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賊兒吃肉,不見賊兒挨打。我現在對這句俗語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從某種意義上說,宏寶簡直就是個虐待狂。這種虐待包括自虐和虐他。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宏寶每隔半個月就要抽刀在自己手臂上劃一刀。他告訴我們,他喜歡這種血淋淋的感覺,喜歡這種牽動神經的楚痛的感覺。宏寶有時還把衣袖擼起來給我們看。宏寶的手臂上可真是溝壑縱橫啊。那些疤痕有些肉滿,有些肉虧;有些肉白,有些肉紅。宏寶說那些肉滿肉白的疤痕是刀傷結痂後自然掉落的。而那些肉虧肉紅的疤痕是不待痂好讓他摳掉的。傷肉結痂時往往極癢,這時忍不住就要去摳,就算白日裏忍住了沒摳。可晚上做夢一樣會把它摳落,有時還會摳得鮮血淋漓……

    宏寶不但喜歡製造傷疤,而且還喜歡敘述從受傷到傷好過程中的細微感受。讓我們聽了,更加崇拜他,從而緊密地團結在他周圍。好比是大多數人愛喝甜糖,宏寶卻愛喝苦茶;好比是大多數人愛流淚,宏寶卻愛流血。這種與眾生相悖的行為讓我們不得不承認宏寶作為英雄形象的存在。傑鱉卻不這麽認為,他小聲告訴我,宏寶之所以這樣,完全是為了逃避公安的打擊。宏寶長到十七歲,在道上混了近十年,不可能不被條子抓獲。可宏寶隻要一被抓獲,就拔刀在自己身上連劃幾刀,劃得血肉淋漓。條子看著慘不忍睹,怕他出什麽意外自己要承擔責任,往往就放了他。宏寶捂著傷口匆匆逃離,然後找個地方養好傷,傷好了再重出江湖。我聽了傑鱉的話,當時驚呆了,這可是一個逃避打擊的好辦法,但這卻需要何等的膽略和勇氣啊?!在那樣的情勢之下,匆匆拔刀在自己身上亂劃,誰知道要劃多深才能既逃避打擊又不讓自己因此喪命?宏寶就算是基於這種考慮,而常在自己身上找一種揮刀時的手感,我還是非常非常的敬佩他。換了是我,打死我也做不到這一點。

    宏寶看傑鱉與我投緣,就讓我做傑鱉的搭檔。天晴的時候,傑鱉帶著我在街上晃來蕩去。見到人多的地方就往裏麵紮。等到鑽出來時,傑鱉手裏往往就會多出一個錢包。傑鱉拉著我的手跑到一個無人的地方,然後眉飛色舞一張張數著包裏的錢。我們的要求並不高,隻要裏麵有幾張鈔票,我們就會樂不可支。當然也有苦著臉罵晦氣的時候,因為個別包裏除了些無用的發票和證件外,幾乎沒有幾張元角分。傑鱉一邊偷,一邊把一些實踐經驗告訴我。他說冬天扒錢與夏天扒錢各有利弊,冬天人們穿的衣服多,隔著厚厚的衣服扒錢,一般難以發覺。但人們的錢包究竟藏在哪個口袋,卻也難以判斷。有些時候辛辛苦苦倒搗出來的卻是一包餐巾紙。夏天人們的錢包放在哪個口袋一般纖毫畢現,一掏一個準。但夏天的時候人們衣服穿得少,一碰就會挨肉,所以被發現被抓的風險就要比冬天大得多。綜合來說,還是夏天扒錢痛快,隻要藝高、膽大,下手細、精、狠、準、快。被抓的幾率還是很小的。

    怎樣做到細、精、狠、準、快。宏寶有辦法。雨雪的天氣,我們很少出門。宏寶在機床廠空曠的廠房裏支一架偷來的豁口大鍋,裏麵倒進偷來的茶油,下麵燒起偷來的劈木,然後炸起偷來的豆腐。補充說明的是,這豆腐與其說是偷來的,不如說是搶來的。我們一夥人來到菜市場,先由輝癩子踱到賣豆腐的跟前,趁賣豆腐的不注意,從豆腐箱裏操起一大塊豆腐就跑,賣豆腐的婦人自然不幹,想都沒想就朝輝癩子追去。輝癩子一邊跑,一邊迴頭朝她做鬼臉。把白白嫩嫩的豆腐直往嘴巴裏送。婦人怒不可遏,越追越遠。這時我、傑鱉、德伢子及其他幾個孩子就突襲她的豆腐箱,把她兩箱豆腐分別倒進兩個塑料袋提著就跑。旁邊賣菜的都笑眯眯地看著我們。有的還為我們的聰明才智而喝彩,說:瞧瞧這班鬼精靈,主意倒妙。婦人見後麵喧嘩,迴頭一看,就看見我們正提著她的豆腐飛奔而去。忙舍了輝癩子,來追我們。但我們已跑遠了。婦人追至菜市場門口,破口大罵。這時宏寶慢悠悠地踱過來,問婦人發生了什麽事。婦人語無倫次:我的豆腐呀,一群伢子,一群伢子在搶我的豆腐啊。宏寶說:哪還得了?連你的豆腐都敢吃?他們不嫌老啊。婦人罵道:你這個天殺的炮子打的,別人搶了我的豆腐,你還要尋老娘開心!宏寶大笑而去。宏寶在這次任務中本來是負責阻擊的。但我們逃得太快,婦人根本追我們不上,他無所事事,就來尋婦人開心。

    白白嫩嫩的豆腐嘩啦啦地放進燒紅了的油鍋,不一會兒就從鍋底浮上來了,然後在洶湧的油浪裏翻騰不已。猜猜宏寶要我們如何?宏寶說:今天就不另外開餐了,這一鍋豆腐既是大夥的菜又是大夥的飯。不過有個條件,大家隻準用手把豆腐夾上來,不準用筷子和其他東西。現在大家看好了,我給大家示範一下。說著他擼起衣袖,露出滿是傷疤的手臂。慢慢地他摒住唿吸,眯著眼睛用食指和中指朝著冒煙的油鍋比劃了一下。我心裏一時緊張得連汗毛都豎起來了。就在這時,宏寶的手指突然快如魚鷹入水,從翻騰的油浪裏閃電般地叼出一塊豆腐,往他事先準備好的涼水碗裏一掇,停兩秒鍾,再把豆腐往嘴裏一丟,然後大口大口地嚼起來。邊嚼邊舉著左手對我們說:看看,看看,卵事都沒有!關鍵要快,要準。不要怕,不要猶豫。現在你們來,再不來這鍋豆腐可就炸老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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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傑鱉身手快,他不怕,宏寶示範後,他就上來了。一手端碗,裏麵放著涼水。一手在鍋子裏撿著豆腐。他看起來輕輕鬆鬆,仿佛鍋子裏沸騰的不是滾油,而是冰水什麽的。他的動作幅度也沒有宏寶大,夾豆腐的方式也與宏寶有所不同,他用的是拇指和食指,他留著恰到好處的指甲,隻等滾油將豆腐送到巔端的一刹那,他出手了,像蜻蜓點水般把豆腐掇出來,丟進涼水碗裏。

    其他幾個人也有各自的“必殺絕技”,當然要數宏寶最為規範,因為他的動作才是扒錢的最佳動作。苦隻苦了德伢子和我。這樣事德伢子已經曆了好多次,但他從沒有夾出來一塊豆腐,而自己的手幾次都弄成了個油炸雞爪。雖然被宏寶給他敷上了一些燒燙的藥。但每次都要爛好久才好。他右手的中指連指甲都被爛掉了。中指本來要比食指和無名指要長些,但他右手的中指、食指、無名指就幾乎一樣長。而每次夾不上豆腐不但要挨餓,還要遭到宏寶惡毒的懲罰。

    我想這次該輪到宏寶懲罰我了。對著那一鍋嗆人的油煙,我幾乎沒辦法靠近。我是見了傑鱉他們沒事般把豆腐撿來撿去,才敢在油鍋邊站定。我想宏寶說得對,既然我決定要加入他們,就得做到跟他們一樣。我下了十二分的決心,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猛然出手……豆腐居然被我叨住了,但在半空又掉下去了。而辣痛已毫不留情地侵占了我整個手指和心髒。忙中出亂,我不知把手指往涼水裏浸,反而把手指往嘴裏一掇。結果我的嘴巴也被狠狠地燙了一下。傑鱉說我的指甲稍稍短了點,手指入油太深,而且不夠快。提起來的時候不該往上空走,應該斜移到鍋沿邊,這樣的直徑距離最短。就像運動員跑步最後衝刺時,不能跳,隻能把步子壓低,身子往前一傾。

    我認為他說得極為有理。等到疼痛緩和後,我用左手又試了一次。我一直是左右手並用,所以左手的靈活度比右手並沒有差。這次我真的差一點就把豆腐提著甩出來了,全怪那突出的鍋耳,把我的豆腐碰了一下,豆腐又沿著鍋子滾落下去了。我一聲怪叫。這次不再把手放進嘴裏了,而是放進了涼水裏。

    兩隻手受傷後,我隻有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別人大吃大嚼。北風從破爛的窗戶裏刮進來,冷得我直打哆嗦,我不得不又靠近熊熊篝火一些。我聽見自己的喉嚨在嘰哩咕嚕地響。宏寶走過來,一聲不吭給我敷藥,他的嘴裏嚼著豆腐。我感覺我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但我沒有。從我叔叔劉煌死後我就再也沒哭過了。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到最後,宏寶把自己夾上來的一碗豆腐塞給了我。他說:吃。你夠狠!我們這裏還沒有誰第一次像你這麽狠。右手燙傷了,又用左手來!以後你會成為我們這裏的高手!我詫異看著他,然後又扭著頭去看周圍的同伴,大夥兒稀裏嘩啦地鼓起掌來。隻有德伢子哭喪著臉站在那裏。因為這一次他根本沒敢伸手。

    獎勵了我之後,宏寶決定懲罰德伢子。宏寶對懲罰特別著迷。宏寶在懲罰別人之前,總要先脫光衣服,命令手下的人用皮鞭抽自己,頗有吃苦在前的意味。這一次麵對冷冽的寒風,他又把上衣脫光了。抽打他的是老麻怪,老麻怪十四歲,長得非常結實,已齊宏寶耳朵那麽高了。老麻怪一點也不留情,一皮鞭一皮鞭地揮過去,啪啦啪啦地在宏寶身上留下一條條與肋骨交叉的血印,宏寶嘴裏發出狼一般的嚎嗥,痛苦中夾雜著痛快和激情。傑鱉對宏寶很多事情都不以為然,他悄悄地咬著我的耳朵說:宏寶是被別人打多了,打出了毛病,現在隔一陣子不打他渾身就癢癢。說完他抽風般地壞笑起來。宏寶瞟了傑鱉一眼,把老麻怪揮過來的皮鞭突然搶了丟在地上,然後朝傑鱉走過來。冷不防抬起腿就朝傑鱉的小肚子蹬去。傑鱉慘叫一聲,捂著肚子在地上滾來滾去。口裏唿天搶地地叫。宏寶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開了。

    宏寶走到德伢子麵前,德伢子渾身哆嗦。宏寶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說:瞧瞧你這耷貨。冷不防也是一腳朝德伢子蹬去。德伢子像一隻蛤蟆一樣被踢得趴在地上起不來。宏寶說:現在我要踢你的胸口。話才落音,德伢子的胸口果然又中了一腳。德伢子痛得雙鬢上的汗都冒出來了,這迴連叫都叫不出一聲了。宏寶又說:現在我要踢你的雞巴了。說完卻沒再踢。因為德伢子已痛得受不了了。德伢子站在那裏咆哮著:你看看你這副死相,連一塊豆腐都弄不了,還想弄別人的錢包?!弄不到錢包事小,被人抓住了事大。抓住了一頓死揍是免不了的。我早就說過,抓住了要善於保護自己,保護身體的重要部位,別被人傷著了。可你呢,隻曉得怕,隻曉得哆嗦,全不曉得在別人的腳到來之前用手托著。又不曉得鬼喊鬼叫。你要有傑鱉一半聰明,我也就少了許多操心。

    傑鱉這時從地上笑嘻嘻地爬起來,卵事也沒有。他把我們都騙了,惟獨沒騙住宏寶。隻有宏寶知道他的腳在到達傑鱉的肚子之前,傑鱉的雙手早在那裏守著了。所以傑鱉受傷是假,而德伢子受傷是真。傑鱉假傷也鬼喊鬼叫,德伢子真傷卻一聲不吭。這給我上了極為生動的一課,讓我在以後的做賊生涯中受益非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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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宏寶又說:當你被眾人圍著毆打時,千萬別像德伢子一樣怒放仇恨的目光,我們要把仇恨藏起來,盡量裝得可憐一點,目光盡量柔和一些。要把自己扮成一隻待宰的羔羊。這樣就會少吃許多拳腳之苦。宏寶這麽說時,傑鱉又湊在我的耳邊說小話了,他說:宏寶隻曉得講寶話,他自己被別人拳打腳踢時,也是一聲不吭的,還把賊眼睛瞪得像個牛卵樣!我聽了輕笑一聲,我想這才符合宏寶在我心中的形象。傑鱉的話宏寶又聽見了,宏寶說:傑鱉,我那是不怕痛。你若要不怕痛,你也不喊不叫,把個卵眼睛瞪得像個豬尿泡就是。大夥兒哄堂大笑。氣氛一下子活躍了。我笑著說:當別人打你右臉的時候,你得把自己左臉也湊上去。我叔叔說這是耶穌說的。看起來我們也可以成神成仙了。老麻怪嘿嘿笑兩聲,然後嗡聲嗡氣地說:我就做不到,別人一打我,我就恨不得要殺掉他,這目光怎麽能變柔和呀。我聽打我的人說,我的目光都能殺人呢!嘿嘿,我就要讓他們知道,明槍易擋,暗箭難防!這次你隻管往死裏打,但隻要打不死,就別怪我下次來報複。我想好多人就是被我的目光給嚇退的。我哈哈大笑,說:有一個俗語叫“病人兇死郎中”,老麻怪,你這就是啊!大夥兒又哄的一聲笑起來。

    那天晚上,我的睡夢裏有一些月光和一些淒涼的景物。我還夢到了一些不確定的人物,好像是李曉媚吧,也許不是。隻有那隻乳房仿佛像真的一樣,我捧著它、噙著它啜,不知為什麽啜著啜著卻突然放聲大哭。醒來的時候,郊區真有夜月從破敗的窗戶裏雪花般地灑進來了。而寒風並沒有停息,機床廠到處有丁丁當當的金屬碰撞聲。這使得那晚慘白的月光充滿了猙獰的意味……

    整個冬天,我們大部分時間都縮在機床廠,像一些冬眠的動物。偶爾出去一次,就全線出擊。不管是錢是物,見到就偷。錢可以買吃的,那是不應說的。物可以吃,不能吃的就拿去換錢,再用錢換吃的。郊區的碎木也到處都是,這使得我們在整個冬天都能在機床廠保持一堆熊熊篝火。這在市裏簡直沒法想象。能夠平靜而溫暖地度過冬天,我們都十分感激趙爹。我想趙爹也許在心裏一樣感謝我們,我們的到來,不但幫他守住了廠裏的鋼鐵,而且給冷清的機床廠多少帶來些生機,老人也不至於太寂寥。枕著我們清脆的叫喊聲入睡,老人也許還能夢到機床廠往日的繁興。

    酷夏容易讓人暴躁,寒冬容易讓人慵懶。宏寶似乎也沒有從前那麽喜歡懲罰人了。為了照顧我、德伢子及其他幾個新手。宏寶弄來了另一口鍋子,裝著沙子來爆炒偷來的栗子。他就讓我們練習徒手抓栗子。沙子燒紅後,其溫度也許不亞於沸油,但不管怎麽說,這畢竟比在沸油裏抓豆腐要容易多了。因為沙子不沾手,傳熱速度也沒有沸油快。我們在沙子鍋裏炒栗子、炒核桃、炒花生、炒蠶豆,等等,等等;我們在油鍋裏炸豆腐、炸小魚、炸雞腿、炸藍粉,等等,等等;然後你抓出來的東西給我吃,我抓出來的東西給你吃。空曠的廠房飄蕩著其樂融融的笑聲。

    大家吃飽了就睡,睡不著就像猴子一樣在那些鐵架上翻來蕩去。有時玩累了,就要我講故事。宏寶喜歡聽我講故事,特別是那些武打故事。宏寶知道我識字之後,每次經過書店門口,都要租好多武打書迴來。然後由我一段一段地讀。古龍的武打書我們是看不下的,他的嘴皮子耍得太多,而實際內容又太少。我們喜歡看金庸、梁武生、溫瑞安他們的。說是我們,其實隻有我一個人看,其他人都是聽我讀。這其中德伢子幾個是念過幾年書的,可不知為什麽,就是讀不完一整段一整段的文字。所以後來這事就全由我包了。我也有一些字認不出。宏寶就給我買了本《新華字典》。因為宏寶不識字,所以買字典的時候被售書小姐的幾句問話給難住了。宏寶拿著《新華字典》在售書小姐的哂笑聲中倉惶而逃。事後宏寶越想越氣惱。他說:我看中的東西都是拿來就是了,什麽時候要出錢買了?!停了幾天,宏寶在一個晚上帶著我們突襲了那家書店,將書店裏所有的武打書洗劫一空。這以後我們看書就再不用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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