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31日到了,也就是世紀末最後一天到了。按一個喜歡駭人聽聞的外國星相研究家的話說,今天應該是地球大爆炸、人類一窩端的“大好日子”。可整整一天過去了,沙水市都沒有出現任何要毀滅的征兆。入夜後,沙水市到處張燈結彩,披紅戴綠,霓虹閃爍,由於沒有統籌規化,整個城市被打扮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洋娃娃。六一廣場有通宵晚會,全城簡直有半數人都朝那裏湧。市裏省裏的頭頭腦腦和影視娛樂圈的歌星名流都在臨時搭建的大舞台上搔首弄姿,說一些熱血沸騰的話。六一大道被禁止通車,十餘裏全是燈的海洋,人的海洋,花的海洋,威風鑼鼓和歡歌笑語的海洋。如果站在高樓的頂層俯看,六一大道還真像一條就將蛻皮新生的大蛇。

    小夏小秋他們吃完晚飯就出去熱鬧去了,他們打我的擴機,說好久沒一起玩了,要我出去走走。我迴電話說沒意思,要他們自己玩去好了,別掛念我。我躲在佃租屋內吸煙,喝啤灑,電爐子上架著的是一隻烤鴨。外麵的喧天笑語撓得我心癢癢的。吃飽喝足之後,我忍不住也走了出去。我在人群裏轉來轉去,在世紀末的這個冬夜,寒風把每個人的臉都刮成爛蘋果似的紅豔,每個爛蘋果似的臉上都掛著莫名其妙的笑。每個人的嘴邊都唿吸著一朵霧花,所以每個人的臉比平常都要模糊些。走在嘈雜的人群中,我似乎離他們很遠很遠。在人群裏走了一圈之後,我才真正發現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都沒有。我本來可以在擁擠的人群中隨便掏幾個錢包據為己有,那樣的話我就不是什麽都沒有了。但在這樣的歡騰的氣氛裏我還是不要掃人家的興,讓他們留著錢包迎接新世紀好了。

    大約是九點多鍾,我就從人群中遊離出來,重新迴到了自己的佃租房。這間佃租房我已經住了那麽久,我有點把它當自己的家了,但今夜從陌生的人群裏退迴來後,我發現房子也突然變得陌生了。我想,等攢夠了錢,我還是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好了,那樣的話,在這樣的夜裏似乎就可以慰藉我如此落寞的心。不好的是,我們這類人注定就像城市上空的驚鳥飛來飛去,不會在一處停留好久。我們所謂的家也會隨著自己的入獄而被查封。家的概念對我們這類人根本不存在。一輩子住人家的房是我們注定的宿命……

    我裹著被子,捂著耳朵就這樣胡思亂想。窗外每一陣鞭炮的炸響,都會讓我的頭腦抹去一些念頭,而新添另一些念頭。

    有敲門聲,敲門聲很猶豫。我不知道那是誰,看起來不像條子,我懶得理他,繼續躺在被子裏裝屋內沒人。

    虎伢子,是我。敲門的人說話了。

    我心一顫,忙從被窩裏跳出來,倒履向前,把門打開。門剛拉開一條縫,馬麗就閃了進來。我想也沒想便把馬麗抱住了。這些天來我太想她了。在一次次的幻想中我甚至看見自己跑到蘇吉巷54號,抱著馬麗的腿,求她無論作怎樣的選擇,都不要離開我,都不要拋下我不管。我看著自己嚎啕大哭,抱著馬麗的腿像膿包一樣軟在她身邊……

    馬麗尷尬地推開我,說:虎伢子,你別這樣。我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警察已盯上你了。一周前警察到我家詢問你的情況。我說自己與你早失去了聯係。可他們不信,一直守在我家附近……

    我一聽頓時呆了,抱著馬麗的手也放下來了。一定是那起槍案!我沒想到條子竟會這麽快找到我的頭上來。馬麗見我這副樣子,焦急地問:虎伢子,你告訴我,你到底做了什麽啊?惹得這麽多警察要抓你?

    我緩緩地搖搖頭,捂著腦袋蹲在地上。我到底什麽地方出現了紕漏啊,讓條子這麽快就破案了?或許不是這起案子?是其它案子東窗事發了也不一定?馬麗說:你不告訴我也行,免得我口風不嚴被警察問出什麽來。我要走了。聽警察說今晚他們要到六一廣場去保衛,我才偷偷溜出來……你這個地方可能不安全了,你得搬個地方,搬到一個沒有熟人知道的地方去……

    馬麗說話像放連珠炮似的,邊說邊往門外走。我冷冷說:你都不要我了,還關心我幹什麽?!馬麗說:虎伢子,我來不是跟你吵架的。你心裏也應該明白,我比你大這麽多,我們不可能在一起很久,我真的不適合你。我叫道:你就適合!馬麗說:我不跟你爭了,我要走了。我站起來,猛地躥向前,從後麵一把抱住她的腰,我可憐兮兮地低聲求她:你……別走。馬麗說:虎伢子,你別還像個小孩……我若不及時迴去,讓警察知道了,看你怎麽辦?我說:你不是說條子都去六一廣場了嗎?馬麗說:誰知道啊,也許他們明裏說去六一廣場,暗地裏卻跟蹤了我呢?我說:如果他們跟蹤你了,那麽我要逃也難了。馬麗說:你留著我有什麽用?留得了今晚,留不了明天;留得了明天,留不了一輩子。我看你還是找個年紀差不多的妹子成個家吧。我說:不,我就要你。說著我就從後麵吻馬麗的耳垂、脖子和頭發。我呢喃著:好姐姐,你陪陪我,我好孤獨,說是過年,卻沒有一個人跟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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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麗的身子也柔軟了些,聲音也低下來了,她說:你以前那些朋友呢?你為什麽不跟他們一起玩?我說:我不想跟別人玩,我隻想你……說著我的手開始伸進她的內衣,馬麗沒有抗拒,她深深地歎了口氣。

    馬麗突然轉過身,抱著我的頭壓在她的胸脯上。我尋著她的乳尖,一口咬住,然後用力扯動。馬麗啊啊啊地叫著,她說:瘋小子,我的瘋小子,你要咬死我啊。我說:我就要咬死你,就要咬死你,反正你已不要我了。馬麗說:我可憐的小家夥,誰說我不要你了呢?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我身上遊走……

    我們很快就脫光衣服,鑽進被子。被子開始逐波湧浪起來。我們的喘息聲、呻吟聲、嬉笑聲,以及肢體撞擊的聲音都從被子邊的隙縫裏甩出來了。被子先是涼涼的,一會兒就捂熱了,我們身上有細細密密的汗珠冒出。馬麗用舌兒舔我的全身,我也用舌兒舔馬麗的全身,我們像兩隻互相追尾的小狗,在床上旋轉著,翻滾著,起伏著。 我們把整個身子折騰得像兩架抽風機。我們的喘氣聲又響又粗。

    篤篤、篤篤、篤篤。敲門聲不期而至。我和馬麗像兩隻突然中槍的飛鳥,一下子從雲間跌落在地。馬麗要推開我起來,我按住她,示意她別動。

    敲門聲變成了拍門聲,啪啪啪啪啪啪。我臠心一顫,知道情況不妙。一定是條子找上門來了!如果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把門拍得這麽急劇。我翻身躍起,卻把馬麗也帶起來了。該死!我們的毛還是栓在一起的。我低聲問馬麗:剪刀、剪刀,你有剪刀嗎?馬麗慌亂地說:我哪有啊。我用雙手抵著馬麗的肩膀,一咬牙,臀部猛地向後一撤,噝啦!毛結斷了,我和馬麗同時低低地慘叫一聲,分開了。

    拍門聲變成了撞門聲,由一雙手變成了拳腳並用。同時也有人在喊:劉虎!你開門!我們知道你在裏麵!說完這話,踹門聲變得驚天動地起來。好在是房東老板及時出現,他在外麵叫:幹嘛呀!幹嘛呀!把門踢爛了,你們要陪呀!估計是撲上來了,有人在阻擋他,一邊喝道:警察!抓人!你讓開!再不讓開,告你妨礙公務!房東老板說:求求你們,別踹門啊,我有鑰匙啊。有人叫道:哪你怎麽不早點說?快快,快把門打開!

    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當時我正被一條褲腿拌住了腳,我想:完了,就這樣完了。馬麗光著身子,突然一個箭步衝向前,將門反鎖上。然後再反身奔到窗前,推開了窗子。寒風撲了進來。我來不及穿內衣,就將一件棉衣往身上一裹。然後抓住窗沿,縱身一蕩,一手攀住自來水管,再一用力,雙腳就都靠過去了,我對馬麗吼一聲:你穿衣啊!說完我吱溜幾下,就從三樓滑到了一樓。我再一抬頭,見三樓的窗口,馬麗還把腦袋和半邊白白身子露在外麵,我朝她揮揮手,然後如魚入水,轉身消失在霓虹閃爍的黑夜裏。

    這時新千年的鍾聲,從六一廣場那邊一下一下傳過來。五彩繽紛的禮花在夜空中碩大無比地瞬開瞬滅,把整個沙水市弄得像個魔城。人群的歡唿聲一浪高過一浪。當掌聲四起的時候,我已起鑽進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我用雙手緊了緊棉衣,以防寒風從衣縫裏漏進來。

    原諒我吧!新千年,新世紀!我不能為您鼓掌!

    我在人群裏穿來插去。我潛意識是在找人,但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找到小夏他們的。事實上我也沒到處張望,我的頭是勾著的。如果真要碰上熟人了,一定是他們先發現我。我在想:條子的突然襲擊一定與馬麗的來訪有關,隻不知是馬麗帶他們來的呢,還是他們跟蹤馬麗來的?按理說,不應該是馬麗帶他們來的。如果真是她帶他們來的,關鍵時候她不可能箭步向前,把門反鎖。當然也不一定。因為在條子麵前,我們這些卑微的平頭百姓總很容易被嚇唬住。馬麗也許就被他們唬住了。而在關鍵時候,馬麗的心當然是向著我的,所以她幫我把門反鎖,又幫我把窗戶打開。

    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不記恨馬麗。話雖如此說,但如果真是馬麗有意將他們帶來的,我不可能一點都不在意。我呆在湧動的人群裏,心裏淒淒的、慌慌的、亂亂的,一直不能消停。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那就是一定不是馬麗帶他們的。為什麽?如果是馬麗帶他們來的,他們一定是有備而來,不可能讓我和馬麗在屋裏活動一個多小時。就算他們想讓馬麗施“美人計”,攻我個措手不及,但他們在外麵怎知我們做愛需要多長時間啊?再說了,馬麗不可能對我如此絕情。畢竟我是有恩於她的。如果真是馬麗帶他們來的,一進屋馬麗就會把門反鎖,然後告訴我,條子要來抓我,並且就在門外。條子之所以對我遲遲不動手,我估計是追蹤馬麗來的條子隻有一個,他怕一個人對付不了我,就隻好唿其他條子前來幫忙,而其他條子又被今晚的保衛任務拖住了,脫不開身。非得要請示領導了,才敢從保衛的崗位上撤下來。這樣一耽誤,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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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解釋應該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釋了。這麽想時,我的內心也就沒有那麽淒苦了。我的情緒也慢慢平靜下來了。

    我得盡快找到小夏他們。阿彌陀佛,但願條子還不知我和小夏他們的關係。我得從小夏他們那裏借錢借物,不然我會束手無策的。我攔了一輛的士,去了小夏的佃租處。下車的時候,我左掏右掏,可就是掏不出一分錢來。司機冷冷地看著我,越來越不高興了。我說:祝你新千年想什麽有什麽,想多少賺多少。然後我把棉衣一拉開,又說:你看,我總共才穿一件衣服,我出來時太匆忙了,忘了帶錢。司機相信了我,冷冷說:你下車吧,算我倒黴。我說:喂喂,別說不吉利的話,這可是新千年啊。你不會倒黴的,我才倒黴呢。說著我鑽了出去。在巷子裏走了一陣,我說:呸呸,烏鴉嘴,我也不會倒黴的。

    我敲小夏他們的門,可裏麵沒人。小夏他們還沒迴家。我隻好又來到巷口,謝天謝地,總算還有一家有公用電話的商店沒關門。謝天謝地,小夏的手機居然沒有關機。

    小夏那邊太吵了,他一聲一聲地喂著,他說:你大聲點啊,我聽不見!可我大聲說什麽呢,我總不能說我被條子追得急吧?最後我朝手機裏吼道:我現在在你住的地方啊!我被仇人差一點砍死了啊!我現在全身是血啊,你快迴來!守公用電話的小姑娘看著我抿著嘴巴笑,她一定認為我騙人有一套。放了電話我對她說:小妹妹,我沒有錢啊,你說怎麽辦?她一聽就不笑了,說:沒錢你打什麽電話?我說:我就是沒錢才打電話啊,我要別人給我送錢來啊。她說:那你在這裏等著,等他來了再說。我說:可我冷死了啊。她說:你穿了棉衣還冷?我把棉衣的拉鏈一拉開,很快就拉上了。我說:你看見沒有?我裏麵沒穿衣服啊。她白了我一眼,說:你像個土匪。我說:我就是個土匪啊,我要走了,我的仇人在追殺我。說著朝她眨巴了兩下眼睛,她咯咯笑道:你真會騙人。可你不能走,你打電話這裏有記錄的,你不給錢,老板就會扣我的錢。我說:可我真的冷死了,怎麽辦?她說:那你進來坐吧,我這裏有個小火爐。我嬉皮笑臉地進去了,說:難怪你的臉被烤得紅卜卜的。

    我正逗著這個小姑娘。小夏和小秋打的匆匆趕迴來了。小夏見我卵事也沒有,還眉飛色舞地跟一個女孩打情罵俏,就氣唿唿地走上前擂了我一拳。我說:請給我五毛錢。

    ……等進了他們住房,我又把棉衣的拉鏈一拉開,很快又拉上。今晚我做這個動作已經三次了。在他們驚訝的眼神裏,我簡單講敘了我剛才的遭遇。我告訴他們,我要離開沙水一段時間,我需要錢。當然在要錢的同時,我還要暫借小秋的衣服穿一穿。

    小夏小秋留我過夜,被我婉拒了。我怕連累他們,更怕條子隨時會追上門來。從某種意義上講,馬麗算是“背叛”條子了。這會兒條子一定在兇審馬麗。為了“將功贖罪”,馬麗可能會向條子透露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她也許會說,虎伢子跟一個綽號叫“夏鱉”的人玩得好,聽說他們小時候還是鄰居。她以為條子會查不出來。其實不然,條子自有他們的消息網絡,他們很快會在全市範圍內打聽一個叫“夏鱉”的人。然後要不了多長時間,也許就能把小夏揪出來。

    懷揣著小夏他們給我的三千元現金,我直奔火車站而來。我料定條子還不會在這裏設伏。為什麽?我倉惶出逃,什麽也沒帶,他們一定會認為我暫時還沒有能力離開沙水。而就算他們以防萬一,想在火車站設伏,而今晚他們也沒有警力來設伏。

    我的料定不錯。從站台直接上車,我沒有遇到任何盤查。在南下一輛空蕩的列車裏,我目睹了窗外的燈光由密密麻麻到疏疏朗朗,由疏疏朗朗到零星幾點,由零星幾點再陷入無邊的黑夜裏。在火車有節奏的響聲和行進中,我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了,我的睡意慢慢湧上來了,我跟馬麗才做完愛,如果不是條子搗蛋,這時我一定擁著馬麗進入了沉沉夢鄉。這麽想時,我的意識漸漸飄飛,思緒漸漸模糊……後來我閉了上眼睛。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新千年的第一縷陽光已閃閃爍爍從路邊的樹葉縫裏射進車箱,射到我的臉上。由於車子在行進,我感到變幻的陽光像飛瀑一樣不斷地在我臉上濺射。我甚至能感到陽光的力度。我伸了個懶腰,把頭伸出車窗,對著蒼翠的青山長嚎起來。等把一口氣嚎盡,我把頭收迴窗內,我感到有些頭暈目炫,應該是昨夜沒休息好的原因。我嚎什麽?新千年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可是在逃亡的路上呢。可麵對新千年的第一個白晝,我不嚎又能怎麽樣呢?我現在隻剩嚎幾聲了。我嚎並不代表我快樂,也代表我不快樂,代表我痛苦。

    南下的決策是正確的,我不喜歡冬天。而南下正是讓人沒有冬天的感覺。我要去廣州,去那個四季如春的城市。這樣我就不必擔心受凍了。我有些後悔臨走時,沒有跟陳東張文他們聯係一下。他們都熟悉廣州,也許可以介紹我去投奔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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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隻好自己找安宿的地方了。我在廣州芳村區租了一間民房,然後住下來。我周圍住著的大多是民工。我混跡他們之中,曾經一段時間,我向他們借了一套挑具,跟著他們到碼頭去挑磚。我想別人能做的事,我也能。開始幾天,我累得全身骨頭都要散架了。手掌磨破了,手指卻變得麻木;肩頭磨破了,脖子卻變得麻木。我隻有去扳手指時,指節格格作響,我才感到它的存在。我隻有去甩脖子時,脖子嘎嘎作響,我才感到它的存在。我幾乎要放棄了,但我不知道放棄之後我還能幹啥?我不想再去幹偷偷摸摸的事情了,我已經厭倦了那種生活。我想自食其力,做一個老實本份的人,就像身旁這些四川和湖南的民工一樣。

    一個月後,等身上所有磨損的地方都結痂變繭了。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可有一天我去挑磚,我看見湖南與四川的民工為了爭奪碼頭上的挑磚權力,竟互相打起來了,幾十個人越打越兇,最後二死十傷。由於我不屬於他們任何一邊,隻好呆呆地站在那裏保持中立。然後我發現,我的加入頗有跟他們搶飯吃的味道。由此我進一步發現,這裏不是我長久安身立命的地方。知道這一點後,我開始懶散起來,每天做的事,恰好能賺三餐飯就夠了。

    我沒想到小夏竟會帶著條子來抓我!

    那一天,我才出門,就看見另外兩個人夾著小夏迎麵而來。幾天前,我與小夏通過一次電話,我告訴小夏我已經沒有多餘的錢了,小夏就說他送錢過來。我以為他隻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真的來了!我大叫一聲:夏鱉!然後就朝他跑去。小夏張惶地看著我,我心裏一愣,急刹住腳步,小夏突然雙腳一軟,叫道:虎伢子,我對不起你啊,你不要怪我!小夏的這話還沒說完,他身邊的一個人就朝我箭般衝來。我一看情況不妙,忙掉頭就跑。媽呀!我沒想到後麵也有人朝我疾奔過來。我一側身就鑽進一戶民工的租住房。民工們正在賭博,把一間小屋擠得水泄不通。我大叫一聲:跑呀,條子來了!大家一聽,忙扔了牌,一齊朝後門湧去。然後撲通撲通跳下河,三下兩下就遊到河對岸去了。條子從後門追出來,站在河邊,見對岸十幾個濕淋淋的人在抱頭鼠竄,也分不清究竟哪個是我,隻好隔河伸歎了。

    他奶奶的,總算逃出來了。這次之所以能夠逃出來,有三點原因。一是小夏張惶的神情幫了我的忙,如果他真心實意與條子配合,那我今天真會成為甕中一隻傻鱉。二是我身後的條子的確是一個傻鱉,如果他以靜製動,以逸待勞,等我轉身跑到他身邊時,他突然一伸長腿,一定會讓我跌過狗吃屎。可他過早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三是好在這一溜兒舊街都是民工租住的房子,我對這裏的環境熟透了,才得以在民工的掩護下金蟬脫殼。

    既然沒有哪個地方安全,我看我也沒必要在廣州呆了。這裏畢竟是人家的城市,我沒辦法在這裏展開拳腳。我知道就算我自己想做一個老老實實的本份人,條子們也不會同意,法律也不會同意,這個新世紀也不會同意。我還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吧。這就做“混一天夠本,混兩天賺了一天”,什麽時候條子把我抓住了,我就把下半輩子全奉獻給牢房就是。

    我沒有恨小夏,換了是我,我也隻能被動地接受條子的擺布。好比是貓爪下的老鼠,落到條子的手中了,哪還有我們討價還價的份?

    事實上,不是小夏連累了我,而是我連累了小夏他們。我迴到沙水後,就去找陳東他們。但陳東他們搬了新住處,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他們的住處。確定沒有條子在四周設伏,我才進去與他們聯係。我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小秋。我告訴小秋在廣州我見到小夏了,條子帶著他四處找我。小秋跟我說對不起,然後把分別後他們的情況告訴了我。

    原來馬麗真的告訴了條子,我曾與一個叫“夏鱉”的人玩過。條子設法查出夏鱉就是楊小夏後,就在小夏他們的住處悄悄設伏,實行一天二十四小時監控和跟蹤,可小夏和小秋一點也不知情,每天該做什麽還做什麽。結果條子沒發現我的蹤跡,卻發現了他倆的秘密。一天深夜,兩人去一戶人家行竊,由小夏望風,小秋動手。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小秋順著三樓的水管才爬進屋,條子突然神兵天降,把在外麵望風的小夏團團圍住。小夏見無法脫身,隻好大吼一聲:有條子,快跑啊!但他隻喊了這句話,就被條子捂住了嘴巴。小秋聽了喊聲,知道情況有異,就打開這戶人家的門往外跑,跑到二樓時,他覺得這樣下去一定是自投羅網,就忙折身往天台跑,然後再從天台轉到另一個樓道逃走了。

    聽了小秋的敘說,我感覺非常內疚。我說我要去找馬麗討個說法。小秋拍了拍我的肩膀,歎一聲說:這也不能完全怪她。你不要去找她,也許條子還在那裏守著呢。

    我想也是。怪她還不如怪我自己。要怪她,那麽小夏也可以怪。因為小夏後來帶條子去廣州的行為比她的招供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不管怪不怪她,我都要設法見她一麵。我想知道當時我從窗子裏逃走後,條子破門而入的情形,櫃子抽屜裏一些金首飾肯定是保不住了,而夾在《金瓶梅》裏的幾張存單也可能被條子搜走了。條子知道我的帳戶後,一定會去銀行凍結我的存款。早知道會出這事,我一定會把存單像少年時那樣藏在一個樹洞裏就好了。好在我還用別人的身份證存了一筆四萬元的款子,存單就藏在我佃租屋廁所裏的天花板上。如果沒被條子搜去,那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我之所以這麽迫切找陳東,是我想向他借筆錢,先安頓下來後說。我再不能毛手毛腳不分青紅皂白去行竊了。我不能弄得全城每一個派出所或每一個分局的條子都想抓住我。現在隻有紅岩公安分局刑偵大隊的條子在追蹤我。如果弄得全城的條子都來追我,我恐怕真的插翅難飛。所以接下來的事我要從長計議深思熟慮,再不能“案發東窗”了。

    陳東給了我二千元。我許諾說我很快就會還給他的。陳東說:你先別急著還,你先得想好自己的安全問題。你要知道,你不安全,我們就都不安全了。我聽得出這話的含義。我點點頭轉身走了,我想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再不會找他們了。小夏的事,他們顯然有怪我的意思。事實上小夏的事也的確是由我引起的。這叫“城門失火,主人脫逃,殃及池魚”。走在街上,我突然記起了劉煌教我的一句諺語: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連夫妻都靠不住,朋友之間又怎能過多地要求別人呢?我走前,小秋紅著眼睛對我說:我跟小夏差不多十年沒在一起,現在在一起沒到一年,他又被抓進去了。以後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與他住在一塊?我想跟他見一麵也許都難……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劉龍。我隻願老天保佑在劉龍放出來之前,我還沒被抓進去。我若能與劉龍一起生活一年那就好了,一年不行,一個月也行。哪怕一周也可以。我在公用電話亭打了一個電話給彌江那個所長。他一聽是我,唬得聲音都變了,他說:你小子行哪,連槍都敢偷?!你什麽不好偷?你要偷槍!現在好了,現在你在劫難逃!我聽他這麽說,站在昏幽的街頭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末了我問:你怎麽知道?他說:我怎麽知道?我怎麽不知道?!你們那兒的警察找到這裏來了啊,要我們等你去探看你哥哥時就地將你擒獲!你可不要來了,來了我可救不了你。我的思維都一下子轉不過彎來,我花了六七年時間才找到自己哥哥的下落,沒想到條子這麽快就把我的社會關係搞得一清二楚了。他媽的,既然劉龍那裏他們都布控了,那麽汪霞和劉輝那裏就更不消說了。劉騏呢?他們是否也打聽到了劉騏的下落?我真想直接打個電話問問紅岩區刑偵大隊那些條子,省得我惦記他十多年……

    我正胡思亂想,那邊所長在衝著電話喂,我說:我聽著呢,我不去就是了。所長說:我跟你說啊,我是對得起你的,你看這事我都告訴你了。還有,不管你以後如何,我都會盡快將你哥哥劉龍放出來。我問:你什麽時候放人?他說:我爭取在五一勞動節之前,你看行不行?我說:你能快就盡量快吧。他說:好的好的。我說:就這樣吧,我掛電話了。他急道:你、你……我……

    我鼻子裏輕哼一聲,說:你放心好了,我就算抓進去了,也不會招出你的!這點江湖規矩我還是懂的。他在電話那邊訕訕地笑了,然後他說:看你說的,我們也是互利互惠嘛,你若把我供出去了,對你自己是有害無益,對你哥哥也是有害無益。我說:得了得了,不要你提醒,我不蠢!他說:那好吧……是了,以後沒事別給我打電話。我沒說話,就把電話掛了。想想也真是可笑,我被條子追剿,他卻在那兒如坐針氈。他現在總算知道錢是不好拿的了。我想如果他早知道我的錢是偷來的,他接收時恐怕就不會那麽爽快了。

    我在沙水一個過去我從未涉足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當地的戶籍警來清查時,我用的是別人的身份證。那身份證上的相片是男人,又是個年輕的男人。戶口在沙水市長順區。戶籍警拿著我的身份證湊在燈下看了半晌,最後說:這不像你嘛。我說:就那些指定的照相館裏照出來的相片,幾個人的身份證像自己啊。老戶籍說:這倒也是。不知那些照相的搞什麽名堂。我說:當然,這也不全怪那些照相的。人都是有變化的。譬如說我,以前胖些,現在就瘦多了。老戶籍說:這也是。我身份證上的相片就更不像自己了。我現在比十年前至少胖了三十斤。我笑道:就是這個理。老戶籍說:可你不住長順區,怎麽搬到這裏來了?我說:我父母住那裏,我嫌那裏太吵,就搬出來住。老戶籍笑道:是有女朋友了吧?我說:哪裏哪裏,我是想幹點事。老戶籍說:你想幹什麽?我朝桌子上一指,說:我想寫點東西。那時我的桌子亂紙成堆,有鋼筆圓珠筆還有鉛筆;有黑墨水藍墨水還有紅墨水。老戶籍說:喲,是個作家,我從小就特佩服寫文章的。我笑道:不是作家,是想當個作家。老戶籍說:現在的作家都用電腦了,你怎麽不用電腦?我笑道:等我把這部書寫完了,賺了錢,也去買部電腦來。老戶籍說:好好,有誌氣,你忙吧,我不打擾你的。我笑道:不客氣,好走好走。

    當作家好哇!當作家深居簡出、晝夜顛倒沒有人管你;當作家半夜燈明、唿灑買醉也沒人管你。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查你的經濟來源。別人以為你沒錢了隻管去郵局領稿費就是了。至於我的稿費為什麽不見一張寄過來呢,那可能全寄到長順區我父母家了。總之一切都那麽合情合理,我再不要在郊區租塊菜地作掩護了。能夠瞞過戶籍警,在這一塊地方也就安全了。事實上在後來公安的清查行動中,老戶籍再沒有來打擾我了。有一迴他查我鄰居的暫居證時,還友好地向我打招唿呢,問是不是吵了我。我忙笑著說沒關係。

    等安頓好後,我決定去見見馬麗。再過幾天就春節了,我想要馬麗在春節之前到我原來的佃租房裏去一趟,把我藏在廁所天花板上的存折取出來。我恐怕不方便去了,一是怕條子還在那裏設伏,二是怕房東老板已成了條子的線人,到時我一出現,他就向條子打電話報訊了。當然,條子也許還在馬麗那裏布控,或者在馬麗家周圍物色了線人,馬麗的男人或許就成了他們的線人。那家夥一定巴不得我早點進監獄,這樣馬麗就會一門子心思放在他身上。我不會傻到要直接去蘇吉巷找馬麗。我可以守在蘇吉巷口,等馬麗出來了,我再找她不遲。

    那天馬麗出來買菜。我悄悄地靠過去,捏了一下她的手,馬麗唬得一跳。盡管我戴了墨鏡,馬麗還是一眼就認出我來了,她低聲道:虎伢子,你找死呀?怎麽還在沙水?我拉著她拐進一條小巷,然後順手攔了一輛的士。上了車我才說:我才廣州迴來。夏鱉被條子抓起來了,是不是你告訴條子的?馬麗不吭聲,我叫道:是不是你嘛?!馬麗嘀咕道:你嚷什麽?那天我隻告訴他們你跟一個叫夏鱉的人玩得好,誰想到他們就找去了。我說:你難道就不能少說兩句嗎?馬麗的眼睛紅紅的,說:你當然好,一走了事。我呢,我怎麽辦?他們說我犯了包庇罪,要把我抓起來。我不說點什麽,他們不肯放過我啊……

    我說:得了,我也沒怪你。我隻是問你一聲。馬麗說:還沒怪我?你看你那副嘴臉。我咧著嘴一笑,說:我怎麽一副嘴臉了?說罷就將臉將她湊過去。馬麗用手擋住我的臉,身子忙往後仰。她說:你幹什麽嘛。我低聲說:我想你了……說著我拉住馬麗的手往我的身體靠,馬麗拍了我一下,嗔罵:不知死活的東西……

    我把馬麗帶到我原來的佃租屋旁,然後下車。我告訴馬麗事情的原由,要她上去幫我找找存折。一個地方是廁所的天花板上,另一個地方是一本名叫《金瓶梅》的書。

    馬麗上樓去了。我則戴著墨鏡躲在街道的一角。十幾分鍾後,馬麗出來了。她塞給了我一張存折和一張身份證。阿彌陀佛,結果真如我所料,這張四萬元的存折連同存它時用的身份證都好好的還在。馬麗告訴我,我以前佃租的房子現在住著一對年輕人,看起來像外地來沙水的打工仔。馬麗敲開門,告訴他們一個多月以前自己租住這裏,還有一些東西留在這裏,想拿迴去。他們就讓馬麗進去了。馬麗左右巡看了一番,卻再沒看見我任何東西了。馬麗就要借用他們的廁所看一下,然後在廁所的天花板一角,發現了我惟一剩存的東西。找到折存後,馬麗又去問房東老板我以前的東西都到哪裏去了?房東老板色迷迷地看著她,半晌才說是警察查封了。馬麗想起當天他們破門而入的情景,臉一紅,就忙下樓了。

    至於馬麗是否想過要把這筆錢據為己有,她就沒告訴我了。但我早就想到了這一層,她沒有密碼,就算拿到了存折和身份證也沒法取到錢。所以我才叫她來幫忙。防人之心不可無,畢竟馬麗現在跟的男人不是我,而就算她跟的男人是我,也不說明在有利的條件下她不會把巨款據為己有。四萬元對於一個窮人來說,的確是筆巨款了。

    把存折交給我後,馬麗想要迴家,我拉住了她。我把她帶到一家長豐賓館,開了一間鍾點房。一關上房門,我就跪下來一把抱住她,說我想死她了。馬麗不作聲,隻用手撥弄我的頭發。

    ……不過這次時間並不長,我和馬麗都擔心重蹈上次的覆轍。馬麗不知道還是否有條子在暗中監視她。馬麗疼愛地抱著我的頭說:你這孩子有完沒完哪?我要迴去了,我現在總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看……

    聽馬麗這麽說,我就知道馬麗的心思不在做愛上。我從馬麗身上翻下來,然後雙雙穿了衣服出門。真是好玄啊!我們出門才轉過街角,兩輛警車就唿嘯而來,在賓館門口戛然而止,然後從裏麵衝下五個警察朝賓館魚貫而入。等警察進去了,又一個人從警車上跳下來,那人便是我以前的房東老板,他輕閑地依著警車,點燃了一支煙。他奶奶的,若那兩把槍沒扔,這會兒我一定拔槍斃了他。以前我租他房子時,未曾虧待過他,他說多少租金我就付多少租金,沒想到現在他這樣對我!一定是剛才馬麗下樓時,他悄悄跟著下樓,然後發現了我。接著跟蹤了我們,知道我們在長豐賓館了。再折迴去向條子告密。可恨!

    我們不敢跑,跑起來容易暴露目標。我和馬麗隻好手拉著手,像競走運動員似的,匆匆離開現場。等走了好遠,我們才撒腿跑起來。這次能夠逃脫,完全是僥幸。條子的情報係統太他媽的厲害了。稍不小心,就會著他們的道。這次雖然逃脫了,但條子也因此知道我返迴沙水了,接下來的日子他們又會大規模地明察暗訪。我想沒有什麽事,我最好還是少在街上溜達。

    告別馬麗後,我迴到了自己的租住屋。我把自己反鎖在屋裏,然後仰頭倒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四個小時。我在想,我是不是又得離開沙水?呆在外麵比呆在沙水自然要安全些,可呆在外麵我人生地不熟,做什麽事情都束手無策。我從小在沙水長大,沙水的每一條街每一條巷我都熟透了,唿吸沙水街道的空氣我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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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分析過了,呆在沙水之所以不安全,是因為我與朋友熟人接觸太多,隻要我與他們斬斷一切往來,條子對我也就莫可奈何。當然在我斬斷與他們關係之前,先還得把借陳東和小夏的錢還上。小夏抓進去了,我就還給小秋好了。

    躺在床上,我感到心中有一股淒苦在流淌,其實以前我與小秋小夏他們並沒有這麽生分。我請他們玩請他們吃飯,一兩千元錢說花就花了。而當年小秋為了讓小夏與我同監,花錢也毫不心疼。隻是這一次因馬麗的告密使小夏陷進去了,而小夏又帶著條子到廣州抓我,使我們之間的關係一下子生分了不少。

    我從銀行取了一萬元錢。打算五千元還給他們,另五千元留給自己這段時間花。我打的來到陳東的住處。可是我來晚了,陳東張文和小秋他們昨晚被條子一窩端了!好在我沒有直接闖進去,而是旁敲側聽地問了巷子裏一個開小飯館的婦人。婦人神秘地對我說:你還不知道啊?昨晚來了好多警察,從對麵那個門洞裏帶走了四五個人。據說他們都是做賊的啊,年輕人不學好,唉……

    聽了她的話,我隻說她飯館蒼蠅太多,要到別的飯店再看看,然後匆匆離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帶給了陳東他們厄運?如果是,我會愧疚一輩子的。現在倒好,條子要抓我,沒抓著,卻把我身邊的朋友掃落葉一樣全掃進去了。我甚至有些懷疑開飯館婦人的話的真實性,才幾天時間呀,陳東他們怎麽說抓進去就抓進去了呢?

    在屋裏無所事事地呆了兩天,按捺不住的我又去了陳東他們的租住處。那個門洞裏一共有十二家住戶,從那個門洞裏抓出來的人,未必就是陳東他們。我要在街口守著。如果陳東他們並沒有被抓,那他們一天之內總要出來吃飯的。但路過一家報攤的時候,我就發現我不必守在那裏了,因為被抓的人的確是陳東他們。我從沙水日報頭版二條已讀到關於他們的消息。讀完消息後,除了無限的悵然,同時移開了心中愧疚的巨石。因為這次事故,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是他們自己作案時留下了痕跡,讓條子追蹤而來,然後一網打盡。

    而這種情形,條子很容易就能找準薄弱環節,撕開一道裂口,將他們逐一攻破。最先交待的是張文。報紙上說是警察政策攻心,耐心教育,首先將張文審下山來。其實我知道報紙說的是屁話!在這樣的情況下,條子一定是看準了張文懦弱,就先拿他開刀。他們一定會對張文說:你這個傻x,人家都交待了,你還死扛個啥呀?張文也許不信。他們就故意帶著張文到其他審訊室的門口轉轉,其他審訊室裏的條子見了,忙裝作與陳東他們好親熱的樣子,又是遞煙,又是遞茶,還笑眯眯地拍著他們的肩膀。看起來就如一個詞語描寫的那樣:警匪一家。而陳東他們哪知道張文在門口看著他們啊?條子一對他們好,他們心底潛伏的自卑就全都冒出來了,一個個受寵若驚的樣子。與條子陪著笑臉。張文一看,心裏頓時涼了半截,以為陳東他們果然交待了。迴到審訊室,自己也就急不可耐地訴說起來。而條子一旦掌握了一個人的口供就好辦多了。他們會把這個人的口供講故事似的講給另一個人聽,另一個人聽得冷汗淋漓,以為條子什麽都知道了,也就不再作多餘的抵抗。條子再將口供互相一交叉,結果發現他講的案子你沒講,你講的案子他沒講。案子就這樣越審越多,越審越大……

    唉,其實我們在監獄裏關著的時候,彼此聊天,就對條子的這一套貓膩早熟透了。可一到臨場,我們中總有些人首先頂不住,招供了。抓進去前我們互相結成的同盟一下子就灰飛煙滅了。

    報上說,他們一共交待了五六十起案子。這下真夠他們把牢底坐穿了。我悶悶不樂地迴到住處,扯過被子蒙著頭又睡。可如何睡得著呢?外麵北風唿唿,冷雨零星地敲打著窗玻璃,有瑣呐似的嗚咽聲在簷角遊絲般地響著。我想了一會馬麗,又想了一會樹皮,然後我想小夏小秋陳東張文王方,又想德伢子三亞他們,我不知道他們現在各自的狀態如何?是不是都像我一樣,心情特別的沒落?說是新世紀了,可這種灰蒙蒙、陰沉沉的天氣看起來比舊世紀更舊世紀,還有我們的心情和命運,根本沒有因新世紀的來到而向好的方向轉變。我的朋友像雪地誤陷機關的雀群一樣,一批一批被抓進去了,而我也是朝不保夕,隨時都有抓進去的可能。春節眼看馬上就要來了,新世紀第一個春節我注定將一個人淒涼度過。

    我在住處呆了三天,三天裏我像隻籠中的困獸,在屋裏轉來轉去,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罵罵咧咧。曾有一會兒,我真的坐下來準備把自己雜草一樣生長的思緒好好寫一寫,理一理。可我怎麽寫啊?我二十多歲的人了,從來就沒試圖表達過什麽,冷熱酸甜,我都悶聲受了。這會兒我又怎麽能將自己的心思完整地表達出來呢?

    我寫了又扯,扯了又寫。我把桌上地上弄得滿地是紙。公安局發動了春節前最後一輪清查行動。我估計紅岩區刑偵隊一定向全市各分局派出所下達了協查通報。老戶籍大概覺得我與通報上的人有些像,所以又來敲我的門了。

    我打開門,一副痛苦萬分的樣子,老戶籍見我的桌上地上都是紙,而我開門時手上還握著一支筆,心中的疑竇一下子就打消了,他說:春伢子呀,寫不出就莫霸蠻,出去走走,散散心有好處。我的假身份證上的名字叫劉春,虧他記得住。我點著頭說:是的是的,謝謝您記掛。您有事嗎?他忙說:沒事沒事,我隻看你還在不在,是不是迴去過年了?是的了,你怎麽不迴去陪父母過年?我說:我是想迴去,可一家雜誌社催我快點交稿呢?我寫完這篇就迴去。老戶籍說:那你寫,你寫,我不打擾你了。我笑道:先給您拜個早年。老戶籍說:謝謝,謝謝。邊說邊將門反手掩上了。

    我聽了老戶籍的話。臘月二十八日上午,久違的陽光終於從雲層漏射下來,我鎖了門來到六一大道上溜達。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看著路人洋溢的笑臉,我內心也有一股虛無的喜悅泛起。勾著頭,把手插在大衣內,我一邊向前踱著步,一邊想自己是不是要去看望一下汪霞?汪霞縱有千錯萬錯,但她畢竟是我的母親,在這樣的節日裏,她孤孤單單一個人一定挺心傷的……

    我正胡思亂想,突然聽得前麵有急劇的腳步聲,猛抬頭,就見一個男人朝我衝來,我臠心一顫,想也沒想,轉身就跑。可是不好,迎麵又一個女的英姿颯爽地朝我奔來。我暗叫一聲媽呀,怎麽一不小心就形成了合圍之勢?我連忙翻過柵欄,朝馬路對麵跑去。我聽見耳邊充滿了急刹車的尖叫聲,但我管不得那麽多了。

    等穿過馬路,我迴頭一看,發現根本沒人追過來。我忙用目光向四周搜尋,卻看見馬路對麵剛才那兩個可疑人物這時互相擁在一起了。由於他們當眾接吻,引起了好多路人側目。娘稀匹的,嚇死我了!我一屁股坐下來。什麽叫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就叫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差一點被汽車撞死了啊!不就是情人相見麽,值得這樣大張旗鼓嗎?誇張!這時若有槍在手,我一定朝他們開兩槍,要讓他們覺得有風過耳,也嚇他們個半死!坐在街上,我搖著頭,想哭又哭不出。我現在完全成了一隻驚弓之鳥了。我現在隻覺得街上每一個年輕人都是便衣條子。如果總處在這種狀態,我就算不被抓去,也會嚇出個神經病來。小秋就曾向我講過,山西路南陽幫有個做賊的小夥子就是這樣被嚇成神經的。他一直在擔驚受怕中過日子,當條子在最後一刻抓住他時,他突然暈倒。等醒來後,就成了個完完全全的神經病。開始條子還以為他是詐瘋,就請神經病醫院的專家來鑒定,才知他真的瘋了,也就由他去了。現在這個小夥子就一直在沙水市的大街小巷遊蕩著,嘴裏念念有詞:追上來了!追上來了!追上來了!

    我沒想到小夏竟會帶著條子來抓我!

    那一天,我才出門,就看見另外兩個人夾著小夏迎麵而來。幾天前,我與小夏通過一次電話,我告訴小夏我已經沒有多餘的錢了,小夏就說他送錢過來。我以為他隻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真的來了!我大叫一聲:夏鱉!然後就朝他跑去。小夏張惶地看著我,我心裏一愣,急刹住腳步,小夏突然雙腳一軟,叫道:虎伢子,我對不起你啊,你不要怪我!小夏的這話還沒說完,他身邊的一個人就朝我箭般衝來。我一看情況不妙,忙掉頭就跑。媽呀!我沒想到後麵也有人朝我疾奔過來。我一側身就鑽進一戶民工的租住房。民工們正在賭博,把一間小屋擠得水泄不通。我大叫一聲:跑呀,條子來了!大家一聽,忙扔了牌,一齊朝後門湧去。然後撲通撲通跳下河,三下兩下就遊到河對岸去了。條子從後門追出來,站在河邊,見對岸十幾個濕淋淋的人在抱頭鼠竄,也分不清究竟哪個是我,隻好隔河伸歎了。

    他奶奶的,總算逃出來了。這次之所以能夠逃出來,有三點原因。一是小夏張惶的神情幫了我的忙,如果他真心實意與條子配合,那我今天真會成為甕中一隻傻鱉。二是我身後的條子的確是一個傻鱉,如果他以靜製動,以逸待勞,等我轉身跑到他身邊時,他突然一伸長腿,一定會讓我跌過狗吃屎。可他過早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三是好在這一溜兒舊街都是民工租住的房子,我對這裏的環境熟透了,才得以在民工的掩護下金蟬脫殼。

    既然沒有哪個地方安全,我看我也沒必要在廣州呆了。這裏畢竟是人家的城市,我沒辦法在這裏展開拳腳。我知道就算我自己想做一個老老實實的本份人,條子們也不會同意,法律也不會同意,這個新世紀也不會同意。我還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吧。這就做“混一天夠本,混兩天賺了一天”,什麽時候條子把我抓住了,我就把下半輩子全奉獻給牢房就是。

    我沒有恨小夏,換了是我,我也隻能被動地接受條子的擺布。好比是貓爪下的老鼠,落到條子的手中了,哪還有我們討價還價的份?

    事實上,不是小夏連累了我,而是我連累了小夏他們。我迴到沙水後,就去找陳東他們。但陳東他們搬了新住處,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他們的住處。確定沒有條子在四周設伏,我才進去與他們聯係。我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小秋。我告訴小秋在廣州我見到小夏了,條子帶著他四處找我。小秋跟我說對不起,然後把分別後他們的情況告訴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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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馬麗真的告訴了條子,我曾與一個叫“夏鱉”的人玩過。條子設法查出夏鱉就是楊小夏後,就在小夏他們的住處悄悄設伏,實行一天二十四小時監控和跟蹤,可小夏和小秋一點也不知情,每天該做什麽還做什麽。結果條子沒發現我的蹤跡,卻發現了他倆的秘密。一天深夜,兩人去一戶人家行竊,由小夏望風,小秋動手。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小秋順著三樓的水管才爬進屋,條子突然神兵天降,把在外麵望風的小夏團團圍住。小夏見無法脫身,隻好大吼一聲:有條子,快跑啊!但他隻喊了這句話,就被條子捂住了嘴巴。小秋聽了喊聲,知道情況有異,就打開這戶人家的門往外跑,跑到二樓時,他覺得這樣下去一定是自投羅網,就忙折身往天台跑,然後再從天台轉到另一個樓道逃走了。

    聽了小秋的敘說,我感覺非常內疚。我說我要去找馬麗討個說法。小秋拍了拍我的肩膀,歎一聲說:這也不能完全怪她。你不要去找她,也許條子還在那裏守著呢。

    我想也是。怪她還不如怪我自己。要怪她,那麽小夏也可以怪。因為小夏後來帶條子去廣州的行為比她的招供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不管怪不怪她,我都要設法見她一麵。我想知道當時我從窗子裏逃走後,條子破門而入的情形,櫃子抽屜裏一些金首飾肯定是保不住了,而夾在《金瓶梅》裏的幾張存單也可能被條子搜走了。條子知道我的帳戶後,一定會去銀行凍結我的存款。早知道會出這事,我一定會把存單像少年時那樣藏在一個樹洞裏就好了。好在我還用別人的身份證存了一筆四萬元的款子,存單就藏在我佃租屋廁所裏的天花板上。如果沒被條子搜去,那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我之所以這麽迫切找陳東,是我想向他借筆錢,先安頓下來後說。我再不能毛手毛腳不分青紅皂白去行竊了。我不能弄得全城每一個派出所或每一個分局的條子都想抓住我。現在隻有紅岩公安分局刑偵大隊的條子在追蹤我。如果弄得全城的條子都來追我,我恐怕真的插翅難飛。所以接下來的事我要從長計議深思熟慮,再不能“案發東窗”了。

    陳東給了我二千元。我許諾說我很快就會還給他的。陳東說:你先別急著還,你先得想好自己的安全問題。你要知道,你不安全,我們就都不安全了。我聽得出這話的含義。我點點頭轉身走了,我想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再不會找他們了。小夏的事,他們顯然有怪我的意思。事實上小夏的事也的確是由我引起的。這叫“城門失火,主人脫逃,殃及池魚”。走在街上,我突然記起了劉煌教我的一句諺語: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連夫妻都靠不住,朋友之間又怎能過多地要求別人呢?我走前,小秋紅著眼睛對我說:我跟小夏差不多十年沒在一起,現在在一起沒到一年,他又被抓進去了。以後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與他住在一塊?我想跟他見一麵也許都難……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劉龍。我隻願老天保佑在劉龍放出來之前,我還沒被抓進去。我若能與劉龍一起生活一年那就好了,一年不行,一個月也行。哪怕一周也可以。我在公用電話亭打了一個電話給彌江那個所長。他一聽是我,唬得聲音都變了,他說:你小子行哪,連槍都敢偷?!你什麽不好偷?你要偷槍!現在好了,現在你在劫難逃!我聽他這麽說,站在昏幽的街頭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末了我問:你怎麽知道?他說:我怎麽知道?我怎麽不知道?!你們那兒的警察找到這裏來了啊,要我們等你去探看你哥哥時就地將你擒獲!你可不要來了,來了我可救不了你。我的思維都一下子轉不過彎來,我花了六七年時間才找到自己哥哥的下落,沒想到條子這麽快就把我的社會關係搞得一清二楚了。他媽的,既然劉龍那裏他們都布控了,那麽汪霞和劉輝那裏就更不消說了。劉騏呢?他們是否也打聽到了劉騏的下落?我真想直接打個電話問問紅岩區刑偵大隊那些條子,省得我惦記他十多年……

    我正胡思亂想,那邊所長在衝著電話喂,我說:我聽著呢,我不去就是了。所長說:我跟你說啊,我是對得起你的,你看這事我都告訴你了。還有,不管你以後如何,我都會盡快將你哥哥劉龍放出來。我問:你什麽時候放人?他說:我爭取在五一勞動節之前,你看行不行?我說:你能快就盡量快吧。他說:好的好的。我說:就這樣吧,我掛電話了。他急道:你、你……我……

    我鼻子裏輕哼一聲,說:你放心好了,我就算抓進去了,也不會招出你的!這點江湖規矩我還是懂的。他在電話那邊訕訕地笑了,然後他說:看你說的,我們也是互利互惠嘛,你若把我供出去了,對你自己是有害無益,對你哥哥也是有害無益。我說:得了得了,不要你提醒,我不蠢!他說:那好吧……是了,以後沒事別給我打電話。我沒說話,就把電話掛了。想想也真是可笑,我被條子追剿,他卻在那兒如坐針氈。他現在總算知道錢是不好拿的了。我想如果他早知道我的錢是偷來的,他接收時恐怕就不會那麽爽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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