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嚴格意義上來講,《上萬言書》應該算是一封批鬥信。


    張養浩在這封批鬥信裏言辭尖銳地指出了當前政局的十大弊病,並取名為“十害”,分別是:賞賜太侈、刑禁太疏、名爵太輕、台綱太弱、土木太盛、號令太浮、幸門太多、風俗太靡、異端太橫、取相之術太寬。


    張養浩心裏很清楚,這封奏折如果遞到了皇帝的麵前自己會是什麽結果,但作為一個自幼接受儒家“忠君報國”思想的知識分子,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將這封奏折遞了上去,並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準備。


    而事實也正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當這封具有極其濃重的批判色彩的奏折遞交到海山麵前後,頓時使這位年輕的皇帝勃然大怒。


    尤其是在看到“十害”之後,他更是動了殺心,但理智卻告訴他,他不能這麽做,因為作為一個皇帝是不能這麽小氣的,如果因為手下的臣子直言敢諫就將其殺掉,那自己肯定少不了要背上一個昏君的稱號。


    可自己作為一國之君,被一個臣子如此劈頭蓋臉的訓斥也確實是窩火,他若是不對張養浩施加懲處,那以後所有人都養成了遇見啥事都上書罵皇帝的習慣,自己豈不是沒事就得挨點兒罵?


    雖然自己作為皇帝沒法親自下場跟臣子撕逼,但海山也有辦法,正所謂兵對兵,將對將,國王對皇上,自己做不到的,就交給其餘的臣子做唄。


    於是,在海山看完這封上萬言書後沒多久,它就端端正正地擺在了尚書省的桌案之上。


    如果說治理天下,那麽尚書省的這幫人可能全都不太擅長,但要是論起揣摩皇帝的心思,這群人絕對稱得上此道高人,更別說海山的這番舉動,基本相當於是在赤裸裸地明示了。


    於是,以脫虎脫、三寶奴等人為首的一眾尚書省高官們便開始了對張養浩這個八品小官的圍攻。


    他們先是想辦法免除了他翰林待製的身份,然後又開始羅織各項罪名,準備將他直接搞死,為海山泄憤。


    不過他們的這一舉動卻引起了愛育黎拔力八達的不滿,雖然張養浩不算是他的嫡係,但卻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也屬於半個太子黨成員,再加上此時李孟已經被起複迴京任職,雖然隻擔任了集賢大學士等虛銜清職,但他卻又可以在愛育黎拔力八達的身邊為他出謀劃策了,他認為張養浩是一個難得的好官,可以作為未來的一方重臣來培養,所以在愛育黎拔力八達麵前極力保薦了他。(之前李孟因為在大都政變中支持愛育黎拔力八達,所以為了避免被有心人迫害,在海山即位之後他便主動棄官隱居,時隔兩年之後才被愛育黎拔力八達派人找到,至大三年正月方才迴京任職)


    李孟一發話,愛育黎拔力八達自然要給他這個麵子,於是便出麵幹預了一下,派人向脫虎脫等人表達了一下自己對張養浩的態度,脫虎脫和三寶奴等人一商量,覺得縣官不如現管,雖然尚書省是皇帝的嫡係,但愛育黎拔力八達畢竟是皇太子,因為一個八品的小官和他交惡實屬不智,於是便放棄了想要搞死張養浩的想法,隻是將他貶為庶民,並下令永遠不準複用。


    張養浩也自知已經為皇帝所不容,心灰意冷之下也不願意繼續在大都停留,遂改名換姓離開了大都,開始遊曆四方。


    這一年,他四十歲。


    張養浩,別急,這次隻是你在這茫茫黑夜中綻放的第一縷光芒,雖然隻是閃了一下就熄滅了,但未來,你還會迸發出更加耀眼的光。


    與心灰意冷下黯然離開大都的張養浩不同,將一個八品的小官趕出京城,對於脫虎脫和三寶奴等一眾尚書省高官們卻隻是一個小插曲罷了,他們現在正謀劃著更大的事情。


    如果這件事成了,那麽可能曆史都將被改寫。


    什麽事能搞出這麽大陣仗?


    答案就是——易儲。


    【儲君的誘惑】


    什麽叫易儲?


    顧名思義,就是更換儲君。


    前文中我們都講過,由於海山是憑借武力威懾登上了皇位,所以在他即位後為了平衡朝中的政治環境,才將愛育黎拔力八達立為了皇太子,並立下了兄終弟及、叔侄相傳的誓言。


    可是大家不要忘了,之所以定下這個規矩的前提是當時海山在朝中根基淺薄,沒有太多朝臣支持他的緣故,他迫於壓力不得不做出的決定。


    如今他已經登基好幾年了,而且通過權力稀釋大法將朝中的政務軍務基本都牢牢抓在了自己的手裏,在與東宮和興聖宮的政治對抗中他也開始逐漸占據了上風,所以他的心思也不像之前那樣,開始變得活泛了起來。


    畢竟兄弟再親,也比不上兒子親。


    能讓皇位在自己這一脈代代相傳下去,總比落入他人的手中要強吧。


    作為一個後世之人,我們不能站在上帝的角度來評判海山這樣做是背信棄義,是違背了諾言的表現,因為這就是人性。


    人的欲望永遠是無窮無盡的。


    而且在每一個階段,欲望都是在變化的,假設你在沙漠裏斷水斷糧呆了三天,你的腦子裏想的不會是別的,肯定全都是吃的和喝的,如果在這個時候你還想著我以後一定要當皇帝,那你這個人肯定是不咋正常,這純純屬於妄想症。


    可當你走出了沙漠,吃飽喝足了之後,就不會再想吃喝這些東西了,因為正常人在滿足了第一欲望之後,現在想的肯定是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如果再能摟著一個漂亮的大美女就更好了,畢竟飽暖思淫欲嘛,但如果這個時候你還想著再吃點喝點,那你肯定也不太正常,因為這屬於被餓出了後遺症,建議去看看心理醫生。


    在你的所有生理欲望都被滿足了之後,這個時候你不會再想吃喝了,因為山珍海味提不起你的興趣,美人入懷之後你也猶如老僧坐定一般淡定了,這個時候你就該想了,如果我能掌握點權力該多好?


    於是,你開始挖空心思研究如何才能當官,從保正到百戶再到縣丞、縣令,最後再是府尹、行省平章政事,直到當你成為了一方巨擎,手握軍政、民政大權的時候,你的心裏肯定會抑製不住地開始想,要不我也研究研究造個反?我也當個皇帝?


    在這種想法的驅使下,你經過了千辛萬苦,打了幾十年的仗,雙手沾染了無數的鮮血和人命,終於坐上了那個夢寐以求的龍椅之後,你突然發現人間好像沒有能夠繼續讓你追尋的目標了,你上午說想要東海的夜明珠,下午就能擺在你的桌子上;你三更說想吃江南的鱸魚,五更就能品嚐到這這件美味;你傍晚說想要一個美女暖床,夜幕降臨的時候就有太監端來整整一盤子的牌子等待你翻。


    至此,你的欲望再一次膨脹,這一次你的目標是長生不死,你派出了無數的人,耗費了無數的精力和財力,隻為了尋找那虛無縹緲的仙人,為你求得那隻存在於傳說之中的長生不老藥,讓你能在這人世間以殘朽之身再多苟存幾年。


    這個時候,你還會想起好多年以前,自己最大的願望隻是能在沙漠裏喝上一口水麽?


    欲望,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累積出來的。


    在孤兒寡母時期,海山和愛育黎拔力八達是親密無間的兄弟,他們都是答己的乖兒子,是約定好要相互扶持一輩子的親人;在邊疆屯駐時期,海山是答己母子二人的依靠,是他們能在風波詭譎的朝堂中存活下去的底氣,;在大都政變時期,愛育黎拔力八達是海山登基最大的阻礙,是他與皇帝寶座之間最大的鴻溝;在初登大位時期,愛育黎拔力八達是海山穩定朝局的基石,也是他向世人展現廣博胸懷的榜樣。


    而現在,愛育黎拔力八達則是海山的眼中釘、肉中刺,是阻攔他將皇位代代相傳下去的絆腳石,是看似穩定的朝堂中最不穩定的那個因素。


    在海山的眼裏,愛育黎拔力八達的皇太子身份就是他最大的護身符,如果沒有皇太子的這個身份,海山就能夠將皇位順理成章地傳給自己的兒子,讓大元帝國在自己的血脈中萬古流傳。


    所以易儲之事,便成為了海山心中的次等大事,按照輕重緩急排列,僅次於國家財政問題。


    作為海山的鐵杆心腹團隊,尚書省的這群人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故而以脫虎脫、三寶奴、樂實等尚書省高官為首的皇帝智囊團每天除了研究怎麽搞錢之外,其餘的精力則都放在了如何能以最小代價完成易儲一事上麵。


    本來按照他們的設想,易儲一事當緩緩圖之,畢竟海山才三十歲,正當壯年,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折騰,所以大家根本沒著急。


    可人算不如天算,僅僅隻過了幾個月的時間,剛過而立之年的海山竟突然病倒了,而且病情開始肉眼可見的惡化了下去,任憑宮中的禦醫百般治療也無濟於事。


    (ps:史書記載其酗酒成性,將他突然病倒歸咎於酗酒,但短短一年的時間便能將自己喝死,其中疑點實在太多,故此很多史學家對此也有“下毒論”“急性病發作”等觀點,這裏僅作參考,不代表學術觀點。)


    這下尚書省的一眾官員們可著急了,畢竟他們能夠混到今天這個位置上,最大的依靠就是海山,如果海山哪天突然嗝屁了,而易儲一事又未能辦妥,那繼位的可就是愛育黎拔力八達了。


    而自己這一方作為海山的嫡係,明裏暗裏不知道跟東宮一脈發生了多少摩擦,到時候以愛育黎拔力八達的性格還不一定能搞出什麽事情來呢,自己這邊即便不掉腦袋,恐怕也要被排擠出權力核心了,畢竟雙方分屬不同的政治派係,大多數的政見也都不太合,愛育黎拔力八達也不太可能在登基之後還忍著他們。


    心裏這麽一想,這群人便更著急了。


    可著急歸著急,海山如今病重,久居深宮,根本不來上朝,所以很多事情他們都需要通過李邦寧這個皇帝身邊的貼身宦官來轉達,為了讓此人不泄密,作為尚書省左丞相的三寶奴親自出馬,將李邦寧拉進了己方陣營,並一同向海山建議立他的長子和世?(‘?’為多音字,音同‘辣’和‘累’,這裏讀‘辣’)為皇太子,用以取代愛育黎拔力八達。


    但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就在眾人順著海山的思路開始進諫之後,海山的態度突然變得摸棱兩可了起來。


    在我看來,海山應該是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而愛育黎拔力八達在朝中的勢力在短時間內又難以撼動,所以他認為自己在世的期間很難完成易儲這件大事,所以才突然在態度上發生了變化。


    不過在他的心裏,其實也有些猶豫,畢竟易儲這件事他已經謀劃了許久,如今剛要將這件事提上日程自己的身體就發生了變化,實在是讓他心有不甘。


    況且,海山心裏也清楚尚書省的這群玩意都是什麽貨色,隻聽他們的一麵之詞恐怕沒有什麽可值得參考的,於是他便決定諮詢一下身邊重臣的意見,遂特意派人將前往柳林行獵的老臣康裏脫脫急召了迴來。


    其實早在大都政變的時候,康裏脫脫就是海山與答己母子之間的聯絡人,其兄阿沙不花更是為海山兄弟政變成功立下了汗馬功勞,故此在海山即位之後,一直將此兄弟二人視為肱骨,二人更是先後擔任了丞相的職位。


    (ps:阿沙不花於至大二年去世,在他去世之前,一直曾兼任禦史大夫,也是他一直在暗中扣押著張養浩的奏折,變相保護著他,而張養浩的《上萬言書》之所以能夠被海山看到,也是因為他去世之後,張養浩的奏折不再被新任禦史大夫扣押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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