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正月初四,整座雒陽城依然處於歡騰喜慶之中。


    太學和三雍宮都不在雒陽城中,而是在雒陽城東南外,距離開陽門六裏。


    還不到申時,孫原便已出現在太學之前,太學之大,能同時容納三萬太學生住宿、求學、讀書,比鄰大漢藏書之所在“蘭台”,孫原若非一路乘車,抵達此處恐怕需要幾個時辰。他雖然是乘著劉和臨走前留給他的六駕馬車,乃是二千石方才能乘坐的車駕,卻還是被太學衛士攔下了。


    “太學所在,雖二千石不能隨意入內。”


    衛士身姿挺拔,極其訓練有素,車夫盯了這衛士一會兒,咧嘴一笑,迴頭衝車裏道:“公子,敢問現下如何?”


    孫原托著額頭,思緒萬千。


    從他進入帝都那一刻起,整座帝都仿佛都圍繞他運轉起來了。


    先是劉虞迴朝、再是遇見趙空,複道上可怕的血案,天子讓王越轉告的那句話:“要殺你的人,朕已經替你殺了。”


    他猛然坐了起來——難道戮餮殺手盟是天子的人?複道上的血案根本就是天子一手所為?


    可能嗎?


    這是為什麽?他目光呆滯,盯著車窗,思緒百轉。


    想不通透,確實想不通透。他苦笑兩聲,帝都的水太深,深到他根本不能看清楚。


    “陛下……你到底想做什麽?”


    紫衣公子托著額頭,猶在深思,猛然見車門開了,他一抬頭,卻是車夫伸頭進來:“怎麽了?”


    車夫咧嘴一笑:“還以為公子睡著了,叫了幾聲公子都沒答應。”


    “是麽,大概有些失神了。”孫原直了直背,反問:“可是被太學衛士攔下了?”


    車夫點頭:“正是。”


    孫原苦笑一聲,心道:陛下啊陛下,你果真是會折騰人。他下了車,徑直走到那衛士麵前,舉起腰畔的官印,道:“請轉告太學祭酒馬公,魏郡太守孫原奉天子詔令,在太學等候陛下駕臨。”


    “陛下?”那衛士望了一眼那枚官印,他亦不傻,這馬車便是二千石的待遇,隻不過太學平時的確不對官員開放,如今又是天子的詔令,他上下一打量孫原,想來不會有二千石的官員拿天子詔令開玩笑,當即便入內稟告去了。


    太學占地廣大,乃是天下至高學府,門前四十六塊巨大的石碑一字排開,令人望而生畏。


    “這便是《熹平石經》。”


    孫原隔著車窗,望著這一片石碑,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大漢立國三百餘年,自孝武帝時“獨尊儒術”起,便有“今文經”“古文經”之爭,乃是儒學經典的文字版本之爭。秦末典籍散佚,一些儒生將古籍藏起,至大漢立國方才獻出,這些古籍皆是先秦文字所寫,故被成為“古文經”;漢初則有年長儒生將古籍默背出來,以漢代通行的隸書文字寫出,故被稱為“今文經”。而治兩種文字經學的學說便是“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學術大成者便被喻為“今文經學家”及“古文經學家”。


    自孝武皇帝至今三百年,兩派經學便爭鬥了三百年,直至當今天子,方才想了一個辦法,正定儒經文字,便是這《熹平石經》。


    自熹平四年起,至光和六年,耗時八年,由當今太尉楊賜、鴻儒韓說、議郎蔡邕三位領銜,十三太學博士輔助,定《魯詩》《尚書》《周易》《春秋》《公羊傳》《儀禮》《論語》七部儒經文字,並由蔡邕親自手書,以隸書撰寫於石碑之上,此後成為天下儒家經學之定本。


    三百年之爭,於當今天子手中一決,可謂曠古爍今。


    他突然想到了那清涼殿中的孤獨皇者——清瘦、睿智、一雙透著神采的眸子。


    這便是當今天子的氣度麽?


    他目光閃爍,成為這樣的人的棋子,是耶?非耶?


    “公子、公子。”


    車夫的聲音再次傳來,沉思的紫衣公子抬頭反問:“他們來了麽?”


    隨著衛士入內稟告,一隊浩浩蕩蕩的諸生便如潮水一般從諸生苑中擁了出來。


    孫原暗暗叫苦,太學自光武帝重建,至今一直在擴建,至孝順皇帝朝已有一千八百五十室,人數最多時已達三萬之眾。此時雖經過兩次黨錮,大部分儒生被禁錮在家,如今在太學的名士儒生人數仍不下一萬之數。


    此時衝出太學大殿的人數一眼望去,沒有五千也有二三千之眾,這些學生留在太學,無非為謀個出身,便是有那好經學的學生,也逃不脫家法師法的套路。


    所謂經學,便是對儒家經典作注解以利於理解的學問。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後,有位汝南伏生憑借記憶默寫出了《尚書》,並撰寫一部《尚書大傳》,以示後人他對《尚書》的理解。到了大漢開國,丞相蕭何收錄天下群書,儒學經典便又為之興盛。孝武皇帝時期,一代鴻儒董仲舒更是橫空出世,定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局麵,他本以治《春秋》聞名,故後來有“春秋決獄”之說。此後大漢三百年皆以儒經治國,儒生以習經為業,儒經注解疏說便更為興盛。


    不過,起初教授經學的人便不多,往往有成百上千人習一人之學,遂產生了“師法”“家法”之說。門生子弟需遵從長輩或老師的學問,不得更改,所以頗有些固執腐朽的問題。光武皇帝自己便是儒生,又以門閥世家為助力立國,這家法之症尤為嚴重。不過經學三百年來,倒有不少真正的大儒鴻儒見到了問題所在,便默許門生弟子可以學習多家學說,雖然解不了根本問題,倒也靈活了許多。


    隻不過孫原這時要鬱悶了許多,他對太學了解不多,隻知道太學中設有十三博士,眼前這太學諸生幾乎都是這十三位博士的弟子,說錯了話恐怕是要得罪不少人了。


    “陛下當真是給我出了道難題啊……”


    眼看著對麵領頭的一位先生,頭戴兩梁進賢冠,衣深衣袍服,必然是太學祭酒馬日磾親自到了。馬日磾是關中馬家的家主,祖上便是開國名將馬援,馬日磾的父親便是一代名儒馬融,門生弟子無數,是與關中楊家並駕齊驅的門閥世家。馬日磾身為太學祭酒,雖然秩俸六百石,卻因地位特殊,能享兩千石的禮儀。孫原雖是實打實的兩千石太守,也說不得要和馬日磾互相行禮了。


    “新任魏郡太守孫原,見過祭酒。”


    孫原年輕,自然要先行行禮,今日又是奉旨而來,自然做足了禮數。


    馬日磾看看眼前這個少年,嘴角微微泛起一絲笑意,心道:“這便是陛下看中的人物,年紀未免太小了些。”


    不過孫原禮數已到,他身為太學祭酒自然不能失禮,同樣一禮深深拜了下去。


    馬日磾何等身份,在太學中除了幾位天下所重的博士便是最尊貴的人物,如今與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互相見禮,登時如大石投湖驚起千萬波瀾。


    “這人是誰,居然讓祭酒給他行禮?”


    “就是,看著年紀比我們都小上幾歲,居然這般隆重,難道是哪裏冒出來的皇親國戚?”


    數千之眾,一片熙攘,卻也有幾個字語鏗鏘的傳到孫原耳中。他抬頭看了看四處或鄙視、或羨慕、或怒視的目光,自己理了理衣袖,便安然受了這一禮。


    如此作為自然更是炸開了鍋,甚至有學生伸出手來指著孫原破口大罵,雖然不是什麽髒話,但也頗讓人覺得難受。不過也自然有人能看出孫原和馬日磾互相行禮,是兩千石大吏的規矩,自然不敢插話,規規矩矩站著,等著那些強出風頭的被祭酒責備。


    馬日磾沒有理會那些七嘴八舌的學生,倒是上下打量起孫原來,委實看不出這少年與太學諸生有什麽差別,除了年紀實在是太小了點。


    “難怪他們不滿,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他們尚未取字。”


    馬日磾看不出什麽,卻一直帶著笑容:“你已是兩千石的朝廷柱石,而他們進了太學還未取一個四百石的議郎,你可知這天壤之別,能引出無數的嫉妒怨恨?”


    冷不防馬日磾打了機鋒,孫原頗有些猝不及防,不過聽馬日磾口中皆是“你”稱唿,全無官場規矩,也不知是他不喜歡這些俗禮還是受了天子指派要和自己拉扯關係,便笑了笑道:“這些眼光早已見多了,若是區區這等都過不了,豈敢任一方太守。”


    “不錯。”馬日磾點頭,卻看不出他臉上到底是讚許還是諷刺。


    “隨我來吧。”


    馬日磾伸手示意,身後浩蕩的的太學生立刻分開,亮出一條寬敞的通道,馬日磾便攜了孫原的手,兩人並肩而入太學。


    孫原眉頭大皺,他倒是一貫懶得理這些俗禮,身邊又是心然、林紫夜兩位絕代美人,沒少做些光天化日拉手的事情,唯獨此時攜手的卻是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身後便覺得陣陣發涼,便道:“祭酒如此示好,倒讓原一時難以適應了……”


    “有什麽不好適應的?”


    話音未落便被馬日磾搶了話頭,孫原頗有些窘迫,便聽馬日磾道:“陛下這兩個月來頗有些不同了,處理政務竟有些勤快。然後便拜了兩位新太守一位都尉,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少年。這消息一出,滿朝大臣都覺得,陛下這是要力圖大治了。”


    孫原哭笑不得:“所以這兩道任命才如此輕易是麽?”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天子如此輕而易舉地拿到了兩道太守任命,原因竟是如此。


    “不然如何?”馬日磾看了他一眼,頗讓孫原有些想翻個白眼迴去的衝動,“兩千石,一次三位,南北重郡,你真當隨便便能撿到?”


    “祭酒說笑了。”孫原也不知道臉上是否掛著笑容,就算掛著,此時也該是僵硬地不成樣子了。


    “本以為是個紈絝子弟,不過……”馬日磾又看了他一眼,意猶未盡:“今日看看,還有幾分火候。”


    “那原今日此來……”


    “不必多說。”馬日磾揮了揮另外一隻手,“陛下交代了,要給你幾個能幹的掾屬,我給你擬了個單子,列了二三十個人,你自己挑就是了。”


    “想不到陛下竟然提前打了招唿……”孫原臉上無恙,心裏卻是苦笑:這位陛下,前些日子還說好的相會於太學,今日便失約了。


    “如此足見陛下對你的看重。”馬日磾第三次看了他一眼,又道:“你可知,大漢立國四百年來,頭一次有太守屬官皆出於太學的待遇?”


    孫原苦笑著搖了搖頭:“禍福相倚,這福氣隻怕消受不起。”


    “所以,今日我與你並肩入太學。”


    站在大堂之前,馬日磾轉身傲視諸生,聲音裏透著一股淡淡的堅定:


    “你若善任,魏郡大治,則為國之棟梁,他日名垂千古,馬日磾不負太學祭酒,不負天子信任。”


    “你若不善,太學名衰,則為國之病痛,他日遺臭萬年,馬日磾愧對太學諸生,愧對天子聖恩。”


    “一切皆在你。”


    孫原看著身前這位長者,正身、秉手,長袖垂地,一拜到底:


    “原必不負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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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援,字文雄,司隸扶風人,年二十二。北地諸謝的同宗,因為先祖謝服為將出征,天子嫌棄他名字不好,特地下詔改為射氏。因為被時任北地太守的皇甫嵩看中,便許配了皇甫使君的女兒皇甫夢筱,入太學奉博士鄭玄為師。


    華歆,字子魚,平原高唐人,年二十七【注3】。二十三歲時為先太尉陳球的弟子,被譽為少年得誌的神童,與博士盧植、鄭玄有同門之誼,皆曾入一代鴻儒馬融門下。


    臧洪,字子源,廣陵射陽人,年二十五,其父為前護匈奴中郎將臧旻,七年前臧旻征鮮卑大敗,下獄,因任吳郡太守、中山太守時軍功政績斐然,特許臧洪入太學,師從博士盧植。


    桓範,字元則,譙郡龍亢人,年十八。祖上為孝光武帝朝太子太傅桓榮;桓榮之子桓鬱為孝和皇帝朝太常;桓鬱第三子桓焉為孝順皇帝朝太尉,同時也是當今太尉楊賜的老師;桓焉的次子桓順是孝桓皇帝朝的侍禦史;桓順之子桓典便是當今赫赫有名的“驄馬禦史”,他姑姑便是太尉楊賜的夫人;自桓榮至桓典,五代皆為帝師;而桓範,便是桓典唯一的兒子。


    趙儉,字公勉,蜀郡成都人,年二十。曾祖父是曆任孝安、孝順、孝衝、孝質、孝桓五朝的名臣趙戒,祖父是孝桓皇帝朝的太尉趙典,父親是現任汝南太守趙謙,叔父是現任京兆尹丞趙溫。一門清廉,學問、品行皆是上品。


    “我給了你二十個人,你卻隻挑了五個,當真出乎本官的預料了。”


    馬日磾看著手中絹布上被圈起的五個名字,捋冉而笑。


    這個少年很會選人,這五位雖然除了華歆之外都是年方弱冠的少年,但或多或少都有朝中重臣撐腰,尤其是桓家。桓家雖然中立於朝中各勢力之外,但這千絲萬縷的關係足以讓桓家在這步步驚心的朝堂中安如磐石。


    孫原一襲紫衣,單手負立,站在馬日磾的祭酒署前遠眺雪景,一言不發。


    “你要了桓範。”


    馬日磾走到他身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隻怕驄馬禦史不會放人啊。”


    孫原聽了,不禁笑了一笑,道:“桓禦史若是不放人,自然有祭酒去當說客。”


    “我看,你還是把這二十個人都帶去吧。”馬日磾將手上的絹布再度遞給他,“一個郡守有郡丞、長史各一,掾史二十五,你帶五個人隻怕是不夠用。”


    “太學這些諸生將來都是大漢中堅。”孫原轉過頭來,卻沒有看他,而是看著絹布上的名字,道:“我若是將這些人才盡數帶走,陛下豈不是無人可用了?”


    “陛下倒是沒想到你會這麽說。”馬日磾很是吃驚,沒想到孫原居然會說出這兩句話來,倒讓他一時不知道怎麽接下去了,又想了片刻,方才接著道:“朝廷裏還有一批議郎,倒是閑得自在,現在趁陛下還能給你一批人,去挑幾個?”


    孫原側臉看了一眼馬日磾,老先生手托長冉,果然沒有把一眾朝廷命官放在眼裏,便道:“議郎都是將來要位列公卿的人物,現在去給孫原一介太守當屬官,多少有大材小用之嫌?原愧然不敢當。”


    更何況中間還夾著一個剛從議郎升上去的劉和,孫原可是萬萬不敢招惹的。


    馬日磾站在孫原背後,聽了這話,不禁扯了扯嘴角,竟有些不屑之感,說道:“你連華歆都要了,還有你孫太守不敢用的人?”


    孫原笑道:“豈敢。華子魚先生正直清純,這樣的人物,才氣聲望再高都無妨。何況,這份名單本是馬祭酒所擬定,孫原不過憑喜好圈走幾個而已。”


    馬日磾登時笑開了眉眼,心道:“華子魚,你可不要怨我……”


    片刻之後,這五位孫原所選定的太學生已齊聚馬日磾的太學祭酒署。


    幾個人都長得不錯,尤其是射援,身高八尺,偉岸英俊,頗有一股英氣,長得也很是英俊。孫原身高也是八尺,不過與他相比便顯得瘦弱單薄許多了。其次便是趙儉,身高七尺五寸,容貌也絲毫不差,站在他們中間,孫原反而最不像是一位兩千石的官員了。


    “魏郡太守孫原見過諸位。”孫原拱手作禮,微笑而視。


    “見過使君。”


    五人一同行禮,便是年紀最大的華歆也顯得不卑不亢。不過孫原年方十七,這歲數實在是太小,即便麵上顯露不出來,這五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快。


    華歆上前一步,拱手道:“據說,太守使君此次是奉了陛下旨意,來太學招募掾屬的?”


    孫原點點頭,看了一眼馬日磾,眼神裏似有若無地劃過一絲笑意,看得馬日磾頗不習慣,正納悶時,便聽得孫原說道:“不錯。為此,馬使君還特地擬了一份名單,任我選用,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馬日磾心中登時“咯噔”一下,便眼見得五個人的眼神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孫原眼見這反應,臉上便再也止不住笑意,隨手將手上絹布遞給了華歆:“子魚兄,你且看看?”


    華歆微微挑著眉接過了絹布,細細看上麵的名單,臉上原本平靜的神色一變再變,最終,恭恭敬敬地將手中絹帛折好,躬身為禮:“太守使君未及弱冠,竟能將朝中局勢看得如此清楚,華歆拜服。”


    孫原笑了笑,並沒有伸手接過絹帛,而是衝馬日磾道:“陛下和馬使君倒是會出考題,原但是差一點便中了計了。”


    馬日磾登時麵有得色,衝華歆道:“子魚,你倒看得通透。”


    華歆是大儒馬融的弟子,博士盧植、鄭玄的師弟,這個資格當博士亦不為過,隻不過比起鄭玄、盧植,年歲小了許多。盧植年近五十,又是海內大儒,自然有資格,華歆年歲實在太小,故而無緣博士之位。


    這般資格,自然不好屈尊做一個太守的掾屬,隻不過華歆是天子特地任命為魏郡郡丞的,故而馬日磾特地將他名字寫在名單第一。沒想到孫原一眼便圈了他的名字,實在是讓馬日磾頗為覺得:這少年,與當今天子,當真好默契。


    射援、趙儉、桓範等人互相看看,全然沒有理解華歆的意思。不過以華歆在太學的身份地位,如此動作,倒是令四位太學生大為驚奇,不得不頗為注意這位能令華歆另眼看待的十七歲少年了。


    射援頗為老成,此刻竟然站了出來,衝孫原拱一拱手,道:“太守使君厚看,援頗為感謝,隻是家兄有令,學業未成,不得外出為官,援實在不敢領命。”


    “你的兄長?”馬日磾眉頭一挑,顯然頗有些不高興。孫原看在眼中,虛抬左手,示意馬日磾不必動氣,衝射援道:“令兄可是黃門侍郎射堅?”


    射援等人看到孫原的動作,眼神都是呆了一呆,那分明便是命令般的動作,馬日磾堂堂太學祭酒,竟然渾不在意,難道這十七歲的少年還是什麽尊貴無比的皇親國戚麽?


    射援側臉看了一眼華歆,隻見後者也是微微錯愕,心道:難道還是天子的至親不成?天子隻有兩個子嗣,十三歲的長子劉辯與四歲的次子劉協,莫非這位孫太守竟是天子的私生子不成?心思至此,臉色一變再變,頗為古怪。孫原看在眼中,不禁問道:“怎麽?莫非是我說錯了?”


    “非也。”射援淺淺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道:“使君並未說錯,家兄正是射堅。家父早逝,援與兄長相依為命,故而長兄之命不可違。”


    “那便好。”孫原點點頭,轉頭看著馬日磾道:“黃門侍郎這個位子也算是天子近臣,隻是大多都是中常侍的門生弟子擔任,射家門規清正,這個位子倒不適合射堅,不如使君同陛下說說,找個理由把他撤了,派給我如何?”


    馬日磾呆了呆,便聽得身邊幾道倒吸冷氣的聲音。


    黃門侍郎乃天子近臣,雖然隻有秩俸六百石,但整個大漢隻得六個,孫原張口便要了一個,怎能不令這幾位太學生吃驚?馬日磾這位太學祭酒,亦不過六百石而已。


    “你狠。”馬日磾咬了咬牙,狠狠地道:“陛下要是不準,莫怪本祭酒。”


    孫原全然沒聽見這幾乎是一字一字蹦出來的話,又衝射援道:“如此,你可願意去我魏郡?”


    “這……”射援尚未緩過勁來,便聽得祭酒署外匆匆傳來幾句疾唿:


    “馬公、馬公,陛下來了!”


    馬日磾、華歆等人同時吃了一驚,沒料到天子竟然趁此時來了,全然不曾在意身側的孫原幽幽歎了一口氣,用手托著額頭,漸漸皺了眉頭。


    “孫使君,你不出去迎接天子?”


    “你們先去罷。”孫原泛起了苦笑,道:“陛下約好了申時,如今倒是遲了幾刻。我還是等等再前去,索性讓陛下遲個半個時辰。”


    馬日磾幾人又是一愣,膽兒太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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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學之前,天子劉宏駕臨,太常種拂隨行。


    天子駕臨,太學諸生自然要盡數出來迎接,韓說、盧植、鄭玄等幾位博士更是為首之人,數千之眾盡數立於道左,恭迎聖駕。


    遠遠看見太學門前大道右側黑壓壓站了一片人,劉宏突然來了興致,問隨行的太常種拂:“愛卿覺得,孫原到了沒有?”


    種拂身為太常,這太學便在他管轄之下,馬日磾的“名單”他雖不知詳細情況,倒也知道一二分,曉得這位年紀輕輕的孫太守頗為天子看重,也曉得昨日裏孫原同天子約了申時在這太學見麵,那可是能讓天子連新年大典都不參加的人物,便答道:“陛下連新年大典都未參加,也要與魏郡太守約定申時在太學相會,臣認為太守必然是到了,陛下可是要先遣人傳喚?”


    “你這是責備朕未參加大典?”劉宏聲音一低,擺了擺手,種拂自知言語衝撞了天子,不過也未放在心上,天子如此不顧朝廷法度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倒也不怎麽在意,口中說著“臣失禮”臉上卻沒有半點“失禮”的模樣。


    劉宏許是今天心情好,並未說什麽,隨口又問:“朕再問你,你覺得,孫原可會在這群人之中麽?”


    種拂登時啞然,他雖然並未與孫原見過麵,但是道聽途說也曉得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能得天子如此看重,又豈是一般人?天子的問話又是聽著便覺得蹊蹺,尋常人豈敢不來迎駕?若不是尋常人,那便不好揣測了。


    種拂沉思一會,便道:“臣倒是覺得,孫太守必然會出來謁見陛下,不過……未必會在這太學諸生中。”


    劉宏“哈哈”一笑,看了一眼跟在車駕旁的種拂,笑道:“愛卿,你素來死板,怎麽今天竟也會如此說話了?”


    種拂微微傾身,一笑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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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等恭迎陛下。”


    太學之前,祭酒馬日磾領著一眾太學博士、太學諸生伏地行禮,恭迎大漢天子。


    “免了罷,朕又不是尋你們來的。”


    甫下車駕,劉宏便隨意地揮揮手,示意太學諸人起身,隨意四處看了看,卻絲毫不見孫原的蹤影。轉頭看著跟在身後的種拂:“愛卿倒是猜中了,那位新任太守果真不把朕放在眼中。”


    馬日磾方才起身,猛聽得天子說了這麽一句,心頭一顫,連忙道:“陛下,孫太守正在挑選魏郡掾屬,尚在臣的祭酒署內。”


    劉宏眉頭一挑,道:“朕本來約了申時,刻意留了他幾刻時間。莫非——”淡淡地看了馬日磾一眼,顯然意有所指。


    馬日磾搖了搖頭,拱手道:“那孫太守倒是眼光獨到,挑選的幾個人都是極佳的。”


    “哦?那便是答對題目了?”劉宏絲毫不見驚訝神色,也不見喜悅笑容,便命道:“都散了吧,朕去見見孫愛卿。”


    馬日磾連忙答應,轉頭吩咐道:“康成、子幹,命學生們散了吧,我隨陛下去。”


    鄭玄、盧植兩人都是經學大家馬融的得意門生,更是四海之內最負盛名的儒士,尤其鄭玄以兼通今古文經學而被稱為“經神”,曾經的“學海”何休更是甘拜下風,論及名望,更是當世最頂尖的人物。


    馬日磾這句吩咐,看似輕而實重。鄭玄、盧植都非一心治學的人物,針對朝政的種種弊處曾經多次上書諫議,隻不過這位天子素來自在慣了,很不喜歡這兩位大家,便將之按在太學,一來給了地位名望,二來朝堂上看不見也是清淨,所以這位天子劉宏,一出生之日起便從未踏入太學之中,馬日磾唯恐鄭玄、盧植兩人有什麽逾禮的舉動,若是突然來個跪諫天子,隻怕後果……


    鄭玄一代大儒,風姿綽約,絲毫不見臉上表情,便隻是轉過身來,衝身後諸生擺了擺手,數百學生便自動分開,讓出了一條通道來,他與盧植並肩而走,周圍數千太學生便慢慢跟在後頭,或往太學正廳、或往藏書閣而去了。


    這數千太學生,來去無一絲一毫之慌亂,可見鄭康成名望之重。


    馬日磾、種拂兩人靜靜跟在劉宏後頭,一言不發,行了數十步,突然覺得身前天子,竟然止了腳步。


    “陛下……”種拂不知緣由,甚是吃驚,不得不小心翼翼。


    劉宏轉過身來,望著太學廣場諸生散去的方向,緩緩說了一句:


    “鄭康成得士心如此,朕未曾想到。”


    馬日磾心中一顫,莫非康成觸了天子黴頭?刹那間心思千百轉,唯恐天子眼裏容不得鄭玄。


    種拂心中也是一驚,鄭玄為天下儒生之重,若是天子此時對鄭玄有所舉措,隻怕要出大亂。


    “怎麽,還怕朕殺了鄭玄?”天子笑笑,似是在嘲諷兩位臣下的無知:


    “朕若想殺他,當年黨錮的時候,早就能一次殺個幹淨了。”


    馬日磾、種拂心中登時大石落地,同時抬手擦去了額頭冷汗。


    自古伴君如伴虎,每一位天子都不是易與之輩。便是眼前這位,任宦官、重外戚,整日流連後宮,素來極少處理政務,天下人不知道罵了多久,卻養了一顆聰慧之心,什麽事都看得通透。若是他做了什麽不通透的事情,也隻有一個理由:他不想讓人覺得他已通透了。便是十常侍這般從小在一處的近侍,如今都覺得這位天子,已頗有可怕之處了。


    ****


    華歆一臉茫然地看著麵前這位紫衣公子,隻因為孫原問了他一句話:


    “子魚兄,陛下設的題目,我的迴答可有什麽差錯麽?”


    華歆並未見過天子劉宏,整日裏在這太學議論朝政,也大多說朝政種種不妥之處。孫原這個問題倒是問到他難以迴答之處了。先前他看過了那名單上的人物,隻窺破了幾分,現在孫原問起來,自然不敢說已清楚其中關竅,隻得道:“太守所說,歆不敢妄言。”


    “那便請說說,我所選的人,可有什麽不妥?”


    孫原問得輕巧,卻無形中給了華歆步步緊逼壓迫之感。華歆登時心中苦笑,這位新任太守是要打壓一下他這個年紀最長的下屬了。他若是說了什麽不妥,讓身邊這幾位日後的同僚記住了,將來怕是彼此難堪啊。


    桓範到底心思細些,也最好說話,雖然不能完全猜到孫原的用意,到底也知道多半和名單有關,便上前行禮道:“不知太守可否讓範一觀這份名單?”


    孫原點頭,隨手便將名單遞了過去。


    桓範躬身接過,便這麽大剌剌地張開,身邊的臧洪、趙儉、射援便同時瞟了過去,隻是掃了幾眼,登時心中都有了數。


    名單上隻有二十個人名,都是太學之中的佼佼者,但那寥寥幾個圈,便得了關竅。


    三個袁氏家族的子弟,三個王氏家族的子弟,三個馬氏家族的子弟,兩個楊氏家族的子弟,兩個是中常侍提拔進得太學,兩個是外戚何氏家族提拔進得太學,最後的五個便是現在站在太學祭酒署的五個人了。


    “原來,太守竟然不用門閥子弟,不用官宦子弟,不用外戚子弟,如此用心,範拜服。”


    桓範一家數代帝師,怎能不將這朝廷局勢納入眼中?分明是孫原不願意陷入朝中黨爭中去,故意選了五個不相幹的人作為魏郡掾屬,免得被這三方勢力鉗製了手腳。


    不過,桓範、射援這幾個都是重臣後代,怎麽能不清楚其中深意?這題目分明是天子出的,馬日磾不過是個幌子,孫原選了這五個人,便是不與朝中三大勢力有所瓜葛,而是天子的嫡係了。天子將嫡係下放州郡,且避開了朝中紛爭,分明是未雨綢繆有所圖了。


    除了華歆之外,四人同時拱手行禮:“拜見太守!”


    清君側、除奸佞,有什麽比這更令年輕人執著?更何況,背後支持的是天子,天子準備中興大漢了。


    孫原知道,自己沒有選錯人。


    他看著華歆,華歆也看著他。


    “子魚兄在想什麽?”他笑著問,“魏郡?還是朝廷?”


    “陛下若有此心,歆流涕以應。”華歆仍是有些茫然,口上說著“流涕”,卻渾然不見“流涕”模樣,搖著頭說:“隻是,終究有些遲了。”


    身邊桓範眉頭一挑,虧得此處沒有旁人,華歆名望又是場中幾人熟知,這一句話說中興大漢遲了,豈不是在說大漢中興無望了麽?


    “你是指……”孫原慢慢皺起了眉頭,道:“太平道?”


    華歆點頭,身邊四人也明白了。


    張角所創的太平道,如今信眾已三百萬,遍及八州,若是他造反,隻怕這搖搖欲墜的大廈要再添許多瘡痍。


    “陛下的想法,卻是有些遲了。”孫原坐在榻上,眼神也不知看在何處,仿佛癡呆了一般,無意中將衣角握在手中,拇食二指細細地搓著,如同要將這衣上紋理給搓個明白一般。看著臉上神情樣子,對麵的五人便都瞧的出來,這位少年太守,已陷入沉思了。


    不過倒沒讓幾個人苦等,沒多久便聽到仿佛自言自語的聲音:“我倒是有幾個法子。”


    華歆低沉的眼神為之一亮。


    隻不過孫原還是一副自言自語地模樣,眼神仍舊是不知道看在哪裏,口中卻是連連說話:


    “民無所依則民心不安,民心不安便如餓虎出籠,可為借勢。太平道可蠱惑人心,便因為民心無所依,若民心有所依,則張角無可借勢。”


    孫原的話可謂是一語中的,場中幾人都不曾料到,這少年竟然將局勢看得如此透徹,難怪當今天子竟選了他主掌魏郡。冀州為北境第二州,魏郡又是冀州第一大郡,比鄰巨鹿郡,兩郡是太平道興起之地,可以說是張角的核心巢穴所在,若是能將魏郡的太平道壓下去,孫原的心思手段便是成為一代才俊亦不為過。


    眼見得孫原又不說話了,幾個人互相看看,便又無話起來。


    正閑著,便聽得外頭遠遠地傳來“陛下駕到”的高唿,幾個人同時愣了,天子來了太學?天子竟然也會來太學?


    華歆猛然扭頭看著孫原,不用說,肯定是衝著這位來的。射援幾人更是奇怪這位傳說中的昏君竟然如此賞臉來了太學,彼此看看,嗯,八成是來看這位私生子的。


    “愣著做什麽?”不知何時孫原已經從沉思中脫了出來,看著眼前幾個麵帶驚愕的木頭樁子,笑道:“陛下駕臨,還不出去迎接?”


    待幾人整了整衣冠,正要出門迎接時,門口便已經出現了天子的身影。


    “太學生華歆、射援、趙儉、桓範、臧洪,叩見陛下!”


    五人乃太學弟子,極重禮法,雖是頭一次看見天子有些慌亂,卻仍是穩穩當當把大禮給行了。


    天子身負雙手緩緩走進來,身後跟著馬日磾和種拂兩個人,看了一眼地上伏著的五個人,不禁皺起了眉頭,說了一句差點讓幾人摔倒的話來:“便是你選的人?怎麽和你一點都不像?”


    眼見得天子到了近前,孫原才緩緩從榻上站起來,坦然抖了抖袖子,上前兩步,躬身行禮:“臣魏郡太守孫原,見過陛下。”


    馬日磾在天子身後側瞧得清楚,這話一出口,天子太陽穴上的青筋便凸了一凸。


    “你不拘俗禮,卻從未將朕放在眼裏,你以為朕當真不敢殺你?”


    華歆幾人伏在地上,心中均是感歎:畢竟是私生子,天子隻怕也就敢說說了。若是天子和孫原知道他們心中所想,隻怕不知作何感想了。


    “陛下失約在前,讓臣久候。”


    孫原一襲紫衣,單手負立,衝天子劉宏淡然一笑:“若是這還要臣以禮相待,豈不是很為難臣?”


    劉宏冷哼一聲,語氣已漸威嚴:“臣謁君無禮,豈是人臣所為?”


    馬日磾、種拂登時臉色一變,連連後退數步,天子終究是天子,身後隨行的可還有南軍旅賁令祁明和兩百甲士,如此威嚴,孫原難道不怕血流五步?


    孫原便這麽站著,紫色深衣將高瘦的身形勾勒出來,竟與對麵站立的天子劉宏頗有幾分相似,都有些說不出的憔悴。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終不是那群山草莽之中的小小螻蟻。


    他麵前,是人世間權柄的化身,仿佛一切主宰一般俯視人間一切。


    而他,卻可在這位天子麵前挺直腰杆,鏗鏘相對。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行人君之道,臣下自當行臣下之禮。”


    他劍眉朗目,瘦弱身軀竟第一次讓劉宏覺得有些挺拔——


    “而今陛下失政於前,失約在後,無人君之道,臣又何必行臣下之禮?”


    字字鏗鏘!


    一片寂靜。


    天子的雙眼陡然瞪大,一雙拳頭不由自主瞬間握起!


    他竟然敢與朕對峙!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少年,如果不是自己,他此刻已成了和那兩個女子凍死路邊的屍體,而他,此刻站在他對麵,說他無人君之道!


    他的命,是他救的!


    千言萬語、幾番思量,到嘴邊,不過一句質問——


    “你……竟然如此看朕……”


    沒有憤怒,沒有責罰,他的精神在那一刹那灰飛煙滅,說不清地話語,一個字也沒有再說,形同枯槁,默然無語。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紫衣公子,竟有些識不出他是他賜了一個太守的人,如同看一個陌路人,無悲無喜。


    “朕,不該來此。”


    他看了看種拂:“隨朕迴宮吧。”


    場中的人,還在呆著,地上伏著的人更不敢起身。大漢的天子,默然轉身,蹣跚而去,仿佛從未來過太學。


    馬日磾看著孫原,雙眸裏全是驚恐,他的膽子太大了、太大了。


    年輕的紫衣公子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落寞的背影,緩緩垂首。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聖人都不能兼得,終歸還是太難太難。


    【注1】麟趾金,公元前95年,大漢太始二年,漢武帝劉徹捕獲白麟,以為天降祥瑞,故而將黃金鑄幣統一形製,以“麟趾”“馬蹄”為名,規範當時黃金鑄造貨幣的形製,以此控製黃金貨幣的鑄造權和流通情況。西漢一斤為今258.24克。新莽、東漢一斤為今222.73克。


    【注2】見陳冬仿《漢代農民生活研究》第一章第二節《漢代農民的經濟狀況》。


    【注3】華歆生於公元157年,即漢桓帝永壽三年,此時三十七歲。但是為了考慮後續文字內容,設定為公元167年出生,此時為二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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