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從九月到十月,鼠疫在奧蘭瘋狂肆虐,整座城市都死氣沉沉的。除了“掰著指頭過日子”沒有別的事可幹,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就靠這個捱過一周又一周,似乎永無出頭之日。薄霧、熱潮和陣雨輪番襲擊著大街小巷。一群來自南方的歐椋鳥和畫眉鳥悄無聲息地掠過蒼穹,繞城而過,就像帕納盧神父描述的——瘟神在屋頂上空揮舞著那根古怪的長矛,唿唿作響,嚇得它們不敢靠近。十月初,傾盆大雨把街道衝洗得幹幹淨淨。而我們始終沒有什麽重要事情可做,隻是無盡的等待而已。

    就是在這段時間,裏厄和他的朋友們開始感到疲憊不堪。事實上,衛生隊的隊員們已經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勞累了。裏厄發現,不僅僅在同事們身上,而且在自己身上都發生著這種變化,大家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出奇地漠不關心。例如,有些人以前十分關注有關鼠疫的所有消息,現在卻對此毫無興趣。朗貝爾臨時負責管理一個鼠疫隔離站——此站設在他所住的旅館裏——他對在他那裏隔離觀察的人數了如指掌,對自己製定的辦事程序爛熟於心:一旦出現鼠疫病征,病人需立即轉院治療。他也非常清楚他那個隔離站裏用在隔離病人身上的抗鼠疫疫藥效的相關數據。但是,他說不出每周有多少人死於鼠疫,甚至不清楚死亡人數到底是上升了還是下降了。而且,無論如何,他仍然期盼有一天自己可以“成功逃跑”。

    至於其他人員,由於他們夜以繼日地工作,幾乎是連軸轉,他們既不看報,也不聽廣播。如果有人告訴他們某種意想不到的療效,他們會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但實際上卻是置若罔聞,人們不禁會想起大戰時的那些士兵,他們成天隻想著完成任務,累得筋疲力盡,甚至對決戰或是停戰的軍號聲都不再指望了。

    盡管格朗還在繼續對鼠疫相關數據進行機械的統計,但他肯定說不出這樣做到底有什麽意義。他不像裏厄、朗貝爾和塔魯他們那樣看上去就精力充沛,他的身體向來不好。而現在,他除了要承擔市政府的工作,還要在裏厄這裏做秘書工作,晚上還要繼續自己的寫作。人們可以看到,倦意就寫在他的臉上,不過他還在繼續扛著,因為有那麽兩三個信念在支撐著他,而其中的一個信念就是,鼠疫一結束,他會徹底休個假,至少一星期,並利用這段時間投入到他那項使人“脫帽致敬”的工作中去。他有時也會多愁善感,每到這時,他就會向裏厄傾訴自己對珍妮的思念。他想知道她現在身在何方,她看到報上的消息時是否偶爾會想到他?有一天,裏厄用十分平淡的語氣同格朗談起自己的妻子——這令裏厄自己都感到驚訝,因為以前他從未與任何人這樣談過。

    他不大相信妻子發來的電報——電報中都是些要他安心的話——於是他決定給那家療養院的主任醫師發個電報問問情況。他從迴電中得知妻子病情加重,但院方正在盡全力控製她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他一直都把這個消息埋在心底,一定是心理壓力太大,他才向格朗談起這事來。格朗原本先是對醫生談起珍妮,之後又問起裏厄太太的情況,在聽了裏厄的迴答後,他說:“你知道,現在這種病的療效是非常顯著的。”裏厄對此表示讚同,隻是又說他開始感覺到與妻子分開得太久了,而且,他本可以幫助妻子早日康複的。但是,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她一定感到非常孤獨。說完之後,他突然沉默下來,隻是含糊其辭地迴答了格朗提出的幾個問題。

    其他人的狀況也大致相同。塔魯算是更扛得住一些,但他日記中的記錄顯示出他雖然仍舊喜歡對事物打探個究竟,卻不像以往那樣興趣廣泛了。事實上,在這段時期,唯一令他感興趣的顯然隻有科塔爾一個人。晚上,在裏厄家裏——因為旅館被改成了隔離站,他已經住進了醫生家——當格朗和醫生談論當天的疫情數據時,他對此並不太關心。他會很快將談話轉到他感興趣的話題上去,即奧蘭的日常生活瑣事。

    卡斯特爾則顯得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疲憊。有一天,他過來告訴裏厄說,抗鼠疫血清已經準備就緒,於是兩人決定在奧頓先生的小兒子,一個看起來毫無希望的病人身上進行首次實驗。當醫生正在宣布最新統計數字時,他突然發現卡斯特爾已經倒在椅子上睡熟了。這位老朋友臉上的異樣令裏厄感到震驚。以前,卡斯特爾的臉上總是露出一種慈祥而又帶些譏諷的微笑,顯示出無限的青春活力。現在,他的臉上完全變了樣,微微張開的嘴邊流著一滴口水,透露出他年事已高,精力不濟。看到這一切,裏厄感到如鯁在喉。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裏厄就會感到自己的疲憊。他的感情也變得有些失控。他一直都壓抑著自己的情感,但現在卻變得很難受、很脆弱,偶爾感覺自己的情緒像是要一發不可收拾了似的,要完全被自己的感情俘虜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勒住情感的韁繩,硬下心腸保護自己。他知道這是他繼續堅持下去的唯一辦法。畢竟,他已經沒有什麽幻想了,即使還有點兒殘餘也被疲勞磨滅了。他很清楚,在這個看不到盡頭的時期裏,他的職責不再是給人治病,而是診斷。發現、觀察、描述、登記,然後宣告病人患有不治之症——這就是他目前所發揮的作用。有時候,病人的女眷會拽著他的袖子大哭著說:“醫生,你會救他的,對吧?”但是他那時的職責並非挽救生命,他要做的隻是下令將病人進行隔離。他在那些人臉上看到的是怎樣的一種憎恨呀!“你沒有心肝!”有個女眷曾經這樣說過他。她錯了,他有。正是這顆心二十小時看著他,讓他時刻觀察著那些本想繼續活下去的人們不斷死去。正是這顆心使他在每個早晨都能精神煥發。但在目前的狀況下,他的心隻能讓他做到這一步。而這顆心又怎能足以救人性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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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在那些繁忙的日子裏,他提供給他人的不是救護——隻是信息而已。這顯然稱不上是一個男人真正的職業。然而,說到底,在那人心惶惶、慘遭鼠疫屠戮的人群中,誰還會有機會來做些真正有男子氣概的事情呢?事實上,疲勞卻使裏厄因禍得福。要是他沒有這麽累,他就會更敏感,也可能會因為那種四處彌漫的死亡氣息而極度傷感。但是,一個每天隻睡四個小時的人是不會多愁善感的。他很客觀地看待事物,可以說,他對待事物的態度過於公正——這種公正令人生厭,毫無變通。而其他人,也就是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們,也都有著和他一樣令人沮喪的覺悟。在鼠疫發生前,他被當作是救星而受到歡迎。他給病人開幾片藥,或是打一針就可以治好病,而病人也會挽著他的胳膊走向病房。這樣做盡管有感染的危險,卻令人愉悅。現在,截然相反,他去病人家時要帶上士兵,必須用槍托砸門,病人的家人才會開門。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倒想拖著他,拖著整個人類和他們一起走向死亡。是的,人確實離不開自己的同胞;每當他離開這些不幸的人們時,他都會心生憐憫,而他其實也和這些人一樣無助,也同樣應該得到他人的憐憫。

    不管怎樣,在那段似乎看不到盡頭的日子裏,這就是醫生心裏的想法,而且這些想法裏還夾雜著對他妻子的思念。這也是他那些朋友們的想法,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就看得出來。但是,參加抗疫戰爭的人們感到越來越扛不住了,但由此產生的最危險的後果並非他們對外界事物及他人情感漠不關心,而是他們的個人生活變得鬆懈懶散起來。他們中間開始有這麽一種趨勢:任何看起來不是絕對必要的事情,或是他們力所不及的事情,他們都懶得去做。這樣一來,這些人就越來越不遵守以前自己製定的衛生規則,經常省去一些本該進行的消毒程序,有時甚至不采取預防傳染的措施就趕到患肺鼠疫的病人家裏,因為他們都是臨時被叫去病人家,有時又離衛生站很遠,他們不願費神返迴去注射必要的防疫藥物。這是真正的危險;他們全力以赴進行的抗疫鬥爭使自己更易受到疫病的感染。總之,他們是在碰運氣,而並非人人都能走運。

    但是,城裏卻有一人看上去既不疲憊,也不沮喪。事實上,他露出了一副滿意的神情。這人就是科塔爾。盡管他與裏厄和朗貝爾保持著聯係,但關係還是有些疏遠,然而,他卻樂於發展與塔魯的關係,隻要塔魯有空,就會去看他。他這樣做有兩方麵的原因:一方麵,塔魯了解他的一切;另一方麵,塔魯總是真誠地接待他,讓他感覺很自在。這是塔魯了不起的地方之一,不管工作有多累,他總是樂於傾聽,和藹可親。甚至有幾個晚上他似乎已經筋疲力盡了,但第二天他又精神煥發。“我跟塔魯很談得來,”科塔爾曾經對朗貝爾說,“因為他很通人情。他總是很體諒人。”

    也許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塔魯在這個時期的日記內容逐漸集中到了科塔爾身上。很顯然,塔魯試圖在日記中如實地或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全麵地描繪科塔爾這個人,並且記錄下科塔爾所有的想法和做法。這篇題為“科塔爾及其與鼠疫的關係”的係列記錄寫了好幾頁紙,筆者認為有必要在這裏簡要介紹一下它的內容。

    日記中有段話概括了塔魯對科塔爾的印象:“他是個正在成長起來的人物。他友好親切,富有幽默感。”科塔爾對事態的發展根本就不感到心煩。有時,他會在塔魯麵前用這類話來表達他真實的想法:“情況還在惡化,對吧?不過,畢竟大家是同舟共濟的。”

    “顯然,”塔魯評論道:“他和其他人一樣都麵臨著死亡的威脅,但這正是關鍵所在,他與其他人生死與共。其次,我非常確信他並不真的認為自己會麵臨感染的危險。他顯然頭腦中有這種思想——這也許從表麵上看不出來——一個正在遭受某種重大疾病或被死亡焦慮所折磨的人是不會再受到其他疾病或憂慮困擾的。‘你是否已經注意到,’他曾經問我,‘一個人是不會同時患上兩種病的?假設你患有像癌症或是百日癆這樣的不治之症——那麽,你就不會患上鼠疫或是斑疹傷寒;生理上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實上,情況還不僅僅是這樣;難道你聽說過一個癌症病人死於車禍這樣的事嗎?’這種說法,不管它是否正確,卻使科塔爾心情愉悅。他最擔心的事就是自己被隔離,他寧願和大家一起被圍困,也不願做個孤獨的囚徒。鼠疫一來,警察盤問、偵察、逮捕令等都自然化為烏有了。可以說,現在根本就沒有警察的概念。過去的或是現在的罪行都不存在了,罪犯也不存在了——隻有被鼠疫‘判了刑’的人在期盼著它任性的恩賜,這些人當中就有警察。”

    因此,科塔爾(如果塔魯的判斷可信的話)有充分的理由以一種體貼、寬容而滿意的態度去看待周圍的市民們所表現出來的驚慌與痛苦,這從科塔爾的話中可見一斑:“盡管說吧,朋友們,但這一切我早就經曆過了!”

    “我對他說過,”塔魯繼續寫道,“要使自己不脫離群眾,就一定要做到問心無愧,而他卻對此大皺眉頭。‘如果是這樣的話,每個人都得孤立無援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塔魯,但我得對你說:使人們凝聚在一起的唯一途徑就是讓他們都患上鼠疫。你還是看看你周圍的情況吧。’我當然懂得他的意思,我也清楚目前的生活對他來說一定是非常舒適的。人們對情況變化所作的反應跟他以前一樣,他怎麽會視而不見呢?人人都試圖與眾人為伍;人們有時樂於幫助迷路者,有時又大發脾氣;人們湧入高級飯店,樂滋滋地呆在那裏不願離去;每天,人們在電影院門口排著長隊,把劇院和歌舞廳擠得滿滿的,像洶湧的潮水一樣湧入廣場和大街;人們害怕與人接觸,但是對人類熱情的渴望又促使男男女女相互依偎,耳鬢廝磨。科塔爾顯然早已經曆過這一切——但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他沒有找過女人。看看他那副模樣吧!我猜想當他想上妓院時,他就努力克製自己,那可能會壞了他的名聲,有朝一日會對他自己不利。”

    “總之,鼠疫使他感到榮幸。鼠疫讓一個討厭孤獨卻孤獨的人成了它的同謀。是的,‘同謀’這個詞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看看他有多享受其中吧!他很高興看到周圍的一切:那些整日神經緊張、惶惶不安的人迷信、敏感、盲目恐懼;他們想要盡力迴避鼠疫這個話題,卻又不停地談及鼠疫;他們知道鼠疫的早期症狀為頭痛,因而稍有頭痛就驚慌失措;還有,他們極度緊張與敏感,稍有怠慢就會生氣,丟了一粒褲子紐扣也會傷心落淚。”塔魯常常在晚上和科塔爾一塊兒出去,於是他的筆記裏有了這樣的記敘:他倆如何在黃昏時分一起擠入大街上黑壓壓的人群之中;他倆如何在昏暗的路燈下摩肩接踵地夾雜在若隱若現的人堆裏;他倆如何跟隨著人群去尋歡作樂的勝地,有人陪伴的溫暖似乎可以擺脫鼠疫的冰冷氣息。這就是科塔爾幾個月前在公共場所苦苦追尋的豪華奢侈的生活,也是他一直夢寐以求卻無法實現的花天酒地的生活——現在全城市民都趨之若騖。盡管價格在瘋漲,人們從未像今天這樣揮金如土,盡管日用品都供應短缺,人們從未像現在這樣將大把的金錢花在奢侈品上。盡管現在失業現象嚴重,各種娛樂場所卻成百倍地增加。有時,塔魯和科塔爾會跟在某對戀人身後走上一段。以前,戀人們會盡量避人耳目,掩蓋彼此的熱情;而現在,他們卻在人群中緊緊依偎,在大街上逛來逛去,愛得忘乎所以,旁若無人。科塔爾喜滋滋地看著這一切。“太棒了,親愛的!”他叫道,“加油!”甚至他的聲音都變了,大聲嚷嚷著。正如塔魯所寫的那樣,在這種群體性狂熱的氣氛中,在這種大把大把扔小費的鬧聲中,看著眼皮底下戀人們的公開調情,科塔爾正在“成長”起來。

    但是,在塔魯看來,科塔爾的這種態度並沒有多少惡意。他所說的“這一切我都經曆過”與其說是在顯示他的得意,不如說是表明了他的不幸遭遇。“我認為,”塔魯寫道,“他開始由衷地喜歡上了這些身陷囹圄、被困城中的人們。比如,他一有機會就會向人們解釋鼠疫並非那麽可怕。‘你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麽,’他對我說,‘鼠疫過後,我要做這事,我要做那事。’他們都是在自尋煩惱,而非隨遇而安。他們甚至看不到自己從中獲得的好處。就說我自己吧,難道我能說“在我被捕後,我要做這做那”嗎?被捕隻是個開始,而不是結束。但是鼠疫……你想知道我的意思吧?他們太急躁,隻因他們不能順其自然。我這樣說並非信口開河。’”

    “是的,他並非信口開河,”塔魯繼續寫道,“他很理解這裏的居民生活中的異常狀況,盡管他們本能地渴望與人交往,但又由於不信任而彼此疏遠,沒有辦法讓自己屈從於這種渴望。因為他們都知道不能輕信自己的鄰居,鄰居可能會在他們毫無覺察之中,乘他們毫無戒心之機,把鼠疫傳染給他們。假如有人像科塔爾那樣花上些時間就在人群中,甚至在朋友當中發現了某個告密者人,那麽他也可以理解這種心理。他也會同情這些整日經受思想折磨的人們,他們認為鼠疫可能會在他們最沒意料到的時候將它那冰冷的手落在他們的肩頭,可能正當他們慶幸自己未被傳染之時,鼠疫就突然來臨了。盡管有這種可能,科塔爾在恐怖的氣氛中卻感到自由自在。不過,我猜想正是因為他已經曆過這一切,他才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沉浸在忐忑不安的痛苦之中。可以這樣說:像我們所有這些還沒有喪命於鼠疫的人一樣,他也十分清楚,他的自由和他的生命隨時都可能毀於一旦。但因為他已親身體驗過生活在恐懼之中的滋味,他認為其他人嚐嚐這種滋味也很正常。或許也可以這樣說:在他看來,像現在這樣大家分擔恐懼比他以前一人獨自忍受恐懼要好受多了。他錯就錯在這一點上,這也使他比別人更難被人理解。不過,雖然如此,他卻因此比別人更值得我們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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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魯在筆記的末尾還講述了一個故事,它反映了生活在這座疫城裏的科塔爾和其他居民身上都存在的一種奇怪心理。這個故事幾乎可以再現這個時期極度狂熱的氣氛,因此筆者認為它很重要。

    有一天晚上,科塔爾和塔魯一起去市歌劇院觀看格盧克的歌劇《俄耳甫斯》的演出。塔魯是應科塔爾的邀請前去劇院的。這個巡迴演出劇團是在春天時來到奧蘭進行係列演出的。鼠疫爆發後,這個劇團被困在這裏艱難度日,於是與歌劇院簽定了一個演出協議:除非另有通知,劇團每周表演一次。因此,幾個月來,每到周五,歌劇院裏便會響起俄耳甫斯旋律優美的哀歌和歐律狄刻微弱無力的懇求。然而,這部歌劇依然很受歡迎,歌劇院也總是場場爆滿。坐在票價最高的座位上,科塔爾和塔魯一低頭就可以看到正廳前座部分坐滿了奧蘭上流社會的人士。看著他們優雅地進場入座時小心的模樣真是件有趣的事情。在耀眼的舞台燈光下,當樂師們小心翼翼地出場時,可以清晰地看見身著晚禮服的人們從一排座位走到另一排座位,溫文爾雅地向朋友們鞠躬致意。在舉止優雅的輕聲交談中,他們又恢複了自信,而他們行走在城裏陰暗的街道上時是沒有自信的;晚禮服的魅力確實讓人忘卻了鼠疫。

    在整個第一幕中,俄耳甫斯因為痛失愛妻歐律狄刻而動情哀歌,而幾個身穿希臘束身外衣的女演員則唱著優美的和聲評論著俄耳甫斯的悲慘命運,他們不斷交替傳唱的正是愛的聖歌。觀眾席中響起了一些掌聲,以示欣賞。隻有少數人注意到俄耳甫斯在第二幕的演唱中帶有一些不應有的顫音,而當他向冥王動情哭訴以乞求憐憫時,他的聲調也有些誇張。他有些動作不穩,但行家們也以為這種失誤是表演者巧妙的藝術處理,雖說有些過頭,但卻展現了他唱詞中的感情。

    直到第三幕中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唱二重唱時——歐律狄刻和她的愛人訣別之時——歌劇院裏這才一片驚訝。這位男演員似乎等的就是觀眾的這種反應,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因為正廳前座傳來的嘈雜聲認可了他所表達的情感,於是他選擇在這個時刻穿著古裝,張開雙臂,分開雙腿,異樣地蹣跚著朝台前的腳燈走去,並在道具羊圈的中央倒了下去。這些羊圈總是格格不入,但此刻,在觀眾們看來,它們顯得尤為蹩腳。也就在這個時刻,樂隊停止了演奏,起初,觀眾們起身,開始緩慢而安靜地退場,就像剛做完禮拜離開教堂,或者像參加完遺體告別儀式走出殯儀館。女人們提著裙子、低著頭,男人們則挽著女伴,帶著她們避開後排的那些翻椅。但是,漸漸地,人們加快了步伐,竊竊私語變成了大聲叫喊。最後,人們蜂擁向出口,在關卡處擠作一堆,接著又驚恐地尖叫著湧入大街,亂作一團。

    科塔爾和塔魯隻是站在座位前,親眼目睹了他們當時生活中戲劇性的一幕:這個舞台上四肢外張的演員就是鼠疫的化身,而劇院裏那些豪華的小裝飾品、遺留在紅色絲絨椅上的折扇和花邊織物此時已變得毫無意義。

    第十九章

    在九月初的那段時間裏,朗貝爾一直都盡心盡力地在裏厄身邊工作著。那天他要去男子中學門口再次與岡薩雷斯和那兩個年輕人會麵,他也隻請了幾小時的假。正午時分,岡薩雷斯如約前來,與記者正說著話,那兩個小夥子笑著朝他倆走了過來。年輕人說他們上次不走運,但願將來會有好運。總之,這周沒輪到他們值班。朗貝爾還需耐心等到下一周,到時他們再試一試。朗貝爾說做這事確實需要“耐心”。岡薩雷斯提議下周一他和朗貝爾再碰個頭,到時朗貝爾最好搬到馬塞爾和路易斯家裏去住。“你和我再見個麵。要是我沒來的話,你就直接到他們家去。我會把他們家的地址告訴你。”但馬塞爾,抑或是路易斯告訴他,最好現在就帶這位朋友去他們家,他日後也就一定可以找到他們家了。如果他不過分挑剔的話,那裏的食物足夠他們四個人吃的。這樣,他做事就會輕車熟路了。岡薩雷斯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於是他們四人就朝港口走去。

    馬塞爾和路易斯住在海軍船塢的外圍,離那個通往懸崖棧道的城門口很近。這是一個西班牙式小屋,有幾扇噴塗著亮麗油漆的百葉窗和幾間陰暗的空屋子。這兩個小夥子的母親是一位笑容可掬、滿臉皺紋的西班牙老大媽,她給大家做了米飯。岡薩雷斯感到很驚訝,因為城裏缺米已有些時日了。“我們是在城門口設法弄到大米的。”馬塞爾解釋說。朗貝爾盡情地吃喝了一頓,而岡薩雷斯還說他真是個“他媽的大好人”。事實上,記者一心隻想著下周早些到來。

    結果,他還得等上兩周,因為為了減少值班班次,每輪值班時間延長至兩周。就在這兩周期間,朗貝爾不知疲倦地拚命幹活,幾乎是閉著眼睛從早忙到晚。他很晚才上床睡覺,而且總是一上床便沉睡過去。生活從閑散突然變為忙碌,這種轉變使他沒了想法,也沒了精力。他幾乎不提他即將潛逃出城的事。隻有一件事值得注意:一周後,他坦白地對醫生說,他頭一迴喝醉了酒。那發生在頭天夜裏,走出酒吧時,他覺得自己的腹股溝脹得厲害,伸展雙臂時腋下也感到疼痛。“我患上鼠疫了!”他想。而他唯一的反應——正如他坦率地向裏厄所說的那樣,這是種奇怪的反應——就是跑到城市高處的一小塊平地上,那裏看不到海,但可以看到比較開闊的一片天,他就在那裏大聲唿喊著他妻子的名字,聲音響徹城市上空。一迴到家,當他發現自己身上並沒有任何感染的征兆時,他為自己之前的那種失控而感到難為情。但裏厄卻說,受目前形勢的影響,人們可能會作出那樣的舉動,他對此非常理解。“或者說,畢竟,人們很有可能會有這種心理傾向。”

    “今天上午奧頓先生向我談起了你,”當朗貝爾向裏厄道聲晚安想要告辭時,裏厄突然這樣說,“他問我是否認識你,而我告訴他我們認識。於是他說:‘如果你們是朋友,那你就勸勸他不要和走私者們打交道吧。那一定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的。’”

    “什麽——意思?”

    “這意味著你最好趕緊走。”

    “謝謝。”朗貝爾與醫生握手道別。

    走到門口,他又突然轉過身來。自從爆發鼠疫以來,裏厄還是第一次看到朗貝爾露出笑容。

    “那你為何不阻止我離開這裏呢?你很容易做到這一點的。”

    裏厄像平常那樣從容地搖了搖頭。他說,這是朗貝爾自己的事。既然朗貝爾已經選擇了幸福,那麽,他裏厄就沒有反對他的理由。裏厄感覺自己也無法判斷朗貝爾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還叫我趕緊走呢?”

    這下裏厄也笑了。

    “可能是因為我也想為幸福出點兒力吧。”

    第二天,盡管他們大多數時間仍在一起工作,但誰也沒有舊話重提。在接下來的那個周日,朗貝爾搬到那幢西班牙小屋去住。那家人給他在客廳裏支了張床。由於那對兄弟不迴來吃飯,加上他又被告之要盡量少出門,他大多數時間都是獨自一人呆在屋裏,隻是偶爾會和那兩位小夥子的母親聊聊天。她個子纖瘦,身著一襲黑衣,有著一張布滿了皺紋的深棕色的臉和一頭潔白的頭發;她總是忙個不停。她不愛說話,當她看到朗貝爾時,隻是朝他親切地微笑。

    為數不多的一次,她開口問他是否擔心會把鼠疫傳染給他妻子。他迴答說可能會有傳染的風險,但風險很小,但如果他呆在這裏,那他們很有可能再也無法相見了。

    老大媽微笑著。“她可愛嗎?”“很可愛。”

    “漂亮嗎?”

    “我覺得漂亮。”

    “啊,”她點點頭說,“就是出於這原因呀。”

    朗貝爾想了想。這確實是個原因,但不可能隻是出於這一個原因。

    這位老大媽每天上午都要去做彌撒。她問朗貝爾:“難道你不信天主嗎?”

    朗貝爾承認他不信天主,於是她又說“就是出於這個原因”。“是的,”她接著說,“你是對的。你應該迴到她的身邊。要不然——你還有什麽指望呢?”

    大多數時間,朗貝爾都是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或者茫然地望著粉刷了的牆壁,或者無聊地摸摸牆上的扇子,它們是牆上唯一的裝飾,又或者數數桌布邊緣垂著的羊毛小球。晚上,小夥子們迴來了;他倆話不多,隻是說時機還不成熟。晚飯後,馬塞爾彈著吉他,大家喝著茴香酒。朗貝爾看起來心事重重。

    周三那天,馬塞爾宣布說:“就在明天午夜行動。請準時做好準備。”他解釋說,與他們一起值班的另外兩個人中有一人患了鼠疫,而與這個患者同住一屋的另一人正在接受隔離觀察。因此,在兩三天內,隻有馬塞爾和路易斯兩人值班。他們會在當晚安排好最後的細節問題,而朗貝爾可以放心,他們會幫忙幫到底的。朗貝爾對他們表示感謝。

    “高興嗎?”老大媽問。

    他嘴裏說是,但心裏卻想著別的事。

    第二天,氣溫很高,天氣悶熱潮濕,一層熱氣遮住了太陽。死亡人數又有所上升。但這位西班牙老大媽仍然很鎮靜。“世上的罪惡太多,”她說,“所以你又能指望什麽呢?”

    同馬塞爾和路易斯一樣,朗貝爾光著膀子。但是,即使這樣,他還是汗流浹背。在百葉窗緊閉、光線昏暗的屋子裏,他們的上身就像是精心打磨過的紅木一般。朗貝爾就像一隻困獸似的在屋子裏一聲不吭地轉來轉去。下午四點時,他突然說他要出去。

    “要記住,”馬塞爾說,“午夜準時行動。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朗貝爾去了醫生家裏。裏厄的母親告訴他,可以在城北的醫院裏找到醫生。與以往一樣,醫院門口總有一群人轉來轉去。“走,到那邊去!”一個長著金魚眼的警官每隔幾分鍾就大聲嚷嚷一次。人群在不斷走動,但總是圍成一個圈。“聚集在這兒是沒有用的。”這位警官的上衣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人們知道這樣做“沒用”,但他們不顧炎熱,還是繼續呆在那裏。朗貝爾向警官出示了他的通行證,警官就讓他去塔魯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朝院子開著。他與剛從辦公室出來的帕納盧神父擦肩而過。塔魯坐在一張黑色的木桌旁,挽著衣服袖子,正用手帕擦著臂彎裏的汗珠。這間辦公室,一間白色小屋,彌漫著藥品和濕布的味道。

    “你還在這兒?”塔魯問。

    “對。我想和裏厄聊一聊。”

    “他在病房裏。喂!要是你自己能解決問題的話,你可以不去找他嗎?”

    “為什麽?”

    “他太忙了。我要盡量減輕他的工作。”

    朗貝爾仔細地看了看塔魯。他變瘦了,兩眼無光,臉上寫滿了倦意,寬寬的肩膀也塌了下來。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一個戴著白口罩的男護士走了進來。他把一小摞病曆卡放在塔魯的辦公桌上,隔著口罩嘟嚕著說了聲“六個”,接著便走了出去。塔魯看看記者,接著又給他展示了那些攤成扇形的病曆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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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齊的小卡片,對吧?唉,它們卻代表著死亡。昨晚又有人死去了。”他皺著眉頭,把病曆卡收了起來。“留給我們唯一的事情便是結賬啦!”

    塔魯收拾好桌上的東西,站了起來。

    “我想,你馬上就要動身了吧?”

    “今晚,午夜時分。”

    塔魯說,他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並要朗貝爾多加保重。

    “你說的是——真心話嗎?”

    塔魯聳了聳肩膀。

    “我這把年紀的人說的都是真心話。撒謊太累了。”

    “對不起,塔魯,”記者說,“我很想見見醫生。”

    “我知道。他比我更通人情。好吧,請跟我來。”

    “不是這樣的。”朗貝爾結巴著說,話音突然打住了。

    塔魯盯著朗貝爾,接著,出人意料地,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們沿著一條小走廊往前走,走廊兩邊的牆壁上塗著淺綠色的牆漆,反射出藍綠色的光,就像在水族館一樣。他們就要走到走廊盡頭那兩扇玻璃門前時,可以隱約看見門後有人走動,而塔魯把朗貝爾帶進了一個四周擺滿了壁櫥的小房間。塔魯打開一個壁櫥,從消毒器裏取了兩隻紗布口罩,遞給了朗貝爾一隻,並叫他戴上。

    記者問這樣做是否真的有用。塔魯說這樣做不起作用,但可以讓別人放心。

    他們將玻璃門推開。映入眼簾的是間很大的屋子,盡管天氣炎熱,所有的窗戶都關著。天花板上的幾個吊扇嗡嗡作響,攪動著長長的兩排灰色病床上空那混濁而又炎熱的空氣。屋裏呻吟聲或尖叫聲此起彼伏,匯成了單調的好似哀樂的副歌。從裝有木柵欄的高高的窗口瀉進來一股耀眼的光線,幾個穿著白大褂的男子在病床間慢慢地走動著。病房裏的酷熱使朗貝爾感到很難受,他幾乎沒有認出那個彎腰站在一個不斷呻吟著的病人身邊的人就是裏厄。醫生正在切開病人的腹股溝,而病床兩邊各有一名護士幫著把病人的兩腿分開。不久後,裏厄直起身子,把手術器械放進了助手遞過來的一個托盤裏,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低頭凝視著這個正在接受包紮的病人。

    “有消息嗎?”塔魯走到醫生身旁時醫生問他。

    “帕納盧準備接替朗貝爾在隔離觀察站的工作。他已經做了許多有用的工作。朗貝爾走後剩下的工作就隻差重組第三分隊而已。”

    裏厄點了點頭。

    “卡斯特爾已經準備好了第一批血清,”塔魯接著說,“他讚成馬上投入試用。”

    “太棒了,”裏厄說,“這是個好消息。”

    “還有,朗貝爾來了。”

    裏厄四處張望了一下。當他看到記者時,他露在口罩上麵的那雙眼睛眯了起來。

    “你為什麽過來?”他問,“你不是應該在別的地方嗎?”

    塔魯解釋說,朗貝爾已定好當天午夜動身,對此朗貝爾加了一句:“不管怎樣,想是這麽想的。”

    每當他們中間有人透著口罩說話時,口罩外麵的紗布就會鼓起來,而罩著嘴唇的那塊地方也變得濕潤起來。這樣的談話讓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這就像是雕像間的談話。

    “我想同你聊一聊。”朗貝爾說。

    “好的。我就來。請到塔魯的辦公室等我。”

    過了一會兒,朗貝爾和裏厄坐在了裏厄汽車的後座上。塔魯握著方向盤,發動汽車時四下看了看。

    “快沒油了,”他說,“明天我們就要艱難步行了。”

    “醫生,”朗貝爾說,“我不走了。我想留下來跟你們幹。”

    塔魯沒作任何迴應,他繼續開車。裏厄似乎還沒有擺脫疲勞。

    “那她怎麽辦呢?”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

    朗貝爾說,他已經仔細考慮過了,他的想法並沒有改變,但如果離開這裏,他會為自己感到羞恥,而這又會影響他和他所愛的那個女人之間的關係。

    裏厄打起精神,說那完全是胡說八道,選擇幸福並沒有什麽可恥的。

    “當然,”朗貝爾迴答說,“但如果隻想著自己的幸福,那可能就有些可恥了。”

    這時,一直沒有吭聲的塔魯頭也不迴地說,如果朗貝爾想要分擔別人的不幸,那他就沒有時間去顧及自己的幸福。因此他得作出選擇。

    “不是這樣養的,”朗貝爾反駁道,“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外鄉人,我與你們這些人毫無關係。但由於我的親眼所見,我明白自己也是這裏的一分子,不管我願意還是不願意。這是大家的事情。”看到沒有一人迴答,朗貝爾好像有些生氣了。“你們和我一樣都很清楚這一點,該死的!否則你們在你們的醫院裏忙什麽?你們明確地作出了選擇,放棄了幸福嗎?”

    裏厄和塔魯還是一言不發,接下來大家都沉默不語,直到汽車駛近醫生家。朗貝爾重又提起他問的最後那個問題,語氣卻更重了。

    就在這時,裏厄朝他轉過身去,費力地從靠墊上直起了身子。

    “請原諒我,朗貝爾,隻是——唉,你的問題我真不知道怎麽迴答。不過,隻要你願意,就留下來跟著我們幹吧。”車子一個急轉彎打斷了他的話。接著,他凝視著前方說:“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人們為之背棄自己的所愛。但我就是這樣做的,盡管我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麽。”他又把身子倒在了靠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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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現實,”他疲憊地說,“我們對此無能為力。所以,就讓我們麵對現實,得出結論吧。”

    “什麽結論?”

    “啊,”裏厄說,“人們不可能在醫治病人的同時就知道結果。因此,還是讓我們盡快給人治病吧。這才是當務之急。”

    午夜時,塔魯和裏厄正在向朗貝爾解釋他將要負責監管的那個區的地圖。塔魯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一抬頭,他和朗貝爾兩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你已經告訴他們了嗎?”他問。

    記者將目光移開。

    “在我來這之前,”他費力地說,“我已經叫人給他們送去了一張便條。”

    第二十章

    十月底,卡斯特爾研製的抗鼠疫血清首次投入試用。老實說,這是裏厄最後的辦法了。如果試驗失敗,醫生就確信整座城市將會任由瘟疫擺布;這場鼠疫或者繼續肆虐,時間不可預知,又或者可能突然間自行消失。

    在卡斯特爾前去拜訪裏厄的前一天,奧頓先生的兒子病倒了,而全家人都不得不接受隔離觀察。因此,這位剛結束隔離的母親又再一次陷入孤獨之中。這位地方治安官遵從官方的規定,一發現他的小兒子身上出現了病征,就立即派人去請裏厄醫生。裏厄進屋時,這對父母正站在兒子的床邊。男孩正處於極度衰竭的階段,在醫生給他作檢查時,他也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裏厄一抬頭就看到治安官正注視著他,還有他身後那位母親蒼白的臉。她用手帕捂著嘴,睜著兩隻大眼睛注視著醫生的一舉一動。

    “他患了鼠疫,對吧?”治安官用平淡的聲調問道。

    “對。”裏厄低頭又看了看孩子。

    這位母親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但她還是一言不發。奧頓先生也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才更小聲地說:“嗯,醫生,我們應該按要求行事。”

    裏厄不去看奧頓太太,她這時還在用手帕捂著嘴。

    “能否借用一下你的電話?”他有點局促不安地說,“不用很長時間。”

    治安官說他這就帶醫生去打電話。但在臨走前,醫生轉向奧頓太太。

    “我確實感到很遺憾,但恐怕你還得作些準備。你知道該怎樣做。”

    奧頓太太似乎有些驚慌失措。她盯著地板。

    “我知道,”她接著慢慢地點了點頭,低聲說,“我會馬上準備好的。”

    走之前,裏厄突然問起奧頓夫婦是否需要他幫忙。這位母親默默地看著他。而此時治安官卻將目光移開。

    “不需要,”他說,費勁地吞了一口唾液,“但是——請救救我的兒子。”

    隔離在鼠疫初期隻是一種形式,但現在裏厄和朗貝爾已經重新非常嚴格地組織起了隔離。

    特別是他們堅決要求病人的家人都要分開隔離。假如有一個家庭成員不知不覺地染上了鼠疫,就不能讓傳染的風險進一步增加。裏厄向治安官解釋了這一點,治安官也認同了這種做法。然而,治安官與他妻子相互之間的深情一瞥卻使裏厄意識到,這對夫妻突然麵臨這種分離時是多麽難舍難分。奧頓太太和她的小女兒可以住在朗貝爾負責的隔離醫院裏。但是,對於這位治安官,他隻能住進當局在市體育場裏用公路局提供的帳篷搭建起來的隔離營裏,別無他處。當裏厄為這種簡陋的住宿條件而感到抱歉時,奧頓先生卻迴答說,規定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因此大家都應該遵守。男孩被送到輔助醫院,住進了一間擺放了十張床的病房,那裏以前是間教室。大約二十個小時後,裏厄確信男孩的病沒有指望了。感染在男孩的體內逐步擴散,他的身體已經無力反抗了。他那瘦弱的四肢關節處滿是淋巴腺腫塊,雖然很小,還剛剛形成,卻非常疼痛。這病顯然是無法醫治了。

    在這種情況下,裏厄毫不猶豫地決定在男孩身上試用卡斯特爾研製的血清。當天晚上晚飯後,它們實施了接種,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男孩沒有絲毫反應。第二天黎明,大家圍攏到病床前,觀察這被寄予厚望的試驗性接種的效果。孩子脫離了完全不省人事的狀態,正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抽搐著。從清晨四點鍾開始,卡斯特爾醫生和塔魯一直都在觀察、記錄著每個階段病情的起色。在床頭,塔魯健碩的身體微微彎著,而在床尾,卡斯特爾坐在那兒,似乎非常平靜地閱讀著一本皮質封麵的書籍,裏厄則站在他身旁。天越來越亮了,其他人也一個接一個地來到這間曾是教室的病房裏。最先到的是帕納盧,他在床的另一頭麵對著塔魯靠牆站著。他的臉上流露出悲傷與長期疲憊的神情,幾個星期來他一直忙個不停,從沒休息過。他那有點突出的前額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接著格朗也來了。這時已是七點,他氣喘籲籲地走來,向大家表示道歉;他隻能呆一會兒,但想知道是否已經觀察到任何明確的療效。裏厄沒有吭聲,用手指了指孩子。孩子閉著眼睛,咬緊牙關,痛苦不堪地僵著身子,他的腦袋則在長枕上不停地來迴轉動著。房間另一頭的牆上掛著一塊黑板,當光線足以照亮黑板上被抹去了一半的方程式的字跡時,朗貝爾進來了。他來到孩子鄰床的床尾,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香煙來。但他瞥了一眼孩子的臉之後,又把煙放迴到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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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斯特爾坐在椅子上,從眼鏡的上方看了看裏厄。

    “有他父親的消息嗎?”

    “沒有,”裏厄說,“他住在隔離營裏。”

    裏厄雙手抓住床架橫杆,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飽受折磨的小家夥。孩子的身子突然繃得緊緊的,弓到腰部時又似乎有點鬆弛了下來,接著四肢慢慢地展開成x形。那蓋著軍用毛毯的赤裸的小身體散發出一股受潮羊毛和汗臭的氣味。男孩又咬緊了牙關。漸漸地他才鬆弛了下來,四肢也向床中央並攏了起來,但他依然緊閉雙眼,一聲不吭,而唿吸似乎變得急促起來。裏厄看了看塔魯,而塔魯卻很快低下了他的目光。

    他們看過孩子們死去——數月來,鼠疫已不再選擇特定的侵害對象了——但他們還從未像今天這樣,從黎明開始就一刻不停地看著孩子遭受折磨。不用說,對這些無辜的孩子所遭受的痛苦折磨,他們似乎一直都認為——這事可惡之極。但在這以前,可以說,他們隻是抽象地覺得這很可惡,他們從未像今天這樣長時間地看著一個無辜的孩子垂死掙紮。

    就在這時,男孩又突然抽搐起來,他的肚子似乎正被什麽東西啃咬著,嘴裏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厲的號叫。好一陣子,他都奇怪地弓著身子,不斷地痙攣著,他那脆弱的身子似乎被鼠疫的狂風刮彎了腰,又被卷土重來的一陣高燒擊裂開來。狂風一過,一切暫時平靜了下來,他也稍微放鬆了些。高燒似乎已經退去,他就像被拋棄在潮濕的瘟疫的海灘上,喘著氣,無力地躺在那裏,看起來就像死了一般。當高燒第三次向他襲來,使他微微坐起些身子時,他似乎在高燒的威逼之下弓著身子縮到床沿,四肢不停地顫抖著。他的頭瘋狂地搖來搖去,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把毯子給掀掉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紅腫的眼皮底下湧了出來,又順著鉛灰色的凹陷的臉頰流了下去。這陣發作過後,這個完全筋疲力盡的孩子伸著瘦骨嶙峋的兩條腿和兩天內就瘦得皮包骨頭的兩隻胳膊,平躺在這張亂糟糟的床上,擺出一副怪異的釘死於十字架的造型。

    塔魯俯下身去,用他的大手輕輕地拭去小臉蛋上的眼淚與汗水。卡斯特爾剛把他的書合上,這會兒正凝視著孩子。他剛一開口,就因為嗓音太粗而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繼續往下說。

    “裏厄,今天早晨孩子的病情沒有任何緩解,是嗎?”

    裏厄搖了搖頭,但他接著又說,這孩子的忍耐力比想象的要強。靠牆站著的帕納盧低聲說:“這樣一來,假如孩子終究會死去的話,他受苦的時間反倒更長。”病房裏的光線更亮了。其他九張床上的病人在搖晃著、呻吟著,但似乎都在刻意壓低著自己的聲音。隻有一位住在病房盡頭的病人在尖叫著,每隔一段時間就發出些叫喊聲,似乎更像是驚叫而不像痛苦的哀號。的確,似乎病人也已不像當初那樣極度恐懼了,現在他們對這種疾病抱著一種悲觀順從的態度。隻有這孩子還在繼續拚盡全力與之抗衡。裏厄時而不時地為孩子號號脈——這樣做並非有什麽用處,更多的是為了擺脫自己這種無望的情緒——當他閉上自己的雙眼時,似乎感覺到孩子的躁動使自己也熱血沸騰起來。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與這個飽受折磨的孩子已融為一體,因此試圖用盡自己所剩的全部力量去扶持這個孩子。但是,他們兩人這種心跳同步的狀態僅僅維持了幾分鍾就不協調了,這孩子躲開了他,他再次感到無能為力。隨後,他鬆開孩子那纖細的手腕,迴到原地站著。映在病房白色牆麵上的陽光正從粉紅色變成了黃色。新的一天裏的第一股熱浪正透過窗戶向屋內襲來。格朗轉身離開時說他還會迴來,但大家幾乎沒有聽見。大家都在等待著。孩子依然雙眼緊閉,但似乎變得平靜了些。他那爪子似的雙手無力地垂放在床的兩側。然後,他抬起雙手,去抓蓋在他膝蓋上的毯子,又突然蜷起雙腿,直到大腿抵至腹部才停止不動。他第一次睜開了雙眼,凝視著突然站到他跟前來的裏厄。那張小臉,好似一張灰色的粘土麵具,繃得緊緊的,嘴巴慢慢張開,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尖叫,這叫聲幾乎沒有因唿吸而間斷,於是整個病房充斥著一種強烈的、憤怒的抗議聲。這不像是一個孩子發出的聲音,而像是那裏所有病人發出的集體抗議聲。

    裏厄咬緊牙關,塔魯則掉過頭去。朗貝爾走過去站到了卡斯特爾的身旁,而卡斯特爾也合上了攤開在他膝蓋上的那本書。帕納盧低頭看著孩子那張小嘴,孩子的嘴裏滿是鼠疫產生的汙穢物。孩子還不斷地發出那種憤怒的號叫聲;這聲音響徹了人類的數個世紀。帕納盧跪倒在地,在那不可名狀、連續不斷的哀號聲中,在場的所有人自然而然地聽到他用沙啞卻很清晰的聲音說:

    “主啊,救救這孩子吧!”

    但孩子仍在不停地哀號著,而其他病人也開始騷動起來。住在病房盡頭的那位每隔一段時間就叫喊一聲的病人現在加快了叫喊的節奏,那些斷斷續續的喊叫現在變成了一聲長號,而其他人的呻吟聲也變得越來越大,一陣嗚咽在病房裏泛濫,淹沒了帕納盧的禱告聲,而裏厄依然緊緊抓住床架橫杆,雙眼緊閉,因疲勞和憎惡而感到頭暈目眩。

    當裏厄睜開雙眼時,發現塔魯在他身旁。

    “我必須走了,”裏厄說,“我再也聽不下去了。”

    但就在這時,其他病人突然安靜了下來。醫生這才發現孩子的哀號聲越來越弱,現在已經一聲不吭了。他周圍的病人又開始呻吟起來,但聲音更小了,就像是從遠方傳來的剛剛結束的這場鬥爭的迴聲。這場鬥爭已經結束了。卡斯特爾已走到病床的另一頭,他說一切都結束了。孩子依然張著嘴,卻默不作聲,他躺在亂糟糟的毯子中間,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臉頰上還留著濕漉漉的淚痕。

    帕納盧走到孩子的病床邊,做了個祝福的手勢。接著他拿起他的長袍,沿著病床間的過道走了出去。

    “你又得一切從頭來過嗎?”塔魯問卡斯特爾。

    老醫生勉強微笑著慢慢地點了點頭。

    “也許吧。不管怎樣,孩子還是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

    裏厄已經在往病房外走了,他走得那麽快,表情那麽奇怪,於是,當他走到門口正要從帕納盧身邊走過去時,神父伸手拉住了他。

    “等等,醫生。”帕納盧說。

    裏厄猛地轉過身來對著神父。

    “啊!無論如何,這孩子是無辜的,你我都清楚這一點!”

    裏厄把帕納盧甩在身後,繼續大步向前走,穿過了學校的操場。他坐在幾棵褪了色又發育不良的樹下的一條木長凳上,將正要流進眼睛裏的汗水擦去。他想大罵幾句——任何語言,隻要能解開被鋼鐵捆住了的心靈的束縛。熱浪透過無花果樹的樹枝間隙滾滾襲來。一層白色的霧氣很快遮住了早晨那蔚藍的天空,空氣也變得更加悶熱了。裏厄疲憊不堪地靠坐在長凳上。他抬頭凝視著參差不齊的樹枝和微微發亮的天空,唿吸慢慢地順暢起來,疲勞也漸漸地消失了。

    他聽到身後有人說:“剛才你說話時為什麽發火?我們所看到的情景,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

    裏厄扭過頭去看著帕納盧。

    “我知道。對不起。但疲勞就是一種瘋狂。有時候,我唯一的感覺就是覺得自己要發瘋了。”

    “我很理解,”帕納盧低聲說,“這事真是令人厭惡,因為它超出了我們人類所能理解的極限。但也許我們應該去愛那些我們不能理解的東西。”

    裏厄緩緩地站起身來。他盯著帕納盧,這目光中凝聚了所有的力量和熱情來抵禦他的疲倦。接著,他又搖了搖頭。

    “不,神父。我對愛有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理解。到死我也不會去愛令孩子們深受折磨的這一切。”

    神父的臉上掠過一絲憂慮。“啊,醫生,”他悲傷地說,“我隻知道什麽叫‘上帝的恩典’。”

    裏厄筋疲力盡地坐迴到長凳上。疲勞的感覺又迴來了,但在極度的疲倦中,他更為溫和地對神父說:

    “我對此不能理解,這我清楚。但我不想與你談論這事。我們正在為共同的事業而並肩工作著——這超越了瀆神和敬神的界限。而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帕納盧在裏厄身邊坐了下來。他顯然深受感動。

    “對,對,”他說,“你也是在為了拯救人類而工作著。”

    裏厄試著微微一笑。

    “‘拯救’這個詞對我來說太大了。我的目標沒這麽高。我關心的是人的健康,對我而言,人的健康是最重要的。”

    帕納盧似乎猶豫了片刻。“醫生——”他剛一開口就不再往下說了。汗水也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

    他喃喃著說了聲“再見”就站了起來。他的眼眶濕潤了。他轉身要走時,若有所思的裏厄突然站了起來,朝他走近了一步。

    “再次請你原諒。我發誓以後不再這樣發火了。“

    帕納盧伸出他的手,遺憾地說:

    “不過——我沒有說服你!”

    “這有什麽關係?你知道,我所憎恨的是死亡和疾病。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都在一起麵對它們並與之鬥爭著。”裏厄依然握著帕納盧的手。但他並沒有正視神父,隻是說:“你看,現在連天主也不能將我們分開了。”

    第二十一章

    自從帕納盧與裏厄並肩工作以來,他整天都呆在醫院裏或是到疫區去。他選擇與同事們一起投入到他自認為是義不容辭的工作——第一線的搶救工作中去。從那時起,他時常與死神擦肩而過。盡管從理論上說,接種了疫苗就有了免疫力,但他很清楚,死神隨時都可能奪去他的生命,而且他也想過這一切。表麵看來他一直都很鎮靜。但從他親眼看到一個孩子死去的那天起,他似乎有了些變化。他的臉上呈現出思想日益緊張的跡象。有一天,他微笑著對裏厄說,他正在寫一篇小論文,題目為《一個神父可以請醫生看病嗎?》。裏厄認為神父想要闡述的東西比他表麵上提出的這個問題要更嚴肅。當醫生說他很想拜讀一下這篇文章時,帕納盧告訴裏厄,不久後他將在男教徒彌撒儀式上作一次布道,那時他至少可以闡述自己對於這個問題的一些看法。

    “醫生,我希望你也能來。你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

    帕納盧神父作第二次布道的那天,狂風肆虐。說實話,這次的會眾比第一次布道時要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這種活動對這裏的市民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新奇感了。的確,鑒於他們所麵對的異乎尋常的狀況,“新奇”這個詞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此外,大多數人認為他們並沒有完全放棄宗教禮儀,或者說,他們並沒有一邊參加宗教儀式,一邊過著極不道德的生活,他們不過是用一些多少有些過分的迷信活動代替了平時的宗教活動。因此,他們寧願佩帶用以預防疾病的聖洛克的護身符,也不去參加彌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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