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求神的光照耀我們


    梵諦岡是獨立行政、司法及財務機關的天主教國家。它位在意大利台伯河右岸,處於蒙特·馬裏奧的南端與捷婼之丘的北端,麵積約〇點四四平方公裏,人口有一千二百七十七人。雖然梵諦岡是全球最小的獨立國家,但在國際上卻有龐大勢力,人們通稱為教廷(sedes apostolica),並視為全球九億六千八百萬天主教信徒的信仰中心,因此,教宗發言如不夠慎重,可能會影響到美國總統選舉或聯合國的行動。


    今天是大聖年之夜後的早晨,羅貝多,尼可拉斯來到平賀,約瑟夫,庚的住處。


    他在玄關按下門鈴等了一會,但毫無聲響,這是連續第三次按門鈴了卻無人迴應。他無奈歎口氣,心想:果然還是這樣……


    羅貝多轉動門把,門沒有鎖,所以平賀在家。他打開門徑自進到屋裏。


    走廊的右手邊是客廳,平賀如果在家就隻會在那裏。一打開漆上黃漆的門扉,平賀不出所料地待在客廳。黑發青年拿著筆,一張紙攤在客廳中央的桌麵,他如壞掉的人偶般以奇妙姿勢靜止著,完全沒察覺到有人進屋。平賀不時皺起眉,眯著眼睛,不知叨念些什麽。


    果然在玩「天使與惡魔的遊戲」啊。羅貝無奈笑著地觀察房裏。平賀的客廳好聽一點是簡約風,實話實說就隻是乏味。地板散落著滿布淩亂字體的莫名其妙便條紙和圖畫,牆壁貼著無數報章雜誌剪報,寫著密碼般數字的便條紙則密密麻麻貼在上方。


    因為數量比上次更多,所以應該很久沒打掃了。羅貝多的猜測很快獲得印證,因為天球儀依舊躺在地麵。他撿起天球儀,放到沒有任何裝飾的樸素木桌。


    平賀恐怕是個懶人,但不是生性懶散而是缺乏常人擁有的日常性;不過,羅貝多再也沒見過比他更忙於思考的人了。


    天亮了,可是燈依舊開著。他猜想平賀想必通宵在玩紙上遊戲——「天使與惡魔的遊戲」是青年從圍棋中獲得靈感並開發的獨創遊戲。


    規則是在畫滿格子的紙上依序畫下黑子(代表惡魔)與白子(代表天使),最先用七子排出縱橫或斜直線的玩家就可以獲得勝利。平賀設計出來的遊戲格子比圍棋多,當作遊戲盤的紙須修剪成橢圓形狹長的輪狀,開頭的棋盤格和最末端的棋盤格連在一起。換句話說,最後決定勝負時必須一並算進最初下的子,是惡夢般困難的遊戲。連對西洋棋很有一套的羅貝多也不會贏過對方。


    羅貝多用秒針來計時,平賀在數到第四十八秒時謹慣地劃上黑子,接著獨自露出喜不自勝的笑容,從旁來看這幅畫麵著實詭異。日本青年年紀很輕,才二十四歲,是擁有俊美外表和聰明才智的聖職者,在梵諦岡裏,曉得他的人都認為他是怪人。


    羅貝多大聲喚道,「平賀神父。」但是對方依舊沒有反應。


    平賀足以蠱惑他人的杏眼專注追逐著黑白子。他隻要一徜徉在自己的世界,就會表現出這幅樣子。超人般的專注力讓平賀的五感隔絕於物外,即使羅貝多大吼大叫,搞得家裏一團亂,他大概也不會察覺到地繼續安靜玩遊戲。


    羅貝多從經驗知道將他拉迴現實的方法就是破壞這場遊戲。他拿出口袋中夾在筆記本的筆,走近桌邊觀察局麵且在格子上畫入白子。這不是亂畫,他觀察過戰局。


    平賀眨了兩三下眼,接著發出哀怨的歎息,最後無力趴在桌上,發出悔恨的悲歎。


    「下在那種地方一定就是黑子獲勝。難得就要贏了,虧我還在這場比賽中許願。」


    平賀終於迴到這個世界。羅貝多大力咳幾聲後再喚青年。這次,黑發青年驚訝地抬起頭,他看到羅貝多後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你怎麽會在半夜出現?何時來的?」


    「從剛剛就一直在這了。順便一提,現在是白天,畫下白子的也是我。」


    羅貝多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屋裏,而平賀因為刺眼的光線眯起眼,「真的,白天了。」


    羅貝多說著「是啊。」迴應青年茫然的呢喃,接著拉過桌旁的椅子坐在平賀旁邊。


    「你都來了,應該叫我一聲。」平賀果然地說。


    「我在玄關按了四次門鈴也出聲了。不管了,你又熬夜了?」


    平賀垂頭喪氣地低下頭,瀏海蓋住他的臉。


    「是的,熬夜了。沉醉在遊戲中就什麽也聽不到是我的壞習慣,對不起。」


    平賀用帶點神經質的虛弱口吻道歉,纖細的手指撥開劉海,隻露出眼睛窺探對方。


    「你經常這樣,我也不怎麽介意。」


    「說的也是。」


    「不過也稍微整理一下地板吧?」


    羅貝多順手撿起在他眼中僅是垃圾的紙。平賀驚惶失措地阻止他。


    「不要碰,那都有順序的,亂碰就不知道順序……」


    羅貝多趕緊將紙屑放迴原位,然後看著四周的牆壁問:


    「你為什麽要在牆上貼這麽多剪下來的報章雜誌?」


    「為了解讀世界各地的密碼。我幫十多個組織解密,這些人用雜誌的廣告或報紙布告欄取得聯係。」


    羅貝多皺起眉,他知道平賀擁有細膩思考能力,但也懷疑對方是否能夠從這堆毫無秩序的簡報破解密碼,說不定平賀是重度偏執狂。平賀抬起頭,認真地望著羅貝多。後者對他慢半拍的反應露出苦笑,平靜詢問著對方關於麽弟的事情。


    「良太的狀況如何?」


    平賀臉色一沉。黑發青年向來將喜怒哀樂表現在臉上到有趣的地步,在梵諦岡麵無表情的嚴肅老修道士中稱得上是異類,這裏許多人甚至保守到認為露出笑容是不謹慣的行為。


    「他不是很好。」


    平賀的麽弟良太據羅貝多所知才十二歲。平賀有個相差十歲以上的弟弟。


    良太在幾個星期前被診斷出骨癌,至多再活兩年;但醫生也表示采最新治療方法,即便無法根治,也有好轉的可能性,然而需要钜額費用,無論平賀或家人都無法籌到如此龐大的金額。


    平賀的眼眶盈滿淚水,鼻頭也變紅,他隨手拿起擱在桌上的麵紙用力擤著。


    「羅貝多,良太才十二歲,沒犯任何錯,為什麽可愛的弟弟非死不可?我代替工作繁忙無暇照顧良太的父母,從繈褓起就幫他喂奶、換尿布……簡直將他當成兒子一般照顧,我栗色頭發的可愛弟弟……」平賀再度擤著鼻子繼續說,「決定來梵諦岡時,弟弟還哭著求我不要去,幾天後居然花光存款買了很漂亮的銀製十字架,現在也是每月寄信或照片給我。他跟同年紀粗魯過動的小孩不同,是細心體貼的孩子……我以為良太不擅長運動,性格比較早熟,沒想到是骨癌。他不能走了,現在隻能靠輪椅生活。」


    「他也很辛苦。」


    「是吧?再這樣下去,他連青少年時期也熬不到,沒機會嚐到戀愛及這個世界美好之處,癌細胞就會迅速轉移全身,最後不得不切除掉各個部分,最後逐漸邁向死亡……真不想相信這悲慘的事實。」


    「所以你昨天難得整天都在大聖堂禱告,是為了良太嗎?」


    平賀用力點頭,大眼睛掉下眼淚,「比起什麽都不做,這樣比較安心,而且我還在遊戲許願。若是白子得勝,良太的病就會好起來。」


    羅貝多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原來是這樣啊,抱歉我竟然插手。不過,用遊戲許願不是很像占卜嗎?真不像三年來在所有神跡調查中都對結論提出質疑的你的作風。你雖然是方濟會的,但其實不相信神跡吧?」


    「沒這迴事。我若不相信神跡就不會待在聖座了。正因為相信神跡,才需要嚴格審查。而且嚴格的不隻有我,神跡調查的申請在送至調查委員會前,有九成都撤迴了啊?不過我覺得有朝一日會親眼見到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神跡。『神跡調查』這四字中具有足以撼動靈魂的了不起的東西,說不定哪天真能遇到不可思議的事……羅貝多,我應該跟你提過,我父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們兩人在擔任救濟遊民的誌工時相識,父親總很慷慨地捐錢給教會,也救了許多人;但母親得乳癌時卻因為父親籌不出手術費,不幸過逝,這次換良太得了癌症。若這是神的旨意,我想詛咒神,為何要懲罪袍忠實的仆人呢?但我沒辦法,這就如同被信仰的神試煉、一切都被奪走的約伯一樣,我內心的某部分是渴慕神、相信神的。」


    平賀雖然這麽說,卻立刻轉為沉重的口吻,「不過實際見到的神跡,卻都是能馬上拆穿的陳腔瀾調……至今我尚未親眼見過真正的神跡,實在很可惜……」


    羅貝多聳聳肩迴應,「我很能體會你這種心情,畢竟我們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簡單認同神跡。但擔任調查官的成員當中,隻有你一人不認同任何一件神跡,大家都覺得你很頑固——不過,這的確也是你會做的事。畢竟與其帶令弟到盧爾德泉(譯),你反而是向梵諦岡申請治療費用。」


    平賀的雙頰通紅,「我知道這很魯莽,期待梵諦岡補助弟弟龐大的醫療費用,實在很厚顏無恥吧?如果梵諦岡同意我的要求,全世界的重症病患都會蜂擁而至、請求援助吧。我也不期待可以申請成功,隻是做可以做的事——其實,隻要賣掉聖保羅大教堂中小小一座雕像就好了,譬如天花板上一小塊聖畫,賣掉就能賺得好幾倍醫療良太的費用。打這種盤算是不是太輕率了?」


    他的目光轉向上方,不安地問道,羅貝多卻搖搖頭。


    「放心,我不會責備或輕視你,與其期待真假不明的神跡,我也讚同在這世上錢比較好辦事。有什麽能幫忙的盡管說。我在蘇格蘭大學的朋友中有人是優秀的醫師,有需要,我可以介紹專治重症的專家。」


    「謝謝,屆時務必請你幫忙。」


    他籲出一口長氣終於恢複平靜。羅貝多大力拍著他的肩,然後指著剛剛畫的白子。


    「你為何知道下在這裏黑子就贏了?」


    平賀頓時露出不悅的神情,「為什麽?用想的不就曉得了?」


    「格子隻填了三分之一啊,這樣就可以看出勝負嗎?」


    「已經三分之一了,隻剩下五百六十三手而已,隻有這一格絕對不能下,再兩百一十五手黑子就贏了。」


    聽完平賀的迴答,羅貝多皺起眉頭,「平賀,當作參考你就告訴我吧。你每次在玩這個遊戲時,究竟觀察到幾手後的戰況?」


    平賀不耐煩地轉過頭,「狀況好時是三百,不好時是兩百。」


    竟然是三百手!羅貝多很驚訝,「為什麽你可以對這種單調的遊戲熱衷到這種程度啊?」


    「一點也不單調。正因為勝負本身很單純,盤麵上才有無數的可能。」


    平賀如此強調,羅貝多卻不解地搔著頭。


    「是沒錯,但耗費腦力到這種地步,不是能做更有建設性的事嗎?像你這種人才,別離開科學博士這條路,直接成為研究者不是很好?你在大學被稱作天才也被賦與重望,不是嗎?」


    平賀無趣地搖搖頭,看著排列在格子的黑白子,出神地說:


    「計算化學公式是極單純單調的工作。比起化學公式,這黑白世界刺激多了。知道嗎?西洋棋或將棋比賽都是電腦贏了世界冠軍,隻有圍棋是人類獲勝。圍棋正是如此博大精深的遊戲。在中國,棋盤上棋子的各種排列法被認為可以因應世上包羅萬象的事物。我是這麽想的……這可是接近宇宙秘密的鑰匙呢。」


    「接近宇宙的秘密?我不是要調侃你,但你這樣講簡直像魔術師,還是從天王星或冥王星來的外星人,不過,你既然不待在研究院,比起待在俗世之中,這裏的確比較適合你……」


    平賀表情複雜,「的確是這樣。不過為了良太,還是念博士比較好吧?」


    「你辦得到的。但現在這種時期,神跡調查的工作還是像雪片般飛來。而且掃羅大主教要你過去。」


    「怪不得你來這裏……不過,掃羅大主教竟然直接點名我?」


    「是啊,難得吧。你可以期待一下,這次似乎不是一般的神跡。」


    平賀的臉頰紅起來,雙眼發著光,他披上掛在牆壁掛鉤上的鬥篷,立即準備出門。


    2 秘密花園


    兩人在觀光客絡繹不絕的喧囂中走在梵諦岡中樞的聖保羅大教堂,這是全世界天主教徒朝聖的聖所。


    受到聖者銅像包圍的貝尼尼作品「聖彼得寶座」坐落在令人目眩的莊嚴祭壇的中心。寶座後方,金色浮雕猶如向上竄升的積雨雲,祝禱神的天使在天空翩翩飛舞。浮雕頂端的中央鑲嵌著巴洛克式彩繪玻璃,描繪出象征聖靈的鴿子及照耀教堂的金色光芒。


    平賀和羅貝多走向他們隸屬的「聖座」。


    「聖座」包含梵諦岡中央行政機關「九聖部」,其中專門處理列福、冊封聖人和聖遺物管理案件的是「冊封聖人部」。他們用嚴謹的態度調查世界的「神跡申請」並判斷真偽,最後再向由十八位樞機主教組織的神跡調查委員會提出報告。


    任職此地的幾乎都是科學家、醫學家或史學家等專業人士,不過在教廷工作就代表須起誓並受洗成聖職人員;當然也有部分人員原本就是靠梵諦岡的獎學金念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直接至聖座任職;狀況十分多樣。


    「不知為何很緊張。掃羅大主教會直接點名我,究竟是什麽樣的申請呢?」


    掃羅大主教和平賀及羅貝多一樣隸屬方濟會,是「聖座」的最高負責人之一。


    「誰曉得,他隻是要我去找你而已。」羅貝多淡淡表示。


    他們穿越瑞士衛兵看守的後門,走在橄欖樹環繞的小路上。衛兵穿著米開朗基羅設計的華麗製服——上衣和下褲有黃青二色的條紋,搭配插有赤紅羽毛的帽子。沒多久就抵達梵諦岡宮殿裏麵的秘密部門。那是觀光客和市民所不知道、梵諦岡的另一種樣貌,匯集來自各地龐大情報的國家——「聖座」。


    用當作身分證的磁卡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兩百張並排的桌子。每張桌上都擺著當時最先進的電腦,四周則被一整麵留有古老裝飾的牆麵及放著古文書的書架團團包圍。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這幅新舊氛圍相互衝突的畫麵想必十分奇特。


    一群人將譯好的古文書內容鍵入電腦,另一群在分析照片;還有仔細傾聽小型錄音帶的人群及圍繞著病曆和x光片進行討論的醫學調查部醫生,每一位聖職者都聚精會神專注在手邊的工作。在這些人當中,女性聖職者屬於極少數,梵諦岡一向是男性社會,數百年曆史中,四年前聖座才開始接受女性聖職者。


    因為這裏禁止職員插手其他人的事務,也不能和不同部門的人攀談,因此大家工作起來都旁若無人;此外,上層發布的命令絕對不能透露給他人,也不允許提出異議,所以可說是一個金字塔型的縱向社會。而道明會、耶穌會和方濟會三大派閥組成的梵諦岡上層間充斥激烈的派閥鬥爭;還有加爾墨羅會、嚴規熙篤會、鮑思高慈幼會及熙篤會之類的中小型派閥,他們的關係絕對稱不上良好。換句話說,這裏是彌漫著宛如fbi或cia緊繃氣氛的秘密花園。


    解讀古文書的工作亦然,上層早一一檢視在各方麵都無法公諸於世的古文書,並將這些古文書山積一般堆放在守衛看守的鐵牢中。不過,最近這道上了禁忌之鎖的措施逐漸鬆綁,少數書籍解禁了,雖然部分依舊被列為機密文件。


    經過鐵牢時,羅貝多用凝視深愛女性的目光欣賞另一頭的大批古文書。他身為古文書的解讀專家,在平賀耳邊小聲說:


    「看著就很讓人受不了,柔和的光澤、華麗的燙金設計,光從外貌來看就是藝術品了,遑論裏麵大量被視為異端和異教的豐富知識。據說這邊的收藏從耶穌親手撰寫的聖經到惡魔寫下的魔法書、魔界啟示錄都有。雖然上層的人把這些當作『惡魔的幻術』列為禁書,但隔離起來實在是罪孽深重。對專門收集古文書的人來講,為了把書拿到手,殺人也在所不惜啊。」


    「別說這種嚇人的話。」


    平賀的迴應帶著日本人特有的神經質,羅貝多迴以一笑。他抱著瀟灑的態度,日本人格外認奠的態度對這樣的他而言很有意思。


    「說實話,一部分也好,我也想拜讀這些書,我是為此才待在這裏的。上麵的人總先將一本古文書分成三疊,當成解讀資料分給每種派閥的解讀人員,雖說可以解讀到一部分就讓人很興奮了,但很遺憾隻有上層才能知道完整內容,真希望哪天可以飛黃騰達,讀完自己解讀的古文書啊。」


    「你這種危險的想法如果被發現,應該會被逐出教會喔。」


    「我知道,所以才和你一個人說啊,你應該能理解這種心情吧?你著迷的東西是黑白子的遊戲,我就是古文書。」


    「哦,這麽形容我就懂了。」


    平賀與羅貝多穿越房間到盡頭的樓梯,接著往樓上前進。二樓是各派閥負責人的辦公室。兩人來到掃羅大主教的辦公室。大主教悠哉坐在紅色絲絨椅上。如果剃掉了像是聖誕老人的胡須,他看起來就是個帶點老態又體格健壯的親切主教。


    「我帶平賀來了。」


    「辛苦了,羅貝多·尼可拉斯神父。」


    「請問您找我是什麽事呢?」平賀問。


    「也不是別的事,就是你為令弟申請的補助款……尼克拉斯樞機主教表示可以說服執行委員會,不過最後結果要視狀況而定。」


    尼克拉斯樞機主教與掃羅大主教都是方濟會的人,也是「冊封聖人部」的長官,在教廷裏相當有權力。既然樞機主教答應了,補助款的事便大勢底定。


    「真的嗎?真教人難以置信,禱告果然發揮功效了。」


    雖然平賀表達出感激之情,然而掃羅大主教慣重勸他不要高興太早。


    「說了要視狀況而定。」


    「是什麽任務呢?既然是尼克拉斯樞機主教的命令,我什麽都願意做。」


    「那就早點進入正題吧,尼可拉斯樞機主教希望你能調查神跡申請。」


    「當然沒問題,這原本就是我份內的工作。」


    因為這不是什麽困難的事,平賀忍不住綻放笑容,可是掃羅大主教皺眉露出嚴肅的神情。羅貝多注意到大主教異於平常的表情,不自覺繃起身體。


    「你前往的地方……有惡魔的存在。」掃羅大主教環視四周後低聲告訴平賀。


    「惡魔?」平賀重複。


    「會經牽扯進相關事件的人就會明白,那裏有他們接近的氣息。」大主教用仿佛看到惡魔潛藏在附近的嚴肅口吻說,「即使如此,你也要接下這項任務嗎?雖然我不會勸你罷手……」


    羅貝多從大主教的態度嗅到不尋常的危險氣氛。不知對方想用威脅來測試平賀的決心,抑或單純靠直覺感到危險而告戒他,但無論如何平賀都有自己的答案。羅貝多明白他一旦被激起好奇心就無法坐視不管,況且這關乎弟弟的性命,想必會毫不猶豫接下。


    平賀果然如同羅貝多所預測地爽快迴答,「是的,我要接。」


    掃羅歎口氣後點頭,「詳細內容你就先看看申請書吧。」他打開抽屜向平賀遞出裝有資料的公文袋。


    「申請書是用拉丁語寫的,不過從美國寄來。你應該會英文吧?」


    平賀看著申請書迴答,「是的,我在英國念大學,一般會話沒有問題。」


    「那就夠了。不過,聽說你還會說其他國家的語言?」


    「英文、日文、德文,當然還有拉丁文與意大利文……這些都聽得懂。」


    「哦,挺勤奮向學的。」


    「因為父親是日本人。庚這個名字就是父親從祖父的名字取的。父親因為工作到美國,之後和身為日裔美國人的母親結婚。我到讀天主教高中為止都是在美國長大,後來由於父親的工作搬到德國,每當父母雙方家族聚集在一起時總會說各式各樣的語言,所以學到這些語言其實隻是環境使然。」


    平賀專注閱讀著申請書地迴答,他時而驚訝地歪著頭眯起雙眼。


    「羅貝多,你的專業是?」掃羅大主教問。


    「解讀暗號和古文書。另外還有古拉丁文、古希臘文、古阿拉伯文、希伯來文、阿拉伯文、法文以及其他語言。」


    大主教一麵聽一麵點頭,最後訝異地望著兩名才華洋溢的神父,隨性地說,「原來如此,真羨慕你們,我隻會說意大利文、拉丁文和希臘文。」


    這時平賀看完申請書。他問掃羅,「雖然申請書來自天主教會,但委托人卻不是教會而是修女,她說:『大天使宣告童女懷了神子』,感覺起來是認真的……」


    平賀沒有隱藏心中的訝異,掃羅大主教對這份申請書也表露出些許困擾。


    「這名修女叫做安娜·多洛麗絲,隸屬於天主教道明會,波蘭人,二十四歲。依梵諦岡的記錄來看,安娜從天主教學校畢業後在印度的修道院服事了兩年,接著以宣教士的身分到美國,目前移居到申請書地址的聖玫瑰修道院還不到半個月。她在寄宿學校教授拉丁語與神學,是一名很認真善良的修女。有一天,大天使米迦勒出現在她的麵前,告訴她已經懷孕,安娜則在一陣子後發現自己懷有身孕。為了證明聖玫瑰教會受到神特別的祝福,她還強調自己房間的牆上浮出年幼的耶穌與聖母的圖像。」


    羅貝多揚起眉頭,不感興趣地說,「這是在開玩笑嗎?調查聖痕或耶穌像還可以理解,申請的內容竟然是『童女懷孕』。這種狀況大多是假性懷孕或是修女用妄想來掩飾破戒的罪刑;況且這明明是神跡申請,卻不是以教會名義而是個人,實在難以費解。」


    大主教認同他,「我也這麽想。不過現在的教宗關心神跡申請,冊封聖人部亂成一團,調查官人手根本不夠,況且就算我們承認聖痕,天主教想必也不會承認『童女懷孕』。」


    「可以理解。」平賀頷首,用平板的口吻說明,「因為從天主教的教義來看,耶穌擁有人類的軀殼並降臨到人間的情況隻會有一次,換句話說,為了贖全人類的罪孽,他隻能死一次,畢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世為人。而且耶穌隻能有一人,這是天主教的準則,我們見到耶穌的時機隻會是『最後的審判日』——克服死亡、脫下人類軀殼的耶穌會以聖靈的模樣出現。


    耶穌在馬太福音第十六章提過:『我告訴你,你是彼得,我要在這盤石上建立我的教會。我要把天國的鑰匙給你。』而在約翰福音第二十一章中,耶穌三次對彼得說:『你牧養我的羊。』換言之,教會的創始者耶穌指定『使徒中的領導·聖彼得』為代理人,當耶穌離開人世後就賦予彼得領導教會的權限,而聖彼得於羅馬殉教後,權限就由身為後繼者的曆代『羅馬主教』繼承。因此,羅馬主教擁有最大的權限,曆代教宗也會在最後審判日來臨前,以聖彼得後繼者的身分完成代理人的工作。


    但是,這名天主教的修女若認為腹中胎兒是擁有人類軀殼的耶穌,教宗存在的意義、甚至是梵諦岡存在的意義便全然盡失。」


    掃羅露出不悅的神色,口氣也摻進了一絲不層,「正是如此。這份申請書是褻瀆神的惡魔之語,她說出耶穌再次擁有血肉之軀這種話,不配為天主教徒,是異教徒了。」


    「不過就算是這種和天主教教義有矛盾的申請,上層還是要我們調查,就表示現在事態嚴重到不得不這麽做吧。」平賀喜出望外地點出這點,雙眼也因為興奮而睜圓。


    「的確。這次異於平常的是,有派人馬私下搞小動作替童女懷孕這項神績撐腰,教宗很心痛。」


    原來是這麽迴事,羅貝多想。掃羅看著平賀說:


    「平賀,聽清楚了,我們要提高警覺,避免惡魔模仿神來欺瞞人類。他們很狡滑,會利用我們最難以抵抗的人、信仰、愛、甚至是內心不願被窺見的秘密,這些都是他們的武器,你千萬別被迷惑。」


    平賀「嗯」一聲點頭應允。


    「調查時也有一些條件。」


    「什麽條件?」平賀探出身體。


    「第一,如果因為調查找到什麽,隻要梵諦岡沒打算對外公布,你就不能告訴任何人。」


    「這是神跡調查的基本常識,我們至今為止也都這麽做。」


    「第二,即使是無關調查內容的枝微末節也不能放過,必須逐一報告聖玫瑰修道院的現況。」


    「和調查無關的內容?我們不是在進行神跡調查嗎?」


    這項命令很怪。掃羅大主教壓低聲音表示:


    「你可以仔細想想尼克拉斯樞機主教為何表達得如此迂迴,因為這裏不能講得這麽明白。樞機主教不隻要你調查神跡,還要你不放過所有細節,盡其所能地嚴密調查。」


    平賀露出困擾的神情,「怎麽搞得像是間諜?」


    要提起教廷最卑劣的一麵,掃羅不禁麵露嫌惡,「我很難推測樞機主教的目的,可以確定的是樞機主教為了這次教廷的選舉動作頻頻。」


    「……掃羅大主教,您認為這次的調查和樞機主教內部的派閥鬥爭有關嗎?」


    掃羅無奈歎口氣。他很討厭這類政治話題。梵蒂岡內部再也沒有像他一樣對信仰抱持著熱情和忠誠,同時完全不被派閥鬥爭引起興趣的大主教了。


    「道明會的保羅大主教內定為樞機主教是眾所皆知。」


    掃羅的迴答流露出嫌惡之情。這時,羅貝多插話:


    「保羅大主教是梵諦岡銀行的最高負責人吧?」


    「他是梵諦岡的職業說客。與其說是宗教人士,企業家這身分反而比較符合他的才能,可說是完全反映出道明會腐敗性格的有名人物。雖然耶穌會的缺點是優柔寡斷和崇尚神秘主義、奧古思丁會及熙篤會的上層則是固執守舊,但與道明會的財閥色彩比起來都是望塵莫及。如果道明會成為梵諦岡的主流,神之國也將走向末路了。」


    掃羅滿懷怒氣地歎息,接著再度壓低聲音。


    「保羅大主教是掌握梵諦岡銀行長達五十年的響當當人物,我懷疑和p2接上線的人也是他。從他的經曆看起來,若是成為樞機主教,應該會理所當然地擔任『聖職部』的長官,這是管理梵諦岡財務的要職。因此尼克拉斯樞機主教才會極力避免保羅大主教進入評議會。他如果成為教皇廳的一員,肯定會為了扶植道明會而強硬運用企業家的手腕,耍盡手段敗壞議會。一想到受到保羅庇蔭的教宗即將誕生就讓我感到一股寒意,說不定他晉升教宗的一天也會到來。」


    梵諦岡上層的政治動態對平賀及羅貝多麵吾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也不是能夠幹涉的問題,不過他們對悄悄流傳在教廷內部並成為公開秘密的p2是略知二一。


    p2是和梵諦岡銀行合作的神秘金融組織,傳聞真麵目是意大利黑手黨或新納粹的秘密組織,並且受到共濟會庇蔭,但真實狀況不得而知。不過p2的傳聞大多都是負麵內容。例如,「梵諦岡銀行是p2進行內線股票交易的管道,雙方都從中獲得極大利益」或是「前任教宗會驟逝是因為他和p2切斷關係且企圖掃除保羅大主教,最後遭到毒殺」。


    無論如何,巨額的資金流動確實對梵蒂岡這座應當一心一意信仰神的的神之國度造成劇烈影響,甚至是一股足以動搖信仰、魅惑人心的力量;換句話說,梵諦岡內部存在兩股淩駕派閥之爭的衝突,一是反對p2的力量,另一是協助p2的力量。雖然貴為神之國,但到頭來也被金錢和權力所蠱惑。


    羅貝多察覺到他們將被卷進無可避免的大事件。此時,掃羅意味深長告訴平賀:


    「樞機主教會特別指名你,除了你是優秀的科學家,最主要還是當你完成任務,令弟就能獲得巨額補助款。」


    羅貝多明白掃羅的意思,尼克拉斯樞機主教員正想調查的是另一件極嚴重的事,因此需要深知違反命令將背上極大風險的人選,平賀是適當的角色。


    真棘手。羅貝多想著,等待平賀的迴答。既然他能夠在黑白子遊戲中觀察到三百手後的戰況,一定也能聞到調查上的煙硝味。然而,平賀用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提出一針見血的問題。


    「從結論說來,就是聖玫瑰修道院裏麵有個能將保羅大主教從教廷中拉下來的秘密嘍。雖然是用神跡的名義調查,但實際上要做的事就和間諜一樣,主要還是找出這個秘密吧。」


    掃羅發出噓的聲音,希望平賀壓低音量,「小聲一點,隔牆有耳。尼克拉斯樞機主教的命令會這麽迂迴也是用心良苦,這裏到處都有保羅的眼線,不隻是道明會的,像耶穌會、甚至是我們方濟會也有受惠於他的人,說不定現在就有誰在偷聽。」


    平賀點點頭,湊近掃羅耳邊再度詢問相同的問題。掃羅小聲迴應,「就這麽迴事。你知道最近安東尼奧神父死亡的消息吧?」


    平賀在麵前比畫十字架,「我知道,是受到保羅大主教提攜、在梵蒂岡銀行中破格晉升的神父吧。年紀輕輕就因為腦梗塞猝死……」


    「那是表麵的理由,事實上安東尼奧神父是自殺的。」


    「居然是自殺!」平賀與羅貝多不由得高喊。


    「噓,太大聲了。」


    「為什麽自殺?」自殺在天主教中是重罪,靈魂也會下地獄。身為神父居然犯下滔天大罪,對平賀和羅貝多來講都是一記重擊。


    「不曉得。幸好第一位發現安東尼奧死亡的人是方濟會的成員。那人在上吊的神父腳底下撿起一樣東西,然後馬上藏起來,幸虧沒有被道明會的人擋下來。」掃羅彎下腰,打開桌子最底層上鎖抽屜,取出用紫布包裹的某樣東西。


    3 神秘的符契和惡魔契約書


    掃羅解開紫布,裏麵是一枚不完整的銅板和一卷小小的羊皮紙。平賀檢視著銅板,它的形狀不完整,一側是歪曲的線條,看起來明顯是人為而非自然裂開的痕跡。銅板上的浮雕刻著一名抓著蛇、頭頂長角的異教神。坐在公山羊拉著的戰車上。浮雕隻有左半邊,因為銅板隻有一半。


    「看了就知道這是惡魔的圖像。」


    「的確是如此,從形狀看來應該是符契(注:符契是信物的一種,分成兩半後讓雙方持有一半。)。可以借我一下嗎?」


    平賀從口袋拿出尺和放大鏡湊近銅板仔細觀察。見狀的掃羅一臉驚訝。


    「平賀,你身上總帶著這些工具嗎?」


    平賀笑著,「這是科學調查官的習慣。」接著專注量起繪有令人忌諱的惡魔圖像的銅板,他確認尺寸,「長十點四公厘,寬四點二公厘,高一點三公厘……」接著用放大鏡觀察銅板的浮標,「頭上的角是彎曲的,看起來應該是山羊角。臉是長型,額頭和鼻梁突出。脖子似乎帶著類似項鏈的裝飾。穿的是合身條紋服裝,這看起來有點類似戰服,戴著長手套的手抓著蛇……」


    平賀的目光突然滯留在一點,話也停下來。


    「怎麽了?」


    「蛇的頭部寫著『r…i…c…h』,是『財富』的意思。」


    掃羅探出身體,用平賀遞給他的放大鏡查看。蛇的頭部的確如他所說撰寫這些文字。


    【圖:蛇的浮雕】


    「的確是,我之前沒注意到這些。」


    「請讓我看看。」羅貝多從掃羅手中接過放大鏡來觀察銅板,「乍看像蛇頭部的紋路,不過確實可以看成是『rich』。」


    「對吧?雖然還不確定,但我想應該是刻意隱藏的文字。那羊皮紙是什麽?」


    驚歎著平賀的觀察力,掃羅慌忙攤開卷起的牛皮紙,調整角度好讓對方看清楚。平賀吃了一驚,因為眼前乍看陌生的文字在仔細一看後變得眼熟,「是英文的鏡像文字……」鏡像文字指的是隻要用鏡子一照即可正常閱讀的左右相反文字。這種文字是與惡魔簽訂契約時使用的。平賀凝神閱讀上頭的內容。


    我是黑色的神,與耶穌所對立,


    擁有同樣力量的全能的主。


    你是靠殺戮與犧牲,


    革新世界的人。


    啊,你正是甜美的,塵世的主。


    操控肉體世界的人。


    我不信宗教裁判也不信最後的審判,


    不畏懼拷問、火刑與毒殺,


    我信仰黑色的神,


    領受了成為主的家臣的契約。


    與契約的力量進行交換,


    將在人世間獲得『財富(注:英文是rich。)』與『榮光(注:英文是gloria。)』。


    ——安東尼奧·路加


    「真棒。這次我第一次看到貨真價實的惡魔契約書,從最後一句來看,『rich』很可能是刻意隱藏的文字。這個符契的另一半應該寫有『gloria』——不過,安東尼奧神父居然和惡魔訂下契約,他居然是一名崇拜惡魔的神父……真令人驚訝。」


    羅貝多仰望著天在內心默念神的聖名。平賀的心髒一定像在玩刺激遊戲一般劇烈跳動,因為等在眼前的是心驚膽顫的神跡調查。不過不詳的預感從他心中油然而生,一旦友人認真深入其中,說不定會連鎖效應似一個接著一個牽扯出重大秘密。不過,掃羅似乎完全會錯意平賀的意思。


    「這不值得驚訝,畢竟不是罕見的例子。信仰虔誠的人有時比其他人更容易成為惡魔的靶子、受到誘惑所苦。看見神的人也看得見惡魔,古時一位叫做格朗迪埃的神父也和惡魔簽訂契約。安東尼奧或許因此感到痛苦,才結束自己的生命。」掃羅說完又舉出十七世紀,一位神父對法國盧當的聖於爾絮勒修會的修女下巫術,然後活活被燒死的真實案例。


    「關於符契的事還沒結束。你看看這個。」掃羅從抽屜拿出兩張照片。一張是保羅大主教在噴水池前跟陌生人說話的照片,第三張則是放大版。保羅和男人的手中各有一半銅板,兩人的兩枚銅板剛好密合在一起。雖然照片多少有些模糊,但保羅手中的銅板和平賀見到的一模一樣,但男人手上的因為被擋住而看不清。


    「原來如此,這個銅板果然就是符契。」平賀睜大眼,佩服地說,「這照片是誰拍的?」


    掃羅輕咳幾聲,「是方濟會中優秀的諜報人員拍的,剛剛提出來的三個條件其中之一就是到聖玫瑰修道院找出與這銅板或者與契約書相同的東西。」


    「聖玫瑰修道院?意思是尼克拉斯樞機主教認為這個銅板在聖玫瑰修道院嗎?」


    「如你所說,他堅信如此。」


    「為什麽?我覺得這樣的想法似乎有點唐突,有什麽根據嗎?」平賀追問。看來他完全被這項神秘的指令吸引。


    「我沒問得這麽仔細,畢竟這是上級的機密。隻不過在聖玫瑰修道院中出現許多關於神跡的事。據說與耶穌出生時的狀況一樣,當土星與木星形成每六十年一次的重疊,聖母瑪利亞就會現身。」掃羅說著將一張褪色的照片推到兩人麵前。照片中有數十人,他們麵前飄浮有如瑪莉亞形象的身影。兩人驚訝地看著照片,不過掃羅立刻收迴照片,然後清清喉嚨,「這張照片是四十二年前信徒拍攝的照片,雖然不知道真假,但聖玫瑰的人員後來有人進入神跡調查部擔任調查官,並在調查照片中這麵牆麵上的聖母子像後生病,那個人認為是自己褻瀆神跡才導致如此的後果,非常懊悔,最後病死了。」


    掃羅似乎不想多說,畢竟這是所謂的上層機密,一律不接受他人過問。


    「調查官死亡……」羅貝多露出嚴肅的表情,「這是真的嗎?」


    「誰曉得,」掃羅冷淡地說,「詳細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我知道了。如果答應這件事就可以通過弟弟的補助款項,我會做。不過請先做出和這半塊銅板及契約書一模一樣的複製品,完成後就著手調查。」


    「樞機主教一定會很高興。羅貝多,你就和平賀一起去吧,好好協助他。」掃羅說完突然悶哼一聲,他扭曲著表情撫著自己左手臂,他的手在過去與惡魔的戰鬥中受過重傷,這是梵諦岡眾所皆知的事。掃羅是當今少數具有驅魔經驗、被視為英雄的大主教。「平賀,在梵諦岡陷入內鬥前,我就預感事情會這樣發展,因為一群邪惡的野獸在背後操控。每次一提到類似的話題,手臂隱隱作痛的傷口就是證據,提醒我絕不可以忘掉那些家夥。平賀,」掃羅散發出古代勇士般的魄力地問青年,「如果關鍵時刻來臨,你有智慧和勇氣對抗惡魔的騙局嗎?」


    麵對惡魔,大主教心中一定累積著伴隨經驗而來的狂熱和執著。注視平賀的炭灰色雙眼翻騰激情的激流,頭發倒豎,冷靜溫和的麵具驟然破裂,從中裸露出另一個掃羅。這是驅魔師掃羅的真麵目。平賀咽了一口口水問:


    「掃羅大主教,您驅魔的經驗想必比任何人都豐富吧?」


    掃羅的太陽穴陣陣跳動,臉僵硬地繃緊,「我年輕時驅魔過三次,那是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恐怖經驗。那些人總像一頭嚎叫的獅子,為了吞食人類而在附近伺機而動。」


    「是的,彼得的書信(注:在《彼得前書5:8》中提及:「你們要謹價,要警醒。你們的仇敵魔鬼就像咆哮的獅子走來走去,尋找可吞吃的人。」)上提過。」


    聽到平賀雀躍的口吻,掃羅皺起眉,「平賀,我不是在開玩笑,你對惡魔的認識太淺。那些家夥不是待在充滿罪惡、一開始就汙蠛的場所——這種地方他們想必不層一顧,他們喜歡神聖的場域,在那邊玷汙聖潔的事物、動搖人們的信仰。就像神會試探我們,惡魔也會。據我所知,有群惡魔已經潛藏在這座神的國度,就在聖彼得大教堂。聽好,在這世界上,真正神聖的地方並不存在,無論何處都是善惡的戰場,這是非常錯綜複雜的……」


    平賀認真附和,「是的,我非常明白。」


    「真的嗎?」掃羅意味深長地掃過兩人,突然一反常態地用爽朗清晰的嗓音說話,宛如特意說給藏匿在某處的人聽,「平賀,你先知道驅魔的步驟會比較好,你們在調查時不知何時會碰上惡魔。」


    「我明白。不過在此之前,可否向主教請教過去的驅魔經驗?」


    掃羅大主教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關於上個月的神跡申請,你判定聖痕現象隻是單純的自我催眠,這樣你還會相信我嗎?」


    「啊,那也沒辦法。因為申請書上寫『一到星期五必然出現聖痕現象』,但如果讓精於催眠術的高手對被害者下了『今天是星期五』的暗示,那人到星期天也會出現聖痕現象,因此怎麽想都是自我催眠。我也覺得很遺憾,想說難得可以看到神跡——不過,我對大主教提到關於惡魔的事很感興趣,既然有惡魔,神就存在,我在死之前想親眼見見其中一方,這是我一生的宿願。」


    平賀講得很真誠,羅貝多也明白友人是認真的,但這些話聽在掃羅耳中可能像在取笑他並且質疑神的存在。掃羅歎一口長氣。


    「這是值得商榷的說法。你是優秀的科學家,我們也是因為看中你的才能才邀請你進入『聖座』。不過隻要在梵諦岡,你就是天主教的人,若對神有半分懷疑,穿這身修士袍就沒意義了。你必須毫無芥蒂地兼顧客觀的科學家身分及虔誠的天主教身分,做不到就無法對抗狡滑侵入人心縫隙的惡魔。隻有不受動搖的信仰才能填補心的縫隙,所謂的信仰就是和邪惡的戰爭。」


    「是的,您說的沒錯,信仰非常重要。」


    平賀一臉認真地說出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羅貝多很頭痛。他其實毫無惡意,隻是沒人跟得上他特立獨行的步調,不過羅貝多確實懷疑那顆優秀的腦袋中哪裏鬆了一兩顆螺絲。


    掃羅露出狐疑的神情,口氣強硬地表示,「我很確信教唆人心並象征『驕傲』的路西弗,引起『淫欲』的阿斯摩太,誘人『暴食』的密爾頓著,還有利維坦、巴利菲珥一流幹盡壞事的惡魔和親族都是實際存在的,如果沒有信仰,那些惡魔就會接近人類,他們有時會變成神、有時化身人、有時又是動物……隻要有機可乘,他們就會附身在人的身上。」


    掃羅的眼中馳騁著閃電,這是隻有和惡魔經曆生死交關的決鬥才擁有的眼神。羅貝多在一旁聽著就忍不住起雞皮疙瘩,但平賀依然不改興奮地探問:


    「附身到底是怎樣呢?」


    「惡魔附在人身上有三個階段。」掃羅娓娓道來。


    「三個階段?」


    「沒錯,惡魔為了嘲諷神的三位一體而模仿了這部分。首先第一步是『入侵』。」


    「入侵……請等一下。」平賀從口袋拿出雜記本與筆。青年的口袋像隨時都放了東西般鼓得滿滿的。他舔一下筆尖,接著在筆記本上寫字,「『入侵』是嗎?好,我準備好了,您請繼續。」


    掃羅露出不悅的表情,轉向羅貝多,「他在捉弄我嗎?」


    羅貝多尷尬迴應,「他絕不是在嘲諷您,是認真的,該怎麽說,他應該是記錄狂,可以當成一種職業病。」


    「這樣嗎……」掃羅想必無法理解,不過他似乎敗給平賀拿著筆等待後話的氣勢地說下去,「『入侵』就是惡魔出現在附近的證明。比起躲躲藏藏,他們反而毫不畏懼宣告自己而現身在人們麵前。這種時候,他們使用的會是水,可說是惡魔的洗禮。」


    「實際上是怎樣做呢?」


    「好比說天花板滴水,或者牆上出現奇怪的水漬,嚴重的話屋裏甚至會淹水,當然不是因為水管出問題,而是自然湧入屋裏。」


    「很難用理論解釋的狀況。」


    「對吧,不過遇到這種情況,人們大多是請水電檢查,但都找不出原因。」


    「是這樣嗎……那真是太奇怪了。」


    「第三種是『威脅』。惡魔喜歡接近單純的人類,尤其是年輕男女,接著附身的症


    狀就會出現,這即為『威脅』的階段。」


    平賀振筆疾書,「類似騷靈現象(注:騷靈現象,是一種超自然現象。舉凡一切暴力且具有破壞性的靈異事件,被認為是騷靈(poltergeist)所造成。)嗎?」


    「是的,但也有更多難以置信的狀況。首先被附身的人性格丕變,有時臉部會扭曲,身體也會抽搐,還會吐出散發惡臭的嘔吐物。即使是少女,也擁有能將大男人扔出去的異常力氣,或用粗魯的口吻說著下流的話語、大聲嘲弄神。」


    「相同狀況也會出現在歇斯底裏的人及精神病患者身上,您覺得這之間有什麽不同?」


    「歇斯底裏的人、精神病患者……無論你怎麽說,這種事都很難合理說明,沒親眼見到或親身體會是無法理解的。被惡魔附身的人——也就是宿主,會強烈排斥十字架、聖水一類的聖物,同時也會在毫無教導之下突然激情地用拉丁文或古希伯來文說話。我甚至目睹宿主浮在半空中。你能用科學來解釋嗎?」


    「浮在半空……太棒了。」


    平賀的目光投向半空,反射性想迴答掃羅,不過被後者製止。


    「如果每種現象都要一件件議論就別問了,就算你對每種現象都強加解釋,實際上都沒意義,因為無法靠醫學治療,隻能靠驅魔才能解決的惡魔附身的確是存在的。」


    「對不起,試著找出原因是科學家的職業病,請繼續說,別在意我。我很想聽。」


    「好,聽好了,『威脅』後是『附身』。惡魔與人類會成為一體,這是非常關鍵的時刻,因為驅魔隻能在『威脅』和『附身』之間的『變化時期』才能進行。」


    「『變化時期』要怎麽分辨?」


    「我們進行驅魔時會在『威脅』的階段向惡魔提問。惡魔口風很緊,但他們在『變化時期』需要耗費相當大的能量,架設出來的惡之結界也會減弱,因此容易鬆懈。我們要瞄準這個時機讓惡魔說出他秘密的名諱及變化的正確時間。惡魔當然也會為了擊潰我們的信仰使出各種手段,盡全力動搖我們的心靈。這是一場戰鬥。」


    「直接和惡魔接觸啊,這實在是很少見的經驗……但我就沒辦法了,不是擁有『司祭』這項職位的人,就沒有驅魔的資格。」


    掃羅不層一顧,「『司祭』隻是圖個方便的說法。最初驅魔的時候根本沒有『司祭』這個職位,重要的是對神的虔誠信仰和不輸給惡魔的強烈意誌。隻要具備這兩種條件,誰都有辦法做到。況且,即使是擁有『司祭』這個職位的人,也不代表那個人就會驅魔——此外,驅魔的工具還有棲息著退魔這項神聖力量的聖帶(注:神父在舉行禮拜儀式時披的衣飾,約長二米半到三米和寬七到十厘米,末端通常變寬。在教會年曆中,不同節期會佩帶不同顏色的聖帶。)和聖水。將聖帶戴在身上,另一端套住宿主的頭頸,就能捆綁住惡魔。」


    此時,掃羅像想起什麽似地起身,然後將牆壁掛鉤上的聖帶交給平賀,再從一隻華麗的櫃子取出裝著聖水的小瓶子放在桌麵。


    「你前往的地方有惡魔在等著,這就先借給你,危及時能用來防身。平賀,聽好,隻要你感到惡魔的氣息近在身邊就頌念《舊約聖經》的(詩篇)第五十四篇——大衛王的禱告,你要堅定且大聲念出驅魔的咒語,命令惡魔退下……」


    我要驅除你,


    你是最下等的靈,


    現形的敵人,一切的亡靈,


    我要驅逐惡魔大軍。


    奉耶穌基督的聖名,


    速速離開神的造物。


    神要親自向你下令,


    將你們自高天拋入地極的神向你下令,


    命令大海狂風的神。


    你要恐懼要戰競。


    撒旦啊,信仰的大敵,人類的仇家,


    引發死亡,盜取性命,毀減正義,


    萬惡根源,唆使惡心,


    誘惑人類,煽動嫉妒,


    貪婪之源,衝突之因,引來悲歎。


    主耶穌基督,


    將折損你的銳氣,


    因為你的反叛。


    懼怕他吧。


    如以撒的犧牲,


    如約瑟被出賣,


    如小羊被屠殺,


    如人類釘上十字架,


    戰勝地獄的神!


    迴到家裏,平賀迅速將衣物塞入波士頓包,羅貝多看著他的背影問:


    「你真的要接受尼克拉斯樞機主教的要求嗎?」


    「為何這麽問?當然接受啊,說不定能看到惡魔,還可以補助良太的醫藥費,沒道裏拒絕。」


    「第二個原因我也明白,但我們要介入的是相當嚴重的事。」


    「什麽嚴重的事?」


    羅貝多不耐煩地說,「你應該很清楚吧,這是拿良太的性命當借口,將難題推給你啊。這不隻是介入梵諦岡上層的派閥鬥爭,還與惡名昭彰的p2扯上關係。一個弄不好說不定會陷入險地,一般狀況說說場麵話就能婉拒這個要求,掃羅大主教也會給你拒絕的機會。」


    「嗯……這麽說也是,但這任務也挺有趣的。」平賀毫不畏懼。


    「你究竟是聰明還是笨呢?世上到處都是崇拜惡魔的異教徒,不然就是染上危險思想的狂信者,你明白這些人有多可怕嗎?尤其p2可是與惡魔旗鼓相當的組織,在那些家夥身邊晃來晃去的,你曉得會發生什麽事嗎?」


    平賀迴頭看著揮舞著雙手的羅貝多,微微一笑,「會被殺掉吧?但我覺得『惡魔契約書』和『童女懷孕』很有趣,光想就讓人興奮。噯,我若殉職良太怎麽辦呢?」


    「……既然都殉職了,應該會給予治療的補助款吧?」


    「是嗎?太好了。」


    看平賀說得那麽輕鬆,羅貝多深思半晌,「你真的不後悔嗎?」


    「才不會,我非常期待。」


    「我要給你一個忠告,如果查覺到危險,我們就隨便調查一下迴來吧。」


    「我辦不到,既然要調查就要徹底調查,而且我小時候最愛看間諜片了。」


    這男人的腦袋果然壞掉了。羅貝多死心地歎口氣,迴家整理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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