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圖騰封印不強之時,窮奇是最先逃出去的那一批山海怪。


    與倍伐的記憶在過去的數千年間幾乎泯滅,在他記憶中隻剩下這千百年來不斷和其他山海怪的廝殺,在重見光明的那一日,窮奇本來以為自己會大展身手,沒想到反而連支撐自己身體的力量都沒了,他隻能恢複原形走在街上。


    窮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去了哪裏,他走著走著,被一群人攔住,那群人說要往他身上找錢財,但窮奇根本沒聽懂,他望著這群人,心想也就隻有他打別人的份,竟然還會某天被別人欺負上?


    就這麽想著,窮奇被狠狠打了一頓,過了一段流浪生活。


    這一路上,他又想起了當時倍伐說的話,倍伐說人類幾乎都是善意的,窮奇吐了口唾沫,想著這怎麽可能,人神妖怪都是用虛偽的皮掩蓋住自己本來的貪婪,隻是他不願意掩蓋,將這些都表露了出來。


    就在窮奇憤恨著詛咒那些家夥的時候,他的麵前出現了一隻手。


    那人蹲在他的麵前,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手帕,窮奇下意識擋住自己的臉,而這個時候,那人幫他打理開了他一直雜亂無章的頭發,輕聲詢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麽躺在這裏,被欺負了嗎?”


    窮奇十分生氣,想要迴一句‘老子比你還年紀大’的時候,又來了一位姑娘,那姑娘喚道:“父親,我們該走了,馬車在等著我們。”


    顧文濟站起身來,歎息道:“走吧,走吧。”


    那是窮奇第一次遇到顧文濟。


    他對這人類的帝都不是很了解,硬拽著顧文濟,死死盯著他說:“你是不是倍伐?”


    窮奇已經不清楚倍伐長什麽模樣了,但顧文濟和倍伐身上的氣息很像,他總是不願意放棄一點倍伐還活著的訊息,他再度詢問:“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倍伐?”


    顧文濟不清楚‘倍伐’是誰。


    在這裏的人們早就脫離了大荒,千百年來,他們在這裏形成了自己的文明,建立了自己的國家,而大荒島神匿之後,他們更是不清楚‘少昊’‘帝俊’這些神祇的名字了,頂多是聽說過有神島名叫大荒。


    顧琢光望了望躺在地上的人,她見到他身上的傷口,猶豫了一下詢問道:“父親,要帶他走嗎?他身上的傷口這麽深,要是在這,應該也活不了多久了。”


    顧文濟迴頭望向窮奇。


    窮奇依舊在盯著他,似乎想要從他身上找到一絲和倍伐像的地方,他聽到麵前人問:“孩子,你願不願意和我們走?”


    和他們走?


    窮奇那混亂的腦海中不知為何冒進了一段記憶,那是一段他與倍伐之間的記憶。倍伐拉住他,希望他順著它指的方向走,窮奇還記得,那時他真的餓瘋了,煩躁地拍開倍伐,告訴它自己要去打獵。


    “兄長,你願不願意和我走?”倍伐這麽說,“那裏真的太危險了,你肯定會受傷的。”


    大荒到處都是山海怪,我過去也常常受傷,更何況,我走了不就說明我怕了?你也太小瞧我了吧,倍伐!


    窮奇是想這麽說的。


    但盯著倍伐的眼睛,他還是沒有說出來,也沒有說自己要不要去,隻是任由倍伐拉著他走。


    現在,顧文濟望著窮奇,伸出手,又詢問那句話:“孩子,你願不願意和我走?”


    窮奇凝視著他,眼眸深邃,而眼底浮現一抹光亮,在這一刻,他真的把顧文濟當成了倍伐的轉世,他還記得,當時離開少昊大殿之時,還有不少神明在那裏禱告,對已經入世的倍伐念著往生咒,希望他的下世圓滿。


    所以是顧文濟嗎?


    窮奇已經顧不上那麽多了,他小心翼翼地擦去手上的汙穢,顫抖著握住那隻手。


    說完這些,窮奇瞥了眼脖頸上的‘真言咒’,“那之後的事情,你們中的一些人應該已經清楚了,你們動了我鎮壓他們屍骨的佛像。”


    雲從聽到這點後有些訕訕地撓臉,引得尹霖抬眼望去,她隻好承認道:“我不小心摔了一下,真的是不小心的,也沒想到佛像被我砸開了。”


    窮奇冷哼一聲。


    思女驀地開口:“你將他們的屍骨壓在那裏,是怕他們三個變成煞鬼嗎?”


    “顧琢光和江胤已經死了,”窮奇說,“在顧文濟將全部的經曆說完之後,相顧屍就抽走了他身上的力量,因而,顧琢光並沒有撐過那一天……江胤也是,在被負貳附身之後,負貳也與相顧屍脫離,他們離開了。”


    尹霖道:“但你並沒有放棄,依舊企圖複活顧文濟。”


    窮奇沉默。


    這還是思女第一次看到窮奇這麽愛一個‘人類’,她反應過來後,了然地看向窮奇,但開口卻是:“你是不是把顧文濟當成倍伐了?但倍伐早就消失了。”


    她的這番話激怒了窮奇,窮奇企圖站起來,但由於玄冥的劍還在脖頸處,他站不起來,隻能咬牙盯著思女,“爺爺的,你說什麽狗屁話?顧文濟就是倍伐轉世,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你隻是在欺騙自己,”思女冷靜道,“你隻是欺騙著自己他是倍伐轉世,但實際,他根本就不是——你依舊在自欺欺人。”


    窮奇大喊:“你知道什麽東西?!”


    “我和倍伐一同化身為山海圖騰,他親眼在我麵前消失,”思女道,“我比你更清楚……他已經死去了,在那個陣法開始的時候,他的靈體就已經灰飛煙滅,他也深知自己不可能轉世了,因而選擇在臨終前去見你。”


    那一段時日對窮奇而言,非常枯燥。


    他被倍伐管這個管那個,倍伐不喜歡他吃人,每次都會提前去山裏采果子迴來,他又不喜歡吃果子,看倍伐那麽可憐,想著忍忍算了。


    分明是那麽短暫的日子,現在想來,卻無比珍貴了。


    尹霖也大概了解了全部的過程了。


    在與顧文濟一同來到甘州城之後,窮奇因為身體虛弱昏睡不醒,而他的症狀和當地的瘟疫患者很像,所以並沒有引起顧文濟和顧琢光的懷疑。他們不斷去尋找救助這些人的方法,但卻被當地的‘神婆’傳聞變成了引起這場瘟疫的罪魁禍首。


    當地的百姓將怒火發泄在他們身上,江胤的手被砍斷,因為不甘心,他與負貳做了交易,負貳並不是什麽誠信的神明,他占領了江胤的身體後逃之夭夭。


    剩下的顧文濟和相顧屍做交易,而甘州城周邊種上了祝賒,所以當地人記不得發生了什麽,顧琢光也在這裏平靜地度過了三年,完成了她的醫師夢。


    當顧文濟說完最後一段自己的經曆之時,他就清楚地明白,他的一生就告終在這一刻了。


    他並不遺憾,甚至覺得這是自己偷來的三年,因而並無遺憾——但他的屍體一直被壓著,其中的煞氣早就出現了怨鬼,若是他真的這樣死了,他也會變成煞鬼。


    窮奇並不想顧文濟變成這樣。


    但他找不到辦法,他對往生咒也不了解,隻能依葫蘆畫瓢地仿照著,但這不是真的往生咒,所以也沒有辦法驅散顧文濟身上的怨鬼。


    他控製著這裏,企圖保持原來相顧屍所做的模樣,但他的靈力沒有那麽深,他本來作為兇神是靠體力出名的,被女媧懲罰的枷鎖也一直束縛著他。


    這樣支撐了一個月,他的行徑被昆侖山和山海閣都發現了,當山海閣弟子來的時候,窮奇就清楚,他撐不了多久了。


    將這一切都了解之後,雲從低聲道:“我會畫往生咒。”


    窮奇猛地看向她。


    對符修來說,其實往生咒不難,難的是它怎麽起作用,若是平常弟子,怎麽使用符咒都沒用,就像窮奇——他即使畫出來了,顧文濟真的因為這往生咒轉世投胎了,估計身上的怨鬼也依舊纏繞著。


    但雲從就不一樣了。


    她看了眼尹霖,歎氣道:“好吧,我幫你一次,不過……你既然是大荒島出來的,有沒有看過和我容貌相似的人啊?”


    雲從想要找自己的過去。


    她從記事起就在逃亡,把她撿迴來的長老說她和嬌穗一樣,都是大荒島神人的後代,但她們二人也有些不同,雲從的血很稀有,是畫符很好的法寶——也就是說,隻要有雲從的血在,什麽高階符咒都能畫出來。


    這也是雲從一直被追殺的緣由。


    在她期冀的目光中,窮奇打量了一番,搖頭道,“不認識,你身邊那人我倒是知道,帝俊那臭小鬼後代嘛。”


    他認識司幽,司幽又是思女思土的父親。


    “不過說來——”窮奇又望向了尹霖,微眯起眼睛,他篤定自己在哪裏見過尹霖,若有所思道,“我們是不是哪裏見過?你身上的靈力,我倒是有點熟悉……不過能讓我熟悉的都是和我打過架的,你不會是天吳轉世了吧?”


    天吳——


    “天吳是誰啊?”尹霖有些莫名。


    窮奇哼了一聲,“我估計你也不是,天吳那小子醜得要命,就是轉世了,肯定也是個醜八怪。”


    他們正要繼續說下去,一道聲音阻隔其中。


    “尹霖。”


    被喚到的人迴頭看去。


    來人身著黑衣,左手已經被血全部染濕。


    對上尹霖的視線,他笑了笑,蒼白的臉也帶了些血色,“……我來了。”


    看到醒過來的顧文濟之後,窮奇也明白了一切,沉默下來。


    顧文濟一直被他的往生咒壓著,理智還算清醒,也沒有變成煞鬼,隻是安靜地看著他,然後搖頭看向周圍幾人道:“我想和他好好聊一下,小友們,可否給老夫留一個地方?”


    幾人都有自己的心事,雲從望了望,見沒人說話之後連忙道:“沒事沒事,你們先聊吧,我們出去。”


    尹霖沒想到白澤會傷成這樣。


    出去後,她有些著急地看向白澤一直在流血的傷口,皺眉道:“你怎麽會傷成這樣?”


    她前去扶住白澤,白澤卻反而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激動道:“你看,這是我的劍,原來我是使劍的,這真是令我沒想到——我記憶中還有個師父,還有一個……”白澤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看向尹霖,半晌,他輕聲道,“……還有一個和你氣場很像的姑娘。”


    白澤對那個姑娘不討厭,他這麽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將那姑娘的容貌認定成了尹霖,但真要比起來,隻有尹霖會讓他變化自己的情緒,他朝思暮想的,其實也是尹霖。


    隻不過現在他還不知道這份心情該怎麽形容,隻能這麽說。


    “……”尹霖怔然地看著他。


    他們相互對視著,又似乎不敢看向對方,直到一種聲音響起,那是杜衡,他抱著包一臉倦容地走過來,身上全是灰塵,“——你們……”


    杜衡這才看清兩人的動作,猶豫了一下說:“我是不是來的時機不對?”


    雲從已經在這看了好一會兒,聽聞之後‘嘖’了一聲,向杜衡揮揮手,“你來得正是時候,你不來他們也說不了什麽了……你幹嘛去啦,怎麽感覺好久都沒見到你了,真開心你還活著。”


    “我們不是昨日才見得麵嗎?”杜衡忍不住道,“我怎麽聽你這麽說,還挺高興自己能活著的。”


    尹霖這一打岔也反應過來,問杜衡:“白澤受了好重的傷,你能幫忙包紮一下嗎杜衡?”


    這事杜衡擅長,忙不迭將包放下來,白澤也不動了,他現在不說,但那些傷口確實一直在扯著他的經脈。杜衡把幹淨的布條從包裏拿出來,讓白澤躺了下來。


    尹霖也跟著蹲下,本來準備看一下白澤的傷口,無意間碰到了白澤的手,而他微微一頓,很快握住了尹霖。


    在這短暫的沉默中,杜衡有些沒眼看,緩緩歎氣,最終還是拍開了他們相握的手,甚至覺得現在最懂事的是自己,他有些有氣無力道:“你們等會再握吧,我要包紮了。”


    “……”尹霖,“咳……不小心碰到了。”


    白澤扯著嘴角笑了兩下,他也沒有繼續動了,隻是安靜地看著尹霖,而他的劍[剛阿]一直在身側嗡嗡作響,甚至因為主人心情的激動在空中亂舞。


    杜衡將傷口包紮好後才看到了這把劍,他有些好奇道:“你這是哪裏來的劍啊?”


    尹霖也看了過去,在對上那柄劍的時候,她怔然了一瞬。


    ——時影。


    似乎有人在叫她。


    是桃花,是春日,在那清風中,尹霖迴過頭,來人笑著看向她。


    “我準備……把這把劍命名為,[剛阿]。”


    是白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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