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寨上愕然與遐想

    孫泉源吃過晚飯以後,躺到床上,迷迷糊糊想著,啥時候睡著也不知道,連個夢都沒做,一覺睡到大天亮。聽得院外的柿樹上小鳥嘰嘰喳喳叫,他揉一揉眼睛,真不想起床。無奈。起來,洗涮,做飯,吃罷,刷洗幹淨,走出院門。上早工的鄉親們,把一大早去東坡割下來的麥子,大車小擔的送到場上,陸續也都下工迴來了。

    隊長多麥也得迴來。或許他已到家了?不知道今天這工作他咋安排。

    於是,抬腿邁腳,穿過淺淺的溝壕向對麵的多麥家走去。多麥還沒到家。進去大門,隻見多麥家小飯桌已擺在窯前當院。桌上放著碗筷:明顯人家要吃飯。為避客套耽誤時間,孫泉源沒再朝裏走,隻好先退出來。

    剛剛走到大門口,多麥已從溝口走過來。孫泉源連忙迎上去,詢問多麥,今天要幹什麽活,又陪他一塊兒走迴來。多麥說:“新麥打下來了。今天中午下工迴來就分麥。照你過去的說法:分麥不平賬,不讓欠賬戶拿現錢,今天就要來真的,立馬要兌現。當時說是那麽說,如今來真的,不知道有沒有人會提啥新意見。咱們是開會再商量一下那事情,還是直接不要錢就把麥子分給他們?這事情咱們還是得提前斟酌斟酌。”

    孫泉源說:“我早把咱溝裏欠賬戶的情況給分析過了。能出錢,而沒出錢,當下還欠賬的,隻有鐵華嫂子和金銀環這兩家。鐵華哥在鐵路上開火車,月月有工資。溝裏他媳婦孩子,欠那幾十塊錢,在人家眼裏根本不算啥。若是讓鐵華嫂子現在就拿錢,她毫不費勁兒就能拿出來。讓其他欠賬戶拿現錢,那就不容易了。他們家裏根本就沒有錢,你讓他去哪裏給拿來這筆錢?以我看,不要錢,隻管把糧食分給他們,將來從分紅裏扣,也就顯示出了隊下對大家的關愛。再一個就是金銀環家。金嬸兒的丈夫有工作,讓她家拿這幾十塊錢也是很輕鬆的。再說了,金嬸兒和尹冬梅都上著工,別給她家要,也別催她家。到年底,咱隊下工值隻要上了五毛錢,就按她娘兒倆的工分算,還上欠賬,隻怕她家還得從隊下領去好多錢。其實有能力交錢的隻有他們兩家。剩下欠賬的,也都沒有外部的經濟來源,別說讓他們主動交,即便催逼著他們交,他們照樣還是交不起。催逼人家不起作用,倒讓人們感覺隊下辦事兒不厚道。咱溝裏就是這個狀況。以我說,還是直接分給他們,不提欠賬這事兒。咱們當隊幹部,不能像過去一樣,把這事辦得讓人心裏怯怯受侮辱,不舒服。咱們把這事兒辦得大氣一些,要給人尊嚴,要讓人感覺舒服,不要小力小氣,讓人覺得別扭。反過來說,即便立逼他們把賬還了,對於隊下又有多少益處呢?咱隊下隻要搞得好,哪能在乎他們欠隊下這幾個口糧錢呢。”

    多麥說:“那要是有人不願意,又該咋辦吧。”

    孫泉源一聽就笑了。說:“作為隊下的人,作為溝裏的鄉親,辦事兒不能這樣吧。隊下又沒給他要現錢,他管別人的事情幹什麽?這不是多管閑事嗎?這叫放著自在不自在,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有這想法很可怕。誰要是敢提這意見,這人也就沒有一點慈善心,這人也就不是個東西了。若是當著我的麵敢這麽說,看我不朝死裏懟他去。朝死裏懟,懟得他不敢吭氣。”

    多麥說:“我是有這擔心。我是怕有人這麽說。我是怕有人有這想法。真要是有人有這想法,咱不是得先有個應對方法嘛。或許沒人提意見,若是有人提意見,我這不是要做提前防範嘛。隊下的事情呀,人多嘴雜,難辦著呢。咱得照顧到方方麵麵,別讓人家找出咱不是,讓咱下不來台。”

    孫泉源嗬嗬笑。迴應道:“咱們辦事情,坦坦蕩蕩,心裏裝著溝裏老百姓,他們還能有啥讓咱下不來台呢?我就說了嘛,到底你是在溝裏長大的,做事兒就是細膩,細致。考慮的多,擔心的也多。我不會考慮這些事情,我也不管他們想說啥,我也沒啥擔心的。該強勢的時候不強勢,那就鎮不住大勢。多麥哥,你記住,隻要有人說這話,直接把他打趴下。能說這話的人,就是沒有愛心,就是沒有階級感情。對於這號人,咱們不跟他說那麽多,隻要他敢說出這種話,直接把他打趴下。隻有直接把這種人打趴下,隊下才能太平,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多麥說:“都是鄉裏鄉親的,隻怕咱們下不去這個手。那就難辦了。”

    百人百性。這話不假。就這麽小小一條溝,溝裏住的這百多號人,也是千差萬別的。知青屬於外來戶。再說知青又是一幫年青人,辦事兒不老成。年青人的特點就是沒正性,就是講義氣,就是瞎狠,瞎善,暈著弄事情。就是因為這,孫泉源說出這些話,多麥也沒感到震驚。其實多麥也是個很好說話的人,他看孫泉源還是這態度,很舒服地笑起來。說:“那就照你說的辦。吃了晌午飯,還是吃飯前把麥子分了,不讓欠賬戶還錢。”

    孫泉源說:“這事兒說住了。今天上午要幹啥?”

    多麥說:“今年雨水大,寨上麥子長得好。照往年,寨上麥子都得提前割,今年也就往後拖了一整天。今天一上午,咱們全上去,把寨上麥子割了弄下來。”

    孫泉源說:“那我現在就到寨上去,先割著再說?”

    多麥說:“捎著扁擔,捎著繩,割下來的麥子要擔下來。”

    孫泉源說聲好。兩人分手:多麥迴家吃飯,孫泉源迴知青點拿了鐮刀,掂了麻繩,扛上鉤擔,悠悠朝著溝裏大寨上走。

    大寨在溝中東拐的一道突兀起來的絕壁上。那地方不很大,與山不相連,在山上看著與它隔著一條溝。在溝裏走到大寨下麵,看不出大寨子與山有啥異樣。溝裏有人說大寨是天柱。其實這天柱就是與山斷開,在溝中突兀起來一個大平台。

    朝大寨上走,也就隻有尺把寬的一條蜿蜒小路。小路沿著絕壁臨著山溝曲折通到寨上頭。越往上走,越覺得溝深壁絕。架子車肯定上不去。單人上著,都覺後背直透涼氣,隻怕失腳掉到溝裏去:想當年,上下對峙,這條路上必有血腥。不知攻寨子的土匪,掉沒掉到過溝裏。

    慢慢悠悠順著絕壁上的小路往上走。一邊靠壁,一邊臨溝。人走尚覺危險。這要是再擔一擔麥草往下走,一路肩膀不能換,要一直擔到溝下頭。我的媽呀!這得要些體力,這還得要些挑擔子的本事。隊下又有幾個人有這擔著麥草一氣走下去這本事?或許男青年們還可以,姑娘們隻怕也都犯了愁。

    種麥時,孫泉源跟人們扛著麥種,扛著耬,去過大寨上。記得大寨上有孔磚券窯洞。有人說那窯洞裏祭的有神靈。有人說那窯洞裏敬過祖宗。寨上臨邊吊角有突兀起來的三個三角形土墩子,有文化的迴鄉青年說那是埃及金字塔。老人們說那是太上老君烙餅時留下支鏊子的土坷垃。那土坷垃至少要有三四層樓高,還都吊著角,太上老君若是用它支鏊子,那鏊子又該有多大?說它是金字塔,倒有幾分相像之處,隻是跟金字塔相比還是顯得小。三棱形,尖頂。那樣子是怎樣形成的,也沒人能說出這個緣由了。

    上到大寨上。隊長多麥說得清楚,隻管割麥就行了。今年雨水大,大寨上麥子長得好。但在孫泉源的眼裏,它跟西坡水澆地裏的麥子比著差遠了。一鐮刀輕鬆能割透,麥穗也顯小。隊長多麥說,今年大寨上算是好收成了。好收成還是這個樣,瞎收成又能成啥樣呢?絕收。哦,絕收。好收成尚且是這樣,絕收又該是多可怕的事情?

    大寨上麵並不是平平的一大塊兒:錯落著,有高有低,由好多小塊兒地組成。這個大寨上,早已照上了陽光。此時隻有孫泉源一個人,四下沒聲音。孫泉源站到一塊兒地邊,揮著鐮刀一把一把地割起來。

    浴著陽光,割了好半天。本來就不擅長割麥,把一小塊兒地割完,站起來看一看,心裏直酸:忙活這大半天,麥秸不多,麥粒自然更少,就這還是好收成。若是瞎收成,豈不是用不著上來費這工夫了?種些耐旱的經濟作物好。聽金安然說過:有些旱地,單純種糧食是劃不來的。這些地方種些經濟作物還是合算的。看來金安然對農村的事情還是真有研究。金安然這人大氣,他咋跟普通知青不一樣呢?

    孫泉源又換了一塊兒地,一邊想著,一邊割。這時候大批人馬都上來了。良爺走在前麵,來到孫泉源正割著的地邊,袖子一卷,一邊跟孫泉源說著話,一邊俯下身子刷刷割起來。孫泉源把自己這地不值得種莊稼,倒把金安然說的,種些經濟作物才合適這想法跟良爺說了。

    良爺說:“都是溝裏人,成年論輩子都是這樣,誰能想得那麽多呢。有這想法,那是你們知青,那也是管閑事兒,有心智的知青,要不他也不會想到在這種地裏種植經濟作物。這知青說的也是:行不行,試一試總是可以的。這也不耽誤啥事情。”

    孫泉源說:“這麽多年來,為啥咱們這裏的老百姓都沒有想過這事情呢?”

    良爺的迴答出乎孫泉源的想象。良爺居然說:“過去那日子咋能跟現在比呢。我小時候,吃不飽肚子不說,連個安生日子都沒有。你想吧,咱們大隊也算是人夠多了吧,過去那也是有錢又有勢。可咱村裏不是還要築寨子嘛。有錢的築寨子,沒錢的,揀那優勢地方躲避。亂哪,自己都顧不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哪還顧得想種植經濟作物這些事情呢。隻怕你越富,越是有人來搶你,要不築那寨子幹啥呢。要不,咱溝裏人上這大寨幹啥呢。你別覺著寨門寨牆在咱鄉裏算是一景,其實那是保命的東西。若不是為著保命,誰會去下那麽大工夫,花那麽大財力去築寨子呢。成天都在想到防搶劫,防土匪,你還想好好種地?想好好種地都不行。心思都用到了跟人打鬥上。”

    孫泉源愕然:那時候寨裏人們的日子原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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