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們又跑到二樓上去。二樓由於有旅客,於是我們爬上三樓。隨著時辰的推移,三樓也逐漸站滿了出艙觀光的遊人,於是我們爬上四樓。四樓略顯空蕩,隻偶爾上來一對男女,不過上來一看有我和小邪,大都又馬上下去了。

    小邪說想知道我過去的生活,於是我毫不保留的講了小麻煩,講了吳珍子,講了電話中那個人,並講了我要迴家的來龍去脈。她聽著,一言不發,像聽得津津有味。

    “過得蠻有滋味的嘛。”她說。說罷,像還沒認識一樣看著我。

    “不是騙你,”我說,“我雖說對自己一百二十個不滿意,也說不出不滿意在哪裏,但又總覺得一定要按著自己的路線走下去,所以才弄得如此地步。或許覺得生活除了如此之外就別無它法了,所以才變得如此,而又正像你說的,還蠻有滋味。”

    “這樣不是很好嗎?你所經曆過的。”

    “說好就好,說壞也壞。”

    “真的,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人生就像加減乘除,沒必要辯解什麽,總會有個結果。就好比我們站在這裏一樣。”

    中間有好大一陣我們都不說話。小邪留意兩邊的風景。我望著兩岸的懸崖歎為觀止。輪船逆流而上。兩岸層出不窮的岩石沒有盡頭的向後退離開去。那些光禿禿的斷層岩像有意在我眼前妖魔鬼怪的跳躍一般。

    我忽然想,我是個人,而不是兩岸的岩石,也不是棲息在兩岸的水鳥。如此一想,我又希望我是那些長年累月巋然不動的岩石,更是希望自己就是那些棲自在岸邊的水鳥了。

    峽穀剛剛退去,輪船行至一寬闊地帶。小邪在我背後,完全被兩岸的風景吸引住了。

    空氣霧蒙蒙的,看不見天,看見的隻有峽穀和江。水流速度的持之以恆難以讓人置信。山是那樣的靜,甚至連風聲和機器的震蕩聲都被峽穀吞噬得無影無蹤。

    我吸了口冷氣。

    中午,我們進餐廳吃午飯。飯吃到中途,小邪忽然抬頭說:“我說姓馬的,一路上麻煩你真不少,還老是讓你破費,這樣不妥吧。”

    “如覺得有什麽不妥,”我說,“一切依你的就是。”

    “不是故意這樣說,我開心得很,問題是你也開心嗎?”

    “我也開心。出乎意料的開心。”

    “嗯,那好。”小邪點點頭。

    吃罷飯,我迴到房間坐了一會。我忽然想起來有幾天沒看報了,不看報紙好像確定不了自己的位置。其實以前看報的最大收獲也僅僅是想確定自己在哪裏。看世界報道時知道自己身在中國。看國內的時事,以便知道自己還是平民百姓。看財經報道,知道自己還是窮人。哪裏出了大案,某某被殺了,誰個違法亂紀,心裏莫不慶幸所殺的與被殺的都不是自己。總之,這樣或多或少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大多數人也是這樣了解自己的。

    船上卻沒有報紙。

    “到小賣部去看看。”小邪建議說。

    “為什麽水手都很孤獨。”我說,“這個你都不懂,水手都是不看報紙的。”

    “水手都喜歡女人。”

    我為小邪的玩笑而笑了。

    小賣部果然沒有報紙。書倒是有幾本,但我懶得看書。實在無聊,我又到船頭上走走,一個人伏在欄杆上看江。一會兒小邪也出來了。

    “屋裏悶。”我說,“看江吹點風,好久沒這樣沉浸在自然當中了。”

    “沒想到長江會是這個樣子。”小邪發出感慨說,“以前也看過長江的,但就是沒發現江水是這個樣子。”她雙手貓爪一般撲在鐵欄上,眼睛盯在江裏。

    我隨著她的思想想了一會,但想不出江水應該是哪個樣子。

    “你很喜歡孤獨吧?”小邪又說,“你這人,我看你眼光總落在一處,好像有點魂不守舍。起先看你一切正常,過了一段時間,覺得又不正常得了。但仔細一想,你還是正常的。”

    “看出我哪裏不正常了?”我問。

    “肯定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她一本正經的說。

    “沒有。”

    江風瑟瑟,忽而掀起小邪的頭發,小邪的臉就更顯得飄逸了。我是第一次這麽近的接觸她的臉的,中間隔離幾乎不到一米。我起先非常擔心會在小邪麵容上尋得一粒雀斑,或者鼻子癟癟的,嘴唇也不那麽中意,那樣就影響了她在我心中最初的美好印象了。見了才覺得一切純屬多慮。她美得不是叫人擔心吊膽,美得不是炫目。她的平淡,自然,美得像兩岸的山。看她要有心境,要投入以後才能發現。我為自己的眼光而沾沾自喜。

    “想赤身裸體的跳進長江洗個澡。”我忽然說,“如果江水靜止不動的話。”

    “跳啊。”她說。

    “會淹死的。”我說。

    “淹不死。”她說,“我看著的。”

    “不。”我說。

    “為什麽有這種想法呢?”她問。

    “我也說不清,反正大學裏不是這樣的,一出生社會就變了。”我手抓欄杆,“走出社會就好像進了塵土飛揚的碾石場,總覺得身體髒了,累了。就想到清澈的水裏去,一看見清澈見底的水就激動。”

    小邪跟著鸚鵡學舌:“大學離得很遠了,不像剛出校門那陣啊。那時候,怎麽說呢,年紀大了,眾多快與不快的事相隨而來。或許就想跳進長江洗個澡吧。”

    “所以說呢,不結婚的目的就很複雜。”

    “或多或少,”她說,“我明白,也有找不到合適的原因。”

    “還有,你們的眼光太高。”

    我們相視而笑。

    輪船行至一險灘,漩渦一個接一個碎裂在岩石上。兩邊原生的斷層岩猶如地表被削掉一般層層畢露,山的中央卻顯得黑沉沉光溜溜的。山穀過於沉靜,人像被迫陷入虛無之中。雖說光景自是壯觀,卻沒有一絲暖意。如切削般的峭壁上所有的生命宛如向江心抖落一空了,大山紮實得巋然不動,一點聲息沒有,儼然不吉義之感籠罩其間。江水一路下落,像有磁力一般一意孤行的向東疾馳而去。沿峽穀伸展的前方,水流異乎尋常的被一股巨力扭彎了。原來是山的一腳伸至了江裏,被迫讓江水轉了個百十來度的大彎。

    我又想看看駕駛室的船長是怎樣調度方向和駕馭輪船的,但我僅僅是想了想,並沒向輪船的駕駛室走。船頭慢慢調轉方向,浪潮在船底被抽打得啪啪直響。有的水花濺到船艙上來。旅客們見了大聲歡叫。

    “快到巴東了吧?”小邪說。

    “明天早上到奉節。”

    “好像沒有了迴家的感覺,”她說,“好像純粹是為了坐船而坐船的,並不是要迴什麽家。”

    “跟你一樣,迴家僅僅是為了尋找過去那點遺失了的,並且還不見得找得到。”我側過臉,“對了,一直沒告訴我,迴家真的有事嗎?”

    “說不上來,真的,自個也不知道。”

    既然她不便說,我不便多問。這裏頭多少有些不被信任的不快,但我覺得不快純是自己多疑的不對,於是就有意分散了注意力。我把那無緣無故伸至江心的山腳看了一遍。輪船拐彎了,險灘被迫拋在了後邊。接著我就感覺到輪船加大馬力向前衝了上去。稍許一會,浪花開始恢複正常了,兩邊的山脈按著正常速度向後緩緩退去。

    小邪不說話,雙眼盯著江邊,手不時攏攏被風吹開的頭發。我我看到她搔耳朵一次,用手摸了兩次臉頰,她搭在欄杆底部的腳調換了三種姿態。

    下午四點,船到達巴東。下去一批旅客後,又上來一批。感覺是船上的人既沒減少,也沒增多。船的速度也一成不變,依然如一細腳蜈蚣沿著固有的路線爬行著。

    晚飯時,我帶小邪去吃了一條魚。我自個吃得飽飽的,小邪卻吃得不多,隻意思性的喝了點熱湯。

    “會跳舞嗎?”小邪問。“不會。”我老實的答。

    “我會一點點。”她略顯興趣的說,“如有興致,晚上去跳舞。”

    “好呀,”我說,“陪你去就是。但我隻看,你跳。”

    船上有舞廳。晚上小邪真的去跳舞了。我就真的隻在旁邊看著她。

    跳了舞迴來,各自上了次洗手間。在洗手間裏,我一時心血來潮,忽然卻悲傷得不行。悲傷來得毫無理由。我拉下褲子的拉鏈時,想起了小邪,捉出那玩意兒,小邪的影子便在腦子忽隱忽現。於是我幹預就準備大想特想一翻了,哪怪正經一努力,小邪的身影卻什麽也想不起來。於是乎,那種說不清的悲傷就滾滾而來。

    我本指望尿完以後悲傷會順著尿盡而迴收,但結果不僅沒能抑製,反而有了洶湧澎湃之勢。我洗手時照鏡子,鏡中的我儼然跟前幾天不一樣了,差別到底在哪裏又想不起來。看來,我一路的行程好像全是在發昏。

    我想了會小邪解褲子的情形,會不會跟我一樣也在想我呢?我甚至想,她又是怎麽尿尿的呢?小邪尿尿時想了些什麽呢?我接著想起了以前與小麻煩同居時的情形。小麻煩時常坐著馬桶後才想起來沒帶衛生紙,於是進去十分鍾後我的名字就被叫響了。我拿了衛生紙前去,小麻煩便笑了,於是就給我一個香噴噴的吻。那是我得到的最高的獎賞。那是多麽別開生麵的一個吻啊。

    迴到房間,小邪還沒迴。我意外的發現房子空了,左右一看才發現昨天那對紅男綠女全走了。看書的人也不見了。

    房間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四間床,都沒被子。天花板的凹槽裏掛著兩盞燈。電視櫃不明不白的擺在那裏,像占據著不應該占據的位置。整個房間在昨晚塞滿了東西,現在唯有骨架剩了下來。

    我在二號床上坐下,忽然就想了想昨天晚上那個人到底看的是什麽書。至於我到底看的是什麽書,現在看來永遠是個謎了。

    “這下好了,”小邪忽然走進來說,“就我們兩人住了,什麽都方便些,”話出口覺得有點不妥,笑著解釋說,“我是說空間大些。”

    “本指望今晚玩牌,”我笑笑,不便點穿,而是說,“看來玩不成了。”

    “想玩牌?”

    “是呀,想和陌生人聊聊天,看我們挺有意思的。”

    “希望和陌生人在一起,”她玩味著我的話說,“那昨晚怎麽不開口呢?”

    “昨晚不想和我們說話,現在才這麽想,但已晚了。”

    小邪坐下來,習慣性的捂了捂毛毯。

    一時沒有了話,房間裏就顯得出奇的靜。機器的轟名聲漸漸浮上來。那聲音不像是輪船發出來的,而像是來至於遙遠的地心或另外的國度。我看表。十二月二十九日,時間為二十一點四十八分。

    夜已深了,黑得跟昨日沒什麽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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