸屬問題,而是關係到自家霸業,也就怪不得王世充如此眼紅。


    聽到這些,李嫣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她雖然不喜歡這些東西,但是也承認,在這種巨大的利益麵前,翻臉動武反目成仇都不奇怪。


    至於徐樂,他同樣也是個人,也有自己的所求,為了利益去搏命也是情理中事。


    這並沒有什麽可詬病之處,自家父兄也都是這樣的人,誰又能說他們不是?


    如果他們不是為了富貴舍命,又怎麽會從大隋臣子變成大唐的開國皇帝和皇子?


    她看看徐樂,試探著問道:“樂郎君也想要一口吞下瓦崗?”


    “那是自然。”


    徐樂毫不隱諱,隨後又是一聲歎息:“這一戰打得越久,於百姓就越沒有好處。


    而且長安那邊的動靜不太對勁,我有些擔心,是不是突厥人那邊又搞出什麽名堂。


    如果我們廝殺日久,最後被胡人撿了便宜,那就是漢家的罪人!當日的錯誤不能重演,這一次絕不能讓胡馬再入中原!是以我得盡快吞下瓦崗,帶著他們的兵將一統天下。


    唯有華夏盡快一統,才能讓那些胡人異族不敢再生覬覦之心!”


    原來他不是為了富貴,而是為了天下?


    李嫣相信樂郎君不會騙自己。


    這番言論,肯定是他的真心話。


    他的想法或許和自己熟悉的人,以及熟悉的心思都不一樣。


    不過這聽上去,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不知不覺間,李嫣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至於為何而笑,她自己也說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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