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紅紅綠綠的花葉在沙水市洇洇濕濕的空氣裏次第綻開。美麗的大街,我們美麗的家,我們又返迴到市裏居住了。苦練了一冬技藝,這時的我再也不是那個隻配給傑鱉望望風的新手了,我開始熱情而積極地投身於我現在的生活。我慢慢地喜歡了這項冒險而富有挑戰性的工作——如果這算工作的話。我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在一條幽暗的走廊上提走人家正燒得氣喘噓噓的高壓鍋時的情景;我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與傑鱉冒雨去工地背鋼鐵時的情景;我清楚地記得傑鱉第一次讓我單獨入室盜竊的情景;我也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公交車上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的錢包夾出來的情景……所有這些都根深蒂固地刻在了我的腦海裏,並且永遠也不會磨滅。因為每一個第一次我都要付出驚天的膽略、巨大的心智和百倍的勇氣。從一個普通人成為一名標準的賊,這中間的身心差距是外人所不能想像的。但我一步一步、提心吊膽地走過來了。很顯然,一九八六年夏天的劉虎與一九八七年夏天的劉虎已有了本質的區別。

    這所有的第一次都被我以後一次次的迴憶和講敘打磨得越來越精致,並散發出熠熠的光芒,那是我膽略和智慧的光芒。等到那時,我的事業(如果可以算事業的話)就隻剩事件的本身了。而當時作為目的所得的錢財已像排泄物一樣被我徹底遺忘了。所以在若幹年後,那些條子問我的犯罪事實,我都能把每一個細節給他們講清楚,可每次得的錢財我卻忘得一幹二淨了。好在我不記得,自有人記得。那就是那些倒黴的失主。當條子帶著我去對案時,失主壓在心中的多年怨氣就像突開瓶蓋的啤酒泡沫。具體的情形他們也許不記得了,但對他們損失的錢物卻記得一清二楚。他們一遍一遍告訴條子他們當年被偷了多少多少,折價是多少多少,而按今天的物價算又是多少多少。好像條子還有錢補給他們似的。可事實那些錢財早被我花光了,條子拿什麽補給他們呢?最多是補給他們兩句話:以後要注意點,別讓犯罪分子有機可乘!!我坐在警車上,隔著車玻璃看著那一戶戶可笑的人家。我想這比起現在行為藝術家的作品來說,我、條子和失主的這一番番對話可就要“行為”得多,也要“藝術”得多。當然這也許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我在監獄裏的時間呆得太長,這個世界的很多東西我已經理解不了了,當然包括行為藝術這個鳥兒。

    由於我罕見的“成長速度”,我現在成了宏寶的“寵兒”。我初加入他們時每晚睡覺,我總睡在最外麵的風口上,現在我可以貼著宏寶睡在最裏麵了。宏寶不但喜歡在各個場合下口頭表揚我,而且在物質的分配上,也讓我多拿一份。不過老實說,我拿得心安理得。因為我不是靠給宏寶讀小說這種小技巧獲得他的親睞的,我靠的是實力。如果每個人偷來的東西都歸自己所有,那我所得的決不止現在分配的那麽多。現在能夠有能力與我競爭的,隻有傑鱉一人了。傑鱉的靈敏度與我相差無幾。但傑鱉的膽子遠遠沒我大。傑鱉說我是運氣好,因為沒被人抓住往死裏打過,所以才會肆無忌憚。我想他說的有道理。

    那麽我的膽子究竟大到什麽程度了呢?你聽我講講一九八八年秋天那事你就知道了。一九八八年秋天我十一歲。秋天是最好作案的天氣了,不冷不熱,秋高氣爽。我與傑鱉在居民區轉悠,一副想做點事又並不太想的樣子。像我們做這事的,就得抱這副心態。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得看客觀條件。客觀條件成熟了,有了機會,我們才去做。沒有機會我們決不會創造機會去做,因為那樣太冒險了。可這一段時間我做得太順利了,所以這次在幾乎沒有機會的情況下,我也去做了。黃昏時分,我看見一戶人家的大門是洞開的,我就把頭伸到裏麵看了一下,發現裏麵並沒有人。我毫不猶豫就閃進去了。可我沒想到這幢房子的結構跟其他房子有些不同,這幢房子的廚房在最裏麵,我說裏麵沒人,隻是客廳沒人,廚房裏不但有人,而且有兩個——一對青年夫妻。我才進客廳,男的就從廚房端著菜低頭朝客廳而來,情急之下,我連忙閃進臥室。傑鱉沒想到我會不跟他商量就進了人家的屋子,他隻猶豫了一下,就失去了進去的機會。他站在門口見客廳裏突然有人,連忙跳著逃開了。

    傑鱉足足等了我一個小時,還不見我出來。就認定我無法逃出來了。雖然他知道我現在還沒被抓住,因為若是抓住了這家主人一定會大喊大叫。但我一定逃脫不了被抓住的命運,因為這戶人家的鐵大門已經關上了。而所有窗戶都裝了鐵護欄,現在我就像籠子裏的飛鳥,插翅難逃。傑鱉隻好垂頭喪氣地迴去報告宏寶,說我被擒了。宏寶大驚失色,團體裏的每一個成員被抓,就意味著得新搬一次家。這是怕被抓的成員熬不住條子的審訊,泄露了他們住處。那些時候,條子審訊的方式往往五花八門,被抓的成員最後不舉手投降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搬一次家又是多麽費神啊。不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宏寶實在不願挪地方。宏寶想要問清楚我是如何被抓的。但一問之下,才知道我還並沒有被抓住。於是他就親自帶著傑鱉和老麻怪等人前來營救我。大家把辦法想盡,卻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老麻怪甚至想到要放一把火,趁這家主人混亂之機,再將我救出來。宏寶瞪了他一眼,說:你是想燒死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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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宏寶他們焦頭爛額的時候,我正躺在這戶人家的床底下假寐呢。我本來先是藏在他家的大衣櫃裏,但我在大衣櫃裏摸到這家女主人的三角褲衩時突然嚇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晚上這家女主人要洗澡呢,必會打開衣櫃找內衣,那時我豈不是……?想到這裏,我連忙從衣櫃裏鑽到床底。床是席夢思床,床底很低,這既是對我自由活動的一種限製,又是對我人身安全的一種保障。因為就算是主人要低頭提鞋,也不會看見躲在下麵的我。當然,我事先已把他們所有將可能要穿的鞋都稍稍往外移了點。並且將它們成雙成對地湊在一起,免得他們到時尋不著。

    躺在床下,我知道我暫時安全了。但暫時安全是不夠的,我得想個辦法逃出去。我隻能等他們入睡了,先把他們家的門鎖搞清楚再說。我等他們睡覺,但他們卻遲遲沒有睡覺。女的真的開了衣櫃去洗澡了。男的則在臥室看書。女的洗完澡坐在客廳裏看電視。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我警告自己千萬別睡著。我怕我睡著後發出夢囈。好在我們這類人白天睡得夠多了,所以晚上睡得晚或者不睡也沒多大的關係。但即便這樣,我也忍不住想打嗬欠,因為我現在的姿勢是最容易入睡的姿勢。

    也不知過了多久,男的和女的終於不約而同地上床了。電視大概是一個言情片,我聽見裏麵的女聲有時嗲聲嗲氣,有時哭哭啼啼,隨著啪的一聲關機,屋子裏就靜下來了。女人的腳步聲從客廳響到臥室,臥室裏也啪的一聲,男的把台燈熄了。然後他們雙雙上了床。我以為他們就要睡覺了,可沒有,他們又把床頭的壁燈弄亮了。一會兒我就知道他們要幹什麽了。我很快就想起李曉媚和劉輝來。我還想起了李曉媚那美麗而豐碩的胸……我這麽想時,床上麵的動作就劇烈起來了。床下這時微塵撲鼻,突然我好想打噴嚏,我捂住嘴巴和鼻子警告自己千萬不能打萬萬不能打,但最後我還是打了。我對自己說:完蛋了,現在等著他們來收拾我吧。可等了一會兒,上麵仍然波濤洶湧,根本不像發覺了什麽的樣子。我就感到奇怪,原來這遊戲可以讓人這麽入迷啊。一時我又思緒萬千。自己的那個小東西居然也硬起來了。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麽迴事?

    我想我還是不要講敘得太詳細了。總之在那晚之後,我就成熟了許多,若幹年後,我與馬麗做愛時,我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就是那晚那個男人說得那些話,而馬麗應和我的就是那個女人說的話,開始我還以為是那個男人對我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但我一想就知道不是,因為馬麗並沒有聽見那個女人說的話,而說出來的親熱話竟與她八九不離十。我才知道男女這隱蔽的遊戲其實具有很強的共性。我突然又想起李曉媚和劉輝來,他們做時可是一聲不吭的啊,隻有咬在嘴唇裏沉悶的喘氣聲和呻吟聲,像似要噴發的岩漿卻沒有噴發出來。李劉兩人為什麽不喊不叫,不說些親熱的話呢?那實在是顧忌閣樓上的我啊。從這一點來說,我應該感到愧疚,我的存在扼殺了他們多少熱情和歡快啊。即便他們處處小心了,但我還是要把頭掛在閣樓口偷看。我不見容於那個家實在也有自身的原因。

    呀,說遠了。迴頭再說這對夫妻做完後,男的很快就響起了唿嚕聲;女的在床上輾轉了一會兒,也發出了均勻的唿吸聲。好了,他們都熟睡了,現在該我逃跑了。

    我從床底一寸一寸挪出身子,摸索到客廳,輕輕地撥動著門栓。嚓喳一聲,門開了。我剛要走出門,卻突然想,我從沒在一戶人家呆這麽長時間,而呆這麽久不弄點東西迴去豈不可惜?傑鱉又是個多嘴的家夥,到時他們該會怎樣恥笑我啊。這麽一想,我又退進去了。我把門輕輕虛掩。然後在客廳裏東摸東找,我想把電視搬走,可試了試,一個人搬不動。我想把vcd搬走,可上麵的線頭太多了,黑暗中我根本不知要拔那些線。再說如果驚醒他們了,我背著vcd未必跑得過他們。我想我最好能找到現金。於是我又進了臥室。男人有磨牙的習慣,這會兒正在磨牙。女人換了個睡姿,這會兒把胸脯露在了被子外。我忍不住走了過去。有路燈從窗簾縫裏漏進來,女人的胸泛著瓷白的微光,就像記憶中李曉媚的胸,也很挺,很美。我不由自主就把手伸過去了,但在半途又把手縮迴來了,我知道我不能。我跪在床沿,想用臉頰貼著它,摩娑它,可我知道還是不能。我突然感到自己非常非常的軟弱,心裏感傷得不行,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我真的好想趴在她的胸前睡一覺,以補全童年時那個依稀殘缺的夢。

    是男人突然一個轉身把我悚然驚醒。我以為他醒來了,忙往床底一趴。但等了一會,他又磨起牙來。我就慢慢從床底冒出頭來。不知為什麽,我突然對這個男人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恨意。我把他的褲子找出來翻了翻,沒有錢包。後來我又找到了他的公文包,裏麵還是沒有錢包,他的錢包藏在什麽地方呢?或許也像宏寶一樣,把錢包放在枕頭下吧?宏寶睡覺的時候總要把衣袋裏的錢包掏出來放在枕頭下。宏寶把我們當賊防著呢。我這麽想時,就真把手伸進了男人的枕頭下。好家夥!果然在裏麵!

    我稍稍用力去抽,但抽不出,錢包被這個磨牙的腦袋死死地壓著。我想我得再讓他轉個身,隻要他再轉個身,我抽出錢包拔腿就跑,不管他醒了沒醒。我知道一般人從深睡中驚醒之後,一般都分不清是莊生夢了蝴蝶,還是蝴蝶夢了莊生。也不能立刻判斷出房間的方位。等他知道不是他夢見了賊而是的確有賊後,我應該早逃走了。我先把一張凳子搬來輕輕放在床邊。然後在自己頭上扯了根頭發,伸進他的鼻孔不停地攪動。男人突然伸手朝自己的臉拍來,鼻子裏同時暗吼兩聲。說時遲那時快,趁他腦袋稍稍移動之時,我猛地一抽,就把錢包從他腦後抽出來了。男人大叫一聲:有賊!猛地坐了起來。我一路狂奔出門!就在門口,我聽見男人咣啷一聲摔出老遠——他果真被我設置的凳子拌倒啦!哈哈哈,我邊跑邊笑。宏寶他們在夜色中突然像一截截爛木頭一樣立在我的眼前,倒是把我嚇了一大跳。

    迴去後,我把與傑鱉分手後的經曆添油加醋地講了一番,同伴們的驚唿一陣接著一陣,連平時不太愛笑的宏寶也微笑著一句接著一句地嗔罵:你奶奶的你奶奶的。不知為什麽,我省略了他們夫妻做遊戲的事。

    這事之後,宏寶對我越發好了。隻是我不太情願挨著宏寶睡了,宏寶也像劉煌一樣,喜歡抱著我摸小弟弟,我可不願意他這樣,我隱隱約約覺得好惡心的。現在宏寶若是想摸我,我就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手撥開。宏寶意識到這一點後,與我多少有些疏遠了。他讓德伢子睡在他旁邊。而我則睡在德伢子和老麻怪中間,討厭的是,老麻怪也喜歡摸人家的小弟弟,還喜歡人家摸他的小弟弟。我煩燥著呢,後來我主動要求睡最外麵的門口,我說裏麵太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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