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躲到大寨上的溝裏人

    老少之間有代溝。不同時代的人對生活的體會是不一樣的,對生活的態度也不同。孫泉源家境不好,遇到事情,他還算得上能夠經得起折騰。這苦那苦,他不在乎,任何困難他都能應付,也都能夠克服。但對於大寨上種莊稼這事情,在心理上,他倒覺得接受不了,擎架不住。他認為:這大寨既難上,又難下,上下一趟不容易,隻可種些樹木,或種些易收獲,且不用怎麽管理的經濟作物。至於麥子、玉米、大豆,這種費事兒又費力的農作物就不要再種了,免得受這既出力又危險且又沒有多少收益的失望之苦。

    知青畢竟年輕。知青說出來的話,其實也都是年輕人的看法。雖然知青不像迴鄉青年那樣對農村事物了解得全麵,懂得多,但經曆不同,他們歲數相仿,同樣年輕,接受新事物,還是能夠迅速同步的。

    其實,不是上年紀人不能迅速接受新生事物,那是上年紀人的人生經曆所形成的思維模式,在他們腦子中根深蒂固,想讓他們輕易改變看法,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說起大寨上種糧食劃不來這事情,良爺沒有直接反駁,隻是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過後想來,他倒是用講故事的方式,把心裏話給說出來了。他講的第一個故事是:尹冬梅爺爺昏倒在溝裏。

    良爺講這故事是啥意思?孫泉源聽過以後,不很清楚老人家講這事兒的用意,隻是感覺心裏澀澀的很不是滋味,這種現象似乎與國家大勢有點兒什麽關係。

    良爺說:咱們這裏,地理位置好,沒災沒難的,有山有水,算不上富裕。但與常年遭災的地方相比,咱們這裏確實是好得讓他們那裏人眼氣。人活著,啥最重要?——吃飯最重要。民以食為天。這是天意。這是自古以來形成的鐵律。人若沒有食物,那不是都要想方設法出去尋找吃的嗎?你們年輕人都喜歡說咱溝裏苦。咱溝裏苦不苦?苦。可這苦畢竟還能忍受,還能讓人將就,還能讓人死不了,還能夠讓人湊合著生存,還能讓人將就著活下去。

    現在時代發展了,經過治理,咱溝口上的大河穩定了。早些年,在過去——也就是我小時候,那河,要不大浪滔天,要不幹涸半年。大河左翻右滾的,直鬧騰的兩岸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人們讓大河折騰得生不如死。你想想,那是啥滋味,那是啥場景吧。——就像秋來河打沿兒一樣,一夜光景,把咱種的莊稼都打到河裏邊。明擺著要到手的莊稼,眼睜睜看著一塊兒又一塊兒都打到河裏衝走了。你們或許會說:衝走就衝走吧,衝走了明年再種不就行了嘛。是,明年是能再種。咱這河邊有丘陵,無論如何,丘陵上或多或少,還能有些收獲,碾碾磨磨,吃糠咽菜,忍饑挨餓,縱是艱難,無論如何餓不死,還能活著。

    大河下遊,尹冬梅她爺爺居住那東灘以下,那些地方就麻煩了。一水過去,啥叫打水漂,洪水撲來,人死房倒,衝個幹淨,啥都沒有了。能活下來的要吃飯,成群結隊逃荒要飯的鋪天蓋地就過來了。

    街裏那寨子,咱溝裏這大寨,你想著是防土匪的?哪來那麽多土匪?是防饑民災民的。饑民災民成群。三天不進食兒,就能餓死人。他們一路過來,要不來吃的,他們能不搶嗎?那時候是舊社會,政府不中用。沒人管,搶來就是好家夥。國家不富強,老百姓也遭殃呀。為搶糧食,打。打得一塌糊塗。打死人,打傷人,這種事兒多了。

    有一迴,聽說一路災民湧過來,溝裏人都奔寨上躲起來。一天過去,平平靜靜的。有人把消息送上大寨:災民都走了。可以從大寨上下來了。

    待到人們下到溝裏,卻見井邊躺著一個小夥。那小夥奄奄一息,快要死了。人們給他喂水,給他吃的。他說他沒病,他是三天沒吃飯,快餓死了。問他家裏人。他說漲河發大水,都淹死了。他是跟著災民一路順河跑,餓暈,倒在這井邊,同路人以為他死了,也就撇下他,都朝西邊走了。

    這小夥就是尹冬梅的爺爺。從那時候起,尹冬梅她爺爺就留在溝裏。保長、族長可憐他,不抽租,讓他種了寨上的官地。同時他還打短工,做長工,多少有了些積蓄。然後結婚生子。解放初分了土地,他就真正成了溝裏人。

    良爺那意思是:寨上那貧瘠土地成就了尹冬梅她爺爺這個人,尹冬梅他爺爺因為寨上土地才在溝裏紮了根。想想也都覺得可憐又可怕,那是啥樣的生活?那是怎樣淒慘的生存狀況呀。

    良爺說:就那還是溝裏人善良,收留他,不收留他,他隻怕早就死到溝邊了。

    由此可見,寨子、大寨是為防備來劫掠的外部群體而設置的,對單個善良的人不設防。

    走在鄉下稍微大些的村子旁,寨子、炮樓到處可見,這是國家不富強,民心不穩定的標誌,這是人們盼望安穩生活的標誌,這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農家為著獲得安穩生活所使用的自保手段。

    能夠接納餓暈過去的尹冬梅她爺爺,這能說明寨子、炮樓,對於善良的個體不設防,這就足以說明溝裏農家百姓很善良。

    良爺說:“現在各方麵條件都好呀。社員們隻管安心種地,其別的啥事兒都有人管了。舊社會不行。舊社會因為一個草個兒就能把人給逼死了。”

    年輕人聽得良爺說,都感到有些過分,孫泉源還有些不相信。良爺說:“新良大隊下鄉知青有個叫金安然的,你可認得?”

    孫泉源說:“認的。他說他家是咱溝裏的。我還想著他是開玩笑呢。聽你也這樣說,難道這是真的?”

    良爺說:“真的,他老家真是咱溝裏的。若不是他爸跳河逃走了,隻怕連他爸也讓那軍官給打死了。”

    孫泉源說:“聽說他爸是老革命,這是真的嗎?”

    良爺說:“咋能不是真的呢。這都是真的:那年咱這兒來了一支隊伍,糧食征過一遭,又征一遭。都是農家小戶,哪有那麽多糧食呀。金安然他爺爺還沒說兩句‘出不起。’那個催糧的嘴巴子就打了上來。罵他:‘別家都有,就你家沒有?再甩你倆嘴巴子,看有沒有?’金安然他爸爸那時年輕,血氣方剛,見催糧的打他爹,他就跟催糧的打起來。催糧的打他不過,哭著喊著跑去叫人走了。

    “隻一會兒工夫,聽著啪、啪地放槍,遠遠已看見人來了。金安然他爺爺勸著金安然他爸爸:‘快走,快走,等他們到這兒,你就沒命了。’離得老遠,那些當兵的就朝著這邊跑過來,衝著這邊人放槍了。那年河水大,金安然他爸一看沒辦法,隻好跳河,逃往北邊走了。

    金安然他爸爸是逃走了。金安然他爺爺也就讓人家逮住了。吊起來打。好打。他們家隻好把地賣了賠了人家。他家在溝裏沒了地,之後也就從溝裏去了新良村。新良村是金安然姥姥她娘家。”

    良爺這話還沒說完。孫泉源便接過話頭說:“這是不讓百姓安居樂業了。這也是老百姓離開溝裏的一種遷移方法。這方法聽著都可怕。這是逼上梁山呀。”

    良爺說:“國好,家才能好。就咱溝裏的這些事情也都看出來了。”

    是呀,良爺說這是實話。以大看小,以小見大。事實如此,的確如此呀。

    說著已到了晌午。日頭當頂,照得正毒。寨子上沒有風,好多人都熱得受不住。寨上唯一能夠存住人的地方就是那孔磚券窯。那孔窯很小,容不了幾個人。因而不耽擱事兒,都把麥子打梱,挑起來往下走。此時的心得體會絕不是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那種感覺,比那感覺要痛苦十倍。

    一人一擔挑起來往下走。那路很窄,大家隻能排著隊,行成長長的一溜,按著順序往下走。擔著兩捆麥草,腳下是窄陡的小路。若是形容這是虎口奪糧都不為過。為這點糧食,溝裏人出力太大了。眼看下到山半腰,孫泉源腳下一滑,身子打個趔趄,幸好伸手抓住了身邊的小樹棵子,沒能栽到坡下去。再看那擔麥子,早已順勢滾撒到了半坡上,隻有鉤擔溜到了溝底。

    孫泉源忙了一上午,收獲竟是這樣子,居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心不甘,他想下去把那些撒麥收起來。鄉親們都喊叫:“不要了,別收了,那沒多少,不值得下那勁兒了。到下邊拾起扁擔迴溝裏就行了。”

    孫泉源此時沒有臉紅,他隻有一個感覺,這點糧食來的太不容易了。若沒親身經曆,他不會稱其在寨上種地是虎口奪食兒。他也絕不會忘記虎口奪食兒的意義。

    他下到溝底,撿拾了鉤擔繩索,迴身慢慢往溝外走。心情不用說,也是很悲壯的。打了敗仗。打了敗仗。別人都擔著麥草叢他身邊走了。他拖著帶繩的鉤擔,慢慢朝溝外走著。他是打了敗仗的士兵,灰頭土臉,後背水濕一片。腳步沉沉。望著一個又一個擔著麥梱從他身邊匆匆走過的人,他眼睛模糊了。為了這點糧食,溝裏人太不容易了。汗滴禾下土又算什麽?這樣的苦又有幾個人能體會到呢?人世間的最大的痛苦是什麽?有人說是身在苦中不知苦。孫泉源此刻倒覺得:身在苦中知道苦,你對這苦清楚,可你還得苦,你對這苦沒辦法,這才是世間最大的苦。

    他沒有檢討他自己太笨,他也沒有檢討擔麥梱時自己太緊張,自己太上心,以至於腳下打滑隻想栽到溝下去。他想勸說鄉親們把這寨上土地閑置了。

    他一步一步往外溝走著。他感覺他很笨。他流著淚。他淚眼模糊,旁邊是一個又一個擔著麥梱超越他,往麥場疾疾行走的鄉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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