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潤雨春色兩相宜

    孫泉源的麥草擔子脫肩掉到坡下溝裏以後,散落的滿山坡都是麥杆,明擺著無法收拾。別人擔著麥草擔子下了大寨,都往溝口半坡上的麥場走,他卻隻能下到溝底,肩扛鉤擔,手提麻繩,像打了敗仗的士兵,慢騰騰落在後頭。他心情很不舒暢。他覺得這麽陡峭的大寨,上下一趟都難,何必要為那麽點麥子下那麽大功夫?他想到了自己笨。他也為溝裏人死守老規矩鬧心。這一上午的活白幹了。這事兒傳出去,豈不惹人恥笑?知青就是知青,幹活就是不行。這真沒辦法,隻好丟人了。

    早上跟隊長多麥說住的中午飯前或飯後分麥。現在心裏別扭,飯不做了。等分完麥子再做:到場上分麥一忙活,或許這別扭就忘了。於是走到溝中大柿樹下,“當當當”把鍾敲了幾下,也沒吆喝,走到知青院前,推開大門,把鉤擔麻繩朝院子裏一扔,就朝溝外半坡場上走了。

    因為上午上寨前孫泉源和多麥就已經在社員當中說了中午分麥子,聽得鍾聲響,人們也都知道是幹什麽。磅秤,採瓢都在場上,麥樁子也都在場上。孫泉源朝麥場走,轉眼間,就有人掂著布袋,追過來了。

    分麥時,會計念單,保管司稱,貧下中農代表唱票監磅,再有三四個年輕人幫忙裝麥子,添添去去,一家麥子分完,也占用不了幾分鍾時間。但這是大熱天,並且還是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有人就取笑說:“泉源,你這是趕著中午這大日頭下涼快呢。偏偏就要用中午這點時間。下午日頭落,就不讓你分麥了。”

    有人也打趣說:“能挑這時間幹活的,都是知識青年。”

    也有人說:“定這時間的不是孫泉源。定這時間的是多麥。多麥說讓騰場呢。”

    有人又開玩笑:“照這樣說,多麥也是知識青年了。”

    孫泉源聽得有人這麽說,也自嘲:“多麥不會拉麥子塌車,也不會擔麥子掉肩,他不會幹了一上午活,從寨上空手而歸,掂著空扁擔下來,這都是知青辦的事兒,不能讓人家多麥背虧受委屈了。”

    有人安慰說:“別生氣,隻要人沒從那半坡掉溝裏就好。從半坡掉溝裏,那就慘了,隻要滾下去,渾身可就沒有一塊兒好肉了。骨頭不定會折,皮上剌得都是血道道,這是沒跑了。”

    玩笑歸玩笑,時間不長,麥子也就分完了。別人迴家吃飯。孫泉源迴家還得做飯。蒜水撈蒜麵吧,還得杵蒜汁,還得擀麵。這都不如“老鱉靠河沿兒”快。

    於是,抽開火。添鍋。和麵。隻等鍋開,把麵圓成團,在兩手之間一按,順鍋裏。就這麽簡單,待麵餅飄起來,稍滾一會兒,待“老鱉”靠了河沿兒,就可開飯。從家裏捎來的鹹菜還有,還夠吃上幾天。心裏盤算著,站在煤火前想著心事兒,隻等鍋開,把那麵餅拍出來,順鍋裏。

    這是自己砌的蜂窩煤火,平時興得很快,沒有這麽著急人。火門抽開,俯身看看,感覺這火若要興起來,還得好長時間。上工時間還早,有的是時間。心裏這麽想,盯著那火眼看。肚子早餓了。這火再也興不起來。真他媽慢。急也沒用,再急也得等它興起來。鍋裏水不開,這“老鱉”丟到鍋裏就得散。不能急。咱不是喝湯,咱不能著急。咱要的是老鱉靠河沿兒,咱要的是囫圇麵餅子,咱要的不是稠糊糊稀飯。這得熬時間。這得讓鍋滾。鍋滾再下麵餅子,麵餅子不散……

    鍋還沒有滾,孫泉源靜靜站在那裏等。聽得外麵有人聲:“孫泉源。孫泉源。孫泉源同誌去哪兒了?”好正經,真如公社幹部下來視察一般。

    這是張永東的聲音。孫泉源聽見就笑了。這是領導氣派。他衝著外頭說:“領導來了。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探頭看,張永東端著一個碗,碗上耽著一雙筷子,筷子上捧著幾個疊成三角形的餅饃。從哪形狀上看,一個人是吃不完的。張永東可能已瞅過屋裏沒有人,正朝廚房這邊走過來。

    孫泉源覺得奇怪:“永東哥,你不是替船長在看船嗎?你咋有工夫來我這兒了?”

    張永東笑了。說:“我要不是在那兒看船,這麽忙的天,我肯定來不到你這兒。這不是這兩天河水小嘛,我不能讓船陷到幹灘上,今早把船溜到你們溝口這透水裏。這咱們就近了不少。沒事兒你也可以上船跟我侃侃。”

    孫泉源一聽這船停靠在溝口了。心裏很高興。說:“這樣咱們就有工夫一塊兒玩兒了。你咋知道我沒吃飯,你端這飯是咋迴事兒?”

    張永東笑了。說:“把船挪動你們溝口以後,我閑得老沒事兒,今早在你們溝口撿了點柴火,把案板,鏊子掂岸上,烙了幾個餅饃。餅饃不是耐放,能放幹,它也不壞嘛。我心裏還想著,有這餅饃,我做飯就能省些事兒了,還想著多吃幾天呢。哪知道二中嫂子去河邊割豬草,看見我,跟我說,你從寨上那坡上掉下來了。還說,下工你沒迴來做飯,直接去場上分麥子去了。我一想,你沒工夫做飯,幹脆我把飯做了給你端過來。這才給你下了碗麵條,帶上這幾個烙饃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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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泉源嗬嗬笑:“這樣好,這樣好,這樣我就不用做飯了。”說著把麵盆蓋上,順手又封了火。

    張永東看見說:“這水都燒半天了,你把水燒開多好,免得喝冷水了。”

    孫泉源說:“剛抽開火,想等它興起來,還早著呢。大熱天的,喝什麽熱水,井涼水不讓喝了?”掩了火,兩人一塊兒到孫泉源的房間來。

    孫泉源就桌吃著飯。張永東問:“你們溝裏換了幹部,原先大中當隊長的時候,要罰二中他爹那錢,現在還算不算數了?”

    孫泉源笑了。說:“這都是人為的。他說罰,哪可就罰了?人家沒有,罰什麽?那可不是少,開玩笑,老保管家小豬跑外頭,讓護林員看見了,要那長矛戳,他也隻是咋唿。我吆喝一聲:‘八斤麥,這家認下了。’他以為是我的。笑一笑,隻說看麵子,趕快把豬娃弄迴去,沒再說什麽,也就走了。我不知道這豬娃是老保管家的。待我知道這是老保管家的,後悔已來不及了。早知道是他家的,我也攛掇護林員戳那豬娃一長矛。可惜不知道,後悔死我了。我當了保管,讓他家拿麥,他家不拿麥,啥都不給他,他家隻好把這八斤麥子給拿來了。”

    張永東聽著笑:“照你這麽說,咱們才來鄉裏那一年麥天,隊下不給娟兒姐家分麥子,也是他們自作主張了?”

    孫泉源笑,說:“這跟那就不一樣了。我到現在才知道:那時候,你隊下不給娟兒姐家分麥子,那是隊下開會研究過的,不然,有能力還的戶家,他們也都不還,欠賬不還有理,形成這種意識就麻煩了。因為這,也不能說你們隊下錯。你想想,你們隊下麥前開倉,就沒扣下她家的,麥場是發新麥,倒扣她家的。其實過後一想,你隊下那幾個頭兒還是不錯的。隻是來了一個花架子,並沒下狠手,這樣做事兒夠意思了。”

    張永東也是笑:“好多事情都是不了解情況,光看那外表都讓人把事情弄僵那兒了。到後來,我們也知道,其實麥場上分的麥子她家暫時不要也沒大礙。但那事兒讓咱們不知道內情的人看去就生氣了。”

    孫泉源說:“你隊下在麥場上不分給娟兒姐家麥子那事兒,跟俺隊下大中隊長要罰二中他爹那事兒不一樣。你們隊下那是形成了共識,我們大中隊長這純粹是個人行為。可當時,你也不能說人家大中隊長這樣做不對。等到我們上台,這又沒有交接手續,自然也就不說扣罰二中他爹的事情。”

    聽得孫泉源這麽說,張永東嗬嗬笑了。說:“你這迴救了你們老保管家豬娃少挨這一矛之苦,罰人家八斤麥,其實人家還占著便宜。可人家這情一定不會承,至少還要恨你三分。我這樣說,你相信不相信?”

    孫泉源說:“你這話說的我相信。我說句老實話。老保管還當著保管的時候,他把麥種浸多了,恰好那時候,他家的老母豬跳圈,俺隊下的老母豬也跳圈,倆豬都鬧死了。為這砸了金銀環那麽好的飯碗,把金銀環惱得呀。她罵老保管瞎了眼,起早貪黑在溝裏罵,直罵得溝裏天昏地暗。最後你不知道人家老保管咋說:‘照你這麽說,俺家的老母豬還沒有隊下豬讓我上心。’金銀環也就沒啥說了。”

    張永東說:“其實也真是這樣,都沒有恨,也都是這麽遊戲遊戲,玩一玩,給對方造點不痛快,自己高興就行了。隊下也不欠那八斤麥。他家不把那八斤麥拿來,咱就不高興。這就叫弄事情。”

    孫泉源也是哈哈笑,說:“對,這就叫弄事情,瞎高興。”

    張永東說:“別看你罰老保管家八斤麥子,全新和榮欣還吃醋不願意呢。說你報了仇,他倆還沒報仇呢。他倆說,有機會也得把這仇報了。”

    孫泉源聽著嗬嗬笑了。說:“他倆也沒啥要吃醋的。要不是出現這麥種鬧死豬的事情,咱隊下那羊群還不會解散呢。那不是怕擔不起那個責任,俺隊下羊群也不解散了。若是讓羊群吃了那個浸過藥的麥子,那事情就大了,咱隊下就賠不起了。要不是因為這,他倆能上石頭窩子麽?就那吧,我們隊長大中也夠意思了。也給他倆找了個吃飯的地方,也算是對起他倆了。他倆不承情,還想跟保管家鬧。你見著他倆,跟他倆說:‘鬧一鬧都知道咋著也就行了。再鬧不好。’你跟他們說清楚,讓他倆不要鬧。再鬧我就不好說話了。”

    張永東說:“他倆鬧你有什麽不好說話的?”

    孫泉源說:“潤雨春色兩相宜。半斤對八兩,何必,何必,罰了他家八斤麥,他應該慶幸比豬娃挨那一長矛劃來多著呢。”

    張永東嗬嗬笑。說:“其實這前半截救豬的事兒,人家不知道。隻知道半斤對八兩,哪來的潤雨春色兩相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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