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的巡邏


    八點半圖書館閉館後,聖玫瑰學院的警衛詹姆士往散步道走去。一群從宿舍溜出來的少年正躲在草叢邊。他們緊張地蹲伏其中,圍著靈應盤(注:一種占卜用的道具,上頭刻有字母,可以向亡靈提問以獲得答案。)吟唱咒語:


    伊怖暝 伊斯霹斯來契 哎斯姆悌咕


    然後一名戴著黑麵具的少年點燃兩根蠟燭插在地上。每一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接著戴著麵具的少年吟唱了數遍咒語,雙手輕輕放到靈感盤的符號上。那一瞬間,詹姆士察覺到蠟燭的火光。


    「喂,誰在那裏!你們在那裏做什麽!」


    聽到詹姆士的聲音,蹲踞在樹叢旁的少年嚇一大跳,紛紛鳥獸散。


    「等等!」詹姆士抓住其中一名少年的手,對方用力甩開又迅速跑走。看見學生跑走,詹姆士不甘地朝地麵吐口水。


    「……受不了,這算什麽貴族學校啊,全是乳臭未幹的小鬼,現在小朋友真沒教養,連聲招唿都不打,看到我簡直像看到妖怪一樣,別瞧不起人了!」


    他憤慨取出雜記本和胸前口袋中的香煙。點燃香煙後,他一邊抽著煙,用手電筒照亮四周。附近有籬笆和樫樹,而籬笆另一頭是間老舊小倉庫。破舊的倉庫收著廢棄的破銅爛鐵和特殊工具,鮮少人進出。


    倉庫……詹姆士很清楚發生在裏麵的背德之事,不禁顫抖起來,「可、可怕的爛倉庫,這些都不……不關我的事……」他快步經過倉庫。此時風勢變強了,實在是令人不舒服的夜。


    詹姆士晚上巡邏的範圍是從後門的警衛室開始,接下來沿著高牆巡過半圈來到正門,並在檢查完前院後,確認教會大門的窗戶是否關好,接著繞過剩下的半圈來到後門、穿過迴廊,依序巡視中學部的校舍、教會內部及高中部的校舍,最後再巡一圈操場。


    巡邏時間是下午九點、午夜十二點及淩晨三點,一天三次。日班的警衛則是從早上七點開始。詹姆士工作結束後會在警衛室用餐,然後迴家睡覺,等到晚上七點和日班的警衛換班繼續上工。這是完全日夜顛倒的生活。但用稀薄的薪水還掉貸款後,他剩餘的存款寥寥無幾,而警衛的工作提供食宿,對他而言幫了大忙,但這份工作做起來既孤獨又沒樂趣。


    「全是陰森森的建築……光看就倒胃口。」詹姆士沿高牆前進,檢視著修女院的外牆。手電筒流泄出來的無機質光線突然映出一張在夜色中散發黑暗光澤的惡魔臉龐。那是擁有蝙蝠耳朵的恐怖麵孔。驀地,詹姆士感到宛如身後傳來冰冷腳步的毛骨悚然。他不假思索地拿著手電筒,快速用光上下照著四周。在燈光下,戴著兜帽的修道士、頭戴皇冠的鼠妖一一出現,淨是風格怪異的石像鬼雕像。


    他不悅咋舌,舉目所見淨是嘔心的東西,雖然到職四個月習慣了,不過每天晚上的巡邏都像在參加試膽大會,令人心驚膽跳。可惡,又不能喝酒……若喝酒就能壯膽。詹姆士在心中發著牢騷,口渴地舔下嘴唇。


    「不行,一想到不能喝酒就愈想喝。」他加快腳步,煩躁地用手電筒隨意照射四周,確認教堂正門和窗戶是否關上,接著他製式說完一聲,「正常」就轉身迴頭,這時,映入眼簾的是懸在老邁樫樹上方的殷紅月亮,教會的尖塔宛如撕裂月亮一般高聳參天。


    真是詭異的夜……好想喝酒,好想喝啊,十杯,不,要喝一百杯……。囈語一般的抱怨盤旋在腦中,嘈雜得像滿出耳朵。詹姆士用力搖頭,遠遠拋開借酒消愁的念頭。不行,不能想著喝酒,再搞砸的話,人生就完蛋了。他極力說服自己。


    「詹姆士,我們是信用至上的保全公司,不會派遣任何工作給像你這樣酒精中毒末期的人。」他想起上一份工作的主管用不屑的口氣告訴他這件事。當時男人氣得七竅生煙,滿臉怒氣。不過他的前主管總愛吹噓自己有柔道五段,體格粗壯又滿臉油光,甚至對下屬咄咄逼人,以此為樂,是非常差勁的男人。被這種人斥責酒精中毒,詹姆士倍感屈辱,也十分氣憤。


    「這次發生的事,你得負起責任。」


    主管一副看好戲的態度地告訴頭纏著繃帶、垂頭喪氣的詹姆士。


    事情發生的當晚,詹姆士和保全公司的同事一起在辦公大樓巡邏。他那時習慣把酒倒入小瓶中隨身攜帶,一邊喝酒一邊巡視樓層。加上這裏很少發生強盜事件,通常隻要巡視到清晨就好,很清閑,小酌一些也不會造成困擾。然而……那晚真的喝多了。


    當晚正值寒冷的二月時節,他希望多喝些來暖和身子,但完全想不起來到底多喝到什麽地步才失去意識,隻記得自己不知不覺摔下逃生梯,頭部撞到鐵製扶手後昏倒過去。同事發現他時,詹姆士正在痛苦呻吟,後腦勺還流血,對方忍受酒氣扶他起身,卻被他胡亂揮動的手腳攻擊。如今詹姆士接近頭頂的後腦勺部位殘留著傷痕,頭發也變得稀疏,每次一想到因此遭到解雇,傷口還會隱隱作痛。


    老實說,他以前也因酗酒丟掉工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當時,他從美國猶他州的高中畢業到紐約就職,擔任一般公司的員工超過十年。那是一家約三十名員工、販售進口餐具的小型企業。詹姆士的工作是將到貨的餐具送至倉庫,以及將倉庫的餐具拿出來陳列在店中。工作內容十分單調。


    鏘鏘、鏘鏘……磁器磨擦碰撞的聲響,從倉庫到店麵,再從店麵到倉庫,周而複始相同的工作。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別弄破了!笨手笨腳的家夥!」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喂!搬運時要更小心!」平板的聲音緊緊依附在耳中。


    日複一日過著被罵和搬貨的日子,詹姆士益發焦躁,因為和他同期進到公司的人受到社長愛戴,已經成為分店經理。


    這間公司是典型的家族企業,隻要受到社長一家人喜愛,飛黃騰達也不是夢想;然


    而笨手笨腳又不懂得討上司歡心的詹姆士風評很差,工作超過十年還是職員。因為長相陰沉,他也沒機會和負責接待客人的女同事熟稔起來。


    我真的很倒黴——詹姆士從那時起就常將這句話掛在嘴上。外貌、性格、家世、學曆……沒一樣能拿出來講的男人住在大都市,消遣可想而知是喝酒、賭博或買女人。但薪水微薄得無法讓他沉溺其中,找女人隻能偶而為之,賭博也隻能趁假日在酒吧打撲克牌,他更不會沉迷到輸得一屁股債。如果自己敢放手豁出去,人生可能有趣一些,但實際上他卻是膽小如鼠又容易隨遇而安的類型。因此,他選擇沉迷酒精,畢竟酒是最便宜,又能長時間沉浸在恍惚情緒的消遺。


    頭幾年,酒仿佛是有魔法的藥。


    迴顧一天的工作,發發牢騷、喝著酒、看看周刊雜誌上的裸女照片。


    一旦喝醉,什麽事都不重要,不愉快的心情也拋到九宵雲外。醉醺醺的狀態也助於睡眠。每天都用這樣的方式過,不知何時連白天都忍不住想喝酒。詹姆士開始隨身攜帶小瓶的酒,工作中也躲在廁所偷喝。理性漸漸被酒精麻痹,脾氣變得暴躁,過去能容忍下來的事也變得難以承受,他會因為小事頂撞同事和主管、控製不了情緒而讓商品從架子上掉下,甚至對女職員說粗話。他時而鬧事、時而暴怒——這樣的事一再重複。


    宣泄完暴躁的情緒,心情也會好起來。不過屢次發生爭端,他最後被迫提出辭呈,於是詹姆士安慰自己,「我原本就不適合職場,跟酒無關。」但那時已經酒精中毒。從此,他頻頻因為酒後鬧事換工作,最後的落腳處是夜班警衛。不過四十歲到職後工作三年,差不多穩定下來時,又因為酒後鬧出問題遭到解雇。厭煩的舊事重演讓他自暴自棄,在開快車時不幸發生意外。雖然錯在行人疏忽,但酒駕的詹姆士難辭其咎,加上受害者頸部受傷,他必須支付賠償。


    失業、吊銷駕照,被債務追趕。詹姆士淪落至此,終於醒悟酒精是通往地獄的單程票。「酒果真不是個好東西。」詹姆士深有體會。接下來,他多次前往公共職業安定所,千辛萬苦找到學校警衛工作。


    照實填寫履曆表一定不會被錄用,因此上頭全是假資料。


    隻要不發酒瘋,就不會被解雇。詹姆士深刻反省,四個月間不沾一滴酒。雖然有時犯起癮來像發燒般不舒服,不過他小心克製這股誘惑,小心不在人前說髒話。但壓抑的欲望與日劇增,精神已達臨界點,一整個星期想的全是美妙誘人的液體。


    詹姆士搖頭甩開這股欲望,繼續巡邏。


    「中學部校舍…教職員室……正常……保健室……正常……一年一班……正常……一年二班……正常……」他快步巡視到校園和教會連接的迴廊,四周的大理石牆傳來腳步的迴音,大到有些嚇人,「接下來是死氣沉沉的禮拜堂啊,趕快巡一巡就結束……」


    詹姆士歎著氣,喃喃自語穿過迴廊,在禮拜堂的大門前佇立。這是一扇木門,豎立在兩側的圓柱整麵刻著和人體自然交織在一起的葉片,上半部是結實累累的葡萄樹。設置成可以讓門開到最大的鐵製合頁則打造成百合花的長型金屬裝飾。


    詹姆士握住鑄造成魚形的把手,「裝模作樣的大門是想唬誰啊。」他看著露出袖口的手表,時針指在九點半。他靜靜打開沉重大門,一如往常踏上教堂後側的走道,然後察覺到異狀。


    2 聖痕


    祭壇的周圍亮著朦朧的光。


    誰忘記熄掉燭火嗎?詹姆士走到後側走道中央,不遠處就是祭壇。他停步一看,驚覺祭壇中央有道黑影,雖然舉起手電筒一照,但光線照不到那裏,同一瞬間,黑影在半空中晃動。是什麽?是錯覺嗎?詹姆士狐疑地走向祭壇,當到足以用手電筒照亮的位置時,他目睹到難以置信的情景——


    是人影。


    海藻一般糾結的金色長發間可以瞥見白色皮膚。詹姆士辨別不出披頭散發的人影麵向何處。那人穿著破爛的衣服,蒼白的肌膚和血跡從衣服的裂口裸露出來,兩隻手宛如被隱形的線所牽引似痙攣。然後,人影飄在離地五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詹姆士釘在原地般癡望眼前的景像,全身發熱,腦海傳來衝破耳膜的尖銳嗚叫,世界從身旁無聲潰散,隻留下恐懼和驚愕。詹姆士嘴唇顫抖,雙腿癱軟,盡管害怕,目光卻無法轉開。


    「居、居然有浮在半空中的人,這是幽、幽靈啊!」


    血色盡失的他麻痹在原地,眼前彌漫著黃色煙霧。


    這時,幽靈的雙手微微抽動。


    恐懼瞬間從地底竄出,凍徹心扉的寒意穿過雙腿直衝腦門,「哇啊啊啊啊啊!」詹姆士發出悲鳴。通往懺悔室的走道驀地傳來「砰」一聲開門聲,蠟燭的火焰如同煉獄的烈火熊熊燃燒。他緊張地轉頭,害怕怪物出現一般無意識做出防衛動作。


    「怎麽了?」學院理事長兼校長的約翰,桑托斯主教一臉驚訝地走出。


    雖然不是怪物或幽靈,但思緒混亂的詹姆士一句話都說不出。他看著約翰主教,唿吸不到空氣似開合著嘴。此時東西掉在麵前的巨大聲響傳來,詹姆士嚇了一跳再次看向前方。在半空的幽靈似乎摔上地麵。


    怎麽迴事?詹姆士一頭霧水,汗從額上流下。又再聽見一道聲響。看不見的可怕力量襲來,冶不妨刮起一陣風和水氣,祭壇的蠟燭同時熄滅,眼前一片黑暗。


    詹姆士手一抖手電筒掉到地上,跪趴在地的他焦急張望。關著的正門不知為何打開了。很難想像沉重的大門自己打開了。一定是什麽東西剛剛從那裏進來,蠟燭才會熄滅。他的喉嚨被勒緊似地發出玻璃破裂般的尖叫,雙腳有如異形般亂動。


    那是什麽?腦海響起毛骨悚然的旋律,迴神時,他靠在教堂外麵的柱上全身顫動。附近傳來人群騷動的聲響,走廊另一端響起高聲的腳步。一想到不知會看到什麽,詹姆士嚇得心髒快從喉嚨跳出。


    眼見修長的身影靠近他,詹姆士發著抖瑟縮起身軀,接著身影蹲下來,手放上他肩膀,「發生什麽事?我們聽到你的聲音才過來的。」那是司提反神父。藍眼睛與紅褐色的頭發,一臉嚴肅的司提反神父出現在眼前,「有小偷嗎?」


    詹姆士眨眨眼,緊張地確認周遭。除了司提反神父,學院的人事長克勞斯神父與彼得神父也來了。看到他們,他終於稍感安心,但不知道如何迴答。他無法對目睹的畫麵理出頭緒。這些說不定是戒斷症狀的幻覺。而且人事長在這裏,他不想再挑事端,擔心鬧太大後果不堪設想。


    詹姆士猶豫不決,最後吐出一句,「禮拜堂裏發生怪事……」神父麵麵相偅不發一語穿過走廊靠近教會,詹姆士提心吊膽跟在後頭。


    空無一物怎麽辦?如果他們不相信我看到可疑的人影、聽見古怪的聲響……。詹姆士被雙重的不安折磨。


    神父站在門前握住門把時,約翰主教驚惶不安地從中衝出。約翰性格穩重,有如肖像畫一般沉默寡言,這時他露出前所未見的險惡神情搜尋詹姆士的身影,接著抓住他肩膀,「你究竟看到了什麽?快說!」他激動地問。


    詹姆士窩囊搖搖頭,接著吞吞吐吐迴答,「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到底看到什麽……大門就突然打開,蠟燭全滅了,好像有什麽東西進來這裏,非常恐怖,隻是這樣……對不起。」


    約翰主教滿腹狐疑地小聲問,「真的隻有這樣?你沒看到什麽人吧?」


    「隻……隻有這樣,真的……」


    約翰主教打量詹姆士,然後冷靜低語,「小心別亂說話,你之後到房裏仔細說給我聽。」詹姆士像小孩般頻頻點頭。


    教堂裏傳出聲響,約翰主教迅速迴到裏麵。詹姆士跟在他後頭。正門被關上,蠟燭點上火,燈也開了。約翰主教應該是為了掌握局勢才這麽做,不過即使如此,禮拜堂仍一片昏暗。


    司提反神父蹲在祭壇旁抱著一名側躺的學生肩膀,學生微微轉過上身仰靠在神父的膝上。司提反神父靠在學生胸前確認心跳,「還活著。」然後撥開學生淩亂的發絲確定身分。


    學生的臉孔露出來,是皮膚白皙、輪廓很深的俊美少年,濃密睫毛的影子投落在臉上。神父對這張臉有印象,他是有白皇子之稱的學生會長兼舍監——瑪利歐·羅德。他看起來不像幽靈。詹姆士愈來愈不明白現況。他睜大眼睛盯著學生的臉和背部。


    「他是……瑪利歐,羅德,好慘,衣服全是血,發生什麽事了?背後的傷……簡直像鞭打的傷痕……」


    學生夜晚來禮拜堂並不稀奇。


    十點就寢前,有些學生會來禱告或到懺悔室告解。瑪利歐應該也是這樣。不過目前是寒假,所以住宿生幾乎都迴家了。但瑪利歐的雙親遠在法國,這幾年的寒假都待在宿舍。


    瑪利歐不僅是學院的模範生,也是一名具北歐血統、外貌好看的神秘少年,光存在就相當引人矚目,校園中沒一個人不認識他。


    此時,瑪利歐的衣服殘破到遮掩不住背部、滲著鮮血的細長傷痕滿布皮膚。


    司提反神父看到這副模樣不禁皺眉,單手劃著十字,接著驟然轉向詹姆士,「詹姆士先生,瑪利歐發生什麽事了?你是看到什麽才那麽驚恐?」


    詹姆士手足無措地呆愣在地,從現況看起來,他像對遭暴徒攻擊的學生見死不救,獨自尖叫著逃離禮拜堂。為了解釋事情並非如此,他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


    「我、我看到的時候,那個學生已經像這樣滿身是血,而且還飄在半空中。我以為是幽靈,很害怕,所以不由得尖叫起來——任、任誰看到這情況都會大叫吧?」


    「飄在半空,你是說真的嗎?」司提反沒掩飾他的驚訝,彼得與克勞斯也狐疑地瞪著詹姆士。


    完了……。詹姆士驚慌失措。不過和自己目睹相同異狀的約翰主教神色嚴肅。難道是隻有他看到的幻象?真的是酒精中毒的後遺症產生的幻覺?如果是這樣,必須完美掩飾過去才行,但想不到好借口。


    「或、或許隻是看起來像是飄起來的,也可能是錯覺……畢竟很暗。」


    「為什麽會看到這樣的錯覺?……你看到瑪利歐飄在半空中吧?」


    「是、是的……」詹姆士迴得心虛。


    約翰點點頭,其他神父也跟著點頭。


    真是奇妙,這件事明明很嚴重,連自己都覺得這種說法很怪異,卻沒任何人徹底追問或怪罪他。剛剛驚訝萬分的約翰神父也不發一語。大家似乎都心不在焉地想著別的事。


    司提反察覺到什麽似地詫異看向半空,「主教,我似乎聞到什麽香氣,但不是沒藥的味道,也不是乳香木的香氣。」


    主教和其他神父對看一眼後嗅著味道,「的確是。」


    彼得皺著眉。司提反冷靜地開口,「是芳香。淡雅的花香,又像是樹木的味道……這裏的確飄著香氣。」司提反如此斷定,接著暗示一般告訴主教,「芳香與鞭傷,再加上詹姆士先生所說的話,您沒想到什麽嗎?」


    約翰主教明白對方的意思。他重咳一聲製止大家繼續說下去,瞥了司提反一眼。


    「總而言之,我們不可能對受傷的學生置之不理。司提反神父、克勞斯神父,請將瑪利歐送到學院的附設醫院。」


    「我也幫忙吧?」詹姆士擔心地問。


    「不用,兩人就夠了。」


    司提反神父製式化的迴答,然後借著克勞斯神父的幫忙撐起瑪利歐。此時,在司提反身後的克勞斯似乎察覺到什麽,驚訝地凝視某處。約翰主教也看向兩人的焦點,詹姆士也下意識這麽做。


    3 你們應當畏懼不可犯罪,並要肅靜


    十字架……。


    教堂東側描繪著聖人司提反的彩繪玻璃上,出現明顯用血繪製的十字。遭暴力襲擊、渾身是血的學生及奇詭的血色十字——麵對如此詭異的現況,詹姆士倒抽一口氣,這是一場惡夢嗎?他霎時畏懼起自己所在之處地來迴環視禮拜堂。


    這裏與其說是神聖的場所,不如說是悶熱到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空間。


    每件置放於此的物品都被扭曲的陰影纏繞。祭壇中央蒙受淩遲的耶穌像栩栩如生得令人起雞皮疙瘩,詹姆士看到時差點驚叫出聲。青銅製的小巧瑪利亞像被燭台環繞,她的表情在搖晃的燭光中產生瞬息萬變的變化。掛在圓柱上的油燈光線經過霧玻璃映出微弱的鵝黃光芒射入柱間的陰影,朦朧勾勒出遮掩住白日陽光的彩繪玻璃。


    彩繪玻璃上,全是殉教的聖者像,每一位聖者的神色陰沉,鬼氣逼人。


    教堂圓柱從漠然佇立在玻璃的聖者頭頂劃出古典曲線延伸至天花板,如生物錯綜複雜的血管一般支撐起挑高的拱頂。看了就頭暈目眩。拱頂每一柱子的交錯處都雕著代表學院的玫瑰浮雕,整座天花板用幾何圖案裝飾演繹著耶穌複活的小型壁畫。白天,溫柔的陽光流瀉進並排的天窗,照亮整座禮拜堂,如今隻見深邃的夜色和雨水。


    詹姆士覺得教堂全部的細節都散發不祥的氣息,隨時隨地會跳出攻擊人的怪物。但神父不這麽認為,他們露出恍惚的神色,注視這樣古怪的意象。


    ……是聖痕。彼得喃喃自語。


    露出尊敬神情的約翰主教蹣跚走近彩繪玻璃,他凝視著聖人司提反旁的十字架,興奮到顫抖,「不可思議……這是神跡啊!」雙手緊握在胸前的主教轉頭,淚水濕潤他的雙眼。一片刻意壓抑的興奮洋溢在眾人心中。


    神跡?聖痕?那是什麽?詹姆士對信仰毫不關心,不明白神父為何如此興奮。此外,這裏還有一堆平時就讓他費解的事。好比說他們常斂起笑容、壓低聲音交談,臉上毫無表情,使用聽不懂的語吾。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些神父打從常識相情感上就和自己不同,在一般人眼中,自己像是被丟進外星人的人種。


    然而,此時此刻見到的怪事對他們而言似乎可以理解,詹姆士安心下來。雖然自己不明白,但大家很清楚發生什麽事。他不可思議地因此不害怕了。這樣的話,剛剛的異像不全是戒斷症狀引起的幻覺才對。不僅如此,神父還對學生飄浮在半空中的這件事表示認同。如此一來,被主教詢問時老實說出自己所見,應該不會被視為酒精中毒或出毛病。詹姆士鬆口氣,膝蓋也停止顫抖。


    這時,司提反背上的瑪利歐發出微弱的呻吟。


    約翰主教這才想起瑪利歐的事,連忙下令,「快送這孩子到醫院。」


    司提反與克勞斯迴過神,正當他們準備離開的那一刹那,約翰主教口氣嚴肅地提醒,「學院不容許任何重要的住宿生出事。叮囑雅各,瑪利歐要施予專屬的治療,一曉得病情立刻向我報告。」


    據詹姆士所知,雅各是附屬醫院的醫務局長,他偶爾會聽到這個名字。約翰主教接著在司提反與克勞斯的耳邊竊竊私語。他們擅長的秘密會議又開始了。詹姆士見到司提反和克勞斯點頭,從廚房後門離開。過一會兒便聽見汽車引擎聲,他們約莫五分鍾就能到達附屬醫院。


    受不了,終於鬆了口氣……。詹姆士用袖口擦拭額頭的汗,現在隻剩他、彼得神父相約翰主教留在禮拜堂。


    約翰瞥了一眼詹姆士,「這裏是神的家,剛剛那是神跡,這樣想是沒問題的。瑪利歐·羅德是信仰虔誠的學生。每個人都曉得他對信仰的熱情,他也提出畢業後成為修道士的申請,會出現聖痕也不奇怪。」


    彼得歎口氣,再度於胸前畫十字,「你說那樣嚴重的傷,是因為主的鞭打嗎?」


    「……我認為是如此。不過服事主的人需要自製,切勿有輕率的言行。剛剛的事在確認真相前不要公開。詹姆士,我晚些會問你詳細狀況,隻要講你記得的就好,絕不能有半句隱瞞。」


    話題突然轉迴自己,詹姆士神色僵硬地點頭。


    彼得走到主教旁邊,他往後推下戴著的灰兜帽,目不轉睛注視著彩繪玻璃旁的血十字。詹姆士也好奇地走到他身邊,「不過這十字架真不可思議……是古老的文字還是什麽嗎?應該是異國的文字吧?主教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圖:牆上的血十字架】


    約翰遺憾地搖頭,「我不是個優秀的聖職者,無法立刻明白主傳達的話,我的信仰和能力都尚待磨練。」


    「主教,聖痕會出現,是不是也代表多洛麗絲修女的事也是神跡?」


    主教「噓」一聲要彼得住嘴,「多洛麗絲修女的事絕不能掛在嘴上,無論真假,這都會觸及天主教教義中的根本問題,無法與聖痕相提並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抱歉我的言論太輕率了。」


    「在信仰中要謹書慣行。」主教訓導著他。


    「先不提這個了……」約翰主教走向擺在教堂角落的掃除用具,他拿起水桶和抹布,並將水桶遞給詹姆士,「去提水來。」


    詹姆士提著水桶到廁所注滿水後迴來。約翰主教從容不迫接過水桶走向彩繪玻璃。他將抹布泡水後擰幹,接著起身擦掉血十字的一部分。怔怔凝視十字架的詹姆士,轉而訝異主教的舉動。


    「主教,難道您想擦掉十字架嗎?」


    主教擦著十字架說,「明早是聖誕節後的第一個星期天,應該會有很多人來禮拜。如果繼續留在這裏,勢必會引起大騷動。」


    「可是您說這是神跡,這樣不就等於擦掉榮譽的事嗎?」


    「這件事不能泄露出去。我不希望利用這件事提高教會的聲譽。神跡被記在信仰虔誠的人心中就夠了,哪需要大張旗鼓張揚出去?我們要學習那些將掌心出現聖痕這件事保密至死的聖者,這樣的試煉是要我們體驗神遭受的苦難,不是為了表揚為聖者。更何況瑪利歐還是學生,是需要平靜度過學校生活的年紀,我不希望傳出這樣的事,讓他被迫受到世間矚目。」


    詹姆士慌張地低頭致歉,「……真抱歉,是我太愚昧了,主教說得沒錯。」然後他拿起抹布擦拭十字架。


    「不好意思,我有點好奇所以想請教一下。」詹姆士低聲靠近神父。


    「什麽事?」約翰主教迴道。


    「您從剛剛就一直提到聖痕,請問那究竟是什麽?」


    「所謂的聖痕,是神對信徒展現的神跡。主在受難時受過的傷——背著十字架、手掌的釘傷及腳背和背上的鞭傷,側腹的長矛刺傷等傷痕會重現在信徒身上,我們稱之為聖痕現象。出現聖痕時,受難者會飄浮在半空中,而且四周一定會飄散著芳香。」


    詹姆士似乎在電視上見過相關話題。原來這就是聖痕嗎?本以為神跡應該更華麗壯闊,沒想到這麽惡心。


    鮮血畫成的十字架洗得幹幹淨淨,但水桶的水染得鮮紅。十字架擦拭幹淨後,主教露出滿意的笑容,手放上詹姆士的肩膀,說:


    「現在到我的辦公室,我要知道詳細狀況。」聽到主教這麽說,彼得也說一句:「我等等也過去。」便拿著水桶與抹布步向廁所。


    詹姆士緊張萬分地跟著約翰主教進入理事長辦公室。


    那是位在修道院的房間,牆上貼著密密麻麻的獎狀和證書。還有一張大桌,上頭擺著盛水果的竹籃,果汁機放在旁邊。主教走到桌子後方打開音響播放音樂,接著從角落拿出折疊椅擺在桌前說,「你先坐吧。」


    詹姆士坐在椅子上,已有心理準備。主教從容繞到桌子後方,拉開靠椅慢慢坐下。


    「你看起來很緊張呢。」主教仿佛看透詹姆士的心思。


    「啊,一點點。因為不知道要做什麽……」


    這樣。主教說著點點頭。這時背後傳來敲門聲,一位白衣男人走進來。


    雖然沒見過這張臉,但他應該是醫務局長雅各,詹姆士想。他看著雅各徑自走向主教,佇立在椅子旁彎下身對他耳語。又在說聽不懂的話。主教偶爾露出嚴肅的表情附和,接著低聲和雅各說話。他似乎下了什麽指示,雅各大力點頭後離開。


    主教轉頭看著詹姆士。


    「啊,不好意思,剛剛那位是雅各醫務局長。瑪利歐·羅德的傷勢相當嚴重,必須住院一星期左右。這種事並不稀奇。有些出現聖痕現象的人一生都在流血,他能在新學期重迴學校已經很幸運。好了,我想把事情問得清楚點。進入正題前,喝些果汁緩和情緒如何,還是這個比較好呢?」


    再度起身的主教從音響旁的櫥櫃中拿出紅酒和玻璃杯。


    一看到酒,詹姆士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他用力咽下口水。好想喝,想喝得不得了。他微微顫抖地拚命忍耐著這股欲望。


    「不用了……我還在工作中……」他語尾沙啞。不過主教沒聽到詹姆士的話,拔開紅酒的軟木塞。酒從瓶中流出來的悅耳聲,輕易粉碎詹姆士的抵抗。


    「這色澤真漂亮……」那是誘惑的話語。主教拎著酒杯轉身,詹姆士眼中隻有玻璃杯的豔紅液體,「別客氣,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是我們主的聖誕,紅酒正象征神的寶血。」他咚地一聲將紅酒放到桌上。


    「這樣嗎?那就隻喝一杯。」是的,隻喝一杯就好……


    他慢條斯理就著酒杯喝紅酒,試圖在主教麵前掩飾自己強烈的渴望。好喝。四個月沒碰酒了,一口就讓他飄飄然興奮莫名,不由得迅速啜飲下一口。


    「怎麽樣?情緒稍微冷靜下來了吧?你就在腦中整理整理思緒,從頭到尾將事情原委說一遞。」主教的手肘倚在桌上,雙手十指交錯著挺直上身。


    4 我無法進入主的殿


    我叫塞巴斯提安,今年十五歲。我閑暇時想像著死亡。


    這是一種對厭倦的生活提出的反抗,盡管明白這是年輕男女在青少年時期都會罹患的病,但我與眾不同,我很特別,我對這名為死亡的耽美之夢堅信不疑。


    我看不起那些渴求長壽的人們,若問理由,因為「長壽」是愚蠢平凡的字眼,令人厭惡。汙穢的事會被時光逐一篩落,無論是沙啞的嗓音、醜陋粗硬的胡碴,或是明明臣服於金錢卻依然大搖大擺走在路上的姿態,這些行為太過沒神經。


    我計劃在十八歲死去。


    雖然期待毫無理由的自然死亡,但自殺也無妨,尤其這兩個字讀起來有種獨特的浪漫音質,不過方法要慣選。跳水是最差勁的,肺部積水、無法唿吸、然後死亡,想像起來就非常痛苦,屍體也會因為泡水腐爛顯得嘔心。跳樓、臥軌……雖然在瞬間死亡,但都是一點也不浪漫的嘔心死法。如果夠熟練,瓦斯自殺是很美的,血液中的二氧化碳會在皮膚染上一層玫瑰色,屍體最後的模樣和醜陋的死亡沾不上一絲關係;不過弄錯一個環節,引起爆炸就萬事休矣,還會牽扯無辜的人。


    更好的是吃安眠藥,既不痛苦也不會造成誰的困擾,在睡眠中陷入永眠;然而致死量因人而異,因此靠安眠藥自殺成功很難。吃太少隻會昏睡,隔天胃很難受;吃太多,身體會產生排斥而上吐下瀉。如果打算靠安眠藥自殺,須仔細研究好致死量。


    考慮到沒痛苦又可以毫發無傷保留完整的屍體,凍死也是不錯的選擇,但如何才能凍死?最後考量過種種現況,切斷頸動脈是最好的,不過很可怕,果然還是割腕……


    我慢慢將身體泡進浴缸滿滿的溫水。閃出微弱光線的剃刀刀片驟然切過手腕,噗咻一聲,鮮血如注噴向浴簾和天花板。一陣一陣湧出的液體遞灑我的臉龐與胸膛……


    ——我經常沉溺在這種妄想。


    和我一同坐在車裏的媽媽用她又綠又大的眼睛凝視著我。雖然她有一頭及肩的金發,不過那其實是染出來的。媽媽的薄唇抿出一抹冷笑,故作甜美地說:


    「我的寶貝,怎麽了?你又在作什麽白日夢了?」


    媽媽是個美人。就算發色並非金色而是褐色,也不會減損絲毫的美貌。但身為好萊塢的女演員,她始終追求完美無瑕的美麗。迷人又漂亮的她平步青雲,從不明白絕望的滋味。


    媽媽情史豐富,十八歲和爸爸結婚,隔年生下我後離婚。此後,多不勝數的男人當過她的情人,媽媽周旋在他們之間從不迴家。家中僅有等待她的我和家政婦莉茲。而教育方針隨著不同的男人改變。若是喜歡小孩的男人,周末三人一起野餐,是幸運的發展;若不喜歡,她就表現得像我不存在。


    我沒上學,一直都是家庭教師霍普金斯博士來家裏。不過博士建議媽媽,讓我有機會和同齡的孩子交流玩樂,最好還是上學。媽媽因此很苦惱,於是和現任的情人商量。那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也是拉斯維加斯的賭場老板,他向媽媽推薦自己的母校——采取全住宿製的聖玫瑰學院,媽媽不在乎我的意願,決定把我帶去那裏。


    我死掉的話,媽媽會哭吧?


    她一定會在人前維妙維肖扮演傷心欲絕的母親,實際上隻是心被輕刺一下。一想到這,我編織的甜美死亡劇場就如沒有觀眾,獨自在舞台上表演的小醜一樣悲慘。如果在真正死亡的那刻迴想起母親,想必心情就是如此。沐浴在軀殼流出的血色花瓣中悔恨不已。


    我感到厭煩,無論是媽媽的情人,還是眼前隻有仙人掌的單調馬路。


    我和媽媽抱怨,「那地方是偏僻的鄉下,很不方便。」


    「這樣才好啊,我聽席德說,是與世隔絕的住宿學校,道德也好、學業也好,都可以徹底教給學生。」


    席德是媽媽的現任情人,光聽到就反胃,「反正學費很貴吧?」我歎口氣。


    「一年三萬美金哦。」


    既然要付那麽多學費,還不如捐給慈善事業。反正我很快就逃出學校,跟媽媽一樣過著自由自在的人生,最後在十八歲時死去。不過,「塞巴斯提安,你又在抱怨些什麽?就快看到學校了。」她的聲音驅走我的幻想和感傷。


    那是媽媽準備舍棄我的地方——聖玫瑰學院高中部。一間采取全員住宿製的天主教學校。車子慢慢駛近跟我以前的人生毫無瓜葛的世界。


    「媽媽也要展開新生活,你也在新環境開始新人生。」媽媽說。聖玫瑰學院是升學率高的名校,媽媽期待我可以融入這間學校。


    我們乘坐的車剛好來到蜿蜒的山路,這是隻容得下兩輛車的狹小林間路。我們已經離開市中心到偏遠的鄉下。司機快速打著方向盤,媽媽叼著的煙灰掉在白襯衫上。「混帳。」媽媽用髒話罵道,那是上流社會的美國人絕不會公然使用的字。媽媽雖是個美人,但很笨拙。


    「修道院、修女院、教學機構啊……」我五味雜陳叨念在內心,腦海閃過電影中有如石造監獄的修道院。這種想像太蠢了,現代美國不可能有這種地方,一定隻是普通的天主教學校。


    我稍微打開車窗環視四周,一棟和鄉下格格不入的西洋建築出現在樹林夾道間。這附近是避暑勝地嗎?怎麽都是別墅?我怔怔地想,這時一隻十字架躍進視線,車子通過岩壁來到荒涼的平地,那裏滿是白色的十字架,冷冽的風刮進車裏。


    「那是什麽……真詭異。」


    媽媽看我臉色蒼白,笑著迴應,「隻是外國人的墳墓。」


    「為何這種地方會有外國人的墳墓?」


    「我怎麽知道?拘泥在想不通的事是你的壞習慣。別管這,我們快抵達正門了。窗戶關上,頭發整理好,準備一下。」


    媽媽話聲未歇,車子便駛出樹林,眼前是一片黃昏色的天空。這裏似乎位在山丘。山路的盡頭聳立巨大的鐵欄大門與高牆。鐵欄兩旁有石柱,左邊以莊嚴的字體刻著「聖玫瑰修道院」;右邊掛著的大型銅板寫「聖玫瑰學院」。鐵欄大門裝飾著交纏的荊棘和葡萄藤蔓,高牆則布滿常春藤。與其說是神之家,還比較像魔女的住處。


    我頓時有一種隨時會出現幽靈的感覺,「媽媽,這裏真的是學校嗎?」我怯懦地問。媽媽冰冷的手輕輕放到我肩上。


    「嚇一跳吧?這裏雖然老舊,但我和席德參觀時確認過宿舍的內部經過改裝,裏麵和旅館一樣舒適。院區二十四小時都有警衛,沒什麽好擔心的。」


    但從剛剛就心神不寧的我大力搖頭。這扇大門掛著古老的鎖,散發來到其中的人都別想離開的壓迫感,看了讓人心慌,「媽媽感覺不出來嗎?這裏的氣氛很詭異啊。」


    媽媽要司機將車停在門前,然後盯著我,「拜托,事到如今就別鬧了,我學費都繳了。而且霍普金斯老師說你要和同齡的朋友相處、和其他人和睦生活,人際關係上的協調性是很重要的。快下車。」


    「所以就隻能到這種陰森森的學校嗎?」我不甘地咬著下唇。


    「『陰森森』是你想太多吧?真受不了,那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究竟想怎樣?」


    媽媽很不悅。在她眼裏,聖玫瑰學院隻是具有古老傳統的著名私立高中,她不明白我在害怕什麽。看到我默不吭聲,她小聲抱怨,「從以前就不曉得你在想什麽,真是難搞的孩子……」又歎口氣,從包包拿出飛往拉斯維加斯的機票確認出發時間。


    媽媽一直站著抽煙,我偷偷觀察她的表情。她似乎很生氣。媽媽老是這樣,交給我選擇的時候,內心早就決定好怎麽做了,我有的隻是毫無選擇的選擇。無論怎麽反抗都無法照著自己的意思——不論過去還現在。若說不想上學,她就抱怨,「學費都繳了怎麽辦?」或「媽媽的工作怎麽辦?」,最後認定我的任性會阻礙她的人生……


    我默默點頭,「我會在這裏上學,也會住宿,鬧脾氣真的很對不起。」


    媽媽聽到後綻出笑容,「很好,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問題解決嘍。」


    車子駛進半開的門縫。


    鋪設石板的前院有座小型噴水池,兩側規律排列著石像。左右兩側則是帶著威嚴的石造高塔及要塞一般的建築。中央有座類似藥草園的園子,四周被矮牆環繞,中間是小型溫室。而相對行駛方向的矮牆對麵是一條散步道,那裏也有石像,更遠處是木造的小型建築。


    「左邊幾棟建築物是修道院,神父都生活在那裏;石邊是修女院,是修女生活的地方。神父與修女也兼任學校教師,從這裏可以前往學校的後門。」


    門在車子通過修道院前時正巧打開,可以窺見建築裏的模樣。是令人聯想到石造地下室的昏暗空間,走廊上到處遍灑燈光。我不禁皺起眉頭,說:


    「神父現在也在這種地方生活?在那種像是石牢的地方?」


    「你說的也是,不過畢竟是神父,他們舍棄了俗世的欲望,為了信仰生活。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安心將這年紀的你交給這樣的人。」媽媽說得毫無愧色。


    車子毫不猶豫地前進。我看見四周聳立著不見樹梢的巨大老樫樹,一個又一個凹凸不平的堅毅樹瘤依附在樹幹上,看起來非常年邁。樫樹好像是這間學校的象征。我想。


    老樹下有個穿黑衣的年輕神父默默除著草。


    車子繞過老樹繼續前進,眼前出現更高聳的建築,我們在這棟建築的門前停下。媽媽下車環視整座學校。我也提心吊膽跟著下車,吃驚地瞪大眼望著麵前一棟棟宛如哥德式城堡的巍峨建築,隻見鋒利的尖塔和十字架正從四麵八方迫近。


    這些八角尖塔的做工精致,蜿蜒著曲線的塔群愈往頂端愈造得尖細,當微弱的夕陽反射在鉛或銀的金屬打造的塔頂時,建築之間隆起的拱頂都彌漫起不可思議的力量。屋頂棱線的十字架、遍布牆麵的圖騰、奇形怪狀的浮雕及彩繪玻璃,組合起這些兀素的建築和拱刑天頂的迴廊連接。難以訴諸言語的多元性和奇異特殊的裝飾相互輝映——想必是為了在惡魔的伺機下守護信仰,經年累月建造的建築吧。


    然而,四周籠罩著人們虔誠到幾近虛妄的偏執信仰,我很不安。可是很不可思議,稍微看慣眼前的情景並且換個角度後:心中竟然滋生見到海市蜃樓一般飄然的微醺感。仿佛迴到中世紀的童話世界,無法形容的奇異感襲上心頭。


    「別發呆了,快走。」媽媽像提醒著「跟上來」一般側頭看我。我們走進用玫瑰窗(注:也稱玫瑰花窗,哥德式建築的特色之一,指中世紀教堂正門上方的大圓形窗,內呈放射狀,鑲嵌著美麗的彩繪玻璃,因為玫瑰花形而得名。)和描繪玫瑰圖案的彩繪玻璃所裝飾的高聳建築。


    「這是學校嗎?究竟怎麽迴事?」我站在玄關的石階上。


    「這裏是教會啊。」媽媽迴答,迴頭在半空中寫了一個「h」,「院內的建築是以『h』形的迴廊連接在一起。我們從北麵的正門穿過前院時,左右不是有修道院與修女院嗎?用『h』形看,縱線右上方是修道院,左上方是修女院。另一端縱線的右下是中學部,左下是高中部。現在我們是在橫線上,就是教會前門,教會後方還有操場。我們先在這裏和身為理事長的約翰主教打聲招唿。」


    媽媽說完,扣扣厚重鐵門的門環。沒多久,門吱嘎一聲打開,身穿綠色道袍的神父現身麵前。他的年齡約七十歲左右,一頭銀白短發,額頭及臉上布滿深深皺紋。


    約翰主教默不作聲向我招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聖職者。對方灰綠色的眼睛和胸前掛著的玫瑰念珠十字架都令我惶恐。


    門裏有間休息室,正麵有扇雙開門,兩座宛如巨型衣櫃的箱子設置在雙側,那是告解室。正麵的門扉敞開,再往前走是迴廊,門後就是盈滿橘光的教會內部。六排老舊的木製長椅排列其中,後方則是看起來較新且佩了坐墊的椅子。


    每一處都綴著精致裝飾、高得仿佛將人吸進去的天花板被複雜的橫梁支撐;蒙朧的光線從天頂的圓型透明窗照射進來;教堂牆麵上的窗戶是細長的彩繪玻璃窗,上頭由鮮豔的紅、綠和藍玻璃勾勒出聖者形象,也隱約窺見每片玻璃都細致描繪魚、羊或兔子等的動物圖案。


    教堂正麵是高高的祭壇。深陷下去的祭壇牆麵形成深邃的空間,深處則有一座被兩座圓柱支撐起來的拱門浮凸出牆,中央是一尊釘在十字架的耶穌像。圓柱前是瑪利亞像、聖者像,及漆上白百合色的巨型長矛和為數眾多的聖畫像,籠罩在蠟燭的火炎中。


    一座大型的管風琴坐落在祭壇旁邊。


    媽媽在我觀察四周時,已經和主教打招唿,我太緊張而什麽都沒聽見。在這裏,要宣誓改宗或一生都保持純潔之類吧,跟之前所處的環境真是天差地遠……


    看到我在發呆,約翰主教溫柔笑著,「塞巴斯提安,你好,非常歡迎你到聖玫瑰學院。」


    「是的,請您……多多指教。」我總算迴了話。


    「你一直看得很投入,喜歡這裏嗎?這裏是一五四八年意大利建築師雷蒙·葛雷修先生以信仰為中心設計的教會。前麵不是有一大片老樫樹群嗎?雷蒙受到樫樹的啟發,將這裏稱為『樫樹聖所』,專心為天主教傳教。」


    約翰停頓一下又說:


    「他告老返鄉前,將教會、修道院、修女院及自家的兩棟洋館捐出來,這裏之後就被稱為聖玫瑰教會。擁有主日學、民間醫療設施、教學機構、禱告會場等的功能。雖然二次世界大戰時一度關閉,但戰後立刻展開活動。雖然學校是由洋館改建,但也加強設備,成為現在這個模樣。」


    我小聲附和,「這樣……」,媽媽尷尬地笑了。


    「塞巴斯提安有點緊張,個性也有點怪,但很快就習慣了。」


    「這是當然的,我們會全力協助令郎度過快樂的校園生活。每個孩子都有獨特個性,沒有誰是奇怪的。學校三天後就要開課了,我們會在開學典禮的彌撒時間將令郎介紹給學生,在這之前先慢慢習慣學院與宿舍的生活吧。」


    這時五名白人修女進到教會,她們全穿著相同的修女服,遠遠看不出誰是誰,年齡看起來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五歲左右。約翰主教說:


    「我來介紹,她們依序是瑪格麗特修女、德蕾莎修女、西西莉亞修女、凱特琳娜修女、多洛緹亞修女。她們是塞巴斯提安住宿時負責照料他起居的修女。」


    兩位年輕的修女往前一站,露出親切的笑容。我很訝異她們的笑容幾乎一模一樣。


    「我們由衷歡迎轉學生。不懂的事請隨時提出來。我是西西莉亞修女。」


    另一名修女露出相同的微笑,「我是凱特琳娜修女。我是她的雙胞胎妹妹。我們五人都是親姐妹。」


    西西莉亞修女及凱特琳娜修女領著我和媽媽一起前往宿舍。兩位修女提著我從車裏拿出來的兩個大皮箱走在迴廊前頭。媽媽心情很好,指著迴廊外頭:


    「這些建築果然很莊嚴,校園也很大,這也是媽媽喜歡這裏的原因之一。」


    從我的角度看來學院的建築很新,外牆統一漆上沉穩色調,營造雅致的氣氛。到處都看得到的十字架、裝飾性的窗戶及魚鱗一般的瓦片屋頂,我備感新奇。可是,欣賞起來的確很漂亮,但一想到住在這裏,心情就沉下來。


    我們一行人拐過迴廊的彎處,這時年輕神父從旁邊的門進來。又是神父——我很厭煩。這位神父個頭嬌小,容貌親切,拿的不是玫瑰念珠十字架而是手套和鏟子,看來剛剛在整理庭院。


    「湯瑪仕神父,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幫我們提行李呢?」


    「塞巴斯提安,這位是湯瑪仕神父。他是本學院最年輕的神父,負責管理菜園。若你對美術社有興趣,他也負責指導畫圖。」


    湯瑪仕神父麵露親切的笑容,「你好,塞巴斯提安。你的藍眼睛真漂亮。從名字來看是德國人吧?」他伸出滿是泥土的手,我隻好握住。


    修女與湯瑪仕柿父用異國的語言——或許是拉丁語——交談幾句,湯瑪仕兩手提著我的大皮箱跟在後麵。


    修女和湯馬仕離開後,隻剩我和媽媽在宿舍單人房。房內放著書桌、椅子、書架、小冰箱、衣櫥、大收納箱、單人床、洗臉台與廁所。媽媽坐在床上,感慨說:


    「這房間很不錯吧?連冰箱也有,不是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一般宿舍大多是大房間,亂七八糟的,怪不得這裏學費收得那麽貴。」


    「媽媽你為何不把我交給我的親生爸爸?」


    「怎麽突然這麽問?」


    我在媽媽身邊坐下來,「如果沒有我,媽媽能更自由吧?」


    「嗯,為什麽呢……我已經忘了那時的原因了。」


    「又想打馬虎眼……每次都不認真迴答我的問題。」


    「我親愛的孩子……」這是媽媽到這裏後第一次凝視我,她輕輕撫摸我的頭發,


    「你的父親是很俊美的人,會畫畫,又有藝術才華,可惜懷才不遇。我們每天都因為窮困吵架。老實說,我不喜歡小孩,你的父親也沒指導小孩的天分,我的確不是一個好母親,但我深愛你。你的長相、柔軟的褐色卷發,有點下垂的藍眼及桃色的嘴唇、跟你父親一樣充滿藝術家的氣質,連別扭的個性都和他很像。我和你父親相愛,但不適合生活在一起;我也無法和長得與他那麽像的你處得好,盡管我們也愛著彼此……」


    媽媽難得這麽悲傷。


    媽媽離開後,我整理行李箱時發現六點了。距離晚餐還有一小時,我決定來趟小冒險。


    宿舍是四層樓建築,從頂樓算起依序是三年級、二年級和一年級,一樓則是餐廳與大廳,還有四間澡堂和八間淋浴室以及投幣式洗衣機。


    為了唿吸新鮮空氣,我到宿舍外頭。


    水銀燈的燈光映照出一整片操場,體育社社員已經開始收拾,在一旁高聲下達指令的應該是老師。我怔怔注視這幅情景,隻見人影快速從操場消失,僅剩寂靜籠罩四周。接下來我往宿舍後門走,根據約翰主教給的導覽手冊,籬笆和宿舍之間是散步道,我走過去。


    散布道鋪設著墊腳石,附近也有池塘、樹叢和花壇,四處都種植樫樹,立著聖人的雕像。每位聖人臉上都浮出交錯苦惱和恍惚的複雜神情。我繼續走下去,這時某樣東西忽地分開樹叢衝向我。一起倒地時才意識到那是人。正要開口時,那名學生狠狠瞪我。


    「這是秘密!聽好,你看到我這件事絕對要保密。」那張臉孔宛如聖像畫的天使,但聲線低得宛如雷鳴,他雙眼充血、聲音帶著狂熱,不像和我同年——不,應該說根本不像人類。


    ——怎麽迴事?好像被什麽附身一樣……


    我不知所措,對方已離去,我拍掉背上的塵土蹣跚起身,探頭一看學生衝出的樹叢,裏頭有間老舊倉庫。他似乎從那裏出來……我悄悄靠近倉庫,耳朵貼在門上。


    嘎……門發出微微的吱嘎聲。我提心吊膽開口:


    「有人……在嗎?」


    「閉嘴,敢開門就殺了你!」


    倉庫傳來惡鬼一般的嘶吼。我因此雙腳發抖逃迴宿舍。到了宿舍,我鎖起門坐在床上,激動的心情慢慢平複,但手指依然微微顫抖。我換掉髒衣服後鑽進被窩緊閉雙眼,後來迷迷糊糊睡著了,直到有人敲門才醒來。


    「塞巴斯提安,富蘭克林,我是副舍卡洛斯,迪亞哥。晚餐時間了,我來接你。」


    「啊,好的,我馬上過去。」


    我衝去打開門時當場楞住。走廊的副舍正是剛剛雙眼充血,怒瞪我的學生。


    見我一臉訝異,卡洛斯冷靜地問,「塞巴斯提安,怎麽了?」他的聲音正常,甚至溫柔,不見方才瘋狂色彩。不僅如此,卡洛斯橫無論怎麽看都是開朗健康的少年。他也許是有西班牙血統,黑發黑眼充滿異國風情,大眼和稍厚的嘴唇增添了五官的精悍。而且他的笑容完全發自內心的親切和誠意。我被搞糊塗了。


    「我們趕緊到餐廳吧。我要為住宿生介紹你的到來。舍監瑪利歐·羅德也在等了。」


    卡洛斯若無其事踏出步伐。我懷疑倉庫的所見所聞都是夢,但沒勇氣確認是不是如此。


    鋪設大理石的寬闊餐廳整齊排列著長型餐桌。隻有我一人突兀地穿著便服,因此一踏進去,清一色穿製服的住宿生同時看向我。嘈雜人聲頓時如海浪一般擴散,卻沒人大聲說話。隻有騷動的空氣令人不適。我忽然緊張起來。


    銀鈴似的聲音喊道,「安靜!」一瞬間,餐廳靜謐無聲得像沉進水底。出聲的是一名從深處門扉走出來,外型俊美的高跳少年。


    神秘的淺灰綠瞳仁、媽媽夢寐以求的銀白長卷發、高挺的鼻梁、粉色的嘴唇及白皙似雪的肌膚,他像打從出生起便擁有一切般充滿自信,散發出金色光芒。他用發圈東起頭發,凸顯出細長的頸項和高挺的額頭。瑪利歐擁有北歐電影女明星一般的俊美容貌和芭蕾舞者的優美身材。我一瞬間就被他吸引。


    我身旁的卡洛斯發出崇拜的歎息,「他是舍監瑪利歐·羅德,也有人叫他『白皇子』,是瑞典的貴族。瑪利歐以神父為誌業,是全校學生的偶像。」


    「各位住宿生,今天有一名新夥伴加入我們。是二年級的塞巴斯提安·富蘭克林。來,塞巴斯提安,過來這裏。」我聽從瑪利歐的邀請,快步到他身邊。瑪利歐向我伸出手,「我是舍監瑪利歐·羅德。叫我瑪利歐就好了。請多指教。」


    他簡短自我介紹。握住我的手濕潤又溫暖。


    「各位,塞巴斯提安是中途轉學進來的優秀學生,不過第一次住宿或許有不熟悉之處,請大家協助讓他有愉快的校園生活。」


    瑪利歐充滿領袖氣息的音質說服了住宿生,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再次向住宿生說,「哪裏可以讓塞巴斯提安入坐?」一名手腕包著繃帶的學生站起來,他長得有點像狐狸,氣質強勢。


    「我是二年級的亞伯·富蘭克林。塞巴斯提安,願意的話請坐我旁邊。」


    「好的……」我按指示入坐。


    瑪利歐接著引導大家飯前禱告,將蛋糕和葡萄汁一一放到各張餐桌。


    「在這個歡迎新朋友的日子,向神致上感謝吧。請迴想過去所作所為,想一想各位為自己的朋友做了些什麽?」四周鴉雀無聲,「向您獻上飯前禱告。」


    在沉默中,瑪利歐繼續說下去:


    「神啊,感謝禰將祝福賜與我們,賜下的恩典讓我們能有飽足的一餐,禱告是奉主耶穌基督的名,阿們。」瑪利歐流暢畫十字聖號,「奉父子聖靈之名,阿們。」


    住宿生跟著複頌,「阿們。」接著罩在餐廳的緊張感馬上解除,終於熱鬧起來。


    「塞巴斯提安,你從哪裏來的?」亞伯一開口,其他住宿生像決堤般一個個提問。


    「中學念哪裏?」


    「可以叫你塞巴斯提安嗎?」


    「父母從事什麽工作?」


    「你想進什麽社團?」


    「你是哪一班的?」


    「父親也是這裏的畢業生嗎?幾期的?」


    怎麽接二連三的一直問問題,煩死了。我這麽想,說,「我的繼父是這裏的畢業生……」我結結巴巴,這時亞伯前麵的學生向他使了個眼色,說:


    「塞巴斯提安的母親是女演員瑪莉安·布魯塞爾。」


    「欸?」四周學生的身子誇張地一震,紛紛露出驚訝的神色。


    「瑪莉安·布魯塞爾不是那個有名的女演員嗎?」


    「瑪莉安竟然有小孩,好震驚。」


    「她不是結婚又離婚好幾次了嗎?」


    「她是天主教徒哦?」


    「她給人的感覺不像天主教徒啊。」


    眼見學生愈來愈騷動,亞伯低聲暍道,「大家安靜!」嘈雜聲才稍微和緩下來。


    「塞巴斯提安,瑪莉安·布魯塞爾是我父親的堂兄妹,她本名是芭芭拉·富蘭克林吧?因為想當女演員所以離家出走,她在富蘭克林家族裏很有名呢。」


    突然出現親戚,我不知所措,「是、是嗎?……媽媽不太提自己的事。」


    「正是如此。既然這樣,你今後跟我一起行動吧?我會告訴你很多學校和宿舍的事,如何?」亞伯態度強硬地要和我握手。這麽一說,他和媽媽都有綠眼睛。剛剛一直問東問西的學生知道我和亞伯是親戚,似乎接受了這個結果,開始安靜用餐,而周圍的學生壓低聲線和我說話:


    「你就去亞伯那邊吧,親戚就得如此。」


    「亞伯那邊?什麽意思?」


    「就是小團體啊,依家世、成績及外貌區分的小團體。」


    「如果是白皇子的團體,就非得加入sc不可。」


    淨是我聽不懂的話,「sc是什麽?」


    「每一方麵都是學校菁英的人才進得去的特殊班。」


    「是啊,這比十秒跑完百米競賽還難。」


    「可是亞伯那邊勢力很強。」


    「若不是西班牙血統,絕對進不去黑皇子那方。」


    「黑皇子指的是副舍監卡洛斯吧?」


    「既然知道,就加入亞伯那邊吧?」


    默默聽著他們的對話,我老實說出想法,「不要,我不喜歡團體行動。」


    「你這個囂張的家夥,不選邊站,麻煩會很多,出了什麽事也沒人可以罩你。」


    對啊對啊——大家認真附和。


    「會有什麽事?」


    「例如被學長霸淩或社團活動被排擠之類的。」


    淨是些沒興趣的話題。見我用一副鬧別扭的樣子保持沉默,亞伯探出身子說:


    「好了、好了,大家先別逼他。塞巴斯提安你慢慢考慮,我和你就像兄弟,隨時歡迎。」


    不用你多管閑事,「……謝謝。」我說。


    晚餐結束時已經入夜。雖然快是熄燈時間,但平時熬夜慣了,我毫無自信在此時入眠,而且有點想去廁所,於是我懶洋洋起身走向洗臉台。這時,倏地想起小時候在廁所看到怪東西的經驗,我當時哭著告訴媽媽事,她安慰我,「是你想像力太豐富了。」


    我做了深唿吸地想:真白癡,現在不能想這種事啊。一麵搜尋廁所開關,「奇怪,在哪裏……是在門內側吧?」我懷著不可思議的感覺開門,一瞬間嚇得僵在原地。


    戴著黑色兜帽的骷髏正坐在馬桶上。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


    隻見鐮刀的刀尖劃破天空朝我揮下。


    「哇啊啊啊啊!」我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


    這裏是宿舍。我躺在床上,唿吸紊亂。台燈旁的聖經是打開的。


    我聖經讀著讀著就睡著了……看著聖經,我想起晚餐後,亞伯以親戚自居帶著我到處和人打招唿,最後在辦公室把聖經和詩歌集給我。睡前,我將媽媽買來不讓我做惡夢的精油燈放在床邊的桌上,但扭頭一看才驚覺常用的精油燈沒插電,還忘記點幫助安眠的精油。


    一定是因為這樣才做了嚇人的惡夢。


    我將精油燈插電,再滴入幾滴精油。


    被丟入全是陌生少年的世界,這樣的不安是惡夢的起因。


    我從以前就很害怕媽媽有一天會拋棄我這個拖油瓶。每當產生這種不安,夜裏就會做各式各樣的惡夢,沒想到最後真的被拋棄了……


    瞥了下電子鍾,現在才十點半。


    我站起來,下意識打開窗戶探看。俯視學校操場時,一名學生穿過操場跑向宿舍。水銀燈光下的那張臉被黑色兜帽罩住。我心懷古怪地看一會,五分鍾後,四、五個人影也一起穿過操場到宿舍。這種時間來宿舍,究竟是……


    這所學校真的很不對勁——這是我學院生活第一天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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