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下室的惡靈


    天父耶和華用七天七夜創造天地,以神的形像造了亞當,再取出肋骨造出夏娃。然而,亞當與夏娃受到蛇的誘惑吃下智慧果實,被趕出伊甸園。墮落世間的人類明白了老死病苦。


    耶和華是與人立約的神,建方舟避大洪水的諾亞和先知摩西等也都是與神立過約的人們。最後的審判降臨之際,異教徒因為惹怒神而遭逢毀滅,之後彌賽亞被派至人間,在它的統治下,成就了永遠的地上天國——基督教這個教派認為耶穌正是「彌賽亞」。


    天使告知受胎的瑪利亞產下神的兒子耶穌。耶穌受了先知約翰的洗禮,擊退惡魔的誘惑,然後向人民顯示醫治的神跡並進行傳道。最後,耶穌終於和他的使徒進入聖地耶路撒冷聖城,他看到理應是神聖禱告場所的神殿受到金錢與權力的汙染而感到震怒,於是向民眾布道。


    害怕耶穌的信仰會動搖民眾,那些手握權力的主教與律法學者,計劃和耶穌的使徒猶大交易,要他背叛耶穌,最後耶穌因此被判死刑。


    明白自身命運的耶穌甘願受刑。


    頭戴荊冠,背著十字架,他來到各各他山(注:又名髑髏地。),手腳被釘上十字架,受到痛苦的淩遲而死去。側腹則遭長矛刺穿後血流不止。


    耶穌雖然死去,卻在三天後複活。他將「天國之鑰」托給彼得,並在使徒身上留下印記,最後在橄欖山升天。耶穌升天的十天後,聚集在一起的使徒看到天上突然出現火舌,據說那是聖靈變成火焰降臨在各使徒身上。


    受托「天國之鑰」的彼得死後,他的墳上建立起教會——這就是梵諦岡羅馬教會建立的起源。


    我入學兩個月了。


    我在圖書館寫著基督教學的報告,偶而望向窗外,瑪利歐他們在迴廊一角朗讀聖經詩篇;卡洛斯和西班牙人團體在校園中央踢著足球。那是卡洛斯平常的模樣,可是第一次見他時,他似乎亢奮到完全失去理智,如今的他很適合陽光一類的形容。卡洛斯是和白皇子齊名、深受眾人愛戴的黑皇子,襯衫下精悍的肌肉線條讓人聯想起文藝複興時期的雕像。的確有一種美感,美麗確實存在大自然,包括綻放的花朵或八角形的蜂巢。


    亞伯那群人像彰顯出自己和其他團體立場有別地待在不是很重要的場域,隻見他們全聚在校園一角,不知在聊什麽。校園裏還有幾個那樣的小團體。我注意到一群都是學長又看起來不太正派的人。他們是群討厭的家夥。走廊上擦身而過時,會看著我說悄悄話,還低聲竊笑。我都假裝沒看到,但他們應該對我沒什麽好感。


    我不相信宗教。依我來看,基督教、天主教的神什麽的,根本是精神分裂。


    家教霍普金斯也說過這樣的話。博士很了不起。他是反基督教、也是無政府主義者。博士反對基督教的原因似乎因為他是猶太人,但也不相信猶太教,甚至斬釘截鐵斷定政治是愚人的學問,藝術與物理學則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博士的口頭禪是:「向量分析和黃金比例是極為美麗的知識。」我也有同感。


    我歎口氣繼續寫報告,然後在一堆資料中大海撈針——保管「天國之鑰」的基督教會發展和組織化、教會內部的對立、宗教論爭、十字軍、以布教之名行侵略之實、聖戰、破壞、迫害、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曆史學得愈是深入,愈覺得人類是醜陋又愛逞兇鬥狠的生物。


    不過,我最討厭的是,「因為耶穌,人類從自己犯下的過錯中獲得救贖。耶穌為了我們的罪孽背負著十字架,所以禱告、懺悔吧,如此一來就能洗淨我們的罪。」這樣的教義。


    「總覺得很假……耶穌為了自身的信念死去的確是很偉大,但這樣就拯救了我們,這想法不是很不合理嗎?還有視女性與金錢是不潔的,這也難以接受……而且上天堂又要鑰匙又要最後的審判,到底為什麽啊?一定是神太嚴厲,要不然就是太小氣。」


    我碎碎念著心聲地寫報告。這裏是天主教學校,如果誠實將從家教那邊學來的想法寫進報告,就算我再怎麽缺乏協調性也明白後果不堪設想。我會拚命完成讓這裏老師滿意的報告,換言之——耶穌萬歲!


    我一頁一頁翻著資料,不知何時視線停駐在宗教美術和教會建築的主題。創造天地、趕出樂園、告知受胎、耶穌誕生、展現出醫療的神跡、最後的晚餐、背負起十字架的耶穌、永恆的神之國、歌唱的天使——在這些壯闊的主題,隱含人們壯烈悲傷的心思,他們希冀將最美好的心意傳達至天堂,畢竟人類從古至今都懷抱著前往天堂的夢想。


    紅色的夕陽從窗外射進來,我停下筆。


    這兩個月我忙得焦頭爛額。起床和就寢時間都固定的死板生活日複一日,這段期間第一次學會拉丁語、補習神學,然後不得不在周三的禮拜時間唱詩歌——需要配合學校的事多到讓人覺得「隨便你們」。


    傍晚時刻,舍監瑪利歐會來圖書館。


    簇擁在學弟和中學部俊美學生間的瑪利歐宛如天使長般英姿瀟灑,他幫忙檢查我的報告,也會指導我拉丁語這項學科上不足的地方,這隻是舍監的使命感,但我依然非常高興。瑪利歐是大家的偶像,我也這樣認為。學業穩定後,希望畫幅以天使為主題的作品,雖然很長一段時間沒碰畫筆,可能畫得不好,但瑪利歐引起我的創作欲。


    瑪利歐的聲音忽然傳來,「塞巴斯提安,你在發呆嗎?」他看出我心不在焉。


    「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他迴以燦爛笑容,「你在這邊待兩個月了,是不是想家了?沒關係,很快就會習慣的,住宿生活還愉快嗎?」


    「塞巴斯提安·富蘭克林在這裏嗎?」


    圖書館某處響起了亮的聲音,我迴頭看見亞伯站在那裏。


    這兩個月間幾乎被他煩死,每到休息時間就帶著侍從到班上。多虧他的熱情,我沒交到什麽朋友。「照顧親戚」乍聽好聽,但他隻想把我收進勢力範圍,最近連發形、個性這種小事都可以挑剔。「塞巴斯提安,雖然你本來就長得不錯,但應該要更注重外表一些。」這是亞伯的口頭憚。這學校很不可思議,被麵容好看的學生所環繞是展現地位的方法。我完全不懂。


    「亞伯,你怎麽突然就來了?」


    「『怎麽突然就來了』這句是多餘的,難道我不能來圖書館嗎?」亞伯態度強硬。


    「你要怎麽樣都可以,不過瑪利歐在幫我修改報告,可以不要打擾嗎?」


    亞伯浮出諷刺的笑容,和他的部下走向我們,然後插進瑪利歐他們之間。他很在意瑪利歐,不過後者不把他放在眼裏,反而惹毛了學院中第三大派閥的亞伯。我不知道怎麽應付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決定改變話題:


    「我正在拚命讀書,明天是我第一次碰到綜合考試。」


    大家沉默下來。聖玫瑰學院的考試製度非常嚴格,成績不僅公開,置物櫃的順序也按成績排列。亞伯抓抓頭,學生憧憬且圍繞在他身邊是因為他出生名門,但本人對考試似乎不怎麽有自信,置物櫃的位置也顯示出他成績隻是中上。而瑪利歐當然是第一名。


    「別管這個了,我們正在準備茶會,你要不要一起來?」


    「什麽茶會……我現在沒有時間。」


    聽到我拒絕,亞伯漲紅著臉想說什麽,瑪利歐卻打斷他,「他現在要學拉丁語,也打算和我們一道喝,不好意思,先約好了,今天你就饒了他吧。」


    亞伯無奈歎口氣,和同夥說一句「走吧」,就魚貫離開圖書館。雖然將瑪利歐視為對手,但亞伯很清楚贏不了對方。


    「瑪利歐,謝謝你,三兩下就讓亞伯離開了。」聽到我的話,對方微笑:


    「你指什麽事?我要辦拉丁語讀書會,你負責茶會上的招待,這些都是真的。」


    在男性住宿生的世界,邀約茶會是一種好意的表現。我的心因為瑪利歐對我展現出的好意劇烈跳動,甚至擔心被附近的人聽見。


    我們來到瑪利歐的房間。這是舍監的住宿空間。格局比我住的大上好幾倍,內部裝潢簡約,窗戶圍著鐵欄,擺在窗邊的桌子十分氣派,上頭堆著山高的神學書籍。房間中間有具燃燒煤炭的舊式暖爐。我和圍繞瑪利歐的學生一同隨意坐在地上,暖爐上的水壺冒出蒸氣。他從小型餐具櫥取出杯子,然後將水壺的熱水注入杯中遞給每個人。


    「房子很舊,嚇一跳吧?這原本是神父的房間。據說這屆以前的舍監都是由神父負責,但到這屆為了提高學生自主管理能力,我才住在這裏。」瑪利歐最後將熱水倒進自己杯裏,慢條斯理地坐在我們中間,「好了,接下來的談話都要說拉丁語才行,犯規就要罸以撓癢之刑。」


    瑪利歐露出調皮的笑容,周圍的少年也笑起來。瑪利歐立刻用拉丁語問我:


    「怎麽樣?宿舍生活還習慣嗎?」


    「有些習慣,有些還沒有。」


    老愛黏著瑪利歐、叫皮特羅的少年問,「哪些不習慣?」他跟瑪利歐一樣高,同樣都是白人,有著女性的纖細麵貌。他說過自己長得像母親,但很討厭這副長相。


    「我不習慣必須和大家一起上課和作禮拜。我以前在家是請家教,學習時間很自由;也不太習慣亞伯這個人,他似乎是我的親戚,但態度太強勢,我不是很喜歡。」


    「是嗎?我還以為你一定想跟在亞伯旁邊。」


    「我暫時想自由一點。」


    「你要加入sc的話,我們隨時歡迎。」瑪利歐說。我覺得自己臉頰發熱。


    「我想你差不多該知道了,告訴你聖玫瑰學院的秘密吧。」叫安迪的少年說,他是瑪利歐派閥中年少組的一員,眼睛很大,一頭茶色卷發。


    「這裏的秘密?」我迴問。身邊的少年啜飲熱茶,嘴角隱含些微的笑意。


    「首先是被封印的管風琴。以前聖玫瑰修道院有名非常熱情的演奏家,為了向神獻上最悅耳的音樂,日複一日勤奮練琴,終於有一天神出現在他麵前。發光的手疊在他手上,賜下祝福。他往後的演奏受到極好評,名氣遠播梵諦岡,他因此誌得意滿……然而,神有一天再度來到他麵前觸摸他的手,那刻起他再也無法彈奏管風琴。神第三次在絕望的他麵前現身,終於露出真麵目,是的,他正是撒旦。


    當撒旦想盜取他絕望的靈魂,他拚命抵抗,將十字刺入胸膛,然後高喊對神堅定的信仰後死去……最後他得到救贖上了天堂嗎?沒有,他的虛榮心和靈魂被關入永恆黑暗,也就是被他的鮮血所濺灑、不祥的管風琴裏……即使是現在,管風琴一入夜仍獨自彈奏惡魔的音樂……隻要聽到這誘人的音色,不論誰都會沉溺在虛榮心中落入撒旦的陷阱。因此晚上去音樂館,一定要捂住耳朵才行。」


    「白天就沒問題嗎?」我問。安迪點點頭,然後嗅著空氣中的香味,說:


    「別說這件事,塞巴斯提安,你好香啊。」


    其他學生也聞著,然後異口同聲說:真的。


    「可能因為我每天都有點精油燈。」我迴答。


    「哦,原來是這樣。」安迪和其他人點點頭。這時另一名學生也開口:


    「我聽到更可怕的故事。教會後麵的散步道不是有鋪墊腳石嗎?但有個地方沒鋪到,那裏有時傳來嬰兒的哭聲……以前聖玫瑰修道院,有名叫瑪麗安的聖潔修女,和園藝師犯過錯,也有人說被強暴。學校害怕傳出去,搶走生下的小孩,避人耳目養在地下室。小孩被搶走,瑪麗安拚命找她的孩子,這時教會後麵的散步道傳來嬰兒的哭聲,於是瑪麗安從倉庫拿出十字鎬敲開那個洞。但柔弱的瑪麗安隻敲得開石頭,她從石縫往下看,地下是間地下室。瑪麗安拚命喚著自己的孩子,但孩子哭聲愈來愈弱……最後終於聽不見。絕望的瑪麗安在校門那棵古老的樫樹上吊自殺……被關在地下室死去的嬰兒靈魂至今為了找媽媽啼哭不休。這時,樫樹就會迴應嬰孩的哭聲,颯颯搖動。」


    那位學生起身打開窗戶,室外傳來女人悲鳴一般的風聲。


    「聽,瑪麗安至今還在哭泣。」


    我嚇了一跳。今晚肯定會做惡夢。大家也驚唿出聲。


    「我也聽過類似的事。」叫麥克斯的少年插話,「瑪麗安的房間牆壁還浮現抱著孩子的女人像。梵諦岡調查官之前來確認這項神跡的真實性,他挖掉一部分的牆壁,惹怒瑪麗安,沒多久就死了。」


    麥克斯和安迪同年,五管也很端正,但老低著頭又不太多話,給人純樸的印象。麥克斯和安迪的感情似乎不錯,但經常被任性的安迪耍著玩。


    「你怎麽知道梵諦岡調查官之後發生什麽事?」


    「我父親任職梵諦岡,這消息絕對沒錯。」


    「真的有沒鋪到石頭的地方,我親眼見過。」皮特羅的證詞引起更大騷動。


    「地底下真的有地下室嘍?」


    「太暗看不清楚,不過下次下課後帶手電筒,大家一起探個究竟。」


    安迪提議。但一名叫做赫森、有點胖的高年級反對:


    「最好別隨便靠近那裏,我以前聽學長說過『地下室的嬰兒』,而且真實情況其實更可怕。聖玫瑰學院真的有瑪麗安這位女學生,但不是處女懷孕,是成為受詛咒的黑彌撒活祭。她被綁在倒立的十字架上,被多名男性輪奸……瑪麗安因此懷了身孕,可是她沒墮胎,生下小孩,那名男孩因為長得太醜陋被關進地下室,可是似乎還活著。墊腳石下方的哭聲就是完全不會說人話的那名男人的聲音……」


    「可是,黑彌撒真的存在嗎……」


    學生一聽到黑彌撒就臉色鐵青。我對深信不疑的他們感到不可思議,黑彌撒和天主教對我來講都值得懷疑。家教老師說,中世紀魔女審判中證實的黑彌撒大多都起因於幻覺劑,還有強迫禁欲的神父陷入歇斯底裏,又遭受到拷問和誘導說出來的話。


    「我在電視上看過關於黑彌撒的討論,聽說他們用雄雞的血玷汙祭壇,把聖母瑪利亞打扮成娼婦,將基督像插入少女的陰道……還有其他說不出口的齷齪。」皮特羅說。


    「好想吐。」膽小的弗朗西斯開口,「別再說這麽恐怖的事……」他看起來快吐了。


    「的確。聊汙穢的事,惡靈會湊過來。」瑪利歐一臉認真。


    「瑪利歐說的沒錯,我們別再談黑彌撒了。」


    學生竊竊私語,可是皮特羅緊接著說:


    「但這不是挺有趣嗎?我聽說的黑彌撒不是隻有……性這種事,大家知道『黑色瑪利亞』吧?天主教教義說:『聖母瑪利亞在遠離世上一切汙蠛的聖所長大成人,食用天使給的食物,以聖潔的童女之身產下耶穌』。換言之,她是光的化身。但是,有光就有影,世界也不全然是白晝,還有黑夜,『黑色瑪利亞』是睡眠與死亡的女神,她和誘惑人類犯罪的撒旦不同。『黑色瑪利亞』是掌管夜晚的女神,從世界最底層的深淵帶來智慧和靈感,為她舉辦的彌撒就是黑彌撒。」


    皮特爾的說法引起我些許的興趣,「我可以了解睡眠和靈感的關係,我興趣是畫畫,但很多時候都在晚上才有創作靈感。」


    「可是,」弗朗西斯說出消極的意見,「晚上才來的靈感……聽來不是很恐怖嗎?很難判斷這是惡魔的呢喃還是聖靈的賜福,很恐怖。」


    瑪利歐安撫弗朗西斯,「夢魘會在晚上出現,所以我們不得不小心辨別,但隻要詢問神父和修女,我們就可以明白怎麽做到。」


    我稍微想想開口,「假設有人接受了什麽暗示呢——也就是說,我們其實很難區別是神或惡魔的作為還是單純的心理作用吧?譬如剛剛的管風琴演奏者,他可能實際上勤加練習,最後開花結果成為有名的演奏家,但本人卻認為是惡魔搞的鬼,然後自取滅亡。」


    瑪利歐看著我,「你的意思是神跡或者神的印記都隻是『心理作用』?」


    「這種說法是褻瀆神的,塞巴斯提安。」幾名學生異口同聲責備我。


    我當然不相信「神跡」和「神的印記」,但擔心說下去會碰到魔女審判式針對個人的攻擊,而且我不想惹瑪利歐不高興。


    「我不是在抱怨神或信仰……隻是如果一個人沒感受過『從外部得到靈感』這種感覺,就算去想這靈感從何而來,究竟是來自神還是惡魔,都不會有答案才是,重要的應該是自己所接受到的『什麽』,所以說,就是……」


    我說不下去,這時瑪利歐痛苦倒抽一口氣,雙手伸向我。我難以置信看著他的掌心,上頭滲出很多血。「是聖痕,瑪利歐的聖痕現象開始了。」學生騷動起來。皮特羅說著,「各位,不能打擾瑪利歐與神對話,讓他一個人獨處吧。」並帶我們走向門口。


    大家都離開瑪利歐的房間後,我問,「聖痕是什麽?」


    皮特羅迴答,「瑪利歐去年聖誕節後就時不時出現聖痕現象。聖痕出現時,他會陷入恍惚狀態,神也會現身和瑪利歐說話,為了不打擾他,我們會離開。」


    我受到極大衝擊,腦海一片混亂。目睹的現實、宗教的神秘和堅信的事物之間產生劇烈的衝突。可是,我知道瑪利歐不是會惡作劇和亂說話的人……


    2 神用殺戮之器降下製裁


    度過忙碌的時期,三月四日的這一天,平賀雙手提著塞進整組調查用具的波士頓包,和羅貝多一同踏上前往美國的旅程。這趟飛行非常漫長,羅貝多在機上一直睡,但受到失眠所困的平賀無法在狹窄飛機座位上睡好。飛機降落前的廣播響起,羅貝多醒過來並打了一個嗬欠,平賀眼睛底下則浮出黑眼圈,他一整晚的腦海都轉著良太、惡魔契約書,偶爾拿出銅板的複製品仔細端看。到美國時,平賀疲憊不堪。當地是早晨六點,換乘幾次電車,他們搭計程車到達目的地——聖玫瑰修道院。平賀昏昏欲睡坐在劇烈搖晃的計程車中,反複淺眠一下又被搖醒的睡眠。羅貝多反而睜大眼睛欣賞窗外風景。雖然這裏是美國,但看起來像墨西哥的景色,大地上零星散落著貧困村落,路邊生長著仙人掌。


    當羅貝多喃喃自語起,「還要多久才到啊……」看似睡著的平賀卻突然醒來,他從波士頓包中拿出筆電開始寫信。羅貝多從旁邊看著信件內容。


    「羅蘭,我們即將到達當地。若有什麽發現會立刻通知,請您隨時待命。


    平賀」


    羅蘭是協助他們的梵諦岡情報局成員。平賀關上電腦,朝羅貝多一笑:


    「終於快到了。」


    「是啊,要不要問問司機還有多久到?」不擅長英文的羅貝多說,於是平賀用流暢英文詢問司機。對方用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滔滔不絕地說起話。


    「他在說什麽?」


    「再五公裏就到了。」


    「他光這樣就說了那麽多話嗎?」


    「不隻是這樣。」平賀微笑,「他說他祖父在這附近見過巨大幽浮。就在黎明前的夜空中,一台像怪物的幽浮慢慢飛過來。不過他祖父從以前就以愛吹牛的個性出名,所以可能是祖父亂編的。」


    「原來是幽浮啊……」羅貝多認為這件事情很無聊地苦笑。


    隻見平賀繼續和司機聊天,後者雙手偶爾因為誇張的比手畫腳離開方向盤。他從中捕捉到「尺」這個英文單字,心想他們應該在講幽浮尺寸。不過,每當司機雙手離開方向盤,他就背脊發涼。他拿出聖經做簡單占卜。方法非常容易,默念三次耶穌,接著說「請向我指示道路」,然後隨意翻頁,映入眼中的句子就是答案。羅貝多依此占卜。


    親愛的弟兄啊,


    有火煉的試驗臨到你們,


    不要以為奇怪,


    似乎是遭遇非常的事,


    倒要歡喜,


    因為你們是與基督一同受苦……


    前途堪憂。試煉是什麽?什麽樣的試煉在前方等他們?羅貝多稍微活動頸項,接著為了減緩身體的緊繃看向窗外。周遭立著十字架與墓碑。


    「這裏是亂葬崗,一般人不太來這種恐怖的地方,啊,但對客人你們來講應該不稀奇吧……」司機用英文說個不停。平賀笑著迴答,「說的也是呢」並翻給羅貝多,接著繼續談笑風聲。羅貝多感到無聊地開窗,稍微唿吸新鮮空氣。冶冽的風拍打臉龐。這時,平賀吐著白色氣息指前方,「羅貝多,那是什麽?」


    一輛巡邏車停在黎明前寂靜的墓地角落。紅色警示燈轉動著,周遭還有鬧哄哄的人群。平賀與羅貝多盯著巡邏車,發現旁邊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神父。


    「奇怪,前麵發生什麽了嗎?」聽到羅貝多的話,平賀點點頭並示意司機停車。


    「抱歉,可以在這裏停一下嗎?」


    「嗯?觀光嗎?沒問題。」


    司機說完便停下來。平賀與羅貝多跑向巡邏車。


    在那裏等著他們的隻是慘劇的序幕。


    天空被薄薄雲層覆蓋,白日陽光蒙朧得宛如彩霞。幻影一般輪廓模糊的景色中,警方人員和刑警在墓地的巡邏車附近忙碌走動。四周拉起封鎖線,四名神父一臉茫然佇立在封鎖線外。羅貝多認出他們是即將前往的目的地——聖玫瑰修道院的相關人士。他最初接下這項調查時就認為事情不會那麽順利,等著他們的是不尋常的事件。這麽思索著的羅貝多轉頭看平賀,後者正好奇眺望現場,接著兩人穿過寂寥墓地走向巡邏車。


    冷冽的風吹拂,這是一個寒冷到陣陣冷風會滲進衣服的冬日。封鎖線間駐足來往的刑警之間,一名男人躺在其中。


    是屍體。


    平賀與羅貝多畫著十字聖號望向屍體。


    屍體體型結實,身穿黑袍。上衣及褲子看得出血跡。頭部嚇人,隻見鮮血覆滿整顆頭顱,幾乎看不出原形,從中噴出的部分腦漿濺灑在附近地麵。燃燒殆盡的紅白蠟燭豎立在頭顱附近。


    羅貝多忍耐著嘔吐的衝動轉開目光,平賀饒富興味地觀察屍體。一會兒後,平賀延著封鎖線走到主教身邊,羅貝多跟在後麵。然後平賀用拉丁語向他們攀談:


    「請問各位是聖玫瑰修道院的人嗎?」


    聽到平賀的問題,主教與神父都轉頭,「是的,請問您是?」


    「我想梵諦岡當局應該有與各位連絡,我是奇跡調查官平賀,他是羅貝多·尼可拉斯神父。」


    主教眨眨眼睛,終於想到似地迴應,「對了,好像是三月五日會過來吧?你們是平賀和尼可拉斯神父吧?長途飛行想必很累。我是主教約翰·桑托斯,他們三位是彼得·奧璐佳神父、司提反·羅素神父及雅各神父。」


    「請多指教。我是平賀。」


    平賀與他們握手,接著以日本人的禮儀行禮。雖然他乍看像謙卑有禮的青年,但羅貝多明白他實際上是一位自信自負的男人。


    「究竟發生什麽事?」


    約翰麵有難色地說,「恐怕是殺人事件……」


    「是的,一看就知道了,對當事者而言也很遺憾。不過主教和神父為什麽會在這裏?」


    彼得聳聳肩,一副他也不懂,「根據停在附近的車,這位被害人是我們學校人事長克勞斯·貝克神父。警方為了死者身分請我們過來。」他是金發、淡藍眼睛,溫柔親切的神父。


    「確定真的是他嗎?」


    這次換約翰主教皺著臉迴答,「體型和服裝看起來都是他,但麵目全非,我們也無法斷定。」


    雅各說,「總而言之,這具屍體真是慘不忍睹。」他有紅褐頭發和咖啡色眼睛,樣貌拘謹,似乎有點神經質。


    他們看來都被眼前嚴重的事態所困。平賀和羅貝多也難掩內心衝擊,一到當地就麵臨到殺人劇的洗禮。而平賀套話一般開口:


    「犯人到底是誰?究竟發生什麽事?」


    「這個我們也想不出來。」約翰主教沉痛地深深歎氣。


    「對了,平賀,你們是為了調查神跡來的吧?」彼得問。


    「對,沒錯。」


    約翰主教「唔」一聲緊閉嘴巴,接著思索半晌,「平賀、尼可拉斯,你們能先去修道院等我們嗎?我們得配合警方調查。事務局的裏昂,羅素會去接待你們。」


    「明白了,事務局在哪一棟?」平賀沒有繼續追問,幹脆地問。


    「在院內後方、連接正前方禮拜堂右邊迴廊的建築物一樓。啊,但不是修道院那邊,是後方校舍那。一進去就看得到事務局,應該很容易找才是。若找不到,請再隨意找人問問。」


    「我知道了。是在院內後方、連接正前方禮拜堂右邊迴廊的建築物的一樓。」平賀重複一次約翰的話,再次凝視殺人現場,似乎想將畫麵烙印在記憶深處。接著平賀與羅貝多迴到計程車,再度出發。


    「這是偶發的殺人事件,還是與這次的調查有關?」羅貝多問。


    「到底是怎麽樣呢。如果這次的殺人事件與修道院內的人際有關,對方有必要選在調查官來的這天引起騷動嗎?」平賀沉默半晌,露出思考的眼神。這時他臉上的表情全然消失,這代表他已經進入備戰狀態,「不過……現場看起來施展過黑魔法,說不定是崇拜惡魔的人特別布置來嘲諷梵諦岡的。」


    「唉,一來就遇到棘手事件,神父成為黑魔法的犧牲品還被殺掉,希望別和神跡調查扯上關係才好。」


    羅貝多不知道怎麽麵對如此盛大血腥的歡迎場麵,陷入糾結時,計程車停下來。平賀心中似乎下了新決定,他拿著波士頓包走上石板路。羅貝多知道平賀是遇上愈值得挑戰的事,心中愈會迸發鬥誌,他或許即將打開潘朵拉的盒子。


    兩人首先前往教會,進行簡短的禱告,然後進到迴廊來到校舍。


    正如約翰所述,一進入校舍就看得見事務局的標示。


    事務局一半嵌著玻璃,因此可以仔細觀察裏麵。有六張桌子。一名上年紀的男性凝重地坐在其中一張桌邊盯著電腦。他的頭發幾乎花白,殘餘幾絡亮茶色的發絲。那是身形消瘦、容貌嚴肅的男人,身穿一般西裝,應該不是聖職者。


    「請問您是裏昂,羅素先生嗎?l


    裏昂聽到平賀的敲門而從電腦前抬頭。他有對藍色瞳孔。裏昂關掉電腦過來開門。


    「抱歉打擾你工作。我們從梵諦岡來的。我是平賀,他是羅貝多·尼可拉斯。」


    「我聽說兩位的事了。」


    「約翰主教正在忙,所以先來打擾您……」


    裏昂遺憾地表示,「啊,是那樁駭人的殺人事件吧?我聽說時也嚇一大跳。那是聖玫瑰學院有史以來的第一件慘劇。嚴格自律的克勞斯神父竟死得如此淒慘,真沒想到我們學校竟然發生這種事……」


    「過世的神父在學校教什麽?」


    「是教神學的。神父對教育抱持很大熱情。不隻學業,他也很鼓勵學生運動,深受愛戴。這樣的人竟遭遇到這種慘事,真難以置信。比起這些,學生若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很傷心。」


    「是啊,我們也很訝異。」羅貝多說。


    平賀專注觀察裏昂的行為舉止,由於看得太露骨,羅貝多佯裝咳嗽又對平賀使眼色。平賀才注意到他的提醒,自己咳了幾聲後一笑。


    「那麽……這時應該怎麽做呢?何時能著手調查神跡?我們想見見提出童女懷孕申請的多洛麗絲。」


    裏昂瞄了下時鍾,「多洛麗絲已經住進我們學校的附屬醫院……現在仍是就寢時間。關於這件事,請您在白天休息時間和約翰主教商量。我隻負責帶你們去進行調查所住的地方。」


    裏昂往前走。平賀與羅貝多互看一眼後跟在身後。他們走到迴廊再穿過教會,這時看見又黑又重的鐵門,裏昂打開鐵門,右手邊就是通往二樓的樓梯。


    眼前是筆直延伸的空間。一邊牆上並排幾幅聖畫像及聖者雕像;另一麵則有一半黃一半淺橘的彩繪玻璃窗所製成的鐵窗,同時還有各種眼熟的神秘符號裝飾上方,包括象征全能的神的А與Ω;希臘文中象征耶穌、神子和救世主的頭文字——1xΘΥ∑;拉丁文中代表猶太人的王、拿撒勒的耶穌的文字——inΔi;以及於希臘文中意味耶穌和勝利者的1c xc nikА等。建築的最深處,有一座祭壇,上方有被鮮花和燭台包圍著的聖母子像。


    「一樓是禱告的地方,二樓是神父的居所,對麵是修女的居所。這些建築是利用捐給聖玫瑰教會的老舊洋館改建而成。是擁有悠久曆史的洋館,在美國很少見。」


    裏昴說著走上樓梯。此時平賀似乎察覺什麽,冷不妨地問:


    「剛剛我們見到司提反神父了。你們兩人都姓羅素,請問有什麽關係嗎?」


    羅貝多一聽,想著的確是這樣。而走上螺旋樓梯的羅素麵無表情迴答:


    「司提反是我兒子。我們都是——抱歉,你們應該還不曉得這件事,學校的人事長克勞斯·貝克、約瑟夫·哥德利、康拉德·諾克司,還有我和妻子瑪麗安娜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的戰爭孤兒。我們被前任校長米海爾·伯朗主教和現任校長兼理事長約翰,桑托斯主教所收養,然後一同前往兩人被派任的聖玫瑰教會……那是戰後幾年,聖玫瑰變得非常荒涼,因為前任管理者被逐出海外,教會也因為戰爭被迫關閉。於是米海爾主教與約翰主教致力重建教會,我們這些孤兒將他們當成親人,接受教育,然後長大成人。除了我與瑪麗安娜,其他人為了協助他們的信仰,都走上聖職者的路。我雖然沒走這條路,但讓兒子和女兒擔任聖職者,除了長男……我和瑪麗安娜有子孫滿堂的福氣,生了八名兒女。我想至少要報恩,因此才讓孩子成為聖職者。盡管我沒成為神父,但是虔敬的天主教徒。」


    「原來如此,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事。」


    「……都是些不足掛齒的事。」


    每踏上木階梯一步,就傳出一聲吱嘎聲。這是年代久遠的階梯,扶手被人們的手弄髒又被臘反複打磨得發出黑色光澤。階梯中央乍看磨損得較嚴重,但應該不是刮傷或損傷而是天然的木頭痕跡。這座樓梯由堅固木材製作,建造當初肯定很精細,作工精致的扶手呈現出優雅的曲線,扶手頂端裝飾著獅頭雕刻。


    走到樓梯三樓,一側全是如公寓般的木門。木門中間都有十字架框的小圓窗。


    「最裏頭那間是空房,彌撒開始前,請在裏麵等待。因為有時差,你們想必很累,可以稱作休息。門沒上鎖,請直接開門……」裏昂說完便立刻下樓。


    為了采光,走廊牆壁上有一扇大窗。天花板則被五根柱子與圖樣複雜的窗飾支撐。其他三扇尖拱型雙開窗的上半部裝飾著宛如聖彼得大教堂裏玫瑰窗的精致裝飾。平賀小心打開一扇,外麵是小露台,還能一眼望盡對麵修道院及庭院。他接著輕輕關窗,走向最裏麵的房間。腳下地麵磁磚是種稱為losange(注:法文的菱形。)的菱形磁磚,其中繪著百合紋樣或圓形花窗圖案,藍、白、葡萄色和黃色的配色相當鮮豔。


    一打開最裏麵的門,「嘎」的一聲,發出宛如古老大門特有的聲響,眼前赫然出現昏暗的房間,好像一個四方形洞穴。打開門旁的電燈開關,兩盞蠟燭形狀的電燈在兩側牆上亮著蒙朧的光。夜晚時刻,這種程度的光線多少派得上用場,但白晝時分被日光遮掩而察覺不出。天花板也很矮。


    這是一間格局方正的房間。沒一件多餘的家具及擺飾。床感覺很硬,床的小邊桌立著一盞燈;衣櫃簡單細長;還有一組小小桌椅,桌上則豎著一座十字架,後方牆麵畫著聖像畫。畫的主題似乎是描違山上講道。


    羅貝多看到房間有些失望,隻好在內心複誦「貧窮、貞潔、服從」的誓言,接著關上門,將沉重的波士頓包放在地上。


    房間沒開暖氣,非常冷。正對著門的牆上有扇窗,是房間唯一一扇。窗框是鐵製的,但內部窗欞由鉛製且在中間嵌入霧玻璃。窗戶也沒設正式鎖頭,取而代之的是前端呈螺旋狀彎曲的簡易窗扣。打開窗扣拉開窗戶,看得見石牆和修道院間的狹長溫室,其中有一位看起來像神父的人走來走去。是很平凡的風景。這時冷風吹進來,羅貝多很快關窗。


    時鍾指示八點。但意大利是十二點,午夜就寢的時間。


    羅貝多心想好險在飛機上睡過,然後坐在床上。雖然很想好好休息,但首先關於這件突如其來的殺人事件,該怎麽又要向上頭報告些什麽?如今毫無頭緒,無法做出結論。


    「平賀,這件事也要報告嗎?」


    「對,當然,先如實報告狀況,再慢慢找出真相。」


    平賀製式迴答。他不是在得出結論前輕易說出內心推測的人。全部狀況都需要經過思考慢慢發酵,最後才能提煉重點。但被長途旅程和失眠所困,思考能力明顯變遲鈍,這時也想不出什麽好方法。話雖如此又無法立刻睡著,一直失眠,反而變得很亢奮。


    現在隻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將科學調查需要的工具從波士頓包裏拿出來整理。於是平賀不理羅貝多還躺在床上,開始整理起來。


    他將室內服掛進衣櫃,再將衝洗照片的工具擺在裏麵,因為顯影需要暗處。他接著在桌上放著觀察各種化學反應的試驗藥、燒杯和燒瓶。筆電則放在邊桌上。因為沒電或手機充電時需要的插座,隻有床邊立燈專用的一個,而立燈礙手礙腳的,他將之塞進床底,同時將重要的銅板複製品放入附密碼鎖的手提金庫裏,藏到床底下。


    不到三十分鍾,住處儼然成了小型化學實驗室。一切就緒,平賀大大鬆口氣。


    羅貝多正驚歎平賀難得動作如此迅速,這時,院內響起莊嚴的鍾聲,打破四周的寂靜。彌撒開始了。他們聽見其他房門一一打開,神父紛紛走出來。羅貝多將調查用到的七項工具放入肩包走出房間,平賀戴上隱藏式麥克風,兩人快步跟著神父下樓。


    神父共七位,所有人如同軍隊踏著整齊劃一的步伐走在迴廊,往教會前進。抵達教會的同時,修女也從對麵入口進來。聖職者以熟稔順序走上祭壇,點燃燭台的火。平賀也走上祭壇幫忙點燭台。


    祭壇中央有座以兩根石柱支撐的裝飾拱門,中央擺著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神像。這座耶穌像栩栩如生得如真人,經曆歲月風霜,反而醞釀出寫實的皮膚質感。耶穌腳下是一隻金色盒子,盒子表麵雕刻著祂誕生時,手捧各式供品的天使浮雕。箱上蓋著玻璃蓋,仔細一看裏麵有張赤紅天鵝絨布,布上躺著一把樣貌古老的長矛。


    這枝長矛由兩個部分組成,再以金屬插鞘連接。還有一根粗大的釘子插在矛尖上,上頭用許多細小的金、銀、銅針固定。長矛底部有兩隻金色十字浮雕。


    平賀在美國博物館中見過一模一樣的長茅,這或許是它的複製品。這是一度刺入耶穌腹部、稱為聖槍的長矛,好幾十把存在世界各地。不過怎麽想都是假的,但對信徒而言,聖槍真假無關信仰,擁有真實的信仰之心就夠了。因此,即使經過調查判斷真假,這些聖槍仍是信奉對象。


    祭壇右側放著一架管風琴,左邊有座青銅製的聖母子像被百合花朵環抱。燭火則繞著祭壇本身。點燃燭台的工作五分鍾左右就結束了,他們一起坐在祭壇數來第一排位子。如今隻剩約翰主教穿著彌撒用的綠道袍留在祭壇,他垂著臉坐在椅子上,靜靜等待大家集合完畢。


    不久,教職員一行人零零散散地走來坐在第二排位子上。人員約二十五名。接著從左右側門進來的是帶著聖經與詩歌集的學生。排成兩列的學生規矩從前方入坐。除了腳步聲以外,聽不見任何聲音,全場彌漫嚴肅的氣氛。


    確認教會的位子坐滿了,約翰主教慢條斯理起身。


    「今天彌撒開始前,要跟各位通知一件非常遺憾的事。」


    約翰的話讓學生起了一陣小小騷動。


    「今早我們收到本學園人事長克勞斯·貝克神父意外身亡的通知。」


    學生間傳出驚訝倒抽一口氣和悲鳴的聲音。


    「我相信這很難以置信,聽到的那刻我也懷疑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克勞斯神父對各位的教育相當熱心,和大家都建立了良好關係。他人品高筒,經常傾聽學生煩惱,因此受到每人的愛戴。」聽到學生啜泣,他說,「各位同學安靜,請安靜下來。不需要過度傷悲,我們相信克勞斯神父如今迴到神的懷抱,迎向天國的大門。讓我們為克勞斯神父祈禱冥福,進行一分鍾的默禱。」


    迴應約翰神父的話,每個人都握拳禱告,閉上眼替死者祈福。寂靜的默禱結束,約翰看著彌撒的與會者。


    「各位,請看彼得前書一,四章十二節到十八節。這部分的經文能對遭遇悲慘狀況時的信徒給予安慰。親愛的弟兄啊,有火煉的試驗臨到,不要以為奇怪,似乎是遭遇非常的事,倒要觀喜,因為你們是與耶穌一同受苦,使你們在他榮耀顯現的時候,也可以歡喜快樂。你們若為基督的名受辱罵,便是有福的。因為神榮耀的靈,常住在你們身上。你們中間卻不可有人因為殺人偷竊、作惡、好管閑事而受苦。若為作信徒受苦……」


    講道途中,窸窸窣窣的聲音愈來愈大,平賀很快察覺理由,他搖著一臉茫然的羅貝多肩膀,然後指著祭壇的方向。


    百合花圍繞著的瑪利亞像,雙眼居然竟然流下眼淚。


    難道是瑪利亞為了悼念克勞斯的逝世而發生神跡?有人不自覺從椅子上站起,怔怔看著這幅景象。


    「怎麽了各位?請安靜。」約翰神父似乎不曉得自己身後發生如此神奇的事態。


    幾名修女與神父發出驚唿,「主教,瑪利亞像!」約翰不解地轉頭,隨即露出驚愕的表情,接著立刻在胸前劃十字聖號,同時教會中也有人劃十字聖號或祈禱起來。


    是新工作。


    平賀與羅貝多快速起身,前者從肩包拿出兩種不同的相機快步走向祭壇,連續照下正在流淚的瑪利亞像,隻見閃光燈閃出眩目的光線,在教會中產生七彩光輝。可是祭壇下方卻因憤怒和困惑一片嘩然,受到神跡感動的人們用冰冷眼神刺向兩位神跡調查官。兩人工作時,已經受到很多次這種眼神招唿。那是在人們深受感動的場合上做出不適宜行動時,責難他們愚蠢、侮辱神跡的眼神。


    約翰安撫會場眾人,「各位無需緊張。正在拍照的是梵諦岡的奇跡調查官平賀神父與尼可拉斯神父。他們獲得教宗賜予的權限,對這次的神跡進行調查,我們繼續作彌撒吧。」


    平賀默默從肩包拿出滴管,采集瑪利亞像流下的液體。這是為了分析成分是否為真正的眼淚。接著他拿出尺測量雕像。高一百六十公分,基座寬為四十公分,上半部——雕像頭部寬度是二十公分。他迅速記下數字。雕像很輕,內部是中空的。重量約十幾公斤。羅貝多將瑪利亞像流淚的畫麵從頭到尾都用攝影機拍下


    期間,彌撒一直進行。講道完,管風琴響起,大家齊聲唱起敬拜詩歌。


    現在是意大利淩晨一點二十分。整整兩天沒睡,平賀一臉倦容。隻要一累,他眼睛底下就會出現眼圈。說不定現在是平賀腦袋最遲鈍的時候,而羅貝多猜對了,在平賀昏沉的腦中,如今隻盤旋詩歌的歌聲。


    耶穌是我親愛朋友


    擔當我罪與憂愁


    何等權利能將萬事


    帶到主恩座前求


    3 「存在」的惶恐


    「致羅蘭,今早聖玫瑰的人事長克勞斯·貝克神父遇害身亡。地點是在鄰近學院的墓地。從現場情況判斷,似乎與黑魔法有關。此外,彌撒時,銅製的瑪利亞像出現流淚現象。


    先報告這些,待我休息後展開正式調查。


    平賀」


    平賀寄出給梵諦岡的信件,再也無法抵擋睡魔侵襲,睡意到達頂點。他處理好滴管中的眼淚,放進顯微鏡並調整分析機,接著躺在硬梆梆的床鋪休息。他不知道自己睡著與否,但身體醒著,在意識的底層中繃得緊緊。與其說是處在半夢半醒,更像在清醒下作夢,各式各樣的場景宛如萬花筒一般不斷變化。


    異教的神像、腦漿和鮮血四濺的嫩綠草皮、管風琴雷鳴般的聲響、低沉嗓音合唱:rich……rich……rich……來自地底的聲音是惡魔的耳語吧?瑪利亞像流下眼淚。這時一陣強風刮起他的身體,他往下墜落,停下時,自己站在聖彼得大教堂。


    小心惡魔化身成神、人或動物靠近你。乍看是掃羅大主教的人影在陰影中大喊。平賀害怕得幾近凍結,此時描繪在聖彼得寶座彩繪玻璃上的鴿子倏地活過來展翅高飛,雪白羽毛飄落四周。


    平賀進入淺層睡眠,在半夢半醒間緩緩思考。這裏的確在發生什麽。然而難以判斷是神的祝福、還是掃羅說的惡魔陷阱。兩者或許沒多少差別。神跡到底是什麽?如果經曆超越人類智慧的現象就是神跡,真有辦法查出是誰引起神跡嗎?


    不安的思緒緊揪胸口,不是第一次了,平賀經常出現這種症狀。像焦慮症或輕微憂鬱症。裹住萬物的模糊麵紗正一個個被刺破,連自己是否存在也懷疑起來,這種恐懼總令他無法睡得安穩。仔細一想,人體百分之七十由水構成,換言之,人類如同飄泊在汪洋上小島的細胞,被俗世的浪潮拍打。也許哪天月球引力所引發的潮汐會同樣發生在人體身上(注:指的是biotide理論,因為人類體內百分之七十是水,地球同樣百分之七十是水,因此如果月球的引力可以影響潮汐,應會對人體產生影響。)並產生混亂,而人類會因此失去形體化為液態。這種事極可能發生。


    這時,平賀醒了。


    我在想什麽傻問題。他苦笑起身,看著牆上的十字架和聖畫像,沒來由的惶恐如潮水退去。


    科學將人們帶到無邊無際的時空,令人惶恐不安;但信仰同樣將人們引領到遼闊的時空,卻為人心帶來平安。這很不可思議,光是如此,信仰就有存在的價值。發達的大腦將人類衝進看不見盡頭的思想之海,但就算溺水也會抱持希望到最後一刻;為了生存,人們希冀看見可以讓自己獲救的島影,是幻覺也無所謂,站在平賀的立場,那就是耶穌和瑪利亞。


    平賀看一下時間,不知不覺間睡了兩個小時。


    羅貝多不在這裏。


    自己平均睡眠時間是三、四小時,不過兩小時就夠消除疲勞。他繃緊神經,腦袋運轉起來。他們到這裏的目的是什麽?他們要以奇跡調查的名義調查神秘的銅板,找出聖玫瑰修道院的秘密而扮演間諜。為了弟弟良太的生命,必須讓梵諦岡滿意。為了這項不知道通向何種終點的使命,他必須解開現實中幾起不可思議的事件。


    離午休將近三十分鍾。平賀慢慢起身,決定衝洗相機的底片。他調暗燈光,準備兩種顯影劑,一種是相機,一種是紅外線相機。再把底片浸在顯影劑裏,隻見負片影像逐漸顯現,最後小心翼翼用鑷子夾起底片再掛上衣櫥附的衣架,關上門,慢慢等底片晾幹。然後他走向書桌,審視羅貝多介析瑪利亞像眼淚的結果。


    計算鹽分濃度的試紙證浸泡在培養皿的液體,那是從瑪利亞像上采集的淚水。如果是眼淚,就會出現特定反應。平賀用小指指尖沾了液體謹慣舔一下。無味無臭。


    根據這些判定的解答是,這並非人類的眼淚,隻是一般的水。


    平賀蓋起培養皿的蓋子、密封後再寫上「樣本一」。


    然而,真正的問題是水為什麽會從瑪利亞像的眼睛流下來。


    平賀取出晾幹後的兩條底片,透過牆麵的燈觀察。一般相機拍攝的底片顯現的是瑪利亞像眼睛盈滿水後流下來的模樣。接著他觀察紅外線相機拍的底片。


    正負片相反的底片上,白色是溫度高的部分,黑色則是低溫的部分。瑪利亞像頭部明顯呈黑色,從色調來看溫度應該不到兩度。雕像下半部是白色,但到頭部就如同漸層轉為深黑。環繞四周的蠟燭火焰顯出白色。平賀相信雕像的溫度變化是起因於圍繞雕像的燭台火光。然而,雕像冷卻的方式卻非比尋常。一般來說,迅速的冷卻速度經常發生在寒冷的冬天,但今天教堂中所有人反應都很劇烈,因此可否假設瑪利亞像隻在今天才突然變冷?


    目前還解不開。為了確認這件事,他必須請教約翰主教。平賀看一眼時鍾後離開住處。一抵達事務局,映入眼簾的是正忙得團團轉的員工。裏昂看到他後打開門。


    「我差不多能和約翰主教談談了吧?」


    「現在沒問題。請從走廊直走,裏麵數來第三間房間就是主教的房間。」


    「謝謝。」


    平賀走在走廊,花了一些時間才到房間,不過他很不解,因為走廊最裏麵的房間也掛著校長室的門牌。換句話說校長室有兩間,而裏昂說的是最裏麵數來的第三間,所以約翰應該在自己麵前這間房。平賀猶豫地敲敲門,裏頭傳來約翰的聲音,「請進」。他一進房就聽見祥和的音樂。


    「請坐。」約翰正熟練削著蘋果皮。平賀不客氣地坐在鄰近的椅子。約翰笑說,「請別介意我。為了健康和防止老年癡呆,喝果汁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他將切塊的蘋果丟進果汁機。水果籃還有橘子、檸檬等水果。按下開關,機器發出嘈雜聲響,最後才停下來。趁著這段時間,平賀觀察房間尋找銅板線索。這時約翰將打好的果汁倒入杯子,津津有味喝起來。不管怎麽看,都找不到線索。這差事果然不可能如此簡單。他死心地輕咳幾聲,聆聽縈繞房中的音樂。


    「這是……華格納歌劇帕西法爾樂曲吧?」


    「是的,就是這首。你很清楚呢。我非常喜愛這首曲子,一有空就會放來聽。」


    「我也很喜歡這首曲子,華格納是德國代表的作曲家。」


    「哦,您對德國文化有興趣嗎?」


    「不隻德國文化,我對各個國家的文化都很有興趣。」


    約翰露出感興趣的眼神。


    「主教,我想該進入正題了。」


    「您是想說神跡調查這件事吧……」約翰皺眉,思索半晌開口,「請給我一些時間。如您所見,這裏環境特殊,不隻教會、修道院,還附設學校。學校周圍也有大批媒體,我不希望在這種敏感時刻引起更多騷動,也不希望正值敏感年齡的學生恐慌。光是克勞斯的死及瑪利亞像流淚、彰顯神跡的事就讓他們心煩意亂。院裏發生神跡固然開心,但青少年時期,這些孩子情緒還不穩定,一點小事都會讓他們緊張不安,我很擔心。」


    「我明白您的苦心,所以我們會萬分小心。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以前經常發生瑪利亞像流淚這樣的事嗎?」


    約翰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是神跡,是第一次發生。」


    「是嗎?不過瑪利亞像變得相當冰涼,主教可有什麽想法?」


    「變冶?我完全不曉得……看來這次不隻神跡調查,不論是克勞斯神父的死還是流淚的瑪利亞像,都是不祥之事發生的前兆……我有這樣的預感。」


    接著,約翰主教凝重地表示:


    「關於安娜·多洛麗絲修女,我會和她事先說明並取得同意。但為了避免成為學生話題,你們能私下見她嗎?如果這件事從學生口中傳出去,媒體一窩瘋報導,如此會造成學院生活的不便。我不希望形成如此事態。我不會讓各位等太久,這一、兩天就會安排。」


    「我非常明白,關於調查內容,我對媒體也有守密義務,不能讓外人知道。要不然這樣如何?我們先調查安娜·多洛麗絲申請的神跡,就是浮現在她住處牆麵上的瑪利亞及幼年耶穌像,這樣可以嗎?」


    「好的,這件事可以馬上進行。我請人帶你去安娜·多洛麗絲修女的房間。」


    「不用,隻要告訴我地點,我一個人去就好。如果其他人在,我注意力會被分散。」


    「是嗎?她的房間是在修女院入口數來的第五間。」


    「第五間嗎?我知道了。」


    「關於聖母子像,過去也有神父前來調查這項神跡的真偽,但很遺憾,聽說兩個月後就身亡。你們調查時,請務必對聖母子像抱持敬意。」約翰主教說完後問平賀,「您身為奇跡調查官,對今早的神跡有何看法?」


    「我們還沒找出特定原因,不過一有結果會先向梵諦岡報告,因此無法先將內容透露給您們。」


    約翰的口吻透出遺憾,「是嗎,這樣我隻好等梵諦岡的通知了。」


    「對了,我剛剛來此處時有點迷路,隔壁房間也掛著校長室門牌。那也是神父的房間嗎?」


    「不是,隔壁是蒙主寵召的米海爾,伯朗主教使用的房間。二次大戰後,複興聖玫瑰教會的米海爾主教比任何人都渴慕且尊敬天父。對知識的追求也很狂熱,他相當熱愛古書。房間收藏著米海爾主教收集到的珍貴書籍,平時都上鎖,禁止一般人進出。我們至今無法相信米海爾主教已經過世。因此,除了書本,擺設也維持米海爾主教在世的狀態。大家都感受到米海爾主教的靈魂仍在房裏指引著我們。我有迷惑或煩惱的時候,也會向米海爾主教禱告。」


    「真是德高望重的主教呢。」


    「……是的,確實如此。」約翰輕輕頷首。


    4 殺人事件與降靈會之謎


    聽到克勞斯神父的惡訊,我受到不小打擊,其他同學肯定更哀慟。彌撒一結束到休息時間,仰慕克勞斯神父的學生便眾在一起悲傷哭泣。我來學院不久,不會和克勞斯神父深談,所以也沒有和大家一起悲傷的理由。但一名擁有神聖且嚴謹態度的人在這座彌漫詭異氣氛的學院中離世,還是讓我有些感歎。


    上課時間,我睜著雙眼注視眼前,但意識已經神遊到別處,好不容易熬到空虛的上午課程結束,午休一開始,我慢步走向住宿生的餐廳。明明沒有食欲,卻還是要被迫吃飯實在很痛苦。而且進到餐廳時,亞伯那群人已經等在那裏。我很想避開他們,但他們向我招手,顯然幫我安排好座位。


    真不想過去,但惹惱他們也很麻煩,也找不到其他一起吃飯的人。我這麽想,最後索性放手一搏到櫃台領午餐,接著坐亞伯他們安排的座位。亞伯滔滔不絕的高談闊論就要開始了,我作好心理準備,鬧哄哄的餐廳倏地一片寂靜,因為午間新聞正在播報克勞斯神父的事。


    「接下來要播報的是一則殺人事件。今天一早在墓地發現一名被毆打致死的男性屍體。男性已確認是神父克勞斯·貝克先生,六十三歲。屍體是鄰近居民遛狗時偶然發現,克勞斯遺體的地麵上圍繞著倒五芒星的手繪大圓,警方據此特殊情況研判,可能是受到異端宗教影響的隨機殺人犯所犯的儀式殺人,並表示相同事件可能再度發生。」


    新聞結束後,餐廳頓時掀起大騷動。


    「殺人?」


    「可是主教說是意外……」


    「為什麽克勞斯神父會被殺!」


    驚訝及哀歎此起彼落。在這之中,卡洛斯反應特別劇烈。他鐵青臉,手中托盤掉下來,搖搖晃晃地快要昏倒。周圍學生連忙到卡洛斯身邊問,「卡洛斯你怎麽了?」


    「克勞斯神父的死讓他受到太大打擊吧?克勞斯神父在足球社當顧問,卡洛斯是社員,他們師生關係很好。」亞伯少見地帶著微妙的口吻。


    「畫著圓形和倒五芒星,然後插著白色與紅色的蠟燭……這看起來好像我們的降靈會啊。」亞伯的跟班、一名叫盧卡斯的少年說。


    「為什麽會這樣?降靈會應該隻有住宿生才曉得啊?」


    「……所以住宿生中有人跟這件事有關嘍?」


    少年自顧自嚼起舌根。


    「降靈會是什麽?」我一問,大家都「噓」的一聲。沉默一陣後,亞伯開口:


    「降靈會就是一種召喚太古精靈的秘密儀式。」


    「為何要做這種事?」


    「主要是占卜。受邀來降靈會的人會提出各種問題,精靈都會迴答。當然精靈不是直接現身,而是透過降靈會的靈媒,靈媒會借由靈應盤來顯示答案。」


    「靈媒是什麽?」


    「靈媒是由曆代靈媒指名的人,進行儀式時會戴上麵具,不讓人知道真麵目。反正就是神秘人物。」


    我想起來這裏的第一天,那些穿著黑鬥篷、戴著麵具奔跑在校園的家夥。


    「因為塞巴斯提安是新人,應該差不多要收到靈媒的唿召吧?」


    「唿召的方式是怎樣?」


    「夜裏將黑色信封插在門縫間,信裏寫著降靈會的日期、時間和地點。之後隻要避開警衛耳目到地點去就行了。」


    少年安靜聆聽著,似乎真的相信靈媒擁有召喚太古精靈的能力。又或許足因為畏懼。我不相信神,也不信任惡魔或太古精靈,隻能推測儀式或許和神父的死有關,真實身分不明的靈媒也很可疑,是殺人犯的第一候選人。


    「我如果受到唿召,就要揭開靈媒的真麵目。」我信心滿滿。


    「這麽做很危險,如果受到靈媒詛咒怎麽辦?」亞伯戰戰兢兢地說。


    「我不相信詛咒,而且天主教的教義不是說,占卜和施展魔法就是對神的背叛。如果這是真的,神就會保佑我。」


    「塞巴斯提安,你行事作風真魯莽。是不是遺傳到你母親啊?」亞伯語帶諷刺。


    我有點惱火,但不想因無謂的小事起爭執。爭吵這種事,隻有認同對方時才會成立,亞伯不是這種人。亞伯是個對自己小小的勢力緊抓不放,貪心又膽小的人。


    「可是,靈媒真的在我們之中嗎?」盧卡斯低聲說著令人不舒服的事。


    「因為沒人看過靈媒的真麵目啊,雖然說代代由聖玫瑰學院的人繼承,但說不定真麵目是古老的惡魔……」


    「如果是惡魔,我就更想揭開對方的真麵目了。」我有些害怕,但還是逞強。


    「別再說下去了,克勞斯神父都被那麽殘酷的手法殺害。聽你們這樣說,我會睡不著。」


    「放心,耶穌和瑪利亞會守護我們的。」瑪利歐站在一旁,露出笑容。


    「就是說啊,今早瑪利亞還流下眼淚。」


    名為亞蒙的中年級少年說。亞伯瞪著亞蒙,很不高興對方認同瑪利歐的話。


    「我今天開始要帶著十字架睡覺。」盧卡斯說。


    5 聖母子像的調查


    這是瑪利亞像第一次流淚——平賀思索著這個走出校長室,他單手抱著筆電穿過中庭往修女院前進。如果瑪利亞像流淚是自然現象,過去應該發生過數次相同狀況,但事實上至今從未出現一樣的事,因此這並非自然現象。難道是神跡?


    不對,當然不是這樣。因為那不是眼淚,是水。眼淚會有鹼性反應,但瑪利亞像流下的水呈弱酸性,也檢驗不出眼淚成分,包括電解質、葡萄糖、蛋白質、黏多糖或脂肪等。有什麽事被忽略了?平賀煩躁地歎口氣,一定是顯而易見的關鍵。他覺得腦袋比平常更難使。四周飄散植物的香味,他深唿吸一口氣。


    溫室中有一道人影。平賀下意識走進去,和安靜地將摘下的香草放入籃裏的神父說話。


    「聞起來好香,您是在摘香草嗎?」


    男人轉頭,他身材嬌小,留著一頭黑發,還有炭灰色眼睛,他見到平賀就浮現出和藹可親的笑容。


    「是的。這裏是我的藥草園。香草香味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治療疾病。所以過去聖玫瑰教會就有用香草替信徒治病的傳統。不過現在有附設醫院了,不能隻靠香草。話說迴來,我的名字是湯瑪仕·賽門。我負責管理這座藥草園,也是美術老師。」


    「原來是這樣。我叫平賀,受梵諦岡所托來調查神跡的。」


    「我有聽說。另一個人是羅貝多先生吧?」


    「您和羅貝多見過麵嗎?」


    「是的,他來過這座藥草園。平賀先生您的黑眼圈真重,是睡眠不足嗎?」


    「是的。」


    湯瑪仕笑著遞給平賀一把香草,「請您試試看,把這些擺在床邊會有安眠效果。」


    「謝謝您。」平賀聞聞香草,類似薰衣草的香味,沉重的腦袋頓時輕鬆起來,「我先去辦正事了。」湯瑪仕舉手道別,平賀也走出香草園。


    他走到修女院,看見幾名修女在掛著十字架的祭壇中禱告。平賀沒跟她們打招唿就直接上二樓,接著打開第五間房間的門。房裏裝潢和平賀他們房間一樣。


    「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很久了。」


    羅貝多拿著白袍、橡膠手套站在房間,他正準備開始,腳旁擺著燒瓶。


    神跡申請提及的幼年耶穌像出現在窗邊的牆上,平賀走近窗戶,凝視周圍類似耶穌像的圖案。那看起來像纏著布衣的孩童和母親,不僅身影,連眼鼻都清晰可見,頭部還能見到聖畫中經常出現的光輪。雖然部分牆壁連同一半的母子像都被去世的調查官挖掉,但完全無損完整的形像。


    走得遠點,凝神細看牆麵被染黑的部分,黑漬似乎騷動起來,宛如鳥獸或惡魔一般匍匐其上。再定睛一看,鳥或犀牛似的圖案逐漸融化,米老鼠從中跳出——平賀無奈歎氣,那些想像力豐富的孩子,會像這樣從這種黑漬和木頭紋理中見到有意義的圖案。這是一種相信萬物中都存在精靈的泛靈信仰。擁有堅決信仰的人,和這種孩子很像。浸淫在信仰中的人,容易陷進純粹的輕微催眠狀態。如果是有信仰的小朋友,不會從黑漬中見到兔子或馬,而是見到耶穌或者天使。


    然而,母子像卻不是這樣,影像清楚到像被畫出來。


    平賀像鸚鵡一般歪頭,問羅貝多,「為什麽牆會被挖掉?」


    「啊,好像是之前的調查官懷疑是畫的,所以挖下來。他會這麽做也無可厚非。不過正如我們所見,母子像也印到牆壁裏頭。」


    「是嗎?真是奇怪。」


    「前一個調查官的死因果然與破壞母子像有關嗎?」


    「各位怎麽看?」一名神父出現,他是紅發藍眼,表情神經質的神父,「幸會,我是法蘭斯高,在這裏教數學。」


    「幸會,我是平賀。」


    「我是尼可拉斯。」


    兩人輪番和法蘭斯高握手。法蘭斯高的手濕濕黏黏,似乎患多汗症。


    「兩位是來調查母子像的吧?」


    「是的,這的確是我們的目的。」羅貝多輕鬆迴答,但對方有些緊張。


    「請小心,因為之前調查的調查官過世了。」


    「我們聽說了。」


    「這樣嗎?這樣就好。」法蘭斯高說完就默默離開。


    「他怎麽迴事,我們才要調查就潑人冷水。」羅貝多聳聳肩。他迴頭時,平賀正專注望著母子像。


    平賀眯起眼睛,屏除內心對於宗教的成見,保持客觀地漠然注視整塊黑影。這隻是罕見的錯覺,如果是身為科學家的自己,單憑這句話即可作結。但母子像太過鮮明,過去的調查官判斷人為而挖掘牆壁也情有可原。


    掃羅大主教說過,必須毫無矛盾地接受自己是科學家又是聖職者的身分,但很難。因為關鍵不在偶然出現在此的黑影看起來像耶穌,而是為何出現宛如耶穌的圖——因此才稱之為神跡。這才是恰當的解釋,因為沒有這些黑色痕跡呈現出耶穌的必然性。


    像這樣懷疑神跡是一種懦弱吧?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世上有絕對的存在——平賀無法斷定自己心中確實沒有這種想法。況且,梵諦岡也運用科學技術調查奇跡,難道梵諦岡也抱持同樣的質疑嗎?探查神跡的真相,在信仰上有何意義?當今需要去證明神跡也屬於科學的範疇嗎?


    抑或是——確定有科學無法解釋的存在,才能相信信仰的確淩駕科學?信仰會輸給科學嗎?又或者有什麽方法能將乍看立場極端相反的兩者論點結合?然後人是不是就可以渡過思考的汪洋,抵達以神為名的鳥托邦?


    平賀如老鼠不斷在滾輪上奔跑一般思考著,接著倏然醒悟自己此時沒空思考形而上的問題,這裏一連串的調查工作都關乎良太的性命,隻要抱持平常心,迅速且公事公辦就好。今後將出現怎樣和銅板有關的事件呢?必須沿著這條細線直通銅板的位置。


    「羅貝多,我們開始調查吧。」平賀說,羅貝多同時裝備上準備的白袍與塑膠手套。「啊,在那之前……」平賀似乎想到什麽喃喃自語,然後打開桌上的筆電。


    「致羅蘭,請查詢調查過聖玫瑰神跡的母子像的調查官姓名,以及他是否安在。


    若已死亡,請告知死亡的原因。」


    寄完信的平賀看著羅貝多,「三十分鍾後會有答案吧,在這之前先別出手。」


    「你也相信詛咒嗎?」


    但平賀沒迴答羅貝多。平賀的作風就是不說含糊其詞的話。總之,平賀先進行一些沒疑慮的例行公事,包括從各角度拍攝母子像照片。拍攝時,他如攝影師一般講究。拍完後,電腦通知收到信件。平賀打開信件,羅貝多也站在旁邊。


    「致平賀,二十一年前,調查過聖玫瑰母子像的是阿雷格理·卡繆神父。阿雷格理神父向調查委員會提出的報告是,認證聖玫瑰母子像是神跡的結論過於草率,但報告提出的十三天後,因為支氣管炎引發的心肌梗塞而蒙主寵召。」


    羅貝多與平賀互相對看一眼,「調查官真的死了……」羅貝多原以為這是捏造的,因此感到震驚。他看向平賀,平賀手抵著下巴思索。青年過一會後迴信給羅蘭。


    「阿雷格理神父的遺體,可有解剖驗屍?


    平賀」


    對方立刻迴信。


    「平賀,你這問題很沒水準耶。梵諦岡這種地方可不會解剖驗屍聖職者的遺體。


    羅蘭」


    羅貝多看見內容,露出「這是理所當然」的表情看著平賀。青年點點頭,「等我一下。」就留下友人自行離開。他五分鍾後迴來,拿著兩個口罩,「戴上這個再工作。」他似乎想通什麽事,然後將口罩遞給羅貝多,自己也戴上。首先得找出產生黑漬的原因。平賀小心挖了一部分有黑漬的牆麵放入培養皿,接著再挖一些沒黑漬的放入另一個培養皿。


    「這樣就可以了。」平賀將培養皿蓋上蓋子。


    「真的這樣就可以了?」羅貝多詫異。


    「嗯,這樣就夠了。」


    兩人帶著培養皿迴房,用顯微鏡觀察。黑發青年從石頭間取出黑色胞子。


    「這是黑黴,屬於 黴類。」平賀蓋上培養皿的蓋子,用顯微鏡觀察牆壁碎片。「碎片裏附著石綿。」


    羅貝多避免幹擾調查,坐在床上默不吭聲,這時他探出身體問,「所以?」


    「這兩者都是進入人體後,會引起類似結核病症狀的有害物質。」


    「原來是這樣,阿雷格理神父才支氣管炎導致心肌梗塞……」


    「是的,尤其麴菌特別危險。放著不管,可能一個月後整個肺部都是麴菌。這樣就會出現病症類似結核或支氣管炎的麴菌症。阿雷格理神父恐怕是受到麴菌感染,誤用支氣管炎或結核病的藥。」


    「這樣啊,和詛咒無關。神父當時打掉這麽大範圍的牆壁,想必吸進大量麴菌,怪不得會病逝。」


    「雖然提出現實的解釋,但也沒辦法保證那裏沒有神秘魔力的存在,所以也不能斷言和詛咒無關。」


    平賀關上窗戶與電燈,將拍下來的照片感光衝洗。兩種底片中,紅外線底片出現的是陷進牆壁的黑線條,中央是一大塊灰色,表示牆壁的這些部分呈現出低溫。與一般底片相比,灰色處的黑漬顏色最濃。


    平賀小聲叨念,「這怎麽迴事?」接著恍然大悟奪門而出,羅貝多連忙跟在後頭。想通事情的時候,平賀腳程飛快,他衝下樓梯,穿過迴廊繞到修女院後方,然後凝視著安娜·多洛麗絲修女的房間四周。年代久遠的建築常會有常春藤攀爬外牆,看來並無異常。


    「如果再走近一點……」平賀嘀咕著暗想:怎麽辦?有梯子就好了。接下來他繞建築物走一圈到中庭,唿喚打掃庭院的湯瑪仕神父,「打擾一下,湯瑪仕神父。」


    「……是的。」對方微弱地迴應。


    「湯瑪仕神父,不好意思這麽突然,請問有沒有能到修女院二樓的梯子?」


    「梯子嗎?」湯瑪仕神父眨眨眼,驚訝地問。


    「是的,梯子,我們調查需要用到。」


    「原來如此……倉庫裏有為了剪枝使用的梯子。我去拿來,你等等。」他將掃把收到地上後緩緩跑遠。一會後,他腋下抱著長梯搖搖晃晃走迴來,「這個可以嗎?」


    「這就夠用了。」平賀接過長梯,湯瑪仕像小孩子一般搖搖頭:


    「梯子很重,我來拿。」


    「那麽請放到修女院的後麵。」


    湯瑪仕默默點頭,他拿著梯子時不時差點跌倒,最後終於拿到修女院。平賀跟著他,羅貝多靠在牆麵看著他們。平賀指出想要架梯子的位置。


    「再稍微往右。」


    「右邊,是這裏嗎?」


    「嗯,這邊就行了。」平賀跨上梯子時,湯瑪仕擔心地問:


    「你要爬上去嗎?」


    「正有此意。」


    「請小心別摔下來,我在下麵扶著。」


    平賀看著那張認真的表情點點頭後爬上梯子。抵達目的地後,他撥開纏繞的常春藤往裏麵窺看,終於找到讓他了然於心的東西,眼前牆麵長著青苔和黑黴,並且裝飾有聖母子的浮雕,黑黴沿著浮雕蔓延。這是安娜·多洛麗絲的房間到鄰房牆壁濕度很高的證據。平賀下樓梯時,湯瑪仕憋著氣扶住梯子。他看起來緊張又認真。


    「謝謝,湯瑪仕神父,你讓我可以安心爬梯子下來。」


    「真是太好了。」湯瑪仕喘著氣。


    「湯瑪仕神父,我有點事想請教你。」


    「什麽?」


    「這四周牆壁裏有水管什麽的穿過去嗎?」


    湯瑪仕歪著頭,「這個我也不清楚。不過,庭院中會流出水的雕像和噴水池的水是循環的,所以水管可能穿過這裏……」


    「雕像與噴水池的水管……」平賀立刻探查周圍確認雕像的位置。這裏有三座雕像,其中一座在修女房間附近,因此水管會穿過這邊的牆壁也不奇怪。保險起見,平賀將一部分常春藤鏟下,確認裏麵果真有水管,而且靠近房間的水管出現裂縫。滲出來的水宛如駛在路上的車子一般沿著母子像的浮雕流著。


    「神跡的真相是這個浮雕和水管。」平賀邊說邊走下來,「水管一部分破裂,水滲到牆壁,然後流進母子像的浮雕。不過印得還真清楚。聖母子像大部分是左手抱著耶穌,但黑漬卻是反方向,就是因為這樣。」


    羅貝多接受這個說法,「我也覺得有點奇怪,原來是這種理由。」


    湯瑪仕走向兩人,「應該不需要梯子了?」


    「不用了。真的非常謝謝你,湯瑪仕神父。」


    於是湯瑪仕拿著梯子走迴倉庫。


    「如此就解決了一件事。」


    「是啊。」但還有一件事想確認,因此平賀迴答得心不在焉。兩人一同來到修女院,接著敲敲鄰房的房門。


    「請問是哪位?」從房間傳出來的聲音很清晰。


    「我是平賀。」


    「梵諦岡的人嗎?有什麽事嗎?」


    「是的,我想看一看房間裏的狀況。」


    「想看看我的房間嗎?」對方有些訝異,似乎很困擾,接著便沉默下來。


    「我們不會打擾太久。」


    「……請進。」


    平賀打開門,年輕修女神情緊張地佇立在裏麵。她身材纖細,輪廓蘊藏古典美,有一頭稚氣的劉海,她睜大藍色的雙眼且緊抿著唇,露出戰戰兢兢的樣子。擁有如此優異的外貌,卻依然選擇成為修女,平賀認為這需要覺悟的勇氣。


    「不好意思,請問你的名字……」


    「我是多洛緹亞。我沒做任何虧心事。」多洛緹亞態度強硬地戒備著。


    「多洛緹亞修女,我不是懷疑你做了什麽虧心事,我是來調查神跡的。」


    「我和神跡無關,我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麽,多洛緹亞拒絕他們的態度極為強烈,不僅如此,房內的空氣也不對勁,或說是味道不太對勁,那是動物的氣味,不過得像平賀這種嗅覺敏銳的人才察覺得出來,隻是他無法判斷那是什麽味道


    「我知道。我不是找你,隻是想看看這房間而已。」


    「這裏?」


    「我隻想看看窗戶附近的牆壁。」


    「請進。」


    平賀走過多洛緹亞身邊來到窗旁,觀察修女房間的牆壁。雖然隻有一點點,但如他所預料的確實有黑漬的印子,但比安娜修女房裏的淡上許多。


    「可以了。」


    「……就隻是這樣嗎?」


    「是的,還是您有什麽要給我看的?」


    「怎麽可能?當然沒有。」多洛緹亞大力搖頭,「我要上工了,再不過去的話……」


    「了解,那我們也告退。」


    平賀他們走出多洛緹亞住處,而多洛緹亞立刻拿著聖經快步走出去。離開時,她頻頻迴頭看平賀。青年吸著走廊的空氣,確信多洛緹亞房裏的確有奇特的味道。她之所以那麽緊張,是隱瞞了什麽嗎?平賀歪著頭佇立在地思考者。不過,這種感覺就像齒間卡著東西無法拔除一般令人不耐,也如困在沒有出口的迷宮一般令人不舒暢,平賀試著控製自己胡亂奔流的思緒,然而遠方樹林的窸窣、門扉開關的聲響、修女踏上走廊的腳步,都不斷騷動他。


    解決完一個問題,也隻是踏上即將麵臨的悲慘事件的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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