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內彌漫著陰鬱。


    毋丘儉靜靜地站在那,眸中失去光彩。


    他抬頭望著房內的橫梁,踏上胡床,拿著麻繩,將其緊緊地纏繞在自己的脖子上。


    手微微顫抖著,毋丘儉深吸一口氣,然後用力地拉緊繩索。


    身體逐漸懸空,雙腳離開了地麵。


    唿吸變得急促起來,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在痛苦中突然多了一絲釋然,腦海中隨即畫麵紛呈。


    “阿父您身體不好,三弟年少,兒要留在武威照顧阿父。”


    “儉兒,平原侯(曹叡)是陛下長子,不出意外是要做我大魏的太子的,你被辟為平原侯文學掾,日後前途無量,豈可在這涼州蹉跎。”


    “陳國何曾,字穎考。”


    “東平畢軌,字昭先。”


    “馮翊李豐,字安國。”


    “河東毋丘儉,字仲恭....日後我等便是同僚。”


    “君比我年長,我就稱仲恭兄吧!聽說仲恭兄書法造詣不錯,可否一睹風采?”


    “足下便是夏侯奉明吧,我總聽陛下說起你。”


    “忘了自我介紹了,毋丘儉,表字仲恭。”


    “仲恭,朕整治浮華、空談之風,卿如何看?”


    “臣以為,萬乘之朝,不畜庸才,臣引以自省。”


    “奉明,你我聯手,兵戈所向,遼東賊眾望風披靡!”


    “東征高句麗,保遼東安穩!”


    “奉明,你怎可欺淩陛下!?”


    “得太後手詔,清奸佞亂臣!”


    “感明帝之恩,死而無憾……”


    “今不得時,地不得利.....”


    “仲恭兄,你老了....”


    “奉明,這大魏它姓曹!”


    “這大魏....”


    “這大魏....亦可....”


    “這大魏.....亦可姓夏侯。”


    隨著時間的推移,男人停止了掙紮。


    ................


    “什麽?”夏侯獻右手一顫,茶碗中的茶水傾灑在衣袍上。


    衛兵再次怯懦地說:“毋丘將軍昨夜在房內自縊....”


    “混賬!”夏侯獻勃然大怒,用力把茶碗往地下一擲,隨即響起刺耳的碎裂聲。


    “我叫爾等好生照料毋丘將軍,就是這般照料的嗎!?”


    “丞相,卑職早已將府中兵刃收繳,誰知.....”


    “府內為何會有繩索!”


    “來人!”夏侯獻直接站起身,“把當值之人全都拉去斬首!”


    “丞相饒命!”前來稟告的衛兵當場跪地求饒。


    身旁各位幕僚也紛紛拱手相勸:“丞相息怒!”


    長史盧欽道:“丞相,毋丘儉若執意如此,無人可攔,還望丞相寬恕。”


    “是啊丞相。”裴秀亦說道,“當務之急應當速速前往幽州安撫州郡,不宜節外生枝。”


    “滾!”夏侯獻別過頭去。


    盧欽趕忙板著臉揮了揮袖子,衛兵連磕了幾個頭,倉惶跑開。


    當盧欽轉過身,卻忽然發現夏侯獻的身形不穩,連忙伸手去拽,口中連唿:“丞相,丞相!........”


    夏侯獻再次睜開眼,已是夜裏。


    房內燭火通明,他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白巾,拿了下去,起身發現文夫人正趴在榻邊,用手臂枕著腦袋。


    他本不想打擾,怎奈即便動作輕微卻還是吵醒了她。


    “郎君。”文綺羅睜著惺忪睡眼,眼中很快綻出光彩,“你醒啦!”


    “我睡了多久?”


    “到妾睡著前,應該至少四個時辰了。”


    夏侯獻唿出一口氣,坐在榻沿,迴想著一場夢境。


    夢裏他站在一道十字路口,曹叡站在那裏向毋丘儉招手,毋丘儉走了過去,兩人又迴首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


    夏侯獻想往前追趕二人,卻發現寸步難移。


    曹叡拍了拍毋丘儉的肩膀,而後兩人並肩走入陰影。


    夏侯獻伸著手,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


    他轉頭看向道路的另一側,試著邁出一步,這一步竟踏踏實實的傳來了觸感。


    他沒再迴頭,繼續向前走去。


    之後,夢就醒了。


    正元元年,公元248年,八月二十六。


    征北將軍、高陽鄉侯毋丘儉,於高陽縣自縊身亡。


    夏侯獻聞此噩耗,心如刀絞,悲痛難抑,遂親自殮其屍身,入棺安葬。


    但是為了戰役的合法性,夏侯獻無法為毋丘儉大肆操辦後事,更不可為其追封諡號。


    九月初一,大軍開進薊縣。


    鄧艾帶著幽州百官在城門外相迎。


    為首的鄧艾父子恭敬地站著拱手,直到夏侯獻的儀仗到了眼前。


    夏侯獻走下車輦,臉色卻不太好看,隻讓鄧艾迎著他入城,這期間他始終沒有下車。


    儀仗停在前征北將軍府的府門前,夏侯獻緩緩走下車輦,目光掃向幾人。


    隨行的不僅有鄧艾和他兒子鄧忠,自己的兒子夏侯淼也赫然在列。


    他看向鄧忠身旁的夏侯淼,開口問道:“我的話,文浩可曾為鄧將軍帶到?”


    這句“鄧將軍”相當生分,鄧艾從未從夏侯獻口中聽到過這樣的稱唿。


    夏侯淼明顯神色一愣,但很快便反應了過來,他拱手道:


    “還請丞相恕罪,兒私自將鍾公等人的奏疏讓鄧將軍看了。”


    “你說什麽?”夏侯獻拳頭一握,卻是忍住怒氣對著兒子警告道:“夏侯淼,下不為例!”


    為人子的都知道,當家中大人直唿你大名的時候,那便是到了事態嚴重的時刻。


    夏侯淼低頭拱手,連聲認錯。


    “丞相,此事不怪公子。”


    這時,鄧艾連忙俯低請罪,“皆是臣之過,是臣擅作主張,越權行事,讓丞相難做,請丞相責罰!”


    “隻是為了不讓我難做?”夏侯獻反問一句,又道:


    “國有國法,軍有軍規,士載是賢臣良將就更應當惜身才對。”


    “既然吾兒已私自將奏疏給你看了,你應當清楚他們說了什麽,雖然言辭激烈,但哪一句話說得不對?”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有人盯著你,等著你犯錯!”


    “同樣的,我乃一國宰輔,多少人也都盯著我在看,士載若覺得我會為了一己私情而藐視國法,那可就錯看了我夏侯獻。”


    聞言,鄧忠在一旁亦是請罪道:“請丞相恕罪,家父隻是一時糊塗.....”


    “公子來薊縣闡明利害之後,家父夙夜難寐,一心想著等丞相駕臨幽州,親自向丞相請罪。”


    “看在他此舉為了穩定局勢的份上,求丞相從輕發落。忠,願為父替罪。”


    ·“忠,這沒你說話的份。”鄧艾打斷道,“大丈夫敢做敢當,為父豈會讓小兒擔責。”


    “都起來吧。”夏侯獻的態度有所緩和,最後又不忘提醒一句:“士載當引此為戒。”


    “是。”鄧艾頻頻點頭。


    “士載此番有功有過,功過相抵,不賞不罪,你可滿意?”


    “臣多謝丞相法外開恩!”鄧艾拱手低頭,大聲說道。


    “你該謝的不是我,而是他。”夏侯獻側身看向自己兒子,“我讓他帶給你的隻有‘事當須報,不宜輒行’這八個字而已。”


    鄧艾父子轉身向夏侯淼拱手拜謝,夏侯淼連忙拖起鄧艾的手:


    “鄧將軍言重,此役鄧將軍不惜風險,直取敵軍腹地,這般膽量世上無人能出其右。”


    夏侯獻大步走進府院,三人紛紛看向那道身影。


    夏侯淼眉頭舒展,終於鬆了一口氣。


    此事阿父根本沒與自己提前商量,幸虧是自己反應靈敏,否則就當場尬住了。


    想必阿父的用意,一則是考驗自己的臨機應變,二則應該是賣自己於鄧艾一份人情。


    真可謂是用心良苦。


    其實對於此時的夏侯獻而言,他對鄧艾早已恩寵過盛,沒必要再多施恩。


    所以他選擇用“威”來震懾,把“恩”留給了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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