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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的國家和城鎮,都是以一個據點為中心擴展開的。就比如說在王城的附近會建立起其臣下的居所,而臣下的家附近則有他傭人們的家。在老百姓家密集的地方會有商店林立,商店的附近又會有商販們的家和很多工場。


    與此同理,在大型的城鎮附近一定會散布有數個小型城鎮。主要都市一定會有維持治安的騎士團常駐,旨在通過他們的威權,從以強盜為首的種種威脅中保護都市。像佛米卡姆這種被城牆守護著的城鎮不用擔心會被襲擊,但大多數的村鎮都毫無防備。所以會去尋求『近處有能保護自己的存在』這種安心感。


    我們現在前往的,就是這些無防備的城鎮之一。據阿爾巴斯所說,學舍就在那附近。


    「是一個叫做拉泰德的小鎮」


    用砂岩鋪設的大道直直的通向王都普拉斯塔。路的途中有數條岔路,從地圖上可以得知這些岔路分別延續往不同的小鎮和村莊。而這條道路正如阿爾巴斯所說,是通向拉泰德的。


    「雖然有點小,不過很有活力哦。那家麵包店的核桃麵包超~好吃的!胡桃鬆脆,麵包香甜而且烤的熱騰騰軟乎乎的」


    「原來如此……讓人頗感興趣呢」


    零用認真得驚人的語氣說道。如果說這家夥腦子中的一半被魔術與魔法占據的話,占據另一半的就是食物了吧。倒不如說,似乎食物占得比重要更高一些。


    「雖然像佛米卡姆那種熱鬧的地方也不錯,不過我還是更喜歡拉泰德啊。魔女狩獵被禁止以後,我就定居拉泰德好了。做做占卜師什麽的」


    「喂小子。看你好像忘記了所以提醒你一句,我們的目的地可是學舍哦?我知道你是很中意這裏,不過沒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不會在這裏留宿啊」


    姑且警告了阿爾巴斯一句,於是他像是有些不開心的地朝我看來。


    「我怎麽可能忘記啊!我們的目的地是學舍,而學舍在拉泰德」


    「學舍是魔女的隱匿之處吧。難不成拉泰德是魔女之鎮麽?」


    『不是這樣』——阿爾巴斯這麽說著,略帶惱怒地歎了口氣。


    「學舍的入口是隱藏在拉泰德的。教會的柱子之後,有一道隻有魔女才能看得見,進得去的入口」


    「……你是說在小鎮……並且在教會裏麵有隱匿之處的入口?」


    「是的。據說在小鎮裏製造隱匿之處入口這種事以前就有很多。像是在死胡同的牆後麵啊,石像的陰影裏啊,還聽說過有藏在屋子裏的床下的」


    「咦……床下……」


    還是不要想太多了。要是因此對死胡同啊石像陰影裏啊床下感到害怕的話,會對正常生活早成不小阻礙,這再怎麽說也太本末倒置了。


    「白天行動的話會引起別人注意,所以到了拉泰德,在夜色降臨之前要想辦法打發時間呢。那裏會有旅館所以定個房間比較好。旅館那邊有養狗,很粘我的呢。每次我去玩的時候都會飛撲過來,老板娘也會時不時給我零食吃」


    「會給魔術師零食吃啊……?」


    「因為誰都不知道我是魔術師啊」


    阿爾巴斯輕巧地說道,並聳了聳肩。『那不是在欺詐麽』——我心裏這麽想著,不過還是別說出來了。


    「不知道我是魔術師的話,大家都會很正常的對待我。我的母親本來也是魔女,不過後來還是舍棄了魔術和普通人結婚,在人類的城鎮生活」


    魔女舍棄魔術,以人類的身份生活。真的會有這種事啊,我率直地發出了讚歎。或許是因為索蕾娜這樣的善良魔女的存在,使我對魔女的偏見少了很多吧。


    「……那,你的雙親現在怎麽樣了?老婆是原魔女的話,在現在這種狀況下很難生活吧」


    「父母,都很早就逝世了——因為魔女狩獵」


    阿爾巴斯的聲音十分平靜。正因為如此,我背後莫名感到一陣惡寒。


    「在我還小的時候。得知母親是魔女後,鎮裏的人們開始了魔女狩獵。明明在這之前相處都很融洽的——在維尼亞斯,一有什麽困擾的事情就去拜托魔女可是老傳統。盡管如此,當魔女來依靠自己的時候,卻決不允許魔女靠近自己的小鎮。父親為了讓母親和我逃跑,與鎮上的人戰鬥並死去了。母親在帶著我逃到外婆的藏身之處後,然後終究還是死了。所以我是被外婆撫養大的。幾乎不記得關於雙親的事情。我先說清楚,這是在魔女發起叛亂之前的事情哦。這就是,消極共存狀態的真實情況」


    「……那……確實是會憎恨……人類的吧……」


    不可能不因此生恨。然而阿爾巴斯臉上卻浮現出微妙的表情,並搖了搖頭。


    「也並不全是。因為,父親是愛著母親的。沒有在意母親是魔女的事。如果去憎恨所有的人類的話,那我不得不連父親也要憎恨了。錯的不是人類,而是『魔女即是邪惡』這一等式。是這個一有不好的事情就把其歸咎於魔女的社會。雖然我是在和人類戰鬥,不過並沒有想過很憎恨人類所以要讓人類滅絕」


    ——他像個成熟穩重的大人一樣,說出了這樣的話。我不禁眨了眨眼,這時零低聲笑了。


    「不明事理便無法操控魔術。雖然少年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但已經算是個稱職的魔術師了」


    在這之後,我們一邊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一邊在曲折的小道上走著。


    阿爾巴斯和平常一樣甩手甩腳地走著,用響亮的聲音說個不停。


    從地圖上來看,拉泰德和佛米卡姆離得並不是很遠。其乘馬車慢悠悠地過去的話要兩小時,徒步行走的話也隻要四小時左右的時間就能到。那麽往來的人就算更多一些也不足為奇,可是我們到現在還沒有遇到過其他人。


    「安靜得有些奇怪啊……感覺不到有人的氣息……」


    沒有在接近人們生活的小鎮的感覺。到了城鎮附近自然會產生一種安心感,可是現狀簡直是相反。有一種奇怪的,不祥的預感。脖子根兒有一種焦躁不安的感覺。這種感覺越接近拉泰德越是明顯,雙腳如同被本能驅使,拒絕前進一樣的沉重。


    這時零猛然拉住了我的衣服。


    「——你注意到了麽」


    說的十分突然。我撓了撓臉頰,開始環視四周。


    既然零都這麽說了,那這應該不是錯覺吧。


    「被監視了呢」


    並沒有被盯著看的感覺。大概是——『這附近有耳目』這樣的感覺。敵人在這在昏暗的森林裏,我們互相看不到雙方的身姿。但是視線是確實存在的。


    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壓迫感包圍了四周。


    「少年。這一帶一直都是這樣的麽?要說吾等前往的是個有活力的小鎮的話,這氣氛也未免太陰森了吧」


    零這麽問後,阿爾巴斯停下了腳步。迴頭看過來的表情中帶有一絲不安。


    『那個……』他這麽說著——然後沉默了。


    看來,他剛才特別囉嗦煩人是因為想要隱藏他的不安。


    「翻過這座小山就到城鎮了……可是平時要更熱鬧,也會有更多人……」


    話說了一半,阿爾巴斯又停住了口。


    「我……我先去看看情況!」


    說完他便跑開了。果然很奇怪。明明離城鎮很近,人的氣息卻這麽少——


    而且更重要的是——很可疑。


    「怎麽辦?魔女老大。這不是陷阱吧」


    「用來陷害誰的陷阱呢?吾輩?還是說是對你?」


    我稍微猶豫了會兒,用『大概是你吧』的眼神看向零。


    「是覺得『少年注意到了吾輩想奪迴書的事情,所以讓同伴幫忙在拉泰德這鎮上設下了陷阱』麽。你覺得這樣能夠打倒吾輩?」


    「雖然看起來不像,不過這麽考慮比較穩妥吧。事實上,是小子把我們帶到這裏,然後這裏又是這種狀況」


    「原來如此,很理論性的看法啊——可是,你可以通過你的本能知曉淩駕於理論和常識之上的現實。那你的本能又在說什麽?」


    「讓我——現在就逃」


    「丟下那少年麽」


    被這麽問道,我吃了一驚。是因為我完全沒有過這種打算。如果是阿爾巴斯給我們設下了圈套的話,丟下他逃走應該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吧。不過我,的確是想要帶著阿爾巴斯一起逃走的。零眯縫起眼睛看著皺起眉頭的我,安穩的笑了。


    「那麽,就逃跑吧。帶著少年一起」


    「你不打算把書奪迴來了麽?」


    「若是有危險的話,還是先去找到十三號比較穩妥」


    「原來如此,很理論性的看法。喂,小——」


    「怎麽可能!」


    阿爾巴斯尖銳的呐喊傳來,蓋住了我唿叫他的聲音。


    我一瞬愣住了沒有動彈,之後立刻和零一起向阿爾巴斯那跑去。登上山頂後,我們的視野頓時開闊了起來。


    「怎麽了小子!發生了——」


    『——什麽』這種話已經不需要問,答案就擺在我眼前。


    我們剛登上的山的山腳處有一個很小的城鎮——那應該就是拉泰德吧。顯眼的建築物隻有鎮中心的教會和廣場,還有就是各式各樣的商店和民宅,它們雜亂無章地重疊在一起。從這個鎮的邊緣走到另一端應該花不了三十分鍾。人口最多也就兩千人左右吧——和擁有五萬人口的普拉斯塔比起來,它看起來就像是個庭院。


    建築物越往小鎮外圍就越是零散,最終變得隻有一片牧草地。


    然後那片牧草地——並沒有任何人在放牧。


    很明顯,名為拉泰德的小鎮是在被什麽人給襲擊了以後,陷入了死寂。


    「騙人的……這是騙人的,不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喂,等等小子!危險!」


    到底是什麽不對,又有是什麽騙人的——恐怕在喊叫的本人都不清楚吧。阿爾巴斯就像陷入了恐慌中一樣,沒等我勸阻,就衝下了山。


    如果小鎮是被強盜土匪襲擊的話,還有殘黨留在那裏也不奇怪。即便不是這樣,遭受了襲擊的小鎮也會有性質惡劣的搜屍者出沒,最重要的是,那裏應該會出現屍體。雖然他是個魔術師,但他也還是個孩子。這種地方少兒不宜。


    「唉——!真是個讓人費事的小鬼啊!」


    被逼無奈,我抱起零奔下了山。不祥的預感和毛骨悚然的氣氛越來越濃重,我開始冒出了冷汗。


    「不用擔心,傭兵。吾輩應該說過的哦?」


    零用手啪啪地拍了拍我的頭。


    「吾輩會守護你的」


    我將視線瞥向零,並在內心中對她那極端自信的笑容咋舌。


    不要因為魔女的一句話。


    ——就真的放下心來啊,我。這樣還能算是傭兵麽。


    我們追著阿爾巴斯進了小鎮後,發現情況遠比從山上看到的要慘烈得多,慘烈到了連我都皺緊眉頭的地步。倒塌的牆壁,掉落的招牌——在這樣的景象中躺倒的人,人,人。阿爾巴斯呆然的站在他們的血泊和屍體慘狀的正中間,金色的雙瞳有些神情恍惚地凝視著倒在各處的屍體。


    「……喂,勸你還是——」


    ——別看太多。正當我想這麽說的時候,阿爾巴斯受驚地抽了抽肩。


    「啊……」


    「是被匪徒襲擊了吧。不過這等慘狀倒是很少見到——隻能說是運氣不好了」


    「匪徒……」


    阿爾巴斯低語著,金色眼眸中的光搖晃。他的雙唇自嘲似的歪斜了。


    「看上去,像是這樣麽……?」


    「……什麽?」


    我反問了句,看向阿爾巴斯前麵看著的屍體——這是一具很普通的,被燒焦了的屍體。應該是在還活著的情況下被燒死的吧。已經被燒焦到辨別不出原本的性別了,不過生前拚命掙紮著想要把火撲滅的痕跡卻還十分鮮明。


    可是,有一種違和感。明明有被燒焦的屍體,鎮上卻幹淨過頭了。


    理所當然的,火是不會憑自己的意識選擇燃燒的對象,一旦燒起來的話小鎮都會被完全毀壞。可是看著這個屍體,感覺簡直就像是火隻挑人來焚燒一樣。


    被火燒著的人會掙紮亂跑。這樣的話,應該會將火蔓延到整個小鎮上——可是就我能看到的情況來說,一戶被燒著的家都沒有。


    「難道說,是魔法麽……?」


    我帶著疑問嘟噥道,零點了點頭。


    「恐怕是吧。那是僅僅燃燒目標對象的魔法,就算在森林或者小鎮裏使用也絕對不會導致火勢蔓延。看來……是受到了魔女的襲擊」


    佛米卡姆的守門人說的『附近的小鎮被襲擊了』,指的就是這事麽——


    國家和魔女處於戰爭狀態,所以也會發生城鎮被魔女襲擊的事件,這種事我也知道。不過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被魔女襲擊的小鎮——真是出乎我的預料,竟然如此慘重。


    屍體就像垃圾一樣被棄置著,各家還有被掠奪的痕跡。如此慘狀,隻有『會使用魔法的匪徒襲擊了小鎮』這種說法能說得通。


    「怎麽迴事……?既然這裏有的藏身之處入口,那這裏應該是被魔女守護著的小鎮才對吧。為什麽會有這——」


    「……使用魔法的魔術師集團並不隻一個」


    被壓得很低的阿爾巴斯的聲音,讓我睜大了眼睛。


    我知道的魔術師集團,隻有一個。這個集團策劃著對國家的叛亂,在維尼亞斯這片土地上掀起暴動。


    但照阿爾巴斯的說法——以及從對阿爾巴斯這個人的觀察來看,隻會為了保護魔女戰鬥。然而反觀作為傭兵的我聽到的情報,以及眼前拉泰德的慘狀,毫無疑問,惡意使用魔法虐殺人類,進行掠奪的魔女也是存在的。


    「還有其他像一樣的集團,是這意思麽?」


    「不對!不要把我們和那種人混為一談!他們是一群土匪一樣的人……是來奪取的……!是想要襲擊小鎮,並趁亂攻進學舍裏……」


    「你說是『像土匪一樣的人』……可是在手裏的吧?那群家夥是怎麽學會魔法——啊,喂等等!」


    不等我問完,阿爾巴斯就再次跑開了。是打算去確認學舍安全與否吧。我在瞬間有所猶豫,看向靜靜站著的零。


    「喂,到底——」


    打算怎麽辦?怎麽辦才好?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疑問還有很多,可是這些疑問都沒有從我口中說出來,這是因為零的表情太過冷漠,僵硬得像個人偶一樣。


    「……喂?」


    「原來還有……這種使用方法啊……」


    倒塌的牆壁,掉落的招牌,燒焦的屍體。她逐一看向這些東西,淡淡地說著。


    隨後,零追隨阿爾巴斯慢慢地走了起來。


    阿爾巴斯跑入的,是一個十分古舊的教會。


    穿過壞掉的門,進入荒廢的禮拜堂。轉身巡視四周,本應擺得很整齊的椅子變得雜亂無比,在地上還散亂著很多破碎的窗玻璃,作為神之家的教會變成一派淒慘的光景。而且,這裏也倒著幾個人。粗略看了看——六個人吧。


    不過,他們和外麵的屍體情況有些不同。外麵的是『不知所措地逃竄,最後無力地死去的受害者』的屍體。可是這裏六個人的屍體,明顯有戰鬥過的痕跡。


    其中兩個人脖子上,還戴著和閃著光芒的紅寶石項鏈。這和阿爾巴斯的那個是同一個東西。


    那麽這兩個人是的人吧。


    剩下的四個人是襲擊了這個小鎮的魔女嗎。


    「是的人和……進行了襲擊的魔女嗎?」


    阿爾巴斯點了點頭。


    「的大家,為了保護學舍和小鎮進行了戰鬥……」


    然而,小鎮沒有守護住。想要至少守護住學舍的他們,在教會裏戰死了吧。


    「為了保護藏身之處,同歸於盡了麽……」


    「不,不對」


    「喂」


    零突然邁開步子,經過阿爾巴斯身旁走近魔女的屍體。她無視了我的製止聲,仔細端詳著六具屍體。


    「先是進行了襲擊的四位魔女,他們把的兩位魔女殺死了。在這之後又出現了別的魔女把襲擊者殺掉了」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種事啊」


    「殺人的水準不同。的兩人有抵抗的痕跡,可剩下的四位魔女連沒來得及抵抗就死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全員的魔力都被一點不剩地奪走了。毫無疑問是有第三者介入」


    也就是說這裏出現了『不是,也不是進行襲擊的魔女的』其他人麽。事情真是越變越麻煩了


    在我為此苦惱的同時,阿爾巴斯倒吸了一大口涼氣。


    然後,用充滿恐懼和憤怒的顫抖的聲音說道。


    「十三號……!」


    恐怕我和零的腦內在同時同刻浮現出了相同的疑問。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個名字?為什麽會在這個情況下,說出這個名字?不過在把這些疑問說出口之前,狀況驟變了。


    眼睛,睜開。


    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隨著接近小鎮而逐漸變強的朦朧的違和感已消失不見,它轉變為近似於恐怖的強烈威壓感,凝視著我們。


    有視線,在哪裏。在哪裏——


    我一瞬間向上看去,然後打心底感到了懊悔。有一隻大的離譜的眼睛黏在教會的天花板上。


    從天花板的一邊到另一邊出現了裂痕,然後現在,眼睛睜開了。


    凝視著我們的眼珠骨碌骨碌地動著,看向我,阿爾巴斯,然後最後看向了零。


    「還真是相當大膽的偷窺啊——傭兵!」


    「啊?啊啊,哦!」


    「是強製召喚,會被吹散的!抱起少年,抓住吾輩的手!」


    到底,發生了什麽。零又在說什麽。這我當然是無法理解的。


    即使如此,我還是抱起了阿爾巴斯的身體,抓住了零的手腕將她包入懷中。


    刹那間,地板塌陷。不,不對。這是——


    地板,牆壁,房子本身消失了。我被扔進了突然裂開的黑暗之中,反射性地大叫起來。


    ——要掉下去了。


    這麽下去,會墜落,然後死掉——


    「冷靜點,傭兵。隻要不放開吾輩的手,你就會沒事的」


    零用有些倦怠的聲音,將我一瞬間飛離的意識拉了迴來。


    「慢慢地唿吸。用力踩地,感受地麵。你的身體已經到了。把意識拉迴到肉體上。把注意力放到吾輩手上」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意識到自己之前根本沒在唿吸。現在,『一唿吸就會墜落下去』的感覺消失不見,腳也確確實實踩著地麵上。


    剛才那究竟是怎麽迴事,幻覺嗎?一陣惡寒襲來,我全身瑟瑟發抖。環顧四周,發現我在一間黑暗的房間裏,有四隻搖曳著燭光的蠟燭,以及一股強烈過頭的香氣。腳底是堅硬的鋪石地。還有在我懷中的零。順便還想起了肩上扛著的阿爾巴斯。


    「太好了……!傭兵迴來了哦,零!」


    阿爾巴斯歡唿著,一把抱住了我的腦袋。


    ——迴,來了?


    我四處張望。再怎麽說,這恐怕也不能叫迴來——


    「喂……這是哪裏啊?稍微等一下,我們直到剛才還在教會……」


    「強製召喚——無視對象意誌強行將對方召喚到別的地方的強力招數。看來禮拜堂裏布下了陷阱呢。能夠使用這種召喚惡魔來轉移人類的魔術的,吾輩隻認識兩個。一個人是吾輩的師傅」


    然後,我察覺到了混雜在強烈香氣之中的,第三者的氣味。


    溶於黑暗中的黑暗。這家夥已與黑暗同化到即便我已察覺到他的存在,隻要稍微走神便會迷失目標的程度。


    我看不見他。但他就在此處。


    「還有是十三號——你了」


    零的嘴角輕輕翹起。我恍惚地在腦海中反複念叨著「十三號」的名字,隨後猛地抬頭向上看去。


    漸漸地


    黑暗中浮現出一個男性的身姿。畢竟有零與阿爾巴斯的先例,我還以為魔女,魔術師這個群體的所有人都長得很好看,結果從十三號來看,似乎並不是這樣。


    去參軍打仗也沒問題的高大身材,以及健碩的寬肩。可是由於駝背,這高身材更顯得他陰氣十足。前發也過長,都快要把雙眼遮住了。


    陰氣沉沉的大個子男性——十三號這個男人就是給人這種感覺。由身為獸化者的我來說雖然有點那啥,感覺比起他,長著一張獸臉的我反而更像是好人。


    零正麵望著這男人,挑釁般地眯起了眼睛。


    「能說明下原因嗎,十三號。為何要召喚吾輩?」


    「召喚的結果,是『你來了』。這是結果,與我自己的意誌無關」


    「那麽你會像這樣把出現在那裏的所有人都召喚過來麽?那真是會耗費很大的功夫呢。你還是老樣子啊——十三號」


    「畢竟我聽到了唿喚我名字的聲音啊——零」


    前發縫隙間傳來的,有種陰濕感覺的視線,灌注在了阿爾巴斯身上。阿爾巴斯『嗚』地發出了小聲的悲鳴,把我的脖子抱得更緊了。


    「那個教會裏有通往邪惡的魔術師團隱藏據點的入口。雖說外部的魔女們受到襲擊而退散了,但數日之內在此安置監視的眼線是常理吧。而這時有人唿叫了我的名字。那麽無論是什麽人,我都會將其召喚至此」


    「就連不會魔法的人你也要這樣做麽。吾輩的傭兵若是稍有閃失就會喪命了」


    原來如此,我差點就死掉了嗎。阿爾巴斯的『迴來了』似乎是指『從死之深淵中迴來』的意思。我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就討厭起十三號了。


    「很難想象完全不懂得魔術的人會進入這個滿是屍體的小鎮,並來到擁有魔術師團藏匿處入口的教會,唿喚我的名字。並且,我焚起了濃香。若是有必要的話我也可以對它搭話。哪怕其靈魂飛向了彼岸,想將召喚迴來也不費吹灰之力。接下來該我提問了——為何從藏穴裏出來了,零?」


    十三號以責備的語氣問道。零『哼』了一聲。


    「一個人稍微有些無聊嘛。想出去散個步順便看看你那張陰森的臉呢」


    「你這散步也散得太遠了點……我都說了外麵很危險了。你不是發誓過要等我嗎」


    「原來如此,確實危機四伏。被叫做魔女而追捕的情況不下十次——吾輩可算是學到了不少東西。比如,『危險不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吾輩已虛度百年光陰。吾輩若是早點出去就好了。你不這麽認為嗎,十三號?」


    我的舌根,在莫名的緊張感之下麻痹得生疼。


    這到底怎麽迴事啊。叫做十三號的男人,並不是零的協力者嗎?明明用那麽懷舊地聲音唿喚著那個名字,為什麽一見麵就要如此殺氣十足?


    這時,突然。


    「怎麽迴事?」


    阿爾巴斯發出洪亮的話音。


    「零是……因為……她說她寫了……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阿爾巴斯說著,身體顫抖個不停


    「為什麽和十三號——『國王的魔術師』認識啊!」


    國王的……魔術師?


    我內心中產生了困惑。我看向了阿爾巴斯的臉。


    「喂,國王的魔術師是什麽啊?難道你想說與魔女發生戰爭的國家的國王,還親自雇傭有魔術師麽?」


    「就是這個『難道』啊……十三號正在協助魔女狩獵啊。那家夥是個叛徒!明明是個魔術師,卻要屠殺魔女!」


    我之前還在奇怪,不依靠教會幫忙的國家,是如何擁有向魔女發動戰爭的實力——原來如此,是拉攏了一些魔術師麽。


    魔女擅長隱蔽蹤跡,要是躲藏起來的話普通人完全找不到他們。畢竟這對於長年同魔女戰鬥的教會而言都很困難,所以這是理所當然的。心急如焚的人們就會開始把普通的人類冠上魔女頭銜並殺掉,從而獲得安心感。是『魔女殺死人類』,還是『懼怕魔女的人類自相殘殺』呢——從人類的整個曆史來看,後者居多。


    為了阻止這一切應該怎麽做?很簡單,讓魔女幫忙就行了。


    零說過「魔術的氣息可以追蹤」,實際上,零僅憑十三號的魔力就能從一路跟到維尼亞斯,想必搜索的精度相當高。


    問題是,會協助魔女狩獵的魔女一般是不會存在的——但是看來,這裏就有一個。雖說不是魔女,而是魔術師。


    「但是,到底怎麽做才能讓一個與魔女處於戰爭狀態的國家接受魔術師呢?」


    「因為十三號,在國王的眼皮子底下殺了大量的魔女」


    阿爾巴斯傾吐道。


    「有一次,在國王在王都之外巡遊的時候,襲擊了國王。那時戰爭才剛剛開始,他們想趁犧牲還比較少的時候逼國王發誓禁止狩獵魔女。可是,那時剛發生不久,根本沒來得及好好和國王談判,就遭到了軍隊的反擊,隻好應戰……」


    阿爾巴斯緊抿嘴唇。


    「然後十三號出現在那裏,將在場的成員盡數殺害了。隨即,十三號獲得了國王的信賴,成為了『守護國家』的魔術師」


    事情經過非常蹊蹺,讓人不禁覺得『原來如此』,又讓人隱約在想『這怎麽可能』。可是嘛,在維尼亞斯,『有困難就找魔女幫忙』都能成為某種常識,『為了狩獵魔女而找魔術師幫忙』這種越軌方針也不是不可能存在。也就是說,能夠代替教會拯救眾生的恰當存在,在千鈞一發的時刻颯爽登場了。


    靜觀我和阿爾巴斯交流的十三號突然像是發怒了似的,用力用法杖敲擊地板。阿爾巴斯驚得肩膀一抖,向十三號看去。


    「能不能不要如此輕巧地——把零的名字掛在嘴邊啊?真是令人極其不悅」


    我全身汗毛倒豎。


    這和在教會中被眼睛注視的感覺一樣。雖說零偶爾浮現出的冷酷目光十分恐怖,但十三號的目光帶給我的恐怖感,和從零那裏感受到的『恐怖』,性質完全不同。


    從零那裏我感覺不到一絲惡意。這份力量並無指向,因此我能夠不懼怕零。我懷有的感情更接近敬畏。但是十三號的目光中含有明確的惡意與殺意,這份力量仿佛隨時都可能向我襲來。


    我深知自己絕對戰勝不了他。被這樣的對手凝視之時的,恐怖——


    雖然像我這樣的壯漢還『恐怖恐怖』地說個不停會很丟臉,可這完全超出了可虛張聲勢的範疇。看來阿爾巴斯也和我一樣,全身瑟瑟發抖。我現在要是把手從這家夥的肩膀上鬆開的話,這家夥肯定會整個腰子都軟下來癱在地上吧。


    所以我沒有把阿爾巴斯放下來。


    「……?別開玩笑了!你們頂著零之名號,貶損,汙蔑著她。這是無可寬恕的大罪。於藏穴中渴求知識的泥暗之魔女的名字——豈是你們這幫混混能依傍的!簡直讓人想吐!」


    十三號像是要割裂空間般,迅速地劃動手指。一瞬間,空氣中馳來一道藍色的閃光,我為了保護阿爾巴斯和零,背對著十三號。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魔法,但他攻擊阿爾巴斯的意思還是很明顯的。


    可是最後,痛苦的聲音並沒有從我做好吃下一擊的覺悟而咬緊的牙縫中間傳出。


    什麽也沒發生。雖然我不是為了耍帥才去庇護他們的——這真是相當丟人。


    在尷尬的感覺中,我睜開了雙眼。這時我才總算意識到,零已經從我的肩膀上探出身子,開始與十三號對峙了。


    「你在幹什麽——」


    「吾輩應該說過,他是吾輩的傭兵吧,十三號。你傷他一根寒毛試試,看吾輩不把你四分五裂,做成惡魔的供品」


    零的手上升起了黑色的煙氣。她十分厭惡地將其甩開,像是要把附在手心的黑煙也一並抖落般高聲拍手,抖落煙塵。雖然我想保護她,看來反倒是被她保護了。


    我稍微放下心來。可是,僅僅過了一瞬,我便陷入一陣更加強烈的緊張感中。


    「你認為你做的到嗎,零?十年之前你我力量不分伯仲,如今可不一定如此了」


    十三號在煽動零。轉眼間,零的表情失去了色彩,嘴唇上刻著冷笑。


    「那麽就來試試,十三號。吾輩,現在稍微有些不愉快」


    我立即抱著阿爾巴斯,與零拉開了距離。零像是等著這個時機一般全身升騰起赤紅的火炎。別開玩笑了,要是卷入魔女與魔術師的戰鬥當中的話,那真是有幾條命都不夠!


    「喂,喂喂喂小子!那個能不能想點辦法,真心糟糕了!」


    「怎麽可能有辦法好不!是我能用的最高位魔法了!不靠儀式釋放出火炎的魔女,和不靠儀式召喚雷電的魔術師,光是碰碰這種人就會吃不了兜著走了!要是有時間的話,說不定還能靠魔法做點什麽……」


    「怎麽可能有用魔法的時間啊!你真是排不上用場啊!」


    「咱們彼此彼此吧?!你不也是什麽都做不到嗎!」


    「什——啊啊可惡,我知道了!我來想辦法搞定,行了吧!?」


    賭一把吧,不行也沒啥,我起身大聲吼道。


    「喂魔女!」


    目前為止,我能夠吸引零的興趣的東西隻有一個。雖然我心裏也覺得很懸——


    「馬上要到中午了哦!幹架留到吃完飯在說!」


    零因為我這『心裏覺得很懸』的事情,完全停下了動作。她升騰起的火炎一下子消散,然後把頭轉向我這邊。


    「中午嗎?」


    「嗯」


    「吃飯嗎」


    「嗯」


    『是嗎』,零低語道。然後,她重新看向了十三號那邊。


    「人言空腹無法戰鬥,果然戰鬥就是要雙方都在萬全狀態下才有趣啊。戰鬥什麽時候都行,但吃飯不一定什麽時候都可以。因此——十三號!」


    「我有上等的小羊肉。給廚子烤了吧」


    十三號鄭重地點點頭,像是在表明自己完全同意零的話一樣。迴過神來,這邊也解除了臨戰狀態。我和阿爾巴斯交換視線,緊緊地把手握在一起。


    「吾輩想喝芋頭湯」


    「我會讓人準備的」


    方才還放出肉眼可見的濃厚魔力,彼此瞪著的零和十三號轉眼間就互相點頭,締結了停戰協定。


    2


    我們從拉泰德的教會被召喚到的地點,竟然是維尼亞斯的王都普拉斯塔——這裏似乎是王城中由地牢改造而成的房間。


    雖然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也根本找不出懷疑的理由。零說過『十三號在普拉斯塔』,阿爾巴斯也說過『十三號是國王的魔術師』,因此這是事實吧。


    也就是說我們一瞬間從拉泰德移動到了普拉斯塔嗎。嗯,用來旅行還是挺便利的——前提是要無視『會有生命危險』這一事實。


    沿著從地下室向上延伸的樓梯往上走,一群身著法衣,像是十三號手下的人紛紛湊近,從十三號那裏聽取準備食物的指示後又悄無聲息地四散離去。


    阿爾巴斯現在也還驚魂不定,可是他似乎明白吵鬧隻會讓情況更加惡化,所以勉強壓抑著情緒來到了準備好食物的餐桌前。雖然是個孩子,但是果不愧為自稱實利主義者的魔術師。


    於是,就這樣,包括十三號在內的我們四人圍桌在餐桌周圍。


    零和十三號在長方形桌子的兩端麵對麵坐著,而我對麵自然是阿爾巴斯了。當然,這一桌根本沒有和氣融融到能夠展開對話,大家都一言不發。


    再說,這種情況下到底該說什麽好啊?隻有零嗖嗖直響地喝著湯的聲音聽起來很快活,更加凸顯了尷尬的氣氛。


    「這湯真是難喝的要死」


    打破尷尬的沉默局麵的,當然也是零了。拜此所賜,氣氛更加尷尬了。我不由得全身僵硬,來迴看著零和十三號。


    「傭兵做的湯要比這好喝多了……既然叫做廚師,那就是以做菜為職業的吧?那為什麽傭兵做的要比這……」


    喂夠了,拜托別說了。雖然你肯誇我我很感激,可是在這種狀況下誇我隻會讓我的立場愈發糟糕。啊啊你看,他這不是在瞪著我嗎?還是說他的臉本來就是這樣呢?再怎麽說都恐怖過頭了啊。


    「……我叫他們做了和在藏穴裏頭做過的一樣的食物,食物這種東西,能吃就好了」


    總算做出迴應的十三號的話音中,與其說充滿了不快,不如說毫無感情,這更顯得陰森了。


    「你說謊!你對蜂蜜有著固執要求這一點,吾輩可是知道的」


    「糖分非常重要嘛。但是沒必要在把芋頭湯也弄得色香味俱全吧」


    「你就老實地說你喜歡甜食就行了嘛。人類是有味覺的。疏於追求這點,就是對尋求歡愉的怠慢,也是對惡魔的冒犯。對吧傭兵,你也是這麽想的吧」


    「呃……我……隻要是能吃的什麽都……」


    說實話在這種狀態下,就算有味道也吃不出來。我也完全不關心十三號到底是不是個每天都要找蜂蜜吃的甜黨。


    零十分不甘地撅著嘴瞪著我,似乎並沒有料到『我不會站在她那一邊』這個情況。我雖然知道按理應該幫雇主說話,但還是決定不趟這渾水,徹底無視了她,結果她十分不滿地從我身上移開視線,開始兇暴地啃起小羊肉。


    「真是的……明明都在外頭十年了,你還是個死腦筋的男人啊,十三號。而且,什麽『我』不『我』的,注意一點吧。說『吾輩』啊,『吾輩』。就算再怎麽注意措辭,你那老氣橫秋的死腦筋也還是改不了的」


    「語言這種東西,是隨著場合時間及時代而不斷改變用法的東西。我一直使用著與我最相符的語言。要是用『吾輩』這種上個時代使用的第一人稱的話,可是會被投以異樣的視線的。我不喜歡太惹人注目」


    這氣氛的火藥味也太重了吧。我忍不住提出了疑問。


    「呐,那個……你們倆,那個……是,朋友吧……?」


    「是同胞」


    零和十三號的迴答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同胞嗎。就像隸屬同一部隊的關係那樣是吧。


    「啊……就是說不是敵人吧?」


    「吾輩雖然沒這個意思,可這男人又是把吾輩召喚過來,又是傷害吾輩的傭兵,還過來找架吵。吾輩自然願意奉陪」


    「召喚隻是結果,我的目標不是你的傭兵,而是那些玷汙零之名號的魔術師。傷害到想要保護那群人的獸人戰士並不是我的責任」


    「你還是那麽擅長推卸責任呢,十三號」


    「我就當你是在誇我吧,零」


    然後是一片沉默。我看向了似乎已經開始逃避現實的阿爾巴斯。雖然是個想要我人頭的小子,可如今隻有這家夥是不會給我帶來恐懼的存在。我朝他麵前的桌子上看去,陳列好的料理根本沒動過。他肚子裏的蟲子已經充分表明他並非不餓這一事實。


    「……你不吃嗎?」


    一問,他便很露骨的緊張表情瞪向我。


    「我怎麽可能吃啊……要是下了毒怎麽辦」


    「不會下的」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是野獸嘛」


    阿爾巴斯狐疑地望著我。隨即,她一臉忿恨地瞪著桌子,瘋狂地開始吃起了東西。然後——


    「真……是不好吃啊!」


    用盡全力抱怨了一句——並狠狠地盯著十三號。


    『對吧對吧』——零十分滿足地點著頭。我一瞬間覺得我要是有他那樣的勇氣與無謀就好了,不過要是有那些東西的話我恐怕早就死了。野生動物不是因為膽怯才逃跑,而是因為有著十分優秀的危機察覺能力才會逃跑的。


    就算是十三號,在阿爾巴斯和零『不好吃』的輪番轟炸下,表情也變得僵硬了起來,不過這可能是我的恐怖心作怪而產生的幻覺。不,看他十分倦怠地揚起手示意服務生過來的情景,說不定並不是我的錯覺。


    沒過多久,我們的麵前便端來了小小的盤子。上麵盛著的似乎是烤點心,表麵的手工糖衣閃閃發光。


    砂糖也算是高級品。把它煮幹而做成的甜食非常少見,要說由糖做成的高級點心的話,就已經是王公貴族的食品了。這是對被說食物『不好吃』的報複嗎,還是說,這本來就是要在飯後拿出來的甜點呢。我並不清楚,可是——


    零似乎是沒見過烤點心,她一邊說著『反正還是什麽味道都沒有吧』,一邊隨意地把端過來的盤子裏的東西放進嘴裏。然後下一瞬間,她完全停下了動作。


    ——看來,『閉月羞花』這個詞,並不是簡單的誇張修辭。她平常那無表情和冷淡的形象,更是將她現在的笑容襯托得威力無窮


    再看看阿爾巴斯的狀態,他也是一臉不甘與享受混雜的表情,吃著烤點心。看來十三號已經大獲全勝。


    「——那麽」


    零滿足地唿了口氣,把盤子推向一邊。看來她心情完全好了起來。


    「能讓吾輩聽聽你的解釋嗎,十三號。為了追迴書籍而走出藏穴的你,為何會樂衷於『成為國王的魔術師』這種奇妙的遊戲呢?」


    「這隻是我選擇了最有效的手段之後的結果。盜走書而逃走的人已經在維尼亞斯普及了魔法,操縱著這種邪道集團,使得整個國家陷入了恐怖與混亂。阻撓我奪迴的魔女數量眾多,而我是孤生一人。我向國王保證我會協助魔女狩獵,作為條件,他要協助我找書。這是一年前的事情——直到如今,我仍然沒能奪迴。就是這麽個狀況」


    「別胡說八道了!明明你才是邪門歪道吧!!」


    阿爾巴斯唿喊著。他用拳頭用力把桌子一敲,以差點要掀翻椅子的氣勢站了起來。


    「才不是什麽邪門集團。它隻是為了保護那些遭到狩獵的魔女而已,隻是攻進那些要實施火刑的小鎮,救助那些快要被殺掉的魔女而已!而且,『書被盜走了』是什麽意思啊!是『那位大人』——」


    說到這裏,阿爾巴斯像是突然醒悟了一般語塞了。


    ——並不是『那位大人』寫下的書。


    這件事阿爾巴斯已經知道了。要是『那位大人』不是從零那裏得到書的話——就是從她手中奪走的。


    阿爾巴斯望了望零,眼裏透著一種救贖的光芒,但是零還是都沒有說。


    「我們……根本沒想過要讓國家陷入恐怖與混亂之中……」


    「但實際上,這個國家已經陷入了恐慌和混亂」


    十三號的聲音與已經稍微有所動搖的阿爾巴斯相對,十三號的聲音甚至能讓人感到冷酷的自信。


    「你們嘴上說著『給魔女帶來真正的和平』,卻在殺人麽?。就算魔女能贏得這場戰爭,剩下的,也隻有對人們對魔女抱有的絕望性的恐懼。和平不會就這樣到來」


    「我們,又不是率先開始殺人的……!」


    「但是實際上就是有人死了。你有考慮過在你們拯救魔女的時候,那些被殺害的人的生命嗎?」


    「那不是沒辦法嘛!這是戰爭啊。因為人們不打算停止狩獵魔女,那我們隻能選擇殺人了!」


    「那麽你能夠斷言絕對隻殺過狩獵魔女的人麽?不會殺錯人?你們以為隻有自己是正義的嗎?——正因為如此才會發生戰爭!」


    這正是我對阿爾巴斯說過的話。以牙還牙,就會引起戰爭。我們不是挺合的來嘛,十三號。——但是,讓小鬼明白這些也有些過分了吧。


    阿爾巴斯的眼睛裏充盈著淚水,感情已經在決堤邊緣。十三號則繼續窮追猛打。看來這個男人,並沒有類似慈悲寬容之心的概念。


    「再說……在各地都有遭受魔女的襲擊及掠奪行為的報告。當然,是和魔女狩獵毫無關係的村鎮。魔女僅是為了掠奪就將不知多少無罪之人殺害——你可別和我說你不知道」


    拉泰德的慘狀自然而然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無論阿爾巴斯說什麽,魔女殺戮和掠奪這類的行為毫無疑問是存在的。說起來,當時還沒有問他詳細的情況——


    「他們並不是!是被放逐的叛道魔術師們——!」


    「叛道魔術師?」


    我重複道,阿爾巴斯嚇得抖了下肩膀。我是沒有打算嚇唬他,不過無法否認的是,我的口氣有些粗暴了。雖然阿爾巴斯說過存在其他魔術師團體,但『叛道魔術師』的話,和『完全獨立的個別集團』的意思還是有些不同的。所謂『叛道』,也就是原本是屬於某個集團的。


    「我不是說了,是對流浪者也好……孤兒也好……無論是誰都平等地傳授,普及魔法的嗎?」


    「原來如此……是這麽一迴事麽」


    我雖然有過『其他魔術師團體是如何學會魔法』的疑問,但如果說他們『原本是的成員,現在脫離了集團,肆意妄為』的話,這事就能說通了。


    也就是說,在拉泰德的教會中死去的魔女們,無論是襲擊的一方,還是被襲擊的一方,基本上都是的人。那麽——拉泰德的襲擊事件,其根本原因還是在於。阿爾巴斯的表情變得苦澀起來,大概是理解到了這點吧。


    「在學習魔法的過程中,出現了濫用魔法的人。雖然把這樣的家夥趕出了學舍,讓他們無法學習到新的魔法,但是他們也能使用已經學習過的魔法……」


    這也是理所當然。隻能被欺負的弱小的人,某天突然得到了普通的人無法望其項背的強大力量。其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變成強盜土匪,肆無忌禪地開始掠奪」


    阿爾巴斯輕輕點了點頭。


    就好像是不懂事的孩子到處散布具有殺傷力的炸藥一樣了。


    而且魔法通過名為的媒介,傳到了每一處,傳給了每一個人。就算把迴收了,也還會有抄本。別說是抄本,隻要有人抄了最初的那一頁——這就像是在水裏滴進墨水一樣。被墨水汙染的水是再也變不迴清水的。


    「襲擊拉泰德的,也毫無疑問是叛道魔術師們。他們集結起被放逐的家夥們,攻入了學舍。我認為,他們是想奪走,從而得到更多的力量吧……」


    也就是說,現在這個國家裏的魔術師分成了三股勢力。


    其一。為爭取魔女的平靜生活而戰的。


    其二。在裏學到魔法到處鬧事的叛道魔術師。


    其三。同時狩獵這兩方的國家所屬的魔術師——也就是十三號。


    而且這個國家也有很久以前就存在的,不願去學習魔法,也沒有戰鬥意願的勢力在,不過他們不會參與這場戰爭,所以不必考慮在內。明明魔女這一詞就夠讓我頭痛的了,使用魔術的集團多了這麽多的話,我根本就不得安寧嘛。


    「沒有和諧的統一管理的集團並不算是集團。他們隻是得到便利的玩具(零之書)後為所欲為,到處惹事罷了。不把他們肅清,集中,管理起來,取迴秩序可不行」


    十三號平靜地站了起來。


    「你還有利用價值。就這麽把你殺掉也太可惜了。要是你能服從我,全麵協助我的話,我保證能賦予你更加高等的知識與技術」


    阿爾巴斯啞口無言。


    「那種事——!」


    「拒絕的話就處以火刑」


    接著連我也張口結舌了。


    我不由得想站起來,但找不到站起來的理由,於是向零看去。但是,別說是阻止十三號了,她對現在的話題似乎半點興趣都沒有。


    所以,算了,沒辦法。


    「火刑……但這家夥,還隻是個孩子啊」


    就由我說了出來。『孩子應該給予憐憫』——這種,所謂的人道主義言辭。


    「管他是不是孩子,能夠使用魔術的人就是種威脅。仗著自己是孩子就輕率地行使力量的話,更是不消滅不行」


    十三號流利地迴答道。但我也沒有罷休。


    「所以就要殺掉?」


    「那麽,因為是孩子就要饒恕嗎?」


    「這……」


    「所有使用魔術之人,都脫離了人道。脫離人道的結果就是獲得了名為魔術的力量。魔術師就是獻出代償,滿足自身欲望的人。他們就是因為人的願望殺人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大人還是小孩,魔術師就是這樣的生物,他們並非人類。魔術師就是這樣的東西,零的傭兵啊。再說,在這個國家的獸人戰士給魔術師求情,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呢」


    事實和事實以及事實接二連三地壓過來。我欲言又止,找不到什麽能反駁的話。


    的確,我的腦袋之前被阿爾巴斯盯上了。也就是說,『差點被他殺掉』。我之所以得以保全性命,不僅是因為我是獸化者,更是因為遇到了零。要是我是極為普通的人類,又沒能和零相遇的話,早就會被阿爾巴斯殺掉了。不,如果我本來就是個普通人的話就不會被盯上了——


    我斜眼向阿爾巴斯看去。


    他那平時綻放光芒的金色眼睛,清楚地透著恐懼和混亂。這雙拚命瞪著十三號的眼睛中,混雜了憤怒和憎恨。現在是憤怒在支撐著他勉強站住。不管他是魔術師還是什麽別的人,他也隻是個孩子。


    雖然我被問道『因為是孩子就要饒恕嗎』的時候不禁語塞——但是,難道孩子就可以這麽輕易地殺掉麽?


    我並不是打算裝聖人,但就算是傭兵,也會對殺害孩子有躊躇。


    「我尊重你的選擇。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零」


    「怎麽,還要打嗎。不好意思,吃飽了之後就沒心情了」


    「迴到藏穴裏去」


    「不要。吾輩已經等過了。吾輩等了,你卻不迴去。這就是結果。這就是吾輩為什麽在這裏的原因」


    「零,我——」


    「而且啊,十三號」


    零把口裏含著的叉子吐到盤子裏,發出聲響。


    「魔女狩獵魔女是禁忌。無論理由有多麽正當,這都會擾亂世界的秩序。一個人手裏有過多力量就會變得瘋狂。你應該不會不知道吾輩在說什麽吧,十三號。在教會倒下的魔女有六人——他們的魔力都被吸幹了。十三號,就算說是為了找迴書,你這也已經越界了」


    「能找迴書一切就結束了。所以,零」


    「正因為如此,十三號。吾輩要親自去找書」


    零打斷了十三號的發言,平靜地宣言道。


    「那是吾輩的東西。吾輩的書。吾輩的罪孽。要是為了處理掉這件事而不得不弄髒手的話,十三號——吾輩選擇弄髒自己的手」


    「怎麽這樣,零!」


    阿爾巴斯用悲痛的聲音叫喊道。


    「零不是說了會當我們的夥伴嗎!都是因為零是同伴,我才會帶零一起去學舍……所以——」


    「『夥伴』二字吾輩一句都沒說過」


    阿爾巴斯呆然地睜著眼睛,顫抖地小聲說著『但是』。


    「因為你說過你知道書在哪兒,吾輩才拜托你帶路的。僅此而已」


    阿爾巴斯向我看來——恐怕,是想求助吧。


    但是,很不巧,我是零的傭兵,從立場上說,是阿爾巴斯的敵人。並且——這是事實。


    『是同伴吧?』阿爾巴斯這麽問道。與此相對的,零什麽也沒有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隻是微微笑著。而我也效仿她那樣。零是我的雇主,我絕對不會泄漏她不打算提供的情報。


    我什麽也沒有說,阿爾巴斯低著頭咬緊嘴唇。


    抱歉啊,阿爾巴斯。我也不打算說你是自作多情。原本是想騙你——實際上也確實對你說謊了。真可恨啊,混賬。


    「……書……真的……被偷了嗎……?」


    零連頭也不點一下,隻是眯細了眼睛。


    「這是事實。不管創立的『那位大人』是多麽優秀的魔女,他把書從吾輩手中偷走這一事實還是不變的。是被搶奪的——這麽說比較正確吧」


    「搶奪……?」


    阿爾巴斯的臉變得蒼白。


    「吾輩,和十三號。除了吾等兩人,在洞穴裏生活的魔女全部被殺了。他這麽做都是為了得到,奪走名為『魔法』的技術,將魔法普及」


    阿爾巴斯臉扭曲成一團,趴在了桌子上。因為職業的關係,我見過無數次名為『內心崩潰『的瞬間。現在就是這樣。阿爾巴斯已經完全挫敗了。


    「——喂,魔女老板喲。為什麽你會寫那樣的書啊?想毀滅世界嗎?」


    之前我就有這個疑問了。為什麽要寫這麽麻煩的書呢。


    如果是以前的我話,恐怕會毫不懷疑地相信魔女是要毀滅世界的吧。但是,我不認為零對這樣麻煩的事有興趣。


    「……不用打火石生火,很方便吧……?」


    零有些苦澀地重複了之前用很愉快的語氣說出的話。


    「有無盡的箭矢狩獵的話狩獵會變的很方便吧。不用編織繩索就能捕獲獵物很輕鬆吧。如果不爬上樹木就能摘取果實,不用縫針就能治療重傷的話——」


    『大家,都會很高興吧』——零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那是沉湎於愉快的幻想中的孩子的表情。


    零見到了被魔女襲擊,一片寂寥的拉泰德後,說了「原來還有這種使用方法啊」——她根本沒想象過。


    零隻想象過『以最正當的使用方法使用先進的技術』這樣的未來。


    無論何時,新技術都是誕生於純粹的興趣和些微的上進心的。而已經誕生的技術,就掙脫開發者的手,隨意地擴散。開發者用植物的成分做出藥物,也不能阻止這種藥衍生出無數種毒。


    「少年說過,希望魔女與人類能夠和平共存——吾輩也一樣。躲在藏穴中,埋在書堆裏,和與自己持有同樣的知識,同樣的價值觀的魔女們反複說著同樣的話是很無聊的。所以吾輩才會出來。但是,世界認為魔女是惡。那麽就創造出有用的技術——創造出除了魔女以外的人也能使用的技術,世界一定就會需要,接受魔女」


    不用打火石就能生火的話,打火石就賣不出去了。用不盡的箭矢推廣出去的話,製作弓箭的工匠說不定就失業了。『也會有很多感到困擾的人啊~』我漠然地想著。


    但是,魔法傳播出去的東西也確實不止這些。隻要,能魔法正確使用的話。能不是為了去傷害人,而是去守護人類、救助他人而使用的話。


    「——對,吾輩這麽想過。所以就寫了那書。但是,真不該寫的」


    「零」


    十三號開腔。零隻是稍微向那邊瞥了一瞥,靜靜地搖了搖頭。


    「吾輩本應聽取你的忠告,十三號。吾輩本應在你說這本書會毀滅世界的時候就把書燒了。是吾輩太不舍得它。吾輩——」


    零深深地歎息。


    「太愚蠢了」


    3


    我心不在焉地在空出的傭人用的房間裏來迴踱著步。作為獸化者,我已經做好了睡在馬廄裏的麥稈堆上的覺悟,這可是超乎我意料的好待遇。


    與此相反,阿爾巴斯暫時被帶到某個地牢裏去了。在那裏用一晚考慮是決定接受火刑還是當十三號的手下——知道創造的『那位大人』是個無可救藥的人渣以後,一般來說都是選擇後者吧。


    問題是我今後如何。作為零把我變迴人類的報答,我擔任了零的保鏢的職務。當然,我的未來將會取決於零的行動,但這倒是完全沒有預想到的。


    我漠然地有種『工作已經結束了』的錯覺。


    本來我作為傭兵就並不是那麽能幹的。零之所以雇傭我,是因為我碰巧在森林裏,又碰巧很顯眼罷了。現在零有名為十三號的後盾,繼續雇傭像我這樣的傭兵到底有什麽好處呢?如果是我的話,我就會把傭兵解雇掉。


    我向天花板張開手掌,看到了大拇指上的小小的傷痕。


    零咬的傷痕,已經基本上愈合了。


    大概在那個時候,對零來說,護衛的確是必要的吧。當時,那時的我並沒想到我的工作並不隻局限於『轉移別人對零的注意力』。


    在拋棄『已經沒有帶路價值的阿爾巴斯』這事上,零表現得果斷到近乎冷酷。


    那麽,我也會——?


    要是我已經沒用了的話——零會把我怎麽樣?


    我垂下向著天花板張開的手,靜靜地闔上雙眼。突然,


    「零的傭兵」


    「嗚哇哇哇!」


    由於正巧在極近的距離聽到這聲音。我慘叫著從床上翻落下來。


    我能很容易地注意到人的氣息,也從能從很遠處聽到走路的腳步聲。因此,突然在極近距離下聽到聲音差點把我嚇死。畢竟這是會直接關係到生命的緊急狀況。


    「……啊?」


    但是,就算我在床底下偷偷地探出臉,也看不到房間裏有像是會威脅我生命的人影。的確是聽得到聲音沒錯,不過這裏根本沒有說話的人。


    是錯覺嗎?但說來奇怪,這聲音聽的相當清楚啊……


    一隻老鼠向床這邊跑著停了下來。


    不會吧。不對,難道說——


    「零的傭兵。我有話和你說。到地下來一下」


    「老,老鼠——」


    老鼠,說話了——


    「跟上這隻老鼠。我等你來」


    老鼠連不給我大叫的機會,隻說了這些就一溜煙跑了出去。


    跟上它?怎麽可能跟上啊!這隻老鼠可是會說話的啊,實在是太瘮人了。


    我就這樣僵住不動。但老鼠就在門旁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明明隻是個老鼠,卻十分堅決地散發出要我快點打開門的無言的壓力。


    「走……走就行了吧,我走!」


    我勉強擠出有威嚇力的聲音,粗魯地打開門跟上老鼠的身後。


    我離開傭人用的房間,穿過走廊來到中庭。


    在中庭抬起頭,眼前似乎是個巨大的四角岩石塊。


    確實是易守難攻的城堡。牆壁是用石頭砌成的,並用石膏加固了縫隙。高高的圓形塔在城牆的四角聳立著,那些塔,在發生緊急情況的時候,會作為瞭望台發揮巨大的作用吧。


    如果是被命令要攻下這座城的話,就算是我也會想要哭的。


    我像是職業習慣一樣考慮著侵略路線,從中庭出來,沿著城牆在城內走著,發現一扇古舊的木門裝在城牆上。而老鼠像是要示意我進去一樣,從地麵與木門之間的縫隙中轉了過去。


    我輕輕碰了碰門,門就輕易地往內側打開了。接著,我走了進去。向地下延伸的階梯有火把照著。老鼠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在催促著逡巡不前的我往下走。


    「知道啦!我現在就下去……!」


    ——可以說是意料之中吧,十三號就在地下室的盡頭等著。


    我們被召喚到的地點並不是廣大的地下室,總而言之就是間說是普通——這麽說似乎也有點勉強——的多少有些生活感的房間。


    在這間有大量的書架和大量的紙張,雜亂之中藏有秩序的房間中,十三號擺出一副標準的邪惡魔術師的樣子,深深地坐在房間中心的椅子上。


    老鼠穿過整個房間,徑直跑上了十三號的肩膀上,叼走了一片麵包片後便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你第一次見到使魔啊」


    十三號有些睡眼惺忪地看著逃走的老鼠。


    「不好意思讓你受驚了。一不小心也把你當做魔術師了」


    「啊啊,不……沒什麽……你能操縱動物嗎?」


    「精神麵比較弱的話」


    十三號簡短地迴答道,很些嫌麻煩地站了起來。


    「零受了你不少關照。為此我有覺得必要迴禮,才叫你來——這個給你」


    十三號將隨意擺放在桌上的某個東西拿起,遞給了我。


    ——是個小小的瓶子。這個平淡無奇的圓柱形瓶子的瓶口被軟木塞封住。


    「這東西是——」


    「我把它稱為魔法藥。是零研究的魔法技術的應用。我把發動魔法需要用到的貢品和術式溶解在植物油裏封印了起來」


    「拜托用笨蛋也能明白的說法解釋一遍」


    「拔出塞子把裏麵的東西倒出來後,就能發動封印的魔法。就是這樣的東西」


    我下巴都掉了下來。這麽說——也就是說,是這麽迴事嗎。


    「這也就是——意思是,無論是誰都能使用魔法……?我也行?」


    「對。無論是誰都能用」


    我瞠目結舌,連遞出的瓶子都沒伸手去接,一味盯著他看。


    十三號像察覺到我的驚愕似的,平靜地補充道。


    「你不用擔心。現在能製作這個的隻有我而已。我一邊尋找著書一邊繼續著研究,花費十年時間才創造了這種技術。要是我不向任何人傳授技術的話,恐怕在未來一百年內沒人能做出來。而且,這個是最無害的魔法藥」


    「無……無害是指?」


    「消除魔術的效果」


    我驟然對瓶子裏麵的東西產生了親近感,從十三號的手裏接過小瓶子。


    「不是魔法,是魔術嗎?」


    「魔法就是魔術的簡略化。『其基本是惡魔之力』這點是不會改變的。也就是說,這個不管魔法還是魔術都能消除掉。比如說把這個倒在魔法陣上的話,魔法陣的力量就會消失——」


    十三號忽然直勾勾地看著我。


    「灑在你這身上的話,你就能變迴人類」


    我終於明白了十三號說的『迴禮』的意思。


    「虧你也……清楚呢。我和魔女的契約」


    「能讓理應害怕並討厭魔女的獸人戰士服從魔女的東西,除了大量的金錢,無外乎就是那幾樣」


    「這樣好嗎?給了我這樣的東西的話,我就沒有作為魔女的傭兵的理由了啊?」


    「我不是說了這是迴禮嗎。也就是說——現在馬上離開這座城堡」


    「……什麽?那是什麽意思啊。你可沒有解雇我的權力吧」


    「我是叫你逃走。零——是個可怕的魔女。或許你是被她的美貌迷倒了吧,不過,你是無法與她平安共處的」


    「如你所見,我現在還平安無事。而且她說了對我的腦袋沒有興趣哦?」


    「你沒想過其中的理由嗎?」


    我眨了下眼。


    ——零不想要我的腦袋的理由?


    「零創造出名為魔法的技術的時候,把可以說是最高位的惡魔召喚了出來,同時她知道了其屬下眾多惡魔的名字。你覺得零召喚那樣高位的惡魔的時候,都拿了些什麽做祭品」


    「『什麽』是指……」


    十三號直勾勾地看著我,他的眼神就像是在說『你就別裝作自己沒察覺到這點了』一樣。


    我不由得揉了一下自己腦袋。


    「你該不會覺得自己對零來說是特別的存在吧?對零來說……不,對所有魔術師來說,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隻是能被利用,能被消耗的存在而已。你現在還活著,是因為有『除了殺害以外』的使用方法。當那種使用方法不再存在時候,你就成了一個僅擁有稀有價值的魔術道具了」


    她真的需要我嗎?


    一旦她不再需要我,零——魔女會把我怎麽樣呢。


    十三號極為平靜用這理所當然的事實,解答了我的疑問。


    零有時會露出非常冷酷的表情。我看著她那用毫無感情的語調低聲說著『不愉快啊』的一幕,會不由得感到背後一凉。


    不,但是——我是相信了自己的本能才聽從零的。


    「要是那個女人是真的危險的話,作為獸化者的我是不會待在她旁邊的啊。我察覺危機的能力可比常人要高一倍」


    十三號對我的反駁搖了搖頭。這是平靜但是非常強烈的否定。被這樣否定後,我的心情也變得很難以平複。就像被責問道『你還沒注意到嗎』這樣的心情。仿佛我是沒注意到自己犯了很明顯的錯誤一樣——


    「魔女擁有魅惑別人的力量。她們能很容易地壓製獸人戰士的本能,讓其對自己懷有好意。你看到了零的眼睛了吧。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看到了。


    是在我和零還有阿爾巴斯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零為了擊退阿爾巴斯,第一次在我的麵前使用魔法的時候。我看那容顏看的入迷,覺得她是個絕世美女。然後我想起了那有著不可思議的顏色的眼睛,我看那眼睛看的出神。並且沒注意到那是魔女的眼睛。


    是嗎。所以零說出要我做護衛的時候,我才沒有害怕她麽。原來我從一開始,就一直被零操縱著啊。


    「我在地下室發動攻擊的時候,你理所當然地去守護著零。因此我注意到了。你迷住了零,被她操縱了。不然的話警戒心強烈,能依靠本能迴避危險的獸戰士是不可能瞬間挺身保護零的。現在大概還好吧。但是你和零一起共同行事所獲得的愉快感覺,很快就會演變為無意識的奴性。雖然不清楚你們共同行動了多久……你也已經,見過一次了吧」


    在我反問道『什麽?』之前,腦海裏已經浮現出答案了。那個高興地奉承著零,服侍她的舊服裝店店主。


    「你想要變成那樣麽。那樣的話我不會阻止你的。很多人願意拜倒在她腳下。就算在藏穴的魔女們之中,她這魔性也是特別的」


    「別開玩笑了!誰會對魔女這種東西著迷!」


    十三號稍稍歪起嘴角。他說不定笑了下。


    「零正因為你是這樣的態度,才會對你抱有興趣吧。沒錯,你對零來說——」


    ——和罕見的家畜是一樣的。


    不知為何,這個男人說的每一句話,都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心裏。


    零親口對我說過不少帶有好意的話。零說過喜歡我。她說過想在一起。我在現在想到,那些話是正因為我不是人類才對我說出口的。這種感覺和寵愛自己的寵物的沒什麽區別。


    喉嚨深處仿佛在痙攣。舌尖有種奇怪的苦味。


    「即使如此,她也是我的同門。是我唯一的最後的同胞。所以我感謝你能陪同她到現在。——所以,逃吧。我雖不能給你再多的幫助——」


    十三號說著,遞給我通行許可證。由於我是被十三號直接召喚過來,並沒有通過王都的大門,沒有這個的話出到鎮裏會引起各種各樣的麻煩。


    「不,足夠了。非常感謝」


    我馬上向著我的房間折返,拎起自己的包,將瓶子塞進去。


    再仔細想想,零不止一次說過讓我直打寒戰的話。雇傭我為保鏢的時候,她說了『保鏢不能有個三長兩短,所以不會砍掉你的腦袋』。反過來說,如果她不再需要保鏢,已經膩味了我的話,就會砍掉我的腦袋麽?——別開玩笑了!


    我不想再和魔女耗下去了。比起下半身的欲望我更珍惜生命,就算對方是絕世美女。我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了。那麽留在這裏還有什麽用?我可是把世界和晚飯放在天平上的話會選擇拿走晚飯的男人。如果我變迴人類,迎來不被魔女追殺的日子,魔女滅不滅絕也就與我無關了。


    啊啊,對啊,迴老家去吧。上了年紀的父母,現在一定還在經營著酒館吧。雖然他們或許很難相信『已經超過十年沒有迴家,並且本該是個獸化者的孩子突然變成了人類』這種話,但這種事就留那個時候再說。再不濟就說自己是漂泊的旅人,讓他們雇自己做長工也行。然後,娶個可愛的老婆吧。事到如今,就算不可愛也行了。愛嘮叨,嚴厲的女人也好。能夠隨意打罵我的女人也沒問題。


    我想要三個以上的孩子。過上每天都很熱鬧,都很麻煩,都充滿煩惱,吵嚷叫喊著的生活吧。變迴人類。變成人類。我能作為人類,活下去了。


    這是我的多麽夢寐以求的生活啊——我猛地衝出房間,然後僵住了。


    「——打算上路麽,傭兵?丟下吾輩一個人?」


    零站在門前。令我出乎意料的是,我竟沒有大喊出來。


    4


    零擺出一副非常不解,又有些驚訝的表情,抬著頭直勾勾地看著我。


    「你要出門的話,應該把吾輩也一起帶去。因為你是吾輩的傭兵啊。正好,吾輩受不了十三號的囉嗦了。吾輩也一起——」


    零踏出了一步。


    我也反射性地後退了一步。她大概是察覺到了我明顯的變化吧,一瞬停止了動作。


    「……怎麽了?傭兵。為什麽不說話」


    裝作困惑的演技啊——你這不是很擅長嘛,魔女小姐。


    為什麽,我的形跡會暴露?難道她還在暗中監視我麽?是為了不讓我逃走?


    「為什麽用那種眼神看著吾輩……?吾輩隻是想出門走走罷了。因為今天是每周一次的女神祭,聽說有藝人在廣場表演。吾輩也想去看,一起去——」


    不等零把話說完,我馬上握住了劍柄。


    不從這個魔女身邊逃走可不行。不然我就死定了。正麵對抗毫無勝算——我快速地向周圍遊移視線,尋找退路。是退迴到房間裏再從窗口裏跳出來呢,還是搏一搏,直接將魔女撞飛呢。


    「啊啊……是這樣,嗎」


    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的魔女臉上,浮現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說是笑容,也未免太苦澀了。


    「你被十三號煽動了麽。他的手法還是一如既往的高超呢。就這麽輕易地把吾輩的傭兵騙倒……」


    你在說什麽。騙了我的是你吧。


    我盯著她想著,魔女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我的臉。


    不行。看這眼睛的話——


    「你這個——蠢貨!」


    她大喝一聲,我不由得用兩手捂住耳朵。如此纖細的身體到底是怎樣發出這麽巨大的聲音的啊。零使勁地踏出一步,啪地在我的眼前打了一下響指。


    我突然間如夢方醒。之前我那種『不逃出這座城不行,不從零身邊逃走不行』的衝動,在零的一個響指之下,瞬間煙消雲散。


    「你在迷茫什麽,傭兵」


    「啊,啊……不……」


    「你在懷疑什麽。你在害怕什麽。就是因為你動搖了才會被人控製住!十三號是很會用事實說話的。那個人是用事實煽動不安的火種,使人們疑心的火種變為恐懼與憤怒的烈焰天才」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仿佛是勉強從喉嚨深處擠出的一樣。她攥緊拳頭陣陣顫抖著的身姿,讓我無法想象是平時那個直率,自信的零。


    零抬頭直直地盯著我,仿佛在忍耐著什麽似的把牙咬的咯吱咯吱響。這行為非常像小孩子在強忍哭泣。


    「那個,我——」


    「難不成十三號是說了『吾輩會將你殺掉』這種話麽」


    我嚇了一跳,閉起了嘴。


    ——感覺就像在問『你是不是背叛我了』一樣。我無法從正麵承受零的目光,把視線投向地麵。


    「而你——相信了那些話嗎。就算再怎麽附加魔術的力量,語言也不過是種能膨脹細小的疑心的力量。沒有火種的話火炎也不會產生。也就是說,你有所懷疑了。迄今為止,一直在懷疑吾輩!這樣的話,契約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隻有『不說什麽不行』的焦慮感在我心中膨脹。但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的話卡住在喉嚨深處,甚至讓我覺得唿吸困難。


    「吾輩已經發誓了,傭兵。絕對不會砍掉你的腦袋,吾輩已經與你定下了血的契約……!吾輩發誓要讓你變迴人類了啊!」


    我看著零的大拇指上留下的傷口。這還是就不久前咬的。


    ——傭兵,你安心吧,吾輩在此發誓——


    我突然迴想起了說著這話,如視至寶地看著染血的大拇指的零。不,那個也是演技。應該是演技才對。畢竟對方可是魔女。但是,如果那個是演技的話,為什麽現在零會這麽痛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逼近我的零的身體突然一下子失去了力氣。


    「……也是啊。你,討厭魔女呢」


    沒錯,我討厭魔女。因為她們想要我的腦袋。


    明明是這樣的,為什麽我會對這無可奈何的,充滿無力感的聲音感到心疼。


    「那吾輩剛才也沒有必要幫你恢複正常……如果你從一開始就是這麽想的話,吾輩直接把你嚇走還來得輕鬆」


    恢複,正常?


    ——現在的我,是正常的?那麽直到前一刻的我是個什麽狀態。難道說,之前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國家的我,並不正常麽。


    零突然轉了下身。


    「走吧——從吾輩身邊逃走吧。不用擔心,吾輩不會去追的」


    「哦……」


    「契約結束了。吾輩既沒把你變迴人類,你也沒保護吾輩——反正,你從十三號那裏得到了吾輩的替代品了吧。再見了傭兵。這段時間,吾輩過得挺愉快的」


    她頭也不迴地踏出步子,鬥篷的衣擺在腳邊翩飛。『早知如此——』——或許正因為我是獸人,所以才能聽到她的囁嚅。這個聲音聽上去就是如此細小,如此軟弱。


    「就不該——雇用你」


    零最後留下這句話後,她的身影就從走廊的轉角處消失了——連腳步聲也不留下,真是幹脆得有些冷酷的訣別。


    零沒有迴過頭看,我也沒有叫住她。


    堵在我喉嚨裏沒說出來的話語,就這樣漸漸地伴隨著悶痛落到了我的胃部深處。


    追上去的話還來得及。但腳就是動不起來。


    沒法追上去——我也沒有追上去的理由。


    盡管如此,我還是留有迷戀一般,始終佇立在零離去的走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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