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出現在李密眼前的,並不是那牛皮戰鼓,也不是瓦崗軍將,而是五年前的舊事。


    彼時自己也曾意氣風發,也曾兵紮北邙劍指洛陽,認定這天下已經是囊中之物。


    隻不過當時自己的身份並非一方諸侯,而是如今日徐世勣一般的謀主智囊。


    而自己侍奉的主公,則是同樣有霸王名號的楚公楊玄感。


    事實上在李密心裏認可的霸王,也隻有楊玄感一個。


    堂堂越國公之後,進司徒授柱國,勳位比肩天倫。


    美須髯好儀容,烏騅鐵槍馬前無敵,這才當得起霸王之號。


    與他相比,翟讓這個小霸王簡直就是沐猴而冠,沒得辱沒了項羽以及楚公的名號!不論才具武藝,楊公都遠勝於己。


    而且那次起事背後得世家助力,甲杖錢糧無匱,短時間內便聚兵十數萬眾,兵鋒所向當者披靡。


    從當時的情況看,根本就沒人能擋住自己大軍一擊,洛陽城也不過是囊中之物。


    可是結果如何?


    就因為楊公太過自信,始終認為自己可以輕鬆攻下洛陽,導致大軍頓兵於堅城下進退不得,最後更是誤信人言,為了獲得弘農宮的軍糧,平白耽誤三天時間,導致全軍覆沒功敗垂成,楊公自己也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從那時起,李密就堅定了一個信念,每遇大事都隻能由自己決定,不能被旁人左右。


    除此之外,還有兩條教訓。


    第一,不管何時都要保證充足糧草,避免大軍為了就食而不得不遲滯停留;第二,當走則走絕不戀棧。


    事實上洛陽的失敗已經成了壓在李密心中的一塊巨石,在他兵發北邙之後,無數個夜晚都做同一個噩夢,夢中重演的就是昔日楊玄感兵敗全軍覆沒情景。


    那夢境似真似幻,旗幟時而是楚公軍旗,時而又變成了瓦崗旗幟。


    而那個立馬於火海中舍命搏殺的,看上去確實是楊玄感,但是仔細看卻越看越像自己。


    這個夢被李密視為不祥之兆,為了不至於挫動銳氣,更不讓部下軍將嘲笑,是以壓在心底不曾提起。


    不過不提不代表這件事不存在,事實上由於同樣的夢接連做了幾次,他已經偷偷開始留心,想要找出蛛絲馬跡趨吉避兇。


    隨著徐樂的出現,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王世充怎麽看都不具備讓自己夢境成真的能力,唯一有可能威脅自己的,也就是那位虎踞關中的李淵。


    李密內心深處,很有些懼怕李淵。


    倒不是說他自認才具手段,或是家底實力不如李淵,而是從大勢看,李淵更符合世家的期待。


    這天下最有力量的不是楊廣,更不是自己麾下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草莽匹夫,而是世家!自從漢末到如今,江山幾度易主,權柄始終牢牢掌握在世家手中。


    他們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他們支持誰,誰就可能成為四海之主,反對誰誰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哪怕是霸道如楊廣,最後不還是被世家摧毀了江山甚至性命。


    自己最大的短處,就是沒有得到世家的幫助。


    如果可以的話,寧可讓瓦崗上下整個大換血,把所有的綠林人斬殺幹淨迎接世家兵馬也不是不行。


    隻不過這些世家態度曖昧,雖然也派出了不少密使與他們接觸,並且許下厚利,卻始終沒有得到明確迴複。


    最多就是不鹹不淡說幾句場麵話,希望江山早日安定,天下再無戰亂之類的。


    說到底就是告訴李密,自己可以兩部相助,但是絕不會幫你這個蟊賊!固然有一些小世家主動與自己接觸,但是那些人的勢力財富,都不能和高門大戶相頡頏。


    這些小世家充其量算是錦上添花,有沒有他們瓦崗軍都還是瓦崗軍,隻有那些真正的世家之力,才是李密所需要的。


    他很清楚那些世家為何不幫自己,歸根到底還是身份地位的認可不夠。


    李淵乃是關隴武官勳貴中泰山北鬥一樣的存在,完全有資格和世家門閥相提並論平等交往。


    自己雖然也是八柱國之後,可是畢竟家聲已墮不比當初,手下又是這麽一群蟊賊,當然入不了人家的眼睛。


    現在李淵手裏又多了一樣法寶:玉璽。


    不管世家心裏信不信這個,表麵功夫還是要做的。


    手持玉璽的諸侯,天生就高人一頭,世家願意支持他也是情理中事。


    自己親眼見證過那些世家豪門的勢力是何等龐大,和他們作對,自己又有幾分勝算?


    這些話沒法跟徐世勣等人說,說了也是白費口舌。


    這幫人和世家算是死對頭,世家也動用過自己的部曲試圖剿匪,但是無一例外全都失敗。


    如果這些人得知,自己背後居然有老對手的助力,怕是現在就要鼓噪。


    不曾親眼目睹的,也確實沒法想象世家力量何等強大,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就像李淵數萬大軍如果真的得到世家幫助,那麽偷渡黃河也好,攻打金墉城也罷,都不算什麽難事。


    自己的噩夢,說不定就會成真。


    不行!絕對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隻要能阻止噩夢,李密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不管是徐世勣還是誰的勸阻,又或者看上去正確的答案,他都不會采納。


    現在隻有一個辦法,退迴金墉城、洛口倉,穩紮穩打步步為營。


    反正自己手中既有大軍又有軍糧,拖下去也不怕。


    退兵!退兵!不管誰人阻攔,也不管這個決定會導致誰陣亡,自己都必須退兵。


    自己不能輸,這筆本錢必須保住!望著李密的背影,徐世勣緩緩站起了身。


    秦瓊、單雄信分居左右,兩人看著徐世勣想要說什麽,但是徐世勣搖搖頭。


    秦瓊低聲道:“你等先行一步,某去去就來。”


    單雄信、裴行儼卻是同時搖頭:“這叫啥話?


    程黑頭不止是你的兄弟,也是俺的兄弟。


    哪能讓你一人去冒險?


    咱們一起去,接他迴來!”


    秦瓊咳嗽一聲:“魏公那裏”單雄信二話不說掉頭就走,裴行儼也是一樣。


    秦瓊無奈搖頭,朝著徐世勣道:“這此的事,怪不得我們。”


    隨後也追著兩人離去。


    三騎戰馬衝出軍營奔向戰場,十三萬瓦崗軍,馳援疆場的,便隻有這三騎而已。


    行不多遠,迎麵便遇到了敗退的瓦崗騎兵。


    這些內軍甲騎顯然也抵不住玄甲兵鋒,隻能四散奔逃。


    秦瓊、單雄信高聲吆喝著,命令士兵向自己聚集。


    自來兵敗如山倒,潰兵不能用兵法部勒,軍中的職級軍法也沒什麽意義。


    一開始這些士兵隻顧悶頭催馬,仿佛根本沒聽到吆喝。


    可是等到雙方離近了些,就有軍將看出來人身份,朝身後大喊道:“是秦大!單頭領!入娘的!耳朵塞了驢毛?


    沒聽到是秦大?


    還跑個球!還不過去!”


    正所謂人名樹影,此時此刻秦瓊、單雄信的仁義之名,遠比嚴苛軍法更有作用。


    之前還如同沒頭蒼蠅般亂跑的部隊,陡然間找到了主心骨,大家開始自發向秦瓊身邊聚攏,還有人主動去尋找落荒袍澤,讓他們前來歸附。


    時間不長,秦瓊身邊就有了百十餘人。


    不過他此時顧不上看自己的兵力多少,隻關心一件事:程咬金身在何處,處境如何?


    連問了幾名軍將都是一臉茫然,忽然一名軍將道:“某看到了。


    程頭領被對麵那小子活捉了去。”


    “你待怎講?”


    秦瓊麵色一變,一聲斷喝嚇得那名軍將險些落馬,但還是如實迴答:“小的在亂軍裏看得分明。


    程頭領與對方姓徐的小子交戰幾個迴合,被對方擒了。


    不單是程頭領,孫頭領也一並被活捉。”


    秦瓊牙關一咬,沒想到自己早趕晚趕,還是慢了一步。


    咬金已經被拿了。


    他看看身旁兩將,單雄信道:“你若讓我們帶兵迴去,你自己去救咬金,咱們弟兄的情分便一刀兩斷。”


    “可是”裴行儼道:“也沒什麽可是的。


    不就是救人麽?


    咱們三人合力,便是長安城也能殺他個天翻地覆,何況小小的玄甲騎。


    事不宜遲,走!”


    說話間裴行儼催馬向前,竟然跑在最前麵。


    秦瓊望著他的背影無奈搖頭,隨後朝單雄信一拱手,兩人各自催馬跟上。


    在他們身後是剛剛收攏的殘兵,他們雖然已經被玄甲騎殺得喪膽,但是對秦瓊的擁戴以及信任還是超過了恐懼,硬著頭皮催馬跟隨。


    秦瓊一手持槊一手摸了摸背後的四棱鐧,那徐樂能夠刺死翟讓活擒咬金,一身本事絕非泛泛,說不得今日要這老夥計出力。


    可是就在眾人行走不遠,迎麵又有一隊人馬疾馳而來。


    這隊兵馬很是整齊不似敗兵,可是衣甲旗號又是瓦崗軍。


    秦瓊眉頭一皺,緊緊握住馬槊。


    如果是唐軍試圖瓦崗敗兵混入軍中當細作,自己就先拿下他們,也好用來交換咬金。


    可是不等他開口發問,對麵一個霹靂似的大嗓門已經響起:“二哥!單大!大郎!你們幾個都來了?”


    三人麵麵相覷,隨後麵上都露出喜色,程咬金果然是福將,被擒都能全身而退。


    這下總算可以放心了。


    如今瓦崗五虎已至其四,要不幹脆就殺迴去,給徐樂來點厲害嚐嚐,也免得他真以為瓦崗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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