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楚一人,我在船尾呆了近一個小時,內心有激流湧現,跟著江水一起。我不能迴到房間裏去,那裏隻有格格不入的空氣等待著我。小邪已睡了。

    大腦裏仍留有小邪的身影,她儼然也跟我一樣站在船頭,似乎正待穿過江水,又穿過田野,最後向不見底的黑夜深度滑落而去。

    遠處有山,遠處有水。山在看不見的地方虛無縹緲著,不知道山脈以何種方式自然而然的逶迤到江心,這到底是哪一種連結方式呢?世上的山脈大都不是孤獨而存在於世的吧。

    我感到自己在這樣的黑夜中靜走有些不可思議。繼而想看一下輪船的駕駛室。這個想法也不可思議。駕駛室的門上了鎖,根本容不得閑人進入。於是我又折迴來。

    迴到船倉。打牌的散夥了。就紅衣女子在收拾殘局。這時一男子從門上走出來,像專門唿吸新鮮空氣似的張了張嘴。最後嘀咕一句說:“他媽的,裏麵太悶了。”

    “是太悶。”我說。

    我迴到房間,坐在床上。小邪唿唿大睡。我湊上前去看她是否睡著了。她的臉一動不動,上下睫毛閉得緊緊的。她唿吸勻稱,睡態安詳,像搖籃裏熟睡的嬰兒。

    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於是就這樣默默的把小邪的臉看了幾分鍾之久。

    不見了對門的看書人。綠衣女子和床上的男子隻見其腦袋,大概都已睡熟了。在我走神的當兒,紅衣女子刹那間也不見了。我推測要麽她出去上廁所,要麽鑽進了被子在做夢。船上的旅客哈欠連天,睡意隨著水波的震蕩聲傳遞到了輪船的每個角落。人的喧嘩聲漸漸沉積下去,代之以漫不經心的機器聲與艙外間或的浪潮聲拍打著船體。

    我看表,晚間十一點。我在是否該叫醒小邪還是讓她依然沉睡中徘徊。如果再過一個小時,所有人都沉睡過去後,吃晚飯的時間就永遠過去了。最後我沒有叫醒她,而是脫了鞋上床。在我入眠之際,我挨著了小邪伸過來的左腳。

    這樣一直到天亮。

    翌日清晨,小邪比我醒得要早。她一醒我也醒了。小邪起先以為我沒醒,還小心翼翼的坐在那兒,然後悄聲沒息的褪去被子,慢慢的穿外套,最後才輕腳輕手的下床,隨給我把被子捂好。

    小邪起來後隻是架著腿坐著,就像我昨晚那樣坐在床沿上似的。她不說話,隻看著天花板。

    約摸半個小時,我問她:“在下雨嗎?”

    “沒有。”

    “感覺像在下雨。”我說。

    她把腦袋伸出去:“沒有下雨,隻是天陰陰的。”

    “船有沒有走?”我又問。

    “當然。”她看我一眼說:“船還走得挺快哩。”

    我爬起來,利索的睜開眼睛。門外果然一片乳白色,真像在下雨似的,原來是鎖江的大霧。

    對門的看書人昨晚上迴來了,而且也睡了覺,此時就剩一顆腦袋吊在床沿上。看書人的書卻不知去向,昨日的氣氛也不複存在了。其他四人仍在安睡,昨晚的說話聲好像被扔進了江裏。

    “洗過臉嗎?”我問。

    “洗了。”她說。

    我起身去洗臉,洗了臉又帶她去吃早餐。早餐供應饅頭稀飯,另外有麵條。小邪吃麵條,我單獨要了一個饅頭。由於太早,餐廳裏就餐的人寥寥無幾。我們選了一偏僻地方處落坐。

    “這樣吃不飽。”我說。

    “吃得飽。”她說。

    她很有口味,吃得津津有味,吃時不看我。我忽然想,我是她哥或者親密無間的什麽人了,在她眼裏她沒覺得有我在麵前從而擾亂了她的心思。昨天一下子不見,昨天那個滔滔不絕的小邪不知道去了哪裏。或許,隻有在那火車上那樣的天時和地理才會走出眼前這麽一個小邪和吳珍子那樣的人。

    “昨晚沒有問你餓不餓。其實你是餓得可以的。”我說。

    “昨晚不餓。”她說。“今天早上才開始餓的。”

    吃罷早餐,我感到身子暖和了不少。她不想到船艙裏去,於是我們爬上三樓去看風景。上得樓層的人僅我和小邪兩人。地板上的露珠幹幹淨淨,一粒一粒的看得一清二楚。每登高一層樓,江麵便以不同的感覺呈現出來。小邪輕輕“啊”了一聲。

    “昨晚睡得死死的,”她手扶綠色欄杆說,“連夢都沒做一個,船走到了哪裏全不曉得,一覺醒船像沒走一樣還是在這裏。”

    她向四周望,好像想確認出自己的位置。但她看不出自己在哪裏。

    “昨天太累了。”我說。“所以你睡得死死的。”

    “今天比昨天要冷些。”她說。她雙手裹緊衣服的外套,低頭走向船的左側,“這裏氣溫到底不一樣啊。”

    我看天。天上沒有太陽,空氣冷叟叟的。

    “還早哩,”我說,“可能是太陽還未出來的緣故吧。”

    “喂,”小邪忽然說,“昨晚你什麽時候來睡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十一點。”

    “一直在艙外?”

    “我在看他們下象棋。”

    “風大,又冷,我才不像你,我寧肯睡在被窩裏。”

    我想起了昨晚睡覺的情形。我想得起我是怎麽脫掉鞋子的,又怎樣上床,怎麽輕輕扯過被子。再細微之處便記不得了。

    船快進入三峽了,兩岸的大山開始巍峨起來。江麵時寬時窄,水流變得湍急。江麵上的泡沫啊塑料啊隨著江水千迴百轉,眨個眼便不見了蹤影。小邪時而抬頭仰望,時而俯瞰江心。遠眺處白茫茫一片,輪船像在一意孤行,惟有的一聲汽笛聲才表明長江不是靜止的。空氣潮乎乎,涼絲絲的。

    “要是下起雨來就冷了。”小邪說,“我不希望下雨,隻希望下雪,好久沒看見落雪了。”

    “這裏不會下雪的,要下,落下來也變成了雨。”

    “哪裏呀,我們家裏就下雪,這兒跟那裏應該差不多吧。”

    我想象著她家的位置與海撥高度,但隻能在腦裏與自己家裏作個比較。天空裏沒有像小邪說的要落雪的跡象。天空裏不見烏雲,不見藍天,也不見飛鳥,除了灰朦朦的一片什麽也不見。 我想:如果真的下起雪來,在這茫茫的江麵上,或許真的興味盎然,那將是怎樣的別開生麵的情景啊。

    “也是。”我說,“我也希望能下雪。你看過見下雪嗎?”

    “看見過啊,小時候。”

    “但願能真的下雪。”我說。

    我忘記了是怎麽與眼前的小邪走到一起的。忘記了開頭。忘記了結尾。忘記了所有的來龍去脈。小邪望著江北出神。我看著她的背景發呆。她的背影修長,長發披肩,臀部十分圓滿。似乎所有女人零零碎碎的美都集中在她一身。我忘記了所謂的整體事件,忘記了所謂的眼前,眼前就剩得她妙不可言的身體了。

    小邪慢悠悠的轉過身,仿佛知道我在背後看她,臉上還漾出些笑意。她笑得自然,像什麽都無所謂。

    “忽然忘記了你是怎麽來的。”我笑著說,“怪了,好像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但又像才認識你不久。”

    “我們本來就認識沒多久了啊。”她說。

    “局部的記得,整體硬是忘了。”

    “最初有什麽,如今忘得一幹而淨。”她調皮的補充說。

    “差不多,就這感覺。”

    “而且到時候又要分開,遺憾。”

    “對呀,恐怕是要分開的。”我跟著笑著說。

    她轉個自,手在船舷上沾了一點霧水。她拿給我看。我跟她一樣,也學著她的樣子沾了一點露水在手上。我感到露水浸到手上後冰涼。

    “不過也說不一定,”她忽然說,“怎麽來的就怎麽迴去。不說分手,分不分手,到時自然知道。”

    上午,我和小邪一直在船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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