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代忠義伯開始,便有了一個規矩,每十年舉辦一次英雄會,廣邀天下英雄豪傑,名宿耆老,大家一起切磋武藝,互通有無。這個集會因為在榆陽城舉行,榆陽又多花卉,因而又有“萬花英雄會”之名。


    英雄如名花,一技傾天下,這場盛會,漸漸成為少年人長見識、青年人展抱負、各派長輩們聯絡感情、共謀武林大事的好去處。


    萬花英雄會一開,天下英雄莫有不來。


    我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由於英雄會舉辦在即,忠義府財大氣粗,弄了一個莊院,專門款待各處來的江湖成名人物並門下弟子隨從。饒是如此,卻仍有許多人不夠資格或來得晚了,住不進莊院,這下城內大小客棧便盡數爆滿。配戴兵器,氣勢洶洶的武人隨處可見,用各地口音唿朋喚友喝酒猜拳的嘈雜聲、切磋武藝的叮噹聲、看不順眼互相罵娘動刀子的劈裏啪啦聲,整個榆陽城,倒平白熱鬧了許多。


    熱鬧得,仿佛江湖之氣,撲麵而來。


    街上人一多,我便放下車簾,隻安安靜靜靠在墊子上閉目養神。景炎在我身旁微微一笑,問:“累嗎?我已命人先行租下一處小院,不若去歇息,我自己去便好……”


    我睜開眼,搖頭道:“不,若來了此處而不去見他,他知道了,又該暗自難過。”


    景炎臉上現出恍惚的笑,道:“他最心疼你,若知道你累了,自然會先要你歇息。”


    我看向他,分明已是雲淡風輕的表情,隻是目光柔和中,卻蘊含經年離散的哀慟。


    曾幾何時,他變成這個樣子,我還記得當年這雙眼眸分明那幫清澈,如見底的溪流,總轉動透明的光。


    “怎麽如此專注看我?莫非我臉上開了花?”景炎迴過神來,沖我一笑問。


    “不是,我在想,你當初進穀來的模樣。”我忍著笑,道:“明明張著一張文靜靦腆的臉,卻偏偏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調皮,你那時候整日嚷嚷要做一個能坐人的紙鳶,等做出來了,就帶我們飛上天。”


    景炎笑道:“可不是,旁人都道我是癡傻,唯有你問過我,那做出來了,可不可以帶你們飛。”


    我嗬嗬低笑,道:“那都是哄你的,其實那會我心裏想,這小子腦門鐵定叫馬踢過,小瘋子趕緊打發了要緊。”


    景炎瞪了我一眼道:“我就知道,你打小就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隻有罄央哥真心待我,說了喜歡我做的東西,便是真喜歡。”


    罄央的名字,便如此突如其來被提及,我們兩人,都微微一愣,我臉上浮上一絲苦笑,他則目光又變得迷離,沉默了半日,我幽幽地道:“真是,不知他怎樣了。”


    “一定很好,”景炎抿緊嘴唇,斬釘截鐵地道:“一定會很好。”


    我點了點頭。


    馬車駛入巷子,又七拐八拐,來到一處,眼前驟然開闊,卻原來榆陽城城內便有山有水,此刻我們到得其城北一處小石頭山前,景炎命屬下停穩了車,抓住一個包裹,打開車門率先躍下,竟然有些迫不及待,連迴身扶我都顧不上。我笑了一笑,抱住車內的七弦琴,慢騰騰地下了車。


    我永遠記得這個地方,果然一如記憶的深潭,潭水遠望黑沉,近看卻清澈見底,內裏長滿綠幽幽的長條水草,間或數尾黑魚,遊曳自在。潭邊幾本野杜鵑,此刻過了花季,卻猶自留有幾處花苞,星星點點,煞是嬌嫩動人。再往前,兩叢茂盛垂柳,上百年的枝幹,質地紋理斑駁滄桑,枝條卻柔軟生姿,宛若二八少女輕柔腰身。


    再往前,柳樹之後,有屏風般一塊巨石,那下麵一處孤塚,冷清孤寂。


    景炎早已在墓前擺好果品點心,甚至有一小壺酒。此刻正趴在墓碑邊,手持巾帕,仔細擦拭那塊石碑。


    沒有墓誌銘,沒有祭文,上麵很簡單寫著四個大字“罄央之墓”。


    字體渾圓中帶了稚氣,一看便知是景炎的手筆。


    那時候,他這手臭字讓罄央又氣又好笑,偏偏景炎生性散漫懶惰,最煩在這等事上耽擱功夫。在疊翠穀呆了好幾年,同去的少年個個出類拔萃,人中龍鳳,唯有他仍然一手臭字,一生也改不了。


    那時候,罄央大抵沒想過,這手臭字,日後竟然會刻到自己墓碑上,便是死了,也不能擺脫。


    我笑了出聲,走過去也不客氣,隨意席地而坐,將七弦琴隨手一擱,撚起一塊豌豆黃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景炎,你這點心幾時買的?路上怎不見拿出來?”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歌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吳沉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吳沉水並收藏長歌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