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窮奇最憋屈的一段往事。


    他年幼之時就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是女媧來了也不怕,誰知道一個小小的杜鵑管天管地的,一會兒不讓他吃這個一會兒不讓他吃那個,到後來都不讓他去嚇人了,顧名思義是給自己積善緣。


    窮奇活到現在,就沒主動過積善緣,他乍聽到這話後真覺得好笑,但後麵逐漸發現,倍伐是認真的,他是真的想要自己那兇神兄長窮奇積善緣好早點結束自己身上的懲罰。


    倍伐這麽認真地說著,窮奇就會在心中止不住冷笑,倍伐還是太天真了點,他這身上罪孽這麽重,就算是再積千百年善緣他都脫不了手上的枷鎖。


    那段時日,他自認就當個樂子,天天等著倍伐叫他起來,再閑著沒事睡覺——對窮奇而言,時間的流逝實在很快,快到倍伐最終說上一句‘我要走了,兄長’的時候,窮奇都沒反應過來。


    “走?”彼時他正咬著酸澀的果子,盯著窮奇問,“你要去哪裏啊?你這麽弱小,去大荒哪裏都要被吃了,到時候我可不去救你。”


    倍伐嘰嘰啾啾,他說:“我不在大荒了,日後估計沒有誰能欺負到我,兄長放心。”


    窮奇不語。


    他盯著倍伐看了又看,確定他沒有說謊之後再度詢問:“你確定?我可不會去救你。”


    這話倍伐聽過太多太多次了,每次它出去摘果子的時候,窮奇都要來一句‘我可不救你’,結果等它出去後,他又跟過來。


    倍伐不認為自己的兄長窮奇就是世人口吻中的怎麽都溝通不了,正相反,他覺得窮奇隻是缺少一個正確的引導方式,而這樣的引導方式,少昊和女節都忽視掉了……當然,倍伐不是說自己很有教育的經驗。


    但這一次出來,倍伐本身就是和窮奇告別的。


    負貳引起了山海怪的動亂,大荒內這一仗打了實在太久了,誰都不想打了,隻能去封印這些動亂的山海怪——那時,有一位神提出了解決方法,但這需要少昊的一個孩子毀掉自己的靈體……所有人都認為,少昊會選窮奇。


    少昊也確實這麽想過。


    窮奇行事惡劣,也確實是最好的人選,他現在還不清楚這些事情,若想抓,也能抓得住他,更何況他這一身血脈,本就是少昊給予的。


    這個時候,倍伐找到了窮奇。


    他這麽說——


    “父親,讓我去吧。”


    少昊當然不同意,他是真的喜歡倍伐,也肯定不情願這個孩子懲罰封印之苦,更何況,那可是靈體被毀啊。


    倍伐卻說:“如今大荒已經安定,我的遺憾也沒了,父親,我本身就是得一機緣重迴於世,實際靈體再度消散也無關緊要……本身,我以這副身體重歸於世就做不了什麽了。”


    那還不如,趁此機會將這靈體消亡,將身體歸於上天,投胎轉世成人。


    但哪個神明,願意做人呢?


    人間疾苦,肮髒齷齪,哪個神明願意就這麽在人間轉世呢?


    但倍伐卻實在堅定,堅定到少昊隻用一眼就清楚了他的決心,少昊並不想要這個孩子離開,但現在的情境隻能讓倍伐去了。


    “你不後悔嗎?”少昊問。


    “自然。”倍伐道。


    那之後,他便去找了窮奇。


    他出生的時候,窮奇已經被女媧懲罰成了兇神,但倍伐見到窮奇後並不意外,他以前做君主的那顆操碎的心又出來了,他想要讓窮奇迴想起自己過去的模樣,因為倍伐也清楚,其實窮奇還是想要迴去的。


    他跟著窮奇的身邊,陪他度過了七個曜日,終於,他感應到了父神少昊的唿喚,他要迴去做山海圖騰的封印結界了。


    這也沒什麽,他本身就做好了準備。


    但窮奇似乎並不理解,倍伐也不準備再說了,對他而言,善意的謊言反而比那些殘忍的現實能令人好受得多,他隻是說:“父親唿喚我了,我要迴去見見他。”


    聽到這話,窮奇的麵色才平靜下來,他嘀咕了一聲,倍伐猜是說‘少昊你個老不死的還要做兒子的孝順你,真是想得太美了’,“哦,你迴去就迴去了,少昊這是怕你被我吃了?”


    倍伐有些哭笑不得。


    臨走之際,他問窮奇,“兄長,你可否以後一直以神形行走?”


    “你忽然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了……”見到倍伐一直盯著自己,窮奇頓了頓,還是道,“我開心就行。”


    “嗯,兄長開心是最好的。”倍伐道。


    他們就這麽簡簡單單地道了別,窮奇想著倍伐總會迴來的,他又待倍伐不薄;倍伐想著窮奇估計以後都不可能想起他了,畢竟這段時日他總是讓窮奇做些自己不樂意的事情。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封印山海怪並不是好做的事情,需要倍伐獻出自己全部的靈魂,在到那封印地方的時候,倍伐見到了帝俊的後代思女,她似乎也沒想到會是倍伐前來。


    “我以為今日見到的是窮奇。”思女說。


    倍伐沒想到思女會獨自前來,隻頃刻間,他就明白了——思女恐怕是自己前來的,她沒有和自己的親人講,帝俊可能都不知道這件事。


    “你年幼,為何要攬下這樁事?”倍伐困惑道,“帝俊應該也不清楚你來了吧,思女。”


    被說中的思女並不意外,點點頭,淡淡道:“但若是我的話,反而是最好的吧……我年幼,也沒做什麽事情,從小就在父親母親的寵愛下長大,這也是我這個王姬該做的事情。”


    聽聞這話,倍伐也不再言語。


    時辰已經到了,他們不能再拖下去了,倍伐化成了神形,向思女伸出了手,他們就在這一遍又一遍的鍾聲下獻祭了自己。


    靈體破碎,兄弟之間的聯係也斷了,令窮奇難以置信地坐了起來。


    他本以為自己感應錯了,再度閉眼,這才意識到——倍伐真的死了。


    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倍伐本身靈體不滅,身上又有他和少昊的氣息,大荒之間誰敢惹怒少昊?就算倍伐真的路上出了危險,他靈體不死啊!


    窮奇跑到了少昊處。


    他已經很少去見這個名義上的父親了,當他去的時候,幾乎大荒所有的現任神祇都在那兒默哀著倍伐的逝世——窮奇並不明白,他看得有些頭暈,盯著他們點的往生香,他這才意識到倍伐是真的死去了。


    他盯著,父神少昊質問:“窮奇,你為何在此?快迴你的領地。”


    窮奇猛地笑出聲來,他哈哈大笑,笑了好一會兒,隨後死死盯著少昊,“你真是瘋了,我以為你隻是厭惡我……你真是惡心,這個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父親?倍伐難道做錯了什麽嗎?”


    倍伐什麽都沒做錯。


    倍伐就是什麽都沒做錯,因而窮奇才想不通。


    默哀聲並沒有結束,窮奇不想在這個惡心的地方繼續待著,他轉身離去,卻猛地聽到少昊道:“倍伐正在東海,你若是不舍得,可陪他去。”


    因為你窮奇,本身就是個兇神。


    不要在這裏裸露出這副模樣,這在場眾神之中,隻有你是沒有資格為倍伐默哀的,你是一個兇神,你手上沾染了多少血?你現在難道懊悔了嗎?你終於知道自己過去做了多麽惡俗的事情嗎?因為你,多少人失去了自己的親人?


    少昊不再言語,封鎖了整個國度。


    窮奇前往了東海。


    山海圖騰已經形成,正在天空中飄舞著,窮奇冒著風雪來到山海圖騰的麵前,他已經努力想要去感應了,但這裏也沒有倍伐的氣息。


    倍伐,徹底死去了。


    明明在遇到倍伐之前,窮奇還覺得這個世界有挺多有意思的事情,現今卻反而提不起勁了,他終於明白這漫長的一生中自己擁有又失去了什麽。如果他是如顓頊那樣的神明,他應該是倍伐最信任的兄長,可以為他的國度提點一二;如果他是如共工那樣的‘四兇’,他也能幫襯一些,至少不會讓倍伐的國家洪水泛濫。


    但他什麽都不是,他隻是窮奇,他自幼就知道自己本性惡劣,自幼就清楚自己做的事情齷齪,父神少昊給過他無數次改過自新的機會,母神女節日日洗麵希望他從頭再來——但他還是窮奇。


    這時,一位神人來到他的麵前,那是蓋餘國的神祇天吳1,他質問窮奇:“你為何而來?”


    窮奇被他的這股氣息擊退一些,他已許久沒吃人了,體內力量也大不如前。


    天吳也沒想到窮奇如今會這麽虛弱,竟抵擋不住他的一擊,但他更是憎恨湧上心頭,“窮奇!今日我便將你封印至山海圖騰!此後,你便在倍伐的靈體中日日懺悔自己吧!”


    倍伐……


    窮奇顫抖地看著山海圖騰,他終於明白了少昊那句‘你若舍不得,便陪倍伐去’。


    在天吳愕然的目光中,窮奇一點點走向天空中飄舞的山海圖騰,感應到窮奇之後,圖騰亮起了光芒——而窮奇,他小心翼翼地摸著圖騰,甚至沒有任何反抗,因為他的麵前,是倍伐最後的氣息。


    即使窮奇早就清楚倍伐已經消失了,他還是沒有反抗。


    1《山海經·大荒東經》:有神人,八首人麵,虎身十尾,名曰天吳。


    ——解釋:在夏州國附近又有一個蓋餘國。有個神人,長著八顆頭而都是人的臉麵,老虎身子而十條尾巴,名叫天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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