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劉龍，先得解決生計問題。我在一個星期內做了兩次案。都是入室盜竊。一次是順著牆壁上的水管爬上去的。另一次是順著人家的窗護欄爬上去的。窗護欄隻有下麵三層樓有，第四層就沒有了。我就進了第四層那戶人家家裏。原以為三年沒做這事了，我可能還會有一個熟悉的過程。但做完之後，我就發現自己像從沒終止過這事似的。做完順著水管溜下來，我摸摸胸口，心跳同平常一樣。這兩次所得的錢物雖然不多，但足夠我一個月的花銷了。
我開始按照老法子去找劉龍。我一幫人一幫人地問過去，我一夥人一夥人地問過去，但都沒有找到劉龍。劉龍沒找到，我卻碰到德伢子了。幾年不見，德伢子和我都長大長高了。見麵之後，兩人互相又抱又摟，親熱得像從沒有發生過芥蒂似的。而事實上最後一次見麵，德伢子是在我與輝癩子的拳打腳踢中走掉的。從現在的場麵看來，德伢子似乎並沒有計較我們的那一頓拳腳，他大概認為自己罪有應得吧？而我自從被條子抓進去後，我就知道如果不說點什麽條子根本不會輕易放手。所以我也就原諒了當年德伢子對宏寶的背叛。他絕對是被迫無奈。我們做的事情不是像電影裏說的那樣為了全人類的解放事業，我們做的事情隻是為了一己私利，所以也就沒必要像電影裏的革命烈士那樣麵對刑訊逼供而咬牙死扛。就算咬牙死扛了也沒有人會把你當英雄人物。在條子麵前，我們是永遠的狗熊。
晚上，我住進了德伢子租佃的房子。我們抵足而臥，徹夜長談。我告訴德伢子我這三年來的情況。德伢子也告訴我分手後他的一些情況。德伢子比我幸運些。自那次後，德伢子就再沒被抓進去過。德伢子說他現在如果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絕不出手。德伢子現在吃住都非常簡樸，就算做下了“驚天”竊案，他也決不豪淫奢侈酒池肉林大吃大喝。德伢子在攢錢。他說等錢攢夠了就開一片小商店。如果公安和工商允許，開遊戲室也行。可是聽說公安和工商對遊戲室已有所限製。
我真為德伢子感到高興，從理論上講，我們這樣的人都不想幹自己這一行。但這僅僅隻是理論，而真正能付諸行動的，沒有幾個人。因為我們已經不能從情感因素和習慣動作上徹底割舍這一行。如果德伢子另覓它途能夠成功，也至少是給我指明一條道路。
後來德伢子問我記不記得老麻怪？我說怎麽了當然記得。德伢子黯然道：老麻怪在一次偷竊中被別人抓住戳瞎了一隻眼睛。事後老麻怪去報複人家，殺了人家一家四口。此案很快就告破了，老麻怪在今年上半年被法院判了死刑。說完，德伢子滾落下床，從床底摸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法院布告展開在我麵前。我看了一眼布告，然後疑惑地望著德伢子，因為上麵並沒有老麻怪的名字。德伢子指著石清山這個名字說：他就是老麻怪的真名。當年跟著宏寶的那些人有一半人知道他的真名。你來得晚，所以不知道。我怔怔地看著被大大的紅筆勾了的名字：石清山，男，現年19歲。湖南常德人。1993年3月……
我沒有看下去，就把布告重新揉作一團。我從德伢子的目光中讀出了寒意和恐懼。我想德伢子一樣會從我的目光中讀出這些。或許老麻怪的道路是我們最終的歸宿？我現在有些明白德伢子為什麽要想改行了。這張布告給他帶來的恐怖當然不僅僅隻是這時，而是從他見到布告的那天起。他這麽恐懼布告上的消息，可為什麽還要把布告收起來啊？也許就是為了有一天能碰上一個認識老麻怪的人，能與他一起分享恐懼。從而多少緩衝自己內心的緊張與膽怯。是的，布告上的消息連同德伢子的目光的確已經把恐懼傳染給了我。我仿佛聽到靜夜的上空有清脆的槍聲傳來。還有鮮紅的血像暗夜裏的花在怒放……
我問輝癩子他們怎麽樣了？德伢子說自從那次被打後，他就再也沒見過輝癩子了。聽說也被抓進去了。不知判了幾年，也不知是否已經出來。這時我突然記起劉煌在世時經常吟哦的一句詩來：故人雲散盡，餘亦等輕塵。劉煌說這詩是魯迅寫的。他最喜歡魯迅這詩了，裏麵有一種虛無的傷感和惆悵，不像他別的詩文都劍拔弩張的，充滿了鬥誌。現在我也能明白這詩中的傷感和悵然了。我發現一個偉人和一個罪犯在情感的體驗上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德伢子想挽留我與他一起幹。我拒絕了。我告訴德伢子單幹比群幹要好。單幹被抓獲的幾率要比群幹低得多。群幹容易拔出蘿卜帶出泥，一下子就被條子一鍋端了。我還告訴德伢子不要輕易讓別人知道你的住處。因為從我關在裏麵時的情況來看，大多數人不是條子直接要找的目標，而是被別人或別的什麽案牽扯進去的。所以我建議在我走後，德伢子最好再換一個地方住。因為就算是我，如果再次被抓，也不能擔保不把他給供出來，因為我已領教過了條子無孔不入的手段。德伢子聽了我的話，一臉的淚水籟籟而下。他知道我明白了當年他在報紙上的講那些話。後來我與輝癩子對他拳打腳踢實在有些不公。第二天德伢子把我送到勝利廣場。要分手的時候，我指著勝利廣場邊的一根電線杆對德伢子說，以後我們每周來這裏一次。有什麽事就在電線杆上留個記號，我要找你，就寫個德字。你要找我，就寫個吉字。然後我們再在星期天晚上8點碰麵。德伢子連忙說好，說要不然分開了就像魚兒入海再也難以找到，而他有些時候特別想找一個人喝酒聊天。我笑了笑，拍了拍德伢子的肩膀，走了。我仍然沒告訴德伢子我叫劉虎。德伢子仍叫我周吉家。
我有些後悔自己出來時怎麽沒向汪霞問問劉龍劉騏的一些事情呢。現在再要去問她，恐怕就不怎麽方便了，我既然已經出走，就不想在短期內讓她們看見。再說，我特別不想見到馬麗。
我決定去看看劉輝，我買了一條煙和兩瓶酒。劉輝畢竟是我父親。我想讓他知道我已經長大了，我靠自己也長大了。我去他那兒或者有種示威的意味？或者不是示威？或者隻想告訴他我是一個有力量的男人了？或者不是為了告訴他？而是為了告訴李曉媚？為了告訴李曉媚我再不是當年那個被她撥來撥去的小破男孩了？也或者是想看看現在的李曉媚還是否當年那個李曉媚？……
但我失望了，我沒有見到他們，我兒時玩耍的青石板街道現在成了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而我們那些古老的木質樓房已蕩然無存。我向一個建築工人打聽這裏的人的去處，他用一口難懂的方言告訴我這裏房子早在四個月前就全部搬空了。至於那些人搬到哪去了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又向周圍的居民打聽搬遷的人們。那些居民都以一副劫後餘生的口吻告訴我他們搬到很遠的郊區去了，而且分散得很。也難怪他們有種欣喜的心情，在老城區住了大半輩子，誰願意搬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呢？而他們開始聽說這一條街要搬遷，以為自己的房子也在搬遷之列。誰知推土機推了大半條街卻在自己家門前打住了，心裏頭當然有種說不出的慶幸啊。
我不知到哪裏去問他們的下落。我想他們的去處隻有政府知道了，說不定連政府都不知道。我提著兩瓶酒和一條煙找到德伢子，把自己灌得暈暈乎乎。我是不喜歡我的父親，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一直沒去看他，並不意味著我永遠不去看他。我以為他隻要住在那裏，我隨時都可以去看他。現在我出生的地方沒了，我童年的記憶也沒有一個可依憑的地方了，而作為父親的劉輝，我恐怕是再也見不著了。在這個城市，我真的無根無著了。就像一朵被風吹走的蒲公英，再被風帶迴時，原先那棵生我長我的枯杆卻蕩然無存了。我心裏真有說不出的難受。我的確好想讓劉輝知道我靠自己也長這麽高這麽大了。德伢子還以為我是在為找不到我的兄弟劉龍而犯愁呢，他陪著我一口一口地灌著白酒。酒喝完後，煙還有半條。我送給他，又走了。沙水這麽大，不再有我的家！我的家被一個巨坑吞噬了。我的家被即將拔地而起的銀行大廈占領了。
我在沙水的郊區轉了一個多月，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找劉龍劉騏，還是在找劉輝李曉媚？1994年的春天到得特別早，郊外的花開得迷茫而妖豔，郊外的草綠得淒清而無望。我再不想找了，我決定尋個地方住下來。
我開始按照老法子去找劉龍。我一幫人一幫人地問過去，我一夥人一夥人地問過去，但都沒有找到劉龍。劉龍沒找到，我卻碰到德伢子了。幾年不見，德伢子和我都長大長高了。見麵之後，兩人互相又抱又摟，親熱得像從沒有發生過芥蒂似的。而事實上最後一次見麵，德伢子是在我與輝癩子的拳打腳踢中走掉的。從現在的場麵看來，德伢子似乎並沒有計較我們的那一頓拳腳，他大概認為自己罪有應得吧？而我自從被條子抓進去後，我就知道如果不說點什麽條子根本不會輕易放手。所以我也就原諒了當年德伢子對宏寶的背叛。他絕對是被迫無奈。我們做的事情不是像電影裏說的那樣為了全人類的解放事業，我們做的事情隻是為了一己私利，所以也就沒必要像電影裏的革命烈士那樣麵對刑訊逼供而咬牙死扛。就算咬牙死扛了也沒有人會把你當英雄人物。在條子麵前，我們是永遠的狗熊。
晚上，我住進了德伢子租佃的房子。我們抵足而臥，徹夜長談。我告訴德伢子我這三年來的情況。德伢子也告訴我分手後他的一些情況。德伢子比我幸運些。自那次後，德伢子就再沒被抓進去過。德伢子說他現在如果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絕不出手。德伢子現在吃住都非常簡樸，就算做下了“驚天”竊案，他也決不豪淫奢侈酒池肉林大吃大喝。德伢子在攢錢。他說等錢攢夠了就開一片小商店。如果公安和工商允許，開遊戲室也行。可是聽說公安和工商對遊戲室已有所限製。
我真為德伢子感到高興，從理論上講，我們這樣的人都不想幹自己這一行。但這僅僅隻是理論，而真正能付諸行動的，沒有幾個人。因為我們已經不能從情感因素和習慣動作上徹底割舍這一行。如果德伢子另覓它途能夠成功，也至少是給我指明一條道路。
後來德伢子問我記不記得老麻怪？我說怎麽了當然記得。德伢子黯然道：老麻怪在一次偷竊中被別人抓住戳瞎了一隻眼睛。事後老麻怪去報複人家，殺了人家一家四口。此案很快就告破了，老麻怪在今年上半年被法院判了死刑。說完，德伢子滾落下床，從床底摸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法院布告展開在我麵前。我看了一眼布告，然後疑惑地望著德伢子，因為上麵並沒有老麻怪的名字。德伢子指著石清山這個名字說：他就是老麻怪的真名。當年跟著宏寶的那些人有一半人知道他的真名。你來得晚，所以不知道。我怔怔地看著被大大的紅筆勾了的名字：石清山，男，現年19歲。湖南常德人。1993年3月……
我沒有看下去，就把布告重新揉作一團。我從德伢子的目光中讀出了寒意和恐懼。我想德伢子一樣會從我的目光中讀出這些。或許老麻怪的道路是我們最終的歸宿？我現在有些明白德伢子為什麽要想改行了。這張布告給他帶來的恐怖當然不僅僅隻是這時，而是從他見到布告的那天起。他這麽恐懼布告上的消息，可為什麽還要把布告收起來啊？也許就是為了有一天能碰上一個認識老麻怪的人，能與他一起分享恐懼。從而多少緩衝自己內心的緊張與膽怯。是的，布告上的消息連同德伢子的目光的確已經把恐懼傳染給了我。我仿佛聽到靜夜的上空有清脆的槍聲傳來。還有鮮紅的血像暗夜裏的花在怒放……
我問輝癩子他們怎麽樣了？德伢子說自從那次被打後，他就再也沒見過輝癩子了。聽說也被抓進去了。不知判了幾年，也不知是否已經出來。這時我突然記起劉煌在世時經常吟哦的一句詩來：故人雲散盡，餘亦等輕塵。劉煌說這詩是魯迅寫的。他最喜歡魯迅這詩了，裏麵有一種虛無的傷感和惆悵，不像他別的詩文都劍拔弩張的，充滿了鬥誌。現在我也能明白這詩中的傷感和悵然了。我發現一個偉人和一個罪犯在情感的體驗上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德伢子想挽留我與他一起幹。我拒絕了。我告訴德伢子單幹比群幹要好。單幹被抓獲的幾率要比群幹低得多。群幹容易拔出蘿卜帶出泥，一下子就被條子一鍋端了。我還告訴德伢子不要輕易讓別人知道你的住處。因為從我關在裏麵時的情況來看，大多數人不是條子直接要找的目標，而是被別人或別的什麽案牽扯進去的。所以我建議在我走後，德伢子最好再換一個地方住。因為就算是我，如果再次被抓，也不能擔保不把他給供出來，因為我已領教過了條子無孔不入的手段。德伢子聽了我的話，一臉的淚水籟籟而下。他知道我明白了當年他在報紙上的講那些話。後來我與輝癩子對他拳打腳踢實在有些不公。第二天德伢子把我送到勝利廣場。要分手的時候，我指著勝利廣場邊的一根電線杆對德伢子說，以後我們每周來這裏一次。有什麽事就在電線杆上留個記號，我要找你，就寫個德字。你要找我，就寫個吉字。然後我們再在星期天晚上8點碰麵。德伢子連忙說好，說要不然分開了就像魚兒入海再也難以找到，而他有些時候特別想找一個人喝酒聊天。我笑了笑，拍了拍德伢子的肩膀，走了。我仍然沒告訴德伢子我叫劉虎。德伢子仍叫我周吉家。
我有些後悔自己出來時怎麽沒向汪霞問問劉龍劉騏的一些事情呢。現在再要去問她，恐怕就不怎麽方便了，我既然已經出走，就不想在短期內讓她們看見。再說，我特別不想見到馬麗。
我決定去看看劉輝，我買了一條煙和兩瓶酒。劉輝畢竟是我父親。我想讓他知道我已經長大了，我靠自己也長大了。我去他那兒或者有種示威的意味？或者不是示威？或者隻想告訴他我是一個有力量的男人了？或者不是為了告訴他？而是為了告訴李曉媚？為了告訴李曉媚我再不是當年那個被她撥來撥去的小破男孩了？也或者是想看看現在的李曉媚還是否當年那個李曉媚？……
但我失望了，我沒有見到他們，我兒時玩耍的青石板街道現在成了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而我們那些古老的木質樓房已蕩然無存。我向一個建築工人打聽這裏的人的去處，他用一口難懂的方言告訴我這裏房子早在四個月前就全部搬空了。至於那些人搬到哪去了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又向周圍的居民打聽搬遷的人們。那些居民都以一副劫後餘生的口吻告訴我他們搬到很遠的郊區去了，而且分散得很。也難怪他們有種欣喜的心情，在老城區住了大半輩子，誰願意搬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呢？而他們開始聽說這一條街要搬遷，以為自己的房子也在搬遷之列。誰知推土機推了大半條街卻在自己家門前打住了，心裏頭當然有種說不出的慶幸啊。
我不知到哪裏去問他們的下落。我想他們的去處隻有政府知道了，說不定連政府都不知道。我提著兩瓶酒和一條煙找到德伢子，把自己灌得暈暈乎乎。我是不喜歡我的父親，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一直沒去看他，並不意味著我永遠不去看他。我以為他隻要住在那裏，我隨時都可以去看他。現在我出生的地方沒了，我童年的記憶也沒有一個可依憑的地方了，而作為父親的劉輝，我恐怕是再也見不著了。在這個城市，我真的無根無著了。就像一朵被風吹走的蒲公英，再被風帶迴時，原先那棵生我長我的枯杆卻蕩然無存了。我心裏真有說不出的難受。我的確好想讓劉輝知道我靠自己也長這麽高這麽大了。德伢子還以為我是在為找不到我的兄弟劉龍而犯愁呢，他陪著我一口一口地灌著白酒。酒喝完後，煙還有半條。我送給他，又走了。沙水這麽大，不再有我的家！我的家被一個巨坑吞噬了。我的家被即將拔地而起的銀行大廈占領了。
我在沙水的郊區轉了一個多月，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找劉龍劉騏，還是在找劉輝李曉媚？1994年的春天到得特別早，郊外的花開得迷茫而妖豔，郊外的草綠得淒清而無望。我再不想找了，我決定尋個地方住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