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見到劉龍。在這以前,我似乎已把他們完全給忘了。那天我在304線路的一個停靠站行竊,正當我把左手悄悄伸進一個敞口的坤包時,我不知道身後什麽時候居然來了個當兵的,他用手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一拍,叫一聲:嗨!你想幹什麽?!我迴頭一看,嚇得拔腿就跑。坤包的主人這時也有所發覺,她突然大喊大叫起來:我的包……抓小偷呀!抓小偷呀!當兵的開始可能並沒想要抓我,是婦人的鬼喊鬼叫激起了他的熱情,便朝我猛追過去。

    可憐的我就算是一個飛毛腿,也跑不過人家訓練有素的軍人呀。我仰頭著,咬著牙,眯著眼,把吃奶的勁都用上了。卻不料與迎麵而來的一個人碰個正著。我一跤跌出老遠。那人大喊一聲:劉虎!轉身就跑開了。但我在他轉身之前,已認出他是劉龍了,我也就跟著喊一聲:劉龍!可劉龍已跑遠了,我估計他並沒有聽到我的喊聲,他身後也跟著幾個追他的人。我爬起來就想跑,但是遲了,那個當兵的已把我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來了。他說:你得把包還給人家。我說我沒拿她的包。當兵的不信,就把我帶到那婦人麵前。婦人說她的確沒丟什麽東西。

    當兵的就不知怎麽處理我了。他不滿地對婦人說:你說你的包,我還以為你的包給他扒去了呢,害得我一陣好追。婦人呀呀呀地叫起來:見到小偷你們當兵的都不抓,誰抓呀?!當兵的說:那好,小偷抓來了,現在我交給你處理,我有事先走了。說罷把我推給婦人,說走就真的走了。我又想開溜,可這時旁邊看熱鬧的人已把我圍得水泄不通。婦人看起來有些躊躇,她大概拿我也沒什麽辦法。旁邊有人說:把他送到派出所,讓警察處理。又有人說:他這麽小,警察也拿他沒法,他的年紀還夠不上處罰。婦人說:那怎麽辦呢?總不能就這麽便宜他吧?有個男人走進圈子,笑嘻嘻地說:我有一個辦法,讓他自己打自己幾個耳光就算了。

    圍觀的人都叫好起來。男人對我說:現在有兩條路擺在你的麵前,一條是送你去派出所;一條是你自己打自己幾個耳光,我們就放你走。我當然不願進派出所,幹我們這一行對條子都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就像老鼠對貓的恐懼一樣。然後我想也沒想,就在自己臉上左右抽了四個耳光:啪啪,啪啪。圍觀的人哄的一聲大笑起來。因為笑聲,駐足的人就更多了。大家紛紛嚷道:不夠重!不夠重!再打!再打!我就知道這耳光再要打下去就沒完沒了。我抬頭看了一眼那些葵花般的笑臉,然後低著頭再不看他們了。無論他們叫得多兇,我都隻把目光盯在自己的腳尖上。男人突然推了我一把,兇兇說道:走,到派出所去!我在人牆上撞了一下,又彈迴來了。男人又推了我一把,我在人牆上又撞了一下彈迴來。

    周圍的叫喊聲就更瘋了,由於他們笑得過於誇張,那一張張笑臉就有些猙獰的意味。我矮矮的小小的站在人群中間,覺得周圍的喊笑聲就像冷冷的湖水一樣將我漫淹過來。有那麽一段時間,我的思緒都飄浮起來了。我在想劉龍,五六年沒見到劉龍了,我們這樣碰一下,居然都還能認識對方。劉龍長高多了,我幾乎不認識他了,但我熟悉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同六年前一樣,沒變多少。我不知劉龍究竟出了什麽事,竟惹得這麽多人在後麵追他?我希望他沒有被抓著。

    男人第四次推我的時候,我突然握緊拳頭,用力在自己的鼻梁上擂了一拳,這一拳很有效果,我的鼻血以無可抵擋的姿勢流出來了。我用手往上一推,血就滿臉都是了。這時大家不笑了,婦人說:你看你看這孩子,打自己也像打別人一樣,誰要你打這麽重了?大家說是不是?是不是?很多人都應和她。一邊應和,一邊作鳥獸散。

    很快我身邊就沒剩幾個人了。我仰著頭,一步一步走遠。等血止住後,我突然淚如雨下。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我想劉龍了。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想念劉龍。我已經六年不見劉龍了,剛才的見就像沒見一樣,那隻是一個影子,一個符號,一個導火線,勾起了我想見他的無窮欲望。我決定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迴去後,我就向宏寶說出了我的想法,宏寶想阻止我,但我去意已定,我說一定要找到我的兄弟劉龍。宏寶見沒辦法阻止我,就說:那你去吧,看樣子你兄弟劉龍也是幹我們這一行的。我知道火車站附近有個南陽幫,你去那裏打聽一下看看。

    然後我出發了。我花了三天時間,找到南陽幫,又花了三天時間讓他們相信,我沒有歹意,不是條子的什麽線人,我隻是想打聽一下我兄弟劉龍的情況。但他們搖搖頭,說他們根本沒聽說有這麽個人。他們說火車站還有一個漣水幫,因為與他們爭地盤有過械鬥,所以互相之間從不來往。於是我又去找漣水幫。我花了一天時間找到漣水幫,花了四天時間讓他們相信我不是什麽條子和南陽幫的奸細,我隻是想找我兄弟劉龍。但他們也說不認識一個叫劉龍的人。我說他或許不叫劉龍,而叫龍寶、龍鱉、龍伢子或龍癩子什麽的。有一個人就告訴我,湖北中路那夥伢子裏麵有一個叫龍鱉的。

    我又去了湖北中路,我找到那個叫龍鱉的人,但他不是我兄弟劉龍。我再去山東路,找到一夥專門靠踩腳詐騙的人。那裏有一個姓龍的伢子,也不是我兄弟劉龍。後來我去了郊區,在一個很大的地下賭博場所裏,尋找了一天一夜,也沒找到劉龍。我一度看見一個很像劉龍背影的人,我拍一下他的肩膀,但迴頭那張驚詫的臉也不是劉龍的,我隻好對他歉意地笑笑。

    我的兄弟劉龍究竟去哪裏了呢?走在一九八九年冬末郊區的落葉小道上,我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這種情愫應該是第一次來到我心中,導致我的內心又有一種叫寂寞的東西在滋生。辭舊迎新的鞭炮已在一些農家院落裏冷清地炸響,我多麽希望劉龍能與他的弟弟我一起過年,一起走入九十年代。

    我去了河西汪霞那兒,我在汪霞家的周圍觀察了三天,不但沒有劉龍的影子,連劉騏也不見了。我估計劉騏也離家出走了。現在我才知道我來河西的目的:如果實在找不到劉龍,我想見一見劉騏也好。劉騏盡管扯了我的詞典,還揍了我一頓,但我已經不恨他了。可現在劉騏也不在了,我心中的悵然就更深更濃。在這三天,我倒發現一個陌生的女人在汪霞家出出進進。這個女人大概二十多歲,應該是汪霞的同事吧,我不知她怎麽與汪霞住到一塊了?當然那時我不可能知道她叫馬麗,而且若幹年後會成為我的情婦。

    臘月二十九日,我又去了劉輝那兒。劉輝瘦了一些,也老了一些,;李曉媚沒變什麽,隻是乳房稍稍有些下垂。這多少又讓我添了些悵然。我的同父異母兄弟已經可以亂跑亂跳了,他正捂著耳朵在門口燃放炮竹呢。我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心裏沒有一絲感情。事實上對我而言他的確是一個陌生人。我沒見他幾天。而劉龍劉騏不同,我與劉龍劉騏在那個小小的閣樓裏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了幾年。我們身上都有彼此的味道。這種味道也是閣樓的味道。是樟腦丸的味道,而不是生石灰的味道。

    從這個小弟臉上洋溢出的笑意來看,我知道李曉媚是一個好母親。再貧窮的家如果有一個好母親,這個家就是幸福溫馨的。這是我若幹年後坐在監獄裏得出的結論。

    劉龍究竟在哪裏呢?我真想像楓樹中學的學生背誦課文那樣放開喉嚨喊劉龍。我要站在高山喊:劉龍,你在哪裏?!我要深入大海喊:劉龍,你在哪裏?!我要麵對原野喊:劉龍,你在哪裏?!如果我真的這麽喊了,那我八成是想劉龍想瘋了。劉龍是不會出現在那些地方,劉龍一定在沙水的某個角落,我真想變作一隻秋雁,飛臨沙水市上空,然後一聲一聲地喊:劉龍,你在哪裏?!

    我想劉龍大概是被條子抓進去了。大年初一,我垂頭喪氣迴到了宏寶的身邊。大夥兒對我的出現都異常興奮。我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度過了九十年代最快樂是美好的一天。

    這天之後,我們的隊伍就迅速衰落下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黑色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謝宗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謝宗玉並收藏黑色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