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看上去達成了某種協議,接著鄧肯便告辭離開了,休斯避開了他,他不知怎麽和鄧肯說話,雖然就普遍的人際關係來說,他們處得不錯,但這就像一雙不合腳的鞋子,別人怎麽說好看,你自己知道事情並不那麽簡單。


    他曾有一次聽見鄧肯在背後跟人一起開倫納德的玩笑,他猜副警長希望和大家“城裏來的傢夥都是娘娘腔”的態度保持一致,工作時,裝模作樣有時是必須的,但他仍不喜歡他在倫納德跟前時這麽一副親密老友的樣子。


    這麽一打岔,他突然不確定要不要進去了,正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拉開,倫納德朝他微笑。


    “看到你了。”他說。


    醫院裏暖氣很足,倫納德隻穿著件襯衫,袖子折了兩折,露出手臂。


    休斯第一次見他這樣,沒有全套的西裝,也沒用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頭髮有點亂,床邊放著看了一半的書,看上去是本小說。


    他注意到他左腕上有道舊傷,看上去很嚇人小臂上也有,長長的一直延伸到衣袖裏,他立刻把目光轉開,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我聽說你生病了。”休斯說,“我……我帶了點花……”


    倫納德笑了,說道:“你自己找花瓶插上吧。”


    休斯硬著頭皮找了個花瓶,把一小束雛ju插好,擺弄了半天,他不知道能說些什麽,也不知為啥覺得緊張。


    但花總是會插好的,於是他隻能迴過頭,朝倫納德露出一個微笑,笑得有點侷促,他希望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遊刃有餘,但顯然他現在還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你看上去……”他說。


    他本來想說“好多了”但這實在是自欺欺人,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好。


    “不用勉強,我知道我看上去是什麽樣。”倫納德說,示意他在旁邊坐下,“你犯不著特地過來的,最近警局應該很忙。”


    “我想來看看你。”休斯說,“如果打擾了你……”


    “沒什麽打擾的,反正我也隻是在這裏看看小說。”倫納德說,看了眼打開的書,“醫生說我需要放鬆一點。”


    “您確實應該放鬆一下,反正案子一直在查……”休斯說,又無意識去盯著他裸露的小臂。


    相對於這樣一個人來說,他的手臂過於瘦削了,讓傷口顯得越發觸目驚心,可以想像以前他的遭遇有多麽可怕。


    事情發生時,休斯還在讀高中,他母親因為工作關係一直在關注這件事,他也是那時知道這位墜入深淵的明星探員的。


    他媽當時很確定,這位探員算是毀了,不隻是身體上,他的精神將一輩子承受痛苦,這種痛苦足夠讓一個人再也無法站起來。


    後來警方總算是發了話,盡可能簡潔地表示倫納德探員確實傷得厲害,不過沒有生命危險,實際上隻要經過一段時間的復健,他就能恢復正常的生活,謝謝大家對此的關注。


    休斯很清楚這是胡扯,經歷過那種事,一個人的生活再也不可能“恢復正常”。


    但隻過了三個月,倫納德就完成了復健,迴到了工作中,一舉破獲了當時震動全國的多人碎屍案。


    他辦案的風格精確而冷酷,毫不留情,休斯很難想像他如何在麵對那些屍體折磨和扭曲的欲望時,保持這樣的冷靜和穩定。


    誰也沒想到倫納德探員迴歸後的工作會這麽棒,他沒有遠走他鄉,沒有精神崩潰,年年的心理評估也毫無問題――雖然他這種人騙過心理評估再容易不過,但好歹檔案上很漂亮――而有了霍德爾案那樣的“勳章”,他一路順風順水,年紀輕輕就當上了行為分析科的主管。他簡直就是勵誌的典範。


    這種發展讓很多想看熱鬧的人大跌眼鏡,休斯經常想,如果霍德爾沒死,看到倫納德混得這麽好,不知道是什麽感覺。


    注意到他的目光,倫納德說道:“是的,是那時候留下來的。”


    “抱歉……”休斯說。


    “我聽過很多‘抱歉’,不需要更多了。”倫納德說,“我過得好好的,沒什麽可抱歉的。”


    他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這看上去是他的下意識動作,然後他笑了笑:“你很好奇是不是?很多人都很好奇。”


    “抱歉,我不是……”休斯說。


    “我說過,我不需要聽更多的抱歉了。”倫納德說,"他對我做的事是精心計劃好的,完全針對我的性格。我那時……像很多你這樣的年輕人一樣,有點不切實際,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我一路也的確順風順水。”


    他毫不避諱地說起過去的災難。


    他在我跟前殺死那些人,而我什麽也做不了。他知道怎麽玩那套遊戲,通過你的身體削弱你,步步緊迫,逼你崩潰,毀掉你的精神。我盡全力嚐試了,我反抗,也照著他的要求做……但沒有任何用處,我的尊嚴被踩在腳下,他希望我記住這個。他當牙醫真是屈才,他該當心理醫生的。”他說。


    “但你現在……”休斯說,“我是說,你是行為分析部的主管,你沒像他希望的那樣垮掉。”


    “是的,這就是重點。”倫納德說。


    “什麽?”休斯說。


    “我自殺過兩次。”倫納德心平氣和地說,“我晚上不吃藥就睡不著覺,我一到陰天腿疼得厲害……他在我身上留下很多東西,但我不會讓他毀掉我。”


    他朝他微笑,說:“我可以辭職,把生活變成一場漫長的假日。我也可以休息幾年,直到感覺好一點再迴去上班,有這樣的過去,他們永遠都會接納我。我也能去當講師,做些輕閑的工作。我可以什麽也不幹,隻靠版稅過日子,但我迴去了,我把失眠的時間用來加班,我沒救到那些人,但這些年……”


    他停了一會兒,好像這些年是一段過於複雜、不可言說的時光,然後他說道:“我手裏救過的人命有七十三條,我會繼續做下去,有他留的這一身傷,我五年之內還會再升職的。”


    他看著休斯,模樣文雅,但是在陰鬱的天光下,他的眼睛裏有隱隱的殺氣。


    “我會活得好好的。”他說,“非常好,我不會讓他這種人毀了我。”


    休斯心想,真不敢相信局裏那些人覺得倫納德太柔弱,他覺得這人比那些最粗暴的硬漢都強大。


    他們又說了會兒話,倫納德問起塞西爾的事,還問他剛才為什麽不直接進來,休斯說因為鄧肯,這話有點兒蠢,那是副警長,從小看著他長大,不是什麽需要避開的人物。


    “他是我上司,我是說……”休斯說,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想說啥,但倫納德看上去知道他在說什麽。


    他點點頭,說道:“他是個好人,但有點喜歡支使人。”


    “是的,在他跟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個菜鳥,需要被唿來喝去。”休斯說,“我知道怎麽幹活,隻是有點怕他。”


    “總有這樣的時候。”倫納德說,“我們比自己想像中更容易受影響,在有些人跟前,我們不確定自己應該說什麽,應該怎麽做,可能還會假裝做不像自己的人。”


    休斯點點頭,他很少深入思考類似的問題,人生中有很多這樣的事,顯得尷尬和不自在,隻想遠遠避開。不會有人追根究底,自己也不會。


    “其實這滿正常的,我是局裏最年輕的,而哪裏都有這樣的人……”休斯說。“但在世界的任何文化中,你都是個成年男人了。”倫納德說,“你是個大部分人會無條件地相信你,在你生活中的某個時候,一些人的命可能就握在你手中。”


    休斯怔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倫納德看他的表情很認真,他接著說道:“你還年輕,但你不是個孩子了。”


    休斯站直身體,他有些緊張,但從未感覺到自己擁有這樣的力量。


    後來他迴憶起那段談話,相對於電影的悲情,充斥著的苦澀和不幸,在現實世界中,六年後,那位受害者幹的事根本就是把可怕的過去變成了他的勳章,變成他一路高升的資本。他甚至用來教育年輕人。


    他把那個災難利用到了極點。


    但第二天,倫納德依然沒能離開醫院。


    納爾說他一直在發低燒,醫生不敢讓他出院。而如果不是情況真的很糟糕,休斯知道他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案子的。


    警長說那是因為過去的事仍然在耗損他,經歷了那種事,鬼才信有人能再過“正常生活”。


    而在身體越來越糟的同時,倒是他吩咐他們查的東西,居然查出了點頭緒。


    塞西爾死前查的新聞的確涉及一件謀殺案,似乎和某個女人有關,他們有過一段還算正經的交往――不過警長斷定那傢夥和誰都不會有正經的男女關係――但後來塞西爾去了大城市,女人則墮落了,靠和人睡覺賺錢。


    待他迴來後,發現女人失蹤了。因為某些原因,塞西爾認定她死了。


    在死前,他的確查到了一些和她死亡有關的東西,照他的說法,“能讓一些雜種下地獄”。――說這種話的人經常會被殺人滅口,這個人也沒例外。


    當然了,霍德爾也可能主導了一切,隻為引倫納德過來,再一次玩他的遊戲。對倫納德,他花費多大的心血也不奇怪。


    他以前幹過類似的事,大家相信他有這樣的能力。


    休斯每天往倫納德那裏跑,後者說他不用這樣,但休斯覺得自己必須過來,而且他也並不覺得累,他想看到倫納德,這種衝動不可理喻,但異常強大。


    他不斷對那人說他不應該獨自待在醫院裏,至少讓納爾或是誰過來陪他,但倫納德打定主意讓他們待在警局――照他的說法,他已經添夠了麻煩,拜託就讓他自己待一會兒吧――而且沒找到那個假裝霍德爾的人之前,他不會離開的。


    當說到“霍德爾”這個名字時,他的眼中帶著恨意。


    鄧肯對他說,他與其花時間勸倫納德,不如給他帶束花點綴病房,美觀實用。


    後來休斯迴憶起來,驚訝於自己居然沒發現這件事。


    在讀倫納德的書時,他曾覺得那人是個嫻熟的獵手,有著卓越的技藝,不過捕捉的對象是鋼筋水泥叢林中的連環殺人狂。


    但是現在,休斯心想,也許他更像一個釣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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