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事了,孫原帶著一眾新任掾屬迴了太常寺郡抵寓,而林紫夜和李怡萱卻還不曾迴來。


    他們在朱雀大街的兩端交錯而過。


    此刻,袁渙和一眾家丁成了一個團,把李怡萱和林紫夜兩個人“保護”其中,匆匆趕迴執金吾寺。


    林紫夜貼近李怡萱耳畔,吐氣如蘭:“萱兒,這個人我不喜歡。”


    “我知道。”李怡萱耳畔一暖,受了風吹,不自禁地縮了縮玉頸,臉頰上也微泛起一片緋紅。


    正好此刻袁渙迴頭,直看見美人嬌羞,刹那間腦海一震,呆立當場。


    “看,怎麽都像是色中餓鬼。”林紫夜挑著眉,站到李怡萱身前,衝袁渙道:“這位袁公子,我家妹妹已許了人家,你些許心思還是收了好。”


    一路上林紫夜都很是強硬,袁渙素來以雅正知名,何時如此被人懟過?李怡萱也不算上天姿國色,不至於即刻讓他有些非分之想,聽了林紫夜的言語,雖不至於口出狂言,卻也是登時麵色難看至極。


    “好了,紫夜,袁公子是當時俊彥,你說話卻有些失禮了。”


    看著李怡萱如此心思縝密,袁渙的臉色便稍稍好看了些,不免多看了李怡萱兩眼,直覺當真是溫柔拂麵,比身邊的林紫夜要美上數分。


    正耽誤間,遠遠地聽到一陣馬蹄聲,袁渙登時皺眉,帝都之內能駕馬疾馳的人物屈指可數,大多身居要職,猛然迴頭,卻見三騎揚鞭,跟著一曲衛士急奔過來。


    “曹孟德?”


    袁渙啞然,來者竟然是雒陽北部尉曹操曹孟德。


    “袁公子!曹某有禮!”


    曹操一路狂奔而來,飛身下馬,穩穩落地,隨手把坐騎交給身後的衛士,便衝袁渙拱手見禮。


    “渙見過北部尉。”袁渙後退一步,作揖答禮,不過卻隱隱約約地離曹操遠了幾步。


    曹操身材不高,相貌也是一般,遠不如袁渙那樣英偉高峻,加之出身宦門,自然不受待見,不過心中冷笑:袁滂在朝中便是老狐狸,八麵玲瓏,中立事外,你這隻小狐狸也學會了本事了麽?


    袁渙卻不如他心思深沉,隻道此人與宦官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卻天天與袁紹、張邈、許攸這些人混在一起,實在說不清地厭惡,依然不肯與他親近。


    曹操一轉身,便看見兩位絕色美人駐立身前,登時呆若木雞,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佳人,目光中色欲熾盛,表露無遺。隻不過,如此神情亦隻是一閃而過,正身行禮:“雒陽北部尉曹操,見過兩位姑娘。”


    李怡萱看了一眼林紫夜,雖然不諳俗事,對於曹操這個人卻還多少知道一點。當年曹操就職雒陽北部尉,置五色大棒,視大漢律法為至上,因此打死了犯宵禁的蹇圖。蹇圖是大宦官蹇碩的叔叔,這件事當時轟動帝都,曹操從此與宦官一黨格格不入,反而和袁紹、張邈這些世家名士關係不錯。雖然當時因為這件事曹操丟了官,但是很快又被任為議郎,現在又重迴北部尉的要職上了。


    “久聞曹公威名,妾身有禮。”


    李怡萱微微頜首,卻又眉眼低垂,不多看曹操一眼。她自然不認識曹操,隨口敷衍了一句。曹操身材不高,一眼看上去便是城府深沉之人。


    林紫夜看著曹操,眼神中盡是不屑,緊緊攙著李怡萱,看著袁渙道:“袁公子,快到晚食時辰了,麻煩快些,家裏還有人等著。”


    “家裏?”


    袁渙與曹操同時一愣,卻忘了這件事——帝都是非之地,這兩位絕色美人又是從哪裏出來的?帝都門閥眾多,卻彼此間消息靈通,若是世家有這樣的美人小姐,早已被提親的踏破門檻,名動帝都了。聽那女子聲音婉轉,如空穀琴音,美不可言,雖聽不出來是哪裏口音,但也不難判斷不是司隸部人……心思到這裏,曹操不禁看了袁渙一眼:難道是袁家的遠親?到這“家”也絕不是袁家?莫非是新搬進帝都的名門嗎?自己身為雒陽北部尉,若是有什麽門閥大族搬到帝都裏又怎麽會不知?


    袁渙也是一愣,道:“是渙疏忽了,請問姑娘家住何處?”


    “也不是固定的地方,過幾天便要離開了。”不知怎地,林紫夜聲音卻莫名柔和下來,對袁渙的態度無形之間好了許多,“此刻住在太常寺館驛。”


    太常寺館驛?家?


    袁渙、曹操一頭霧水,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貌似沒有聽錯。


    “讓兩位見笑了。”李怡萱看眼前幾人的模樣,笑道:“我們兩人都是孤兒,隻有一個弟弟,他現在是魏郡的太守,在帝都述職,我們自然和他住在一起。他在哪裏,哪裏便是我們的家。”


    曹操臉上顏色一變再變,驚唿道:“孫原孫青羽?!”


    袁渙眉頭一皺,實在沒料到竟然是那位“十七為郡守”名震帝都的孫原。古有甘羅十二為相,雖往者不可追,而今天的孫原卻是破了大漢四百年來的規矩,一時間成為大漢年輕士子的楷模,令人驚羨令人妒,饒是袁渙脾性再好,如此年輕更有如此美人相伴,更實實在在令他古井不波的心思泛起了嫉妒。


    如此美人,竟已有所屬。


    曹操直看著身前美人,話音中帶著一絲冷意,道:“想不到是孫太守的眷屬,操實在失敬。”


    “不必了。”林紫夜絲毫不看曹操,清冷道:“我去看看袁公的病情,再遲便不去了。”


    袁渙連忙告罪,領著眾人匆匆離去。曹操見狀,也不騎馬,吩咐下屬相隨,衝袁渙道:“袁公路來找我,說從他手上跑了一個執金吾府的家奴,讓我將人捉迴去。”


    “袁公路紈絝子弟,曹君也會聽他的調遣?”袁渙心中冷笑連連,直覺這人心機深沉,卑劣不堪,實在不願搭理。


    聽得出袁渙話中意思,曹操不以為意,笑道:“袁公子既然知其人秉性,若是曹某不來,任他橫行霸道,豈不是比他更不如?”


    袁渙冷哼一聲,冷聲道:“如此說來,渙倒要感謝曹公與袁公插手執金吾府的家事了?”


    曹操麵上笑容登時凝固,眼中閃過一道寒芒。幹笑一聲,不再說話了。轉身看到林紫夜身形單薄,後麵一個被家丁抬著的人身上卻蓋著一張白色大氅,心中疑慮,揭開身上外袍,伸將出去,衝林紫夜道:“姑娘懂得醫術,自然知道不能受寒,曹某這件衣服與姑娘披上吧。”


    林紫夜仍是不看他,轉過頭去。身邊李怡萱道:“多謝美意,妾身與紫夜共用一件外袍就是了。”也不再理曹操,衝袁渙的背影叫道:“袁公子!”


    袁渙猛然迴頭,道:“姑娘可有什麽事嗎?”


    曹操目光陰沉,望著兩人,不知心中又在盤算什麽。


    “妾身希望袁公子能通知我家青羽,他應當已從太學迴來了。妾身與紫夜貿然去府上實在不該,所以請袁公子辛苦一趟了。”


    袁渙想了一會,才想起“我家青羽”是何人,連連點頭,吩咐家仆去太常府館驛。太常府和執金吾府相距不算太遠,如果派去的人腳程快些,怕是能和孫原同時到執金吾府。


    李怡萱看著林紫夜,美目流轉,嘴角揚起淡淡的笑意:“青羽快來了,總要放心些不是麽?”


    “我隻是不想和這些登徒子走在一處。”


    紫衣美人身形單薄,鬆了李怡萱的手臂,卻又緊了緊懷中暖爐:“今天真不該出來,適才那曹操的眼神,分明一副色中餓鬼模樣,要將萱兒你吃光抹淨一般。偏偏還擺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樣,讓人看著便生氣。”


    “知道你舍不得我拋頭露麵。”李怡萱笑著把她攬入懷中,給她披上大氅,“前段日子天氣冷,一直沒讓你出來,這幾天稍稍迴暖,想出來透透氣也沒什麽不對。不然不是要把你憋壞了嗎?隻不過……”


    “隻不過這帝都危機四伏,哪裏又安全?”林紫夜接口道:“青羽又忙,哪裏顧得過來我們?我比青羽大,怎麽覺得我不懂事了?”


    “沒說你不懂事。”李怡萱替她理了理衣衫,道:“青羽的心思,你我知道就好了。”


    林紫夜點點頭,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隻是,全然不曾發覺,一道森然目光遠遠投來。


    一路走來,曹操和袁渙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倒也把事情經過套了七七八八,猜到這事情和袁術那紈絝子弟脫不了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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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怡萱和林紫夜出去玩,倒也不新鮮,不過帝都之內不乏登徒子,隻怕會出些風波。眼見得快到酉時,晚餐將近,華歆等人“不時不食”,過了時辰就隻能餓肚子了。孫原也算得體恤,吩咐庖廚準備著,便準備退去外袍挽起袖子了。


    他沒有將複道的事放在心上,或許,他不敢放在心上罷。


    天子有天子的盤算,頭疼的事自然交給朝中的三公九卿去處理。孫原想起了那日驚鴻一瞥的太尉楊賜,如此擎天柱石在朝中,總該有個結果,何況有劉和在中間打探消息,孫原還是決定先動手吃飯要緊。


    “太……公子,這是要下廚麽?”華歆連連搖頭,“君子遠庖廚,公子又是大漢臣子,奉聖人之教,豈能行此卑賤之事。”一口一個“公子”,華歆倒覺得自己有些像孫原的家臣,頗有五百年前戰國四大公子的風範了。


    孫原心中登時哀歎一聲,以手托額,實在是沒想到做個飯都能被華歆說教,雖不至於不喜,卻也懟上了華歆:“聖人便不吃飯了麽?庖廚若是卑賤,那世人豈不都餓死算了?孔子周遊列國,路行野地、夜宿外郊之時也不曾餓死,他沒下過廚麽?”


    華歆被這一句話嗆住,呆了一呆,便強撐道:“聖人出行,自有弟子受勞,庖廚終非君子所居。”


    “人餓了要吃飯,天之率性。”孫原搖頭道:“豈不聞‘買櫝還珠’與‘削足適履’之典?”


    幾人均是飽學之士,自然知曉“買櫝還珠”是《韓非子》中《外儲說左上》的名典,“削足適履”是道學名作《淮南子》中《說林訓》的名典。孫原用此二典,顯然意有所指。


    看著幾人若有所思,華歆拱手欲言,孫原笑道:“子魚兄不準說了,不然罰你沒飯吃。”擺擺手,徑自去了。


    幾人登時啞然,不料這位年輕太守也有這樣的脾氣。


    “子魚先生。”身後趙儉走來,看著華歆:“咱們這位公子用典頗具一格。”


    華歆搖搖頭:“後生可畏,斯人如是。奈何年紀太輕,終究差了些火候。”


    “我說……”


    桓範緩緩說道:“難道沒有人思量一下,這餐飯能吃嗎?”


    幾人一愣,臧洪看了看桓範:“應該可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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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常寺館驛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對清俊青年。


    “文固,想不到此後你我竟為同僚,世事變化,實在出人意料。”


    年長的一人姓張名承,字公先,是前太尉張延的次子,年紀仿佛二十五六,身無長物,站在館驛大門前,一臉喜色。


    身邊那人年紀看似二十三四,卻背了一個頗為沉重的包裹,此刻皺著眉頭道:“若非子魚先生,堅豈會輕易奉詔?”——卻是朝中黃門侍郎、射援的兄長射堅。


    張承自然知道射堅心思。黃門侍郎乃是天子近臣,前途光明,莫名其妙地被貶為區區魏郡屬吏,一時間哪裏會痛快。並非是說射堅貪戀權位,而是實在沒有理由,後來虧得太學祭酒馬日磾親自遣人告知,說華歆先生和射援已經就任魏郡,射堅這才退了官服,打包了一部《論衡》,和太學名士張承一齊去郡抵寓。誰知郡抵寓的人說孫太守一行並不在這裏,兩個人萬分憋屈,再度跨了半個雒陽城,跑迴太常寺館驛。


    兩個人找了府前衛士,遞了謁子(名刺),衛士也知道近日隻有魏郡太守孫原一行住在太常館驛,便告知兩人孫太守並不在館驛內,詢問是否要轉告其他人。射堅眉頭大皺,快到食時,孫原居然不在府內,隻得吩咐衛士去找射援。


    片刻之後射援一臉苦相跑將出來,嘴角還有未擦淨的油漬。射堅一貫長兄如父,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罵,射援垂首站著也不敢說話,直到射堅罵累了,才張口道:“兄長,有什麽事能不能進去說?”


    射堅這才緩過來,吩咐衛士備了進出,才和張承、射援一起進去。


    射援有長兄在前,不敢造次,心中苦歎,估計那隻烤鹿腿要被那幾個土匪吃幹抹淨了。倒是張承敏捷些,一近居處便聞到了肉香,問射援道:“文雄,這肉香怕不是館驛庖丁做出來的,說,從哪兒來的?”


    “是太守臨走前親手炮製的。”射援一說起這個,登時眉飛色舞起來,看得射堅一臉不知所謂,“想不到太守心智過人,還有這等庖廚手藝。”


    “君子遠庖廚,怕是你看走了眼。”射堅心裏登時嫌棄其這位素未謀麵的太守起來。


    “未必。”射援笑了笑,他對孫原頗為滿意,很想看見射堅見到孫原時的場景,笑道:“這位太守,今日當著太常種公、太學祭酒馬公和我們幾個的麵,頂撞當今天子,生生把陛下逼出了太學。”


    “什麽?”射堅、張承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


    入得室內,射堅、張承又是一呆,隻見眼前幾位儒雅之士正如風卷殘雲,圍著一張食案狼吞虎咽。大漢素來是分案而食,哪裏有一群人圍著三五樽食鼎如此吃相的?


    猛然間射援叫了一嗓子:“一群匪類!給我留點!”


    桓範站起來,嘴裏塞滿鹿肉,嘟囔著不知道說些什麽,手中食箸指向食案,射援看去,隻見臧洪的食箸撕下了最後一塊鹿肉,“嗖”地一聲,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趙儉看著射援變了的臉色,指著剛拿來的餐具道:“知道你兄長來,我拿了兩份餐具,結果被這兩位把我那份吃完了,你是不是該說點什麽?”


    臧洪轉頭過來看著射援笑了笑,把口中的鹿肉咽了下去,隻見後者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入座罷。”射援慘白著臉,請射堅和張承入席。射堅一臉絕望,表情的意思分明就是“我不”。倒是張承狠狠吸了幾下,悠悠說道:“真香……”猛然就坐下來,抄起食箸就夾了一片豆腐,嚐了一口之後,轉臉看著隻剩下骨頭的鹿肉盤,絕望道:“不……”


    射堅滿臉嫌棄,慘不忍睹,以手托額:“公先兄……”


    太常寺的後廚裏雖然有些新鮮食材,卻盡是大灶,孫原用得很是不習慣,隻得在指尖凝出劍氣處理食材了。


    先是架了烤架,讓館驛的庖廚拿了上好的鹿肉;又拿了五六條尺長地黃鱔,一一被開膛破肚,開水燙去了粘液,在砧板鋪平,孫原用手一抹,鱔肉便被整齊地切成細絲,鍋裏下油,油熱後用薑蒜切片下鍋,然後下鱔絲,孫原右手握勺快炒,左手端起一小甕飴糖酸漿,緩緩添入,最後加少許井鹽提味,便提了一座食盤,盛菜入盤。


    孫原身形忙動,身後卻站了趙儉。


    孫原下廚,自然找人打打下手,一直都是林紫夜給他幫,有時李怡萱也會指點一二,現在卻是沒人,便盯上了剛拉來的幾人。華歆等人自然是秉承著“君子遠庖廚”的言語,胡亂把趙儉推了出來。趙儉沒有辦法,隻能跟著孫原下廚。


    開始一直皺著眉頭,看著孫原挽起袖子把幾條黃鱔開膛破肚,趙儉一臉嫌棄,但是鱔絲兒出鍋那一刻,香味遠溢,登時一臉驚喜。自古美食動人心,饒是趙儉世家出身,也不禁食指大動。


    孫原卻不知道趙儉這麽多心思變化,正專心致誌地用食箸把薑片蒜片一一撿出來,拿了一個洗淨的胡瓜(即黃瓜,張騫出使西域帶迴),切了幾段,雕了幾朵梅花擺盤,才向後麵招了招手:“把這個端出去。”


    趙儉連忙一路小跑過來,托起食盤,隻見食盤正中一團黃金鱔絲,周圍五朵青翠梅花,細碎蔥葉點綴,酸甜香味撲鼻,看著便覺得無比美味。


    “使君……公子好廚藝……”趙儉眉飛色舞,毫無名士風範,也不管自己差點叫錯了身份。孫原搖了搖頭,囑咐道:“待會兒過來把蒸釜裏的粟飯和米飯端出去。”


    趙儉連連點頭,如捧至寶,一路小跑出去了。


    孫原轉過頭來,打了五個雞蛋,切了一甕韭菜,又開始了忙活。


    等到趙儉再度迴來的時候,孫原已經放下袖子,整理衣衫了。


    趙儉一指身後跟進來的仆人,道:“公子,這是執金吾府袁滂公的家仆,說是奉了袁家公子袁曜卿的差遣來請大人過府。”


    “曜卿?”孫原遲疑了一下,反問道:“是不是太學的袁渙袁曜卿?”


    “正是。”趙儉點頭:“他是儉的同窗,受業於何休大師。”頓了一下,又道:“馬祭酒的名單中就有他,不過聽聞袁公抱恙,幾天前就已經迴家視父了,故而未在太學。”


    “嗯。”孫原點點頭,看著那名仆人,道:“本守與袁公並袁公子從未會麵,今天來訪是什麽意思?”


    那名仆人連忙伏在地上,他雖是執金吾府的家仆,卻沒見過什麽官員,如今見到一郡太守,再不曉事也知道不能錯了禮數,雖然執金吾是秩中二千石,太守是秩二千石,一字之差有天壤之別,但他終歸隻是一個家仆,自然不敢衝撞,顫顫巍巍地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孫原不禁皺起了眉頭,看著趙儉道:“看來今天這餐飯,要去執金吾府用了。”


    趙儉知道孫原素來自稱都是用“我”,如今連用兩次“本守”,顯然是要擺出太守的威嚴了。他雖然不知道“女眷”到底是什麽意思,卻看得出來,孫原對這一對女眷十分在意。當下躬身行禮,道:“公子是否要儉相隨?”


    “不必了。”孫原搖頭,“子魚先生去便是了。”


    趙儉暗自點頭,華歆學識名望都屬一流,與袁滂都算得同輩,孫原帶他去自然最是妥當。何況……他眼角餘光掃了一眼食盤:烤鹿肉配著飴糖、鹹肉二醬;韭菜與雞卵配炒;豆腐切片與莧菜黃豆醬涼拌;金黃的蒸粟飯——如此美食,少個人分享,豈不是正好?


    孫原看了一眼精心製作的飯食,搖了搖頭,抬腿便走了出去,不忘囑咐那仆人:“領路。”


    那仆人匆忙起身,還沒想清楚:這位太守公子,為何會在庖廚裏呆著?


    迎麵撞上華歆和臧洪,孫原笑道:“子魚兄,你我今日這餐恐怕要到執金吾府上用了。”


    華歆登時一愣,剛進來又要出去?執金吾府上不就是袁滂府上嘛,他和袁滂的關係也當得起忘年交,他家那袁渙少不得要叫一聲“子魚世叔”的。但是大漢律法嚴令,外臣不得與朝臣私下會麵,雖然沒什麽實際效果,但是他和孫原都是州郡外臣,這麽晚了去諸卿府上,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一抬眼,卻看見趙儉一副興致勃勃地模樣從庖廚裏出來,還托著一塊大大的食盤,遠遠便飄來陣陣香氣。華歆登時臉色難看至極,身邊臧洪卻是陣陣驚喜,衝過去對趙儉道:“公勉快讓我看看有什麽好吃的……桓元則和射文雄簡直就是匪類,我都沒吃上幾口。”


    “什麽?”趙儉橫眉倒豎,怒道:“說好的等我呢!”


    孫原與華歆互視一眼,後者以手托額道:“還是去看看袁公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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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渙一家是陳郡袁家,袁術一家是汝南袁家,如今雖然是互相少有關係,但是在五代之前,都出自孝平皇帝時期的太子舍人袁良。光武皇帝劉秀平定天下後,袁家漸漸崛起,袁良的長子袁昌從陳郡陽夏遷居汝南汝陽,漸漸形成了汝南袁家:袁昌之子袁安為孝章皇帝朝司徒;袁安長子袁裳為孝和皇帝朝車騎都尉,次子袁京是繼嚴子陵之後第二位名動天下的隱士,三子袁敞為孝和皇帝朝司空;袁裳之子袁著位至郎中,十九歲時直麵天子,曆數大將軍梁冀罪狀,因此被梁冀謀殺而名震朝野;袁京長子袁彭為孝順皇帝朝光祿勳,次子袁湯為孝桓皇帝朝司徒;袁彭長子袁盱為孝桓皇帝朝光祿勳,平定大將軍梁冀之亂時執天子節收梁冀印綬;次子袁賀位至彭城國相,袁湯長子袁平是一代名士,二子袁成為孝桓黃帝朝的左中郎將,早夭之後由三子袁逢繼任,現為當朝九卿之一的太仆,四子袁隗即三公之一的司徒。除了袁賀長子袁閎和三子袁弘歸隱山野,袁家最年輕的一代:袁賀次子袁忠、袁平之子袁遺、袁逢過繼給袁成的庶子袁紹、袁逢次子袁術、三子袁基皆是朝中議郎,而袁隗的妻子是關中顯赫、一代鴻儒馬融的女兒、太學祭酒馬日磾的堂姊馬倫,袁逢的女兒袁芳是太尉楊賜的兒媳、名士楊彪的妻子——汝南袁氏一門自袁安起四代之內,僅三公便有五人出任,二千石大吏不下十人,門生故吏無數,可謂是跺跺腳天下震三震的存在,當今地位之顯赫天下無雙。


    而陳郡袁家是由袁良次子袁璋(注2)所繼承,曆代卻比汝南袁家低調許多,直到袁滂這一代才重新進入朝堂,與汝南袁家不同的是,現在最年輕的一輩都在太學潛修,除了袁渙之外,他的三個堂弟袁霸、袁徽、袁敏都在太學隨博士盧植學習經學。在名聲上,陳郡袁家雖然遠遠不及汝南袁家顯赫,但是一貫清心寡欲,所以清名上要遠遠勝於後者。華歆、盧植、張範等名士也正因如此,與袁滂一家的關係都更好些。


    也因為汝南袁家勢力龐大,最年輕的一輩袁紹以任俠知名、袁術以無賴知名、袁遺以勤學知名、袁基以儒雅知名、袁忠以清亮知名,除袁術之外的四人被合稱為“袁家四公子”。在馬日磾的名單上本來有袁基、袁遺的名字,隻不過因為長年不在太學修習而被天子劃去,孫原也因為洞悉其中關係,並沒有選擇袁家的子弟。曹操知道袁渙不屑與汝南袁家的人來往,尤其是不學無術的袁術袁公路,所以一路上並沒有過多地提及袁術。袁渙一路上也非一字不發,聽袁渙一句一句說著,曹操暗自思慮:定是袁公路做客執金吾府,囂張跋扈慣了,借著盜財這件事打了袁府的仆人,還故意把人放走,不為別的,純粹就為了看戲。袁術是什麽人,曹操能不知道?不僅袁紹看不起袁術,袁忠、袁基都看不起袁術,袁逢又不管他,還不飛到了天上去?放了人還讓曹操來抓,不就是折騰人嘛。不過若是尋常,曹操定要與袁術爭一爭,這次卻頗有些感激袁術。


    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後兩位絕色佳人,曹操低聲道:“袁公子,可知這兩位姑娘和那位孫太守是何關係?”


    袁渙搖了搖頭,道:“不知道,據那位李怡萱姑娘所說,她們都是孤兒,自幼與那位孫太守互相依靠,看似並無血緣。”話說到這裏,無意中看見曹操眼中光芒一閃而過,心知這宦官後代已經起了色心,心中沒來由地厭惡起來,又道:“那位林姑娘說李怡萱姑娘已許了人家,恐怕正是這位孫太守了?”


    “許了?”曹操聽到“孤兒”一語,知道這二女並沒有什麽世家勢力支持,心頭本是一喜,卻聽到“許了人家”一詞,不禁是一盆涼水從頭潑下,登時低落下去。猛然又轉念一想,自語道:“既是孤兒,自然不會被舉孝廉,怎麽可能如此年紀就任太守?”


    袁渙聽得,也是一怔,實在不知道這孫太守是從哪裏撿了個大便宜,實在蹊蹺,仿佛這幾人都是憑空冒出來地一般。


    “罷了,不想了。”曹操笑了笑,輕輕將這件蹊蹺事接過,他雖名聲差些,卻心誌堅定、神思敏捷,自然猜到了這事多半與上位者有些關聯,他雖不清楚細節,倒也知道天子拿了三公聯名之事,已經不是他區區一個雒陽北部尉能參與的事情了。當下又衝袁渙道:“曹某聽聞袁公病了,不知現在身體如何?”


    “尚可,有勞曹校尉掛心了。”袁渙皺起了眉頭,他雖看不上曹操,卻也知道此人極是難纏,唯恐話頭上被他窺出破綻,並不多說。


    “聽聞昨夜陛下降了一道密旨,今天就傳出光祿勳張公和執金吾袁公都病了。”曹操目光狡諧,直逼袁渙,笑道:“就不知,這是否有些太過巧合了?”


    光祿勳掌宮廷禁衛,執金吾護衛天子車駕,一個是九卿,一個諸卿,偏偏在新年第一天便都病了——帝都之內,誰都能聞見這濃濃的血腥氣。


    “張公也病了?”袁渙狀如驚愕,搖頭道:“渙昨日傍晚才聽說父親病了,從太學歸來,實在不知道張公也病了。這些日子來朝廷事情繁忙,想來隻是巧合罷。”


    “看來也是旦夕禍福不可知。”曹操越發笑得詭異,袁渙自謂未露出什麽破綻,卻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執金吾府與三公九卿諸府相隔較近,離街市也不算得遠,兩三刻便到了。一行人尚未到近前,隔著二十幾丈便遠遠地看見了執金吾府前站著一行人,為首一人頭戴平上幘,長衣佩劍,正是帝都出名的無賴袁術袁公路。


    “他怎麽在這裏?”袁渙一見袁術便不甚開心,皺著眉頭問曹操。


    曹操心中已是笑了出來,口頭上卻是一副無辜樣子,搖頭道:“曹某不知,袁公路隻是遣人去北部尉堂上通知了曹某,實在不知道他為何在這裏。”


    袁渙心知他在說鬼話,三公十二卿府位處雒陽城東方,巡查緝盜這些事情輪也輪不到北部尉的曹操來管。也不再管他,吩咐家仆保護好兩女,便快走幾步迎上了袁術。


    “袁議郎,渙有禮了。”


    袁渙抬手作揖,絲毫不理睬兩家五代前曾出一脈的舊事,時隔百餘年,兩家早已分道揚鑣。


    袁術長得雖不似曹操形貌猥瑣,卻也比不上袁渙正氣凜然,一幅不懷好意地模樣迎將上來,道:“曜卿世兄,許久不見,近來安否?”


    袁術是朝中議郎,袁渙隻是太學生,到底有尊卑之差。袁術如此套近乎,自然是給了袁渙台階下。袁渙卻是絲毫不理睬他,道:“議郎,尊卑有別,還是稱‘袁渙’好些。”


    彼此稱唿,“名”隻有父母長輩才可以直唿,再者便是尊者對下者的稱唿,尋常人自然叫不得;“字”大多用於平輩稱唿,袁術對袁渙客氣,袁渙對袁術卻是很不客氣。袁術是何等人?帝都出了名的無賴,袁渙如此不給麵子,一張臉瞬間黑了下來,當場便要發作。


    曹操正好趕了上來,一看袁術臉色,心中已知道袁渙把他得罪了,連忙拱手上來,衝袁術笑道:“公路兄,巧啊!”


    袁術一側頭,眉頭擰起來:“曹阿瞞?你怎麽在這裏?”


    “阿瞞”是曹操小名,乃是曹操痛處,袁術如此失禮,簡直就沒把他放在眼裏。曹操最忌諱便是這個,當場雙目瞪圓,大聲高喝:“袁公路!你什麽意思!”


    袁術瞥了他一眼,轉頭還是看著袁渙,傲然道:“我說曜卿啊,你怎麽和這個閹人在一起,世叔剛病了,你就這麽不檢點?”


    曹操這才知道袁術根本就是為了在袁渙麵前羞辱他。他最恨別人說他是閹人之後,登時心頭火起,一把拔出佩劍直奔袁術,怒吼道:“袁公路!你找死!”


    袁渙大驚失色,一把扯住曹操袍袖,叫道:“曹校尉不可!”那邊袁術同時長劍離鞘,身後一眾家仆紛紛湧上來左右護著,與曹操對峙。


    袁渙登時頭疼萬分,一邊同情曹操實在可憐,一邊頭疼家門口這兩撥人怎麽處理。要是讓父親知道他惹了曹操和袁術這兩個隻怕要“病上加病”了。


    曹操的下屬和袁渙的家仆一見曹操拔劍出鞘,都知道大事不好,要是自家主子出了事都吃不了兜著走,紛紛衝了上來,一時間在堂堂執金吾府前竟然形成了兩道人牆,劍拔弩張。


    袁術身邊人不多,卻一臉桀驁,冷笑道:“曹阿瞞!憑你也敢殺我?”一步跨上來:“來!殺給我看看!”


    曹操雙目血紅,高叫著:“我殺了你!袁公路我要殺了你!”


    袁渙魂飛天外,也顧不得許多,死死抱住曹操:“曹校尉冷靜!冷靜!”


    眼見得兩方一觸即發,府門前另一冊卻緩緩走來三個人,離著十餘步站住,其中一人衝身邊笑道:“子魚兄,諸卿府前,可曾見過如此陣勢?”


    聲音不高卻甚是清亮,場中兩撥人無意間竟都震了一震,紛紛轉投看過來,卻見一人進賢冠帶儒雅之風,一人紫衣飄然波瀾不驚,雖然隻有兩個人,隱約間卻有不輸於場中兩撥人的氣勢。至於身後跟著的那名仆從,徑直跑袁渙身後去了,自然被輕輕無視。


    另外一人輕輕笑道:“周子居月不見黃叔度,則鄙吝之心複生。今有未聞禮儀之人,於公卿府前無儀,豈非常耶?”


    袁渙大喜過望,鬆開曹操趨行過來,衝那人一揖拜倒:“渙見過子魚先生!”


    曹操一聽“子魚”二字,登時冷靜下來,立刻還劍入鞘,也過來行禮:“操不知是子魚先生,讓先生受驚了。”


    來者正是孫原和華歆二人。


    “不敢當。失禮。”華歆一一還禮,笑道:“歆舉言不當,莫怪。”


    “怎敢。”袁渙頜首,他博學多才,自然聽得出華歆舉的例子。曾經的泰山太守周乘,常常對人說:“吾時月不見黃叔度,則鄙吝之心已複生矣。”這裏的黃叔度便是名士黃憲,被周乘稱為“當世顏子”。袁家世習儒經,以“多士”知名,華歆說“未聞禮儀之人”,便是狠狠地打了場中所有人一巴掌。


    袁渙在華歆麵前當執弟子禮,華歆說這話倒也說得。何況於袁渙看來,華歆以黃叔度、周子居作比,已屬高看,自然不會追究華歆的“舉言不當”。至於另外兩個,曹操雖然身份不高,卻很是勤學,自然懂得華歆的用典,當下也不生氣;袁術則漲紅了臉,他知道華歆華子魚是太學名士,乃是大儒馬融的高足,雖說袁家勢大,但若是他得罪了華歆,隻怕父親袁逢也不會偏袒他,反而會說華歆罵得好,自知理虧,也不敢說話了。


    袁渙眼見得場中安靜了下來,便把目光轉到這邊來,卻發現李怡萱和林紫夜不知何時已向華歆走了過去,正詫異間,卻聽華歆道:


    “這位是新任魏郡太守孫原。”


    曹操、袁術同時看向那位年輕的紫衣公子,隻見他微微點頭,笑意盎然:


    “諸位,孫原有禮了。”


    “哥哥。”李怡萱一臉歉然看著孫原,幽幽道:“我應該提前和你說一下的。”


    孫原笑了笑,脫下身上外袍給林紫夜披上,輕輕牽了李怡萱的手,道:“事出突然,我已經知道經過,不妨事的。”


    李怡萱微微頜首,看了看林紫夜,笑道:“倒是紫夜離了你便不行了,你倒是要好好待她。”


    身旁林紫夜不禁俏臉微紅,聲音細不可聞:“哪有,隻是……”孫原抬手試了試林紫夜懷中手爐的溫度,輕輕挑了下眉頭,道:“有些涼了,你身體禁不得寒氣。昨天又凍了一晚,怎麽這麽不小心。”


    華歆看著兩位絕色,一臉尷尬,不禁低低咳嗽了一聲。孫原倒是沒有在意,還在噓寒問暖,那邊三位卻是醒了過來。


    “雒陽北部尉曹操,見過孫太守。”


    “議郎袁術,見過孫太守。”


    “太學生袁渙,見過孫太守。”


    孫原身材較高,脫了外袍卻看著清瘦許多,若是站在曹操身邊,恐怕要高出一個頭來,袁術、袁渙都要矮上幾分,比不了袁渙的英氣,卻也有說不出的感覺。


    “幾位免禮。”


    孫原看著曹操,眼神中有些說不出的意味,曹操起身便覺得一雙目光有神望來,隻是甫一抬頭,孫原的目光便已流轉,看到袁術身上去了。


    曹操微微凝目,對這位四百年來大漢最年輕的太守,有一種握之不住的感覺一閃而過,仿佛冥冥之中,兩者的生命軌跡必會有交匯。


    孫原注視曹操、袁術一眼,便轉頭看向袁渙,問道:“聽聞袁公病了,袁公子請紫夜診病?”


    袁渙慌忙點頭,拱手道:“正是。渙也是前日方迴,據說尋常醫匠診斷不出什麽病情。渙也是巧合看見……”


    “我已知曉。”孫原毫不猶豫打斷袁渙地話,迴給他一個歉然的微笑,又對曹操和袁術道:“兩位,天色已晚,紫夜要為袁公診病,耽誤不得。”特地看了一眼袁術:“袁議郎,可否放行?”


    袁術一雙眼卻並沒有看著孫原,早已被李怡萱和林紫夜吸去了,猛然聽得孫原問話,才堪堪收迴心思,拱手道:“術失禮,就此告辭。”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孫原身後的兩位絕色,伸手一揮,領著一眾家仆離去了。曹操見狀,也拱手告辭:“下官失禮,告辭。”


    袁渙特意看了一眼曹操,心道:這曹操素有膽魄,縱然品階差孫原一些,也不至於如此低聲下氣。又看了看孫原身後的二女,搖搖頭:隻怕這兩位極難纏的都看上李怡萱和林紫夜了,將來少不得對孫原明的暗的動手了。轉過念頭,又開始想孫原和這二女的關係了。


    “袁公子。”


    孫原看著袁渙臉上神情變化,知道他心思變動,出聲道:“還請帶路,誤了時辰,怕是子魚先生要餓肚子了。”


    袁渙這才想起來眼前幾人都尚未進食,這才告一聲罪,領著一眾人等進了執金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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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滂躺在榻上,閉著眼睛,一派悠然自得模樣。


    然後他就見到了那個傳聞中的年輕公子。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孫原,紫衣飄然,平淡如凡。


    袁渙恭敬下拜:“渙見過父親。”起了身來便道:“這位便是……”


    “孫原,孫青羽。”


    榻上的長者猶未睜目,便輕輕打斷了兒子的話語。


    孫原頗感意外,笑問:“袁公何以知是孫原?”


    “卿自入室,芳如芝蘭。”袁滂睜開眼來,衝袁渙招了招手,這才看向孫原,卻發現他身後還跟著華歆華子魚,卻是驚奇了一會兒,直到袁渙將他扶坐起來,才淡淡笑道:“高士華子魚竟然同至,一時輝映矣。”


    華歆卻沒想到袁滂竟用了焦贛《易林》中的“芝蘭”之典,不禁笑道:“公先兄說笑了,歆不敢當。”


    袁滂擺擺手,看向袁渙,後者心領神會,將事情一五一十細細說了。袁滂更是驚訝,衝孫原道:“想不到孫太守家中竟有女眷精於醫術,倒是老夫幸事。”


    “也是巧合而已。”孫原答應一句,上下細細打量袁滂。雖然已近夜,室內已點了燈,卻仍是看得出他臉色不錯,隻是眉宇之間隱約有淡淡憂色。


    “看袁公氣色,倒無病態。”孫原笑了笑,“不過眉宇間卻有憂色,莫非朝中又出了難解的事?”


    袁滂眼中閃過一絲訝色,答道:“想不到孫太守竟也有望人之術,後生可畏。”


    “醫者醫人病,亦醫人心。”


    冷不防一道清冷女聲從外室傳來,幾人循聲望去,正是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卻是剛剛將那袁府仆從重病的幼子診完了脈,翩然而進。眾人隻覺室內昏暗光亮為之一振,平添了幾分豔麗。


    李怡萱牽了牽林紫夜衣袖,提醒道:“紫夜,不要無禮。”又對幾人一一頜首致意,便輕輕站到孫原身後,不再輕動。


    袁滂實在想不到二女如此驚豔,不禁讚歎道:“如此美人,想來是孫太守的寶眷?”


    “正是。”孫原無意細說,便道:“時辰不早,便讓紫夜診一診脈罷。”


    袁渙點點頭,出去外室,吩咐家仆取了跪榻來,又吩咐人去準備晚食和客房。這邊華歆卻道:“客房卻是不必了,太常驛館離此不遠,宵禁前迴去尚來得及。”袁滂一邊點頭,一邊卻不禁猜想起孫原和華歆之間的關係,便道:“居室之內,本不便宴請,如今時辰匆忙,不知各位可願在此同進晚食?”


    若是尋常,袁滂必不會如此說話,一來是有女眷在場,二來臥室居處外人不得入。隻不過如今狀況實在特殊,尋常醫匠倒也罷了,眼前這位林紫夜姑娘卻是孫原的親眷,眼見得孫原與華歆已是到了不避內眷的地步,袁滂自己與華歆更是忘年之交,倒也不太忌諱了。他哪裏知道,華歆與孫原不過相識半日,哪裏算什麽不避親眷的好友,隻是孫原與這兩位佳人實在不拘俗禮而已。袁渙卻是知曉孫原與二女親密,聽到袁滂這聲建議不由吃了一驚,隻見孫原、華歆二人竟然點了點頭,大為愕然,隻得聽從父親吩咐,命人在室內增添食案。


    林紫夜卻是不管這些,徑直走到袁滂身側跪坐下來,吩咐道:“請袁公伸手,容妾身診脈。”


    袁滂點頭,又複躺下,伸出手來給她診脈。林紫夜伸出手來,按在脈上。身邊袁渙直覺得那指如春蔥,膚若凝脂,隱約間聞見這美人醫者的身上傳來淡淡香氣,一時間心猿意馬,好大功夫才斂了心神,卻見紫衣美人站將起來,道:“青羽說得不錯,脈象頗為沉穩,並無病症。”


    袁滂笑了笑:“果然妙手,老夫這病裝不下去了。”此語一出,身邊的袁渙不禁大覺尷尬。


    不過林紫夜隨後又道:“不過年紀已長,來往行動遲緩,時間一長身體總會出些症狀。還需多動動,多見陽光。人體如刀,久置則鏽,總歸不妥。”


    “好一個‘人體如刀,久置則鏽’。”袁滂哈哈一笑,“姑娘比喻恰當,老夫卻是第一次聽說,受教了。”


    袁滂聲名遠播,這句“受教了”卻是天大的麵子,尋常人早已喜出望外,奈何林紫夜實在不願搭理這等俗事,便起身徑自走到孫原身側去了。


    這邊袁渙、華歆卻是著實見識了“不拘俗禮”,心中想著這位孫太守一家竟都如此天馬行空。


    袁滂也不惱怒,看向華歆道:“聽曜卿所說,子魚是和孫太守同來的,其中當是有些緣由,可否與老夫講講?”


    華歆笑道:“今日公子親赴太學,征募了一批掾屬,歆忝居魏郡郡丞。”


    這邊袁渙不禁目瞪口呆,華歆在太學之中是何等身份,乃是第一等的人物,竟然委身一六百石的郡丞,當真令人吃驚。袁滂卻是渾不在意,把“公子”二字聽了個真真切切,反問道:“子魚不稱‘太守’卻稱‘公子’,這又是何道理?”


    華歆也不拘束,便把與臧洪、射援、趙儉幾人商量稱唿的事情說了一說,更讓袁滂驚訝:“驄馬禦史的兒子、蜀中趙氏的子弟、臧旻將軍的愛子、北方諸謝的後人【注1】……孫太守當真慧眼識人,可比古之孟嚐君,這‘公子’之名,卻是恰當之極了。”轉頭看向孫原:“不知老夫這不成器的兒子,孫公子覺得如何?”


    適才華歆說話間,室內已經添了數張食案,幾人都已分賓主入了席位,加上袁渙知道林紫夜體弱怕冷,特地命人添置了火盆,博山爐裏加了香料,點了六座九枝朱雀青銅燈,此刻孫原正在席上,聽袁滂如此問話,不禁笑道:“袁公知名朝內,令郎更是太學高士,自然是一流的人物。”


    孫原居客席,下首是華歆,身後是李怡萱和林紫夜兩位女眷的食案,對麵便是袁渙的陪席,當下便起身衝對麵行禮:“太守謬讚了。”


    依照禮法,女子不得登堂共食,故而在二女與廳堂之間又隔了厚厚兩層幔帳,單獨加了食案與漆器食具。


    袁滂手撫須髯,悠悠笑問:“老夫意欲讓他出去曆練,不知孫太守可願募入府中?”——先前稱“公子”自是袁滂開開玩笑,如今“太守”出口,已帶了些分量。


    孫原和袁渙都是一怔,不料袁滂竟然生出了如此想法,前者心思瞬息百轉,看向袁渙:“這便看曜卿是否願意了。”


    袁渙看了看袁滂,又看了看孫原,深吸了一口氣,再度起身衝孫原行禮:“承蒙抬愛,渙敢不從命。”


    “如此,先謝過孫太守了。”袁滂點頭而笑,示意眾人可以進食。


    華歆在下首聽了無形中打的機鋒,也料想朝中必是生了亂子。以袁渙身份,入公卿府並非難事,而袁渙這一輩都在太學讀書,可見袁滂並無讓他們入仕的打算,如今突發奇想將袁渙塞進了孫原的太守府裏,顯然是將他推到帝都之外,乃是保護的一個法子。連袁滂這中立於朝廷的人都開始思慮家族退路,可見朝中動蕩已到微妙之處了,裝病自然也能理解。而孫原更非易與之輩,如今應了袁滂要求,隻怕有條件交換。


    果不其然,上首那紫衣公子淡淡道:“不過,原倒是有些疑問,還望袁公不吝告知。”


    袁滂心領神會,反問:“老夫也有疑問,要先問問孫太守。”頓了一頓,隻見他目光中別有神采,莫名其妙地問道:“不知那日除夕夜裏,孫太守可曾去過皇宮複道?”


    華歆、袁渙一頭霧水,全然不知。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視一眼,她兩個何等冰雪聰明,已然從這句話中知曉了七七八八。


    昨天孫原和趙空夜入雒陽皇宮,乃是秘密進出。但是天子先命收了佩劍,又命從複道出北宮,若是巧合未免太過神奇,可見複道上發生的事情與天子脫不了幹係。李怡萱更是冰雪聰明,她倒是猜測:複道上的兩位絕世高手便是天子指派。此事過了一夜必然事發,袁滂身為執金吾,定是脫不了幹係,此中微妙關係,絕非尋常人所能道了。


    孫原看著袁滂,袁滂也看著他,目光交錯。


    袁滂思慮有三,他因為複道血案一事已經告病,此刻算是把柄捏在孫原手裏,故而其一便是想試探孫原是否有所保留;其二當著華歆的麵,看看孫原是否已經與下屬交心,也好交代袁渙日後如何麵對孫原及魏郡下屬;其三便是看看孫原能否看破此中症結,以此判斷此子心性如何。


    孫原一言不發,而目光不變,可知其心中並未將複道血案一事記掛於心。


    “看來孫太守亦是身不由己。”袁滂搖搖頭,衝袁渙道:“曜卿,明日收拾一下,隨孫太守上任去罷。”


    袁渙尚未反應過來兩人對話究竟是何意思,猛見得父親命令,隻得應了。


    袁滂滿意笑笑,卻突然盯著那一襲紫衣,一語驚人:


    “孫公子,你可知道——”


    “靜了二十年的帝都,從你踏入清涼殿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平靜了。”


    孫原手中的食箸驟然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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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食一過,袁渙便送孫原等人出來,出門二十步便迴轉。他左思右想,實在不懂適才打得是什麽機鋒,便徑直到了袁滂室中。


    一進院中,便見袁滂不知何時竟然已經起身出來了,眼見得天色漸晚,明月已掛枝頭。


    袁渙走近身側,恭恭敬敬:“父親,人已送走了。”


    袁滂不答話,隻是站在門首,眺望近處簷上的獸首。


    袁渙緩步走到袁滂身後,恭敬道:“父親,今日那家奴所犯何事,竟要出逃?”


    袁滂淡淡道:“什麽都沒做。是我派他去攔人的。”


    袁渙啞然。


    袁滂不僅裝病,還要親眼見見孫原,以他的消息網絡,知道孫原出身藥神穀並不奇怪——太常寺那些送禮的,可有他執金吾寺的一份。


    袁滂遠眺天際,負手而立,打斷了袁渙的思緒。後者遲疑了一會兒,道:“父親可是擔心朝中出亂?”


    “天子忍不住出手了,朝中怎能不亂。”


    袁滂搖搖頭,悵然道:“當今這位天子,怕是天資聰穎不亞於孝武皇帝,可惜天不予時,給了他一個千瘡百孔的大漢。”


    “奈何!奈何!”


    袁渙驚道:“父親的意思是……這位太守是天子的人?”


    “隻怕更是天子絕殺的利器……”袁滂苦笑搖頭,“天子一怒,流血千裏。他太躁進了,牽一發而動全身,隻怕大廈危矣。”


    “父親的意思是?”


    袁滂看著他,問道:“十九歲而為重郡太守,你可知天子是如何做到的?”


    袁渙搖頭。


    “因為滿朝沒人敢接魏郡太守這個危險的位子。”袁滂又問:“曜卿,你可知道魏郡危在何處?”


    “魏郡?”袁渙思量道:“魏郡是冀州第一重郡,若論危險……難道是太平道?可前些日子聽聞袁家和中常侍不是一直在爭奪如此肥差?”


    “肥差?做做樣子罷了!”


    袁滂領著袁渙緩緩走迴庭中,一路講道:“真要是爭奪這個位子,袁家早就鋪天蓋地上疏了,怎麽天子一下中旨,淨剩下禦史、縣令、議郎、中郎這些小官上書,滿朝二千石沒有幾人真敢接這位子。”


    “愚民眾則必反,刁民起則必亂。”袁滂冷笑道:“張角這個人自稱‘大賢良師’,遲早是要反的,不過他未免太過自負了,自古民亂誰能成事?散亂之眾、乘亂而起,又怎會堅如磐石?如有聰明之輩,分而化之,則輕輕巧巧滅於無形。即使聰偉如光武皇帝,雖然乘赤眉之亂而起,亦仗門閥世家之力而定。張角一介方士,又如何能與光武皇帝相提並論?”


    袁渙不解:“如此,太平道必不能成事。魏郡又危險在何處?”


    “魏郡若是擋不住太平道,丟城失地,那郡守亦是死罪。”


    袁滂搖搖頭,同為少年,袁渙的見識遠不如孫原,接口道:“自太平道興起之日起,多少人上奏天子,言其危險,天子又何曾放在心上?便是當今太平道遍及八州,挾百萬之眾,天子都未放在心上——這本就是天子推波助瀾,任由它做大而已。”


    袁渙心神巨震,萬萬不曾想到袁滂竟然說出如此話來。


    “朝中權力傾軋紛亂,天子等了多少年,才等到這麽一個企圖破局的機會,他又怎麽會放過?”


    “這不,陛下在事發之前就詔令幽州刺史劉虞迴來出任衛尉,能不與這位天子心腹通氣麽?”


    “孫原是他的棋子,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難道特進太守便是殊榮?等到太平道反,天子還要給他軍隊、給他錢糧,讓他平定天下,手握軍功、入朝為卿,把朝中勢力一掃而空方是天子想要的。到了那時仿呂後誅韓信,則天子之威再無人可擋。”


    袁渙聽到此處,直覺風吹周身冷入骨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如果這位孫太守不能成事呢?”


    袁滂臉上終於露出喜色,點了點頭:“終歸看到了關竅。”笑一笑,便道:


    “所以……天子的棋子,並不止這一顆。”


    袁渙不再問話,他已經知道袁滂的意思了。


    這中立於朝堂多年的“長者”抬首遙望明月漸升,悠然道:


    “今天是初一,又是新年了。”


    話音末尾,帶了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


    大漢,又到了一個輪迴的開始了。


    【注1】北方諸謝:並州北地郡謝氏為大姓,射堅先祖為謝服,諸謝之一,拜為將軍,此後這一支改為射姓,射堅、射援為謝氏族人。


    【注2】袁璋是袁良的次子,而《漢紀》中稱袁璋為袁滂父親,則袁滂與袁安同輩。而《三國誌》中稱袁滂為袁渙之父,故而前者可信度更小,所以筆者把袁滂設定為袁隗、袁逢一輩,而袁渙與曹操、袁紹一輩,這更符合《三國誌》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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