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盡管疫情突然減弱令市民們既感到意外又感到興奮,但他們也不敢高興得過早。盡管他們越來越希望能徹底擺脫鼠疫的折磨,但幾個月以來的可怕遭遇已經讓他們學會了謹慎,也讓他們越來越不指望鼠疫能馬上結束。盡管如此,大家仍然在談論疫情的這一新情況,內心也開始產生了一種雖未明說卻仍誠摯的渴望。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雖然每天還有人死去,但更重要的是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每周的死亡總數呈下降趨勢。有跡象表明,市民們在暗中期待著能重新迴到美好的健康時代,因為盡管他們沒有公開表明自己的希望,但現在都開始談論——當然,說話時刻意帶著一種無所謂的口氣——鼠疫結束後要怎樣去安排他們的新生活。

    大家一致認為,恢複往日舒適的生活環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破壞起來容易,重建起來難。但是,人們認為食物供應一定會稍有改善,這將緩解目前每個家庭最為操心的問題。但事實上,這些小小的願望裏卻蘊藏著一些荒誕的奢望,而每每有人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就會急忙補充說,無論人們有多樂觀,都不能指望鼠疫會一夜之間就結束了。

    果然,鼠疫沒有“一夜之間”就結束了,但疫情減緩的速度還是比人們合理預想的要快些。一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出現了罕見的持續寒冷天氣,冷空氣似乎凝結在城市上空。但天空卻呈現出從未有過的蔚藍,連日來,這座城市沐浴在清冷卻燦爛的陽光之中,而鼠疫在這不再結霜的空氣裏也失去了威力,一連三周公布的死亡人數都大大減少了。因此,在較短的一段時間裏,鼠疫幾乎喪失了它好幾個月積蓄起來的全部力量。它放過了那些看似難逃厄運的受害者,如格朗和送到裏厄那兒的女孩;它在一些地區猖獗兩三天,同時卻在另一些地區銷聲匿跡;周一它奪去了更多病人的生命,而到了周三,它卻讓全部病人幾乎都逃脫了——總之,它時而來勢洶洶,時而又萎靡不振——所有這一切都讓人們覺得,它由於疲憊和厭倦而漸漸委頓下來,它以前擁有的那張自製而又無情、幾乎百發百中的王牌也漸漸失去了威力。卡斯特爾的血清以前一直沒什麽療效,現在卻突然屢屢成功了。事實上,醫生們以前試用過卻未曾奏效的各種療法現在似乎全都靈驗了起來。鼠疫像是被逼入了死角,那些以前用來抵抗它的遲鈍的武器似乎因為它突然的衰弱而變得鋒利起來。隻不過,鼠疫偶爾又會振作起來,對三四個有望康複的病人施以盲目而致命的打擊——這少數幾人真是夠倒黴的,在這最充滿希望的時刻倒被鼠疫奪去了生命。本已離開隔離營的地方治安官奧頓就是這種情況,塔魯說奧頓先生“運氣不佳”,不知他指的是奧頓的死,還是指奧頓的一生。但是,總的來說,疫病正在全線撤退。官方公報先是流露出一絲隱隱約約、缺乏熱情的希望,現在卻已肯定了大家的這種想法:勝利在望,鼠疫正在放棄它的陣地。但是,這是否稱得上是個勝利,的確還很難說。隻能說,這鼠疫似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令人費解。人們對付它的策略沒有改變,但昨天還是行之無效,今日卻似乎成效顯著。的確,人們的主要印象是:鼠疫在達到目標後自行撤退了,也可以說,它的目的已經實現了。

    但是,城裏似乎並沒有任何變化。白天,大街上還是靜悄悄的,傍晚時則像往常一樣擠滿了穿著大衣、圍著圍巾的人。咖啡館和電影院還是跟以往一樣生意興隆。但隻要認真觀察一下就可以發現,人們的表情更放鬆了,偶爾還會露出笑容。這使人清楚地意識到,自從鼠疫爆發之日起到現在,在公眾場合一直都沒見人笑過。事實上,幾個月來把這座城市捂得嚴嚴實實、透不過氣來的帷幕現在已出現了一個裂口,而且每周一人們一打開收音機就會發現這個裂口正在擴大,很快人們就可以自由唿吸了。但這至多就是個消極安慰罷了,對人們的生活並未產生直接影響。不過,要是一個月前有人聽說一列火車已經出站,或者一艘輪船已經駛入港口,或者汽車將重新獲準在大街上行駛等消息,他一定會露出懷疑的表情,而到了一月中旬,要是發布上述消息,人們一點兒都不會感到驚訝了。這種變化當然是微不足道的。不過,無論這種變化多麽微妙,它已說明市民們在希望的道路上已經邁出了一大步。而且,我們的確可以說,一旦人們心頭燃起了一絲希望,鼠疫橫行的日子也就結束了。

    但必須承認的是,在這個月,市民們的反應各不相同,甚至說得上是大相徑庭。更確切地說,有些人極度樂觀,有些人極度沮喪。因此,盡管此時的統計數字最為令人振奮,卻又出現了幾起試圖逃跑的奇怪事件。這令當局感到意外,而守衛城門的哨兵們自然也很吃驚——因為大多數“逃跑者”都成功脫逃了。但是,經過一番深入調查,人們就會發現,這個時候試圖逃跑的人是受到一些極易理解的情緒所驅使的。對一些逃跑的人來說,鼠疫已經在他們心裏深深地播下了懷疑的種子,懷疑成了他們的第二天性,他們已經不報任何形式的希望了。所以,即使鼠疫已經自生自滅,他們依然遵照鼠疫時期的準則來生活。總之,他們是落伍之人。而另一些人——主要是那些在這以前一直被迫與親人分離的人——經過了這幾個月的忍耐和消沉之後,日益強烈的渴望之風吹走了他們的耐心,也吹走了他們的自製力。他們一想到重逢之日在即,自己卻可能先行死去,再也見不到親人,而長期的煎熬也得不到任何補償,他們就惴惴不安起來。所以,盡管他們頑強地經受住了這幾個月來嚴酷的考驗,但希望的曙光卻足以摧毀恐懼和絕望所不能摧毀的東西。他們等不及鼠疫結束,而是帶著狂亂的情緒,想要衝到鼠疫前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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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樂觀跡象。比如說,物價已顯著下降了。這種下降從純經濟學的角度是無法解釋的。我們的困難並沒有減少,城門口還是被嚴格把守,食物供應局麵一點兒也沒有得到改善。因此,這純粹是一種心理反應——似乎鼠疫的減弱必然引起各個領域的連鎖反應一樣。受樂觀情緒感染的還有那些以前一直習慣於集體生活,卻因鼠疫而被迫分開生活的人。城裏的兩個修道院重新開放了,那裏的集體生活也因此得以恢複。軍人們也重新搬迴到那些沒被征用的營房裏去,恢複了以往那種部隊生活。這些事情雖小,卻意義重大。

    這種秘而不宣卻在全城湧動的興奮狀態一直持續到1月25日,這個星期的死亡總數顯著下降。在征求了醫學委員會的意見之後,當局宣布鼠疫可以被視為已經抑製住了。當然,公報繼續補充說,為了謹慎起見——市民們一定會讚同這一點——省府決定,城門還要再關閉兩周,預防措施則還要再繼續執行一個月。在這期間,一發現鼠疫有死灰複燃的跡象,“就必須嚴格執行現有命令,如有必要,將延長執行期限,直至形勢好轉”。但是,大家一致認為,這些補充文字隻是些官方措辭而已,於是,1月25日這晚,全城一片歡騰。為了配合大家的慶祝活動,省長下令恢複過去的街道照明。市民們成群結隊地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遊行慶祝,大家笑呀,唱呀,歡聲一片。當然,也有些屋子依然緊閉著百葉窗,呆在屋裏的人們靜靜地傾聽著屋外的歡聲笑語。不過,即使是屋子裏的這些悲痛的人們也感到一種深深的寬慰,因為他們終於再也不用擔心會看到其他親人死去,抑或是因為籠罩他們心頭的唯恐自身難保的陰霾已經煙消雲散。而最無緣於這種大眾歡慶場麵的必然是這些家庭:就在此時,這些家庭中有一位鼠疫患者住在醫院裏,其餘家人則住在隔離營裏或家裏接受強製隔離,等待著這場鼠疫能離他們而去,就像它對待其他人那樣。當然,這些家庭也抱有希望,但他們將希望埋藏在心底,沒有十分把握是不會表露出來的。這些家庭在沉默與放逐中等待著,處於傷感和歡樂之間,在周圍喜慶的氛圍中仍然顯得格外冷酷。但這些例外並沒有削弱大多數人的滿意度。毫無疑問,鼠疫還沒有結束——這一事實提醒著人們。不過,大家的想象比現實提前了好幾周,他們似乎已經聽到火車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鐵軌上鳴笛前行的聲音,也聽到了輪船駛出海港,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破浪前行時發出的汽笛聲。明天,這些狂熱就會退去,疑慮又會迴來。但在此時,整座城市就像一艘輪船一樣開動起來,正在駛離它曾經的停泊之地,駛離這陰暗悲傷的囚禁之地,並最終滿載著幸存者駛往充滿希望的福地。這一天晚上,塔魯、裏厄、朗貝爾和他們的同事混雜在歡慶遊行的隊伍中走了一會兒,他們也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在他們離開主幹道很久之後,甚至當他們沿著空蕩蕩的小巷走過一幢幢緊閉著百葉窗的房屋時,歡快的叫嚷聲依然不絕於耳,但由於他們已經累了,他們根本無法把緊閉的百葉窗後的痛苦和主幹道上洋溢的歡樂分離開來。所以,在這接近解禁的時刻卻是冰火兩重天,既有眼淚,也有歡樂。

    有一會兒,遠處那歡快的叫嚷聲變得更響了,塔魯突然停了下來。有一個瘦小、皮毛油光發亮的黑影在沿著街道奔跑:是一隻貓,這是春天以來他們見到的第一隻貓。它在馬路中央停了一會兒,舔舔爪子,用爪子迅速地撓一下右耳朵,接著它又重新向前奔跑起來,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塔魯暗自發笑,那個陽台上的矮老頭也會高興的。

    第二十六章

    但是,如果塔魯的筆記記載正確的話,就在鼠疫似乎全麵撤退、潛迴到它那不為人知的老巢的這段日子裏,城裏至少有一個人為此感到驚惶失措,這人就是科塔爾。

    說實話,自死亡人數開始下降之日起,塔魯的筆記就變得相當奇怪。筆記的書寫變得更難辨認了——這可能是由於疲勞的緣故——而且,筆記的內容也是東拉西扯。此外,這段時間的筆記不像以往那樣客觀了,筆記中開始悄悄出現許多個人見解。所以,在有關科塔爾情況的長篇敘述中間,就有一小段關於這個玩貓老頭的記錄。塔魯認為鼠疫絲毫沒有減弱他對這位老頭的欣賞。鼠疫自然消退後,他對老頭依舊頗感興趣。遺憾的是,後來老頭再也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了,而這並非由於塔魯缺乏誠意。他已經盡力去找過這老頭了。在那個難以忘懷的1月25日之後又過了幾天,他孤身一人去那條小巷的拐角處站了一會兒。那些貓兒已迴到原地,呆在幾小塊陽光充裕的地方曬太陽。但在老頭習慣出現的時刻,百葉窗依然緊閉著。而且,塔魯在此後一段時間裏也從未看見百葉窗開過。於是,他得出了一個很奇怪的結論:老頭要麽死了,要麽正在惱火——他要是在惱火,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做得對,而鼠疫冤枉了他;他要是死了,就該想想這個問題(那位老氣喘病人的情況也是如此):他是不是一個聖人?塔魯並不認為這老頭是個聖人,但發現他的情況能給人“啟示”。“也許,”塔魯寫道,“我們隻能達到近乎聖人的標準。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得不做個溫和而仁慈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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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有關科塔爾的敘述中還零星地夾雜著一些關於格朗的評論——格朗現在已經康複並迴到了工作崗位,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以及對裏厄母親的評論。塔魯在筆記裏詳細記錄了他與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裏厄母親之間偶爾的交談內容、這位老太太的態度,以及她對鼠疫的看法。他首先著重描寫了裏厄老太太的謙卑,她那言簡意賅的說話方式,以及她對某一扇窗戶的偏愛。她總愛在傍晚時分坐在這扇窗前,微微挺著身子,雙手放在膝蓋上,兩眼注視著窗外寧靜的大街,直到夜幕籠罩著整間屋子。她那靜坐不動的黑色身影也慢慢融入到逐漸降臨的黑暗之中。他談到她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時步伐的“輕盈”,談到她的善良——盡管他舉不出具體的例子,但他從她的言行之中處處都能隱約察覺到她溫和善良之光。他談到她具有一種無須多加思索就能洞察一切的天賦,最後他還談到,盡管她毫不起眼、沉默寡言,卻不會畏懼任何光亮,哪怕是像鼠疫那般刺眼的光芒。奇怪的是,塔魯的筆記寫到這裏,筆跡就突然變得糟糕起來,事實上,他接下來寫的幾行文字幾乎難以辨認。而且,最後幾行文字寫的是他的個人私事——這在筆記中還是頭一迴——這似乎再次證明他已經控製不住他的筆了。“她令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我最喜歡母親那種謙卑及‘不起眼’的品質,我也一直想迴到她的身邊。八年前她就不在了,但我不能說她已經死了。她隻是比以往更為謙卑地躲了起來,而我環顧四周之時,卻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不過,現在言歸正傳,談談科塔爾吧。自從每周的死亡總數開始下降以來,他就以種種借口前去拜訪了裏厄幾次。但很顯然,他真正的目的是想了解裏厄對疫情大致發展的判斷。“難道你真的認為鼠疫就這樣突然一下就結束了嗎?”他對此很懷疑,或者至少他公開表達過這一點。但他又不斷地提出這個相同的問題,這似乎表明他也不太確信自己的觀點。從一月中旬開始,裏厄就很樂觀地迴答了這個問題。但每一次,這些迴答並沒有使科塔爾感到高興,反而使他產生種種不同的反應,有時隻是氣急敗壞,有時又極度沮喪。有一天,醫生不得不對他說,盡管統計數字表明情況大有好轉,但要說大家已經脫離了險境還為時尚早。

    “這就是說,”科塔爾立刻說,“一切都還是未知數。鼠疫可能隨時又會卷土重來。”

    “確實如此。但同樣,治愈率也可能越來越高。”

    這種捉摸不定的狀況令所有其他人都感到擔憂,唯獨科塔爾一人看起來很滿意。塔魯注意到,科塔爾會與他那個區裏的商人們進行交談,竭力宣傳裏厄的觀點。事實上,他不難做到這一點。宣布鼠疫退去後的那種最初的狂熱已經過去,許多人的思想裏又重新產生了懷疑。一看到大家忐忑不安的樣子,科塔爾就感到放心。但有時他又感到沮喪。“對,”他沮喪地對塔魯說,“總有一天城門會敞開的。到那時,你就看吧,人們會把我像燃燒的煤塊一樣撇下不管的!”在一月份的頭三個星期裏,大家驚訝地發現科塔爾的情緒變化無常。盡管他通常都會不遺餘力地設法討好他的鄰居和熟人們,但現在這段時間,他卻故意冷落他們。他突然退出了他以前經常出入的社交場合,切斷了一切與外界的聯係,身心憂鬱地躲了起來。在飯店裏,在戲院裏,或是在他愛去的咖啡館裏,人們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但是,他似乎也不能迴到他在發生鼠疫前所過的那種平凡單調、不引人注目的生活了。他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叫附近的一家餐館給他送來一日三餐。隻有在晚上,他才敢跑出去零星地買些小東西,而出了店門,他就會偷偷摸摸地在人跡罕至的陰暗街道裏溜達。那時候塔魯碰見過他一兩迴,但也隻能引他態度生硬地說上寥寥數語。不過,過不了幾天,他又重新熱衷於交際,滔滔不絕地談論鼠疫,征求每個人的意見,並興致勃勃地混跡於人群之中。

    1月25日官方發布公告那天,科塔爾又一次不見了蹤跡。兩天後,塔魯在一條小巷裏碰見了在那裏徘徊的科塔爾。當科塔爾提出要塔魯陪他一起迴家時,塔魯猶豫了一下,那天塔魯感到特別累。但科塔爾根本不容對方拒絕。他看起來非常激動,不停地打著手勢,說話的語速很快,聲音也很大。他首先問塔魯是否真的認為官方公告就意味著鼠疫的結束。塔魯迴答說,一份官方公告本身顯然是不能終止一場疫病的,但鼠疫看起來好像真的行將結束了,除非發生意外。“對,”科塔爾說,“除非發生意外。往往會出現意外,不是嗎?”

    塔魯指出,當局已經作好準備以防意外,因而下令城門還要繼續關閉兩周。

    “當局真是英明呀!”科塔爾繼續興奮地說,“按照形勢的發展,我覺得他們恐怕要食言了。”

    塔魯認為這事也有可能,不過,他覺得最好還是要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城門將會敞開,生活也會恢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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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是這樣吧!”科塔爾說,“那你說的‘生活恢複正常’是什麽意思呢?”

    塔魯笑著說:“電影院裏有新的影片。”

    但科塔爾沒有笑。他想問,人們是不是認為鼠疫並沒有改變任何東西,而這個城市的生活也會一如既往地繼續下去,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塔魯認為,鼠疫會改變一切,又不會改變一切。市民們最大的希望就是正常地生活,就當什麽也沒有變樣,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什麽也不會改變。但是——換一個角度來看——無論人們多想忘記一切,他們也無法做到這一點,不管怎樣,鼠疫一定會在人們的心裏留下一些痕跡。

    科塔爾馬上接過話說,他對心理問題不感興趣;的確,他最不在乎的就是心理問題了。他隻是很想知道整個行政管理是否會發生變化,比如說,公共服務的職能是否與往日一樣。塔魯不得不承認他對此真是心裏沒底,他個人的看法是,在遭受了鼠疫的重創之後,公共服務恢複正常尚需時日。此外,看來很有可能會出現各類新問題,因而行政管理體係至少也需要進行一些調整。

    科塔爾點點頭說:“對,這很有可能,事實上,大家都得重新開始。”

    他們走到科塔爾家附近了。科塔爾現在顯得更開心了,他下定決心要更加樂觀地看待未來。很顯然,他想象著這座城市正在進入一種全新的生活,忘卻過去,一切都重新開始。

    “就是這樣,”塔魯微笑著說,“事情的結果很有可能會好起來的,對你也一樣——誰又知道呢?從某種意義上說,大家都將開始新的生活。”

    他們在科塔爾所住的公寓樓門口握手告別。

    “你說得對!”科塔爾越來越激動地說,“一切重新開始,這是個好主意。”

    突然,兩個男子從漆黑的大廳裏走了出來。塔魯剛聽到科塔爾喃喃地說了句:“哎,這兩個家夥想幹什麽呀?”這兩個衣冠楚楚、公務人員模樣的男子就問科塔爾他是不是叫科塔爾。科塔爾發出了一聲低沉的驚叫,然後轉身飛奔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塔魯和這兩位男子都驚呆了,大家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接著,塔魯問他們想幹什麽。他們含糊地迴答說,他們想“了解些情況”,然後就不慌不忙地朝著科塔爾剛才逃跑的方向走去。

    塔魯一迴到家就把剛才那件怪事記錄了下來,接著又寫下了“今晚很累”幾個字——這段文字的筆跡證實了這一點。他接著寫道,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但這並不能成為自己不“做好準備”的理由,而他也自問他自己是否已做好準備。在最後附言式的文字中——事實上,塔魯的筆記也就到此為止了——他這樣寫道:無論是在白天還是夜裏,總會有那麽一個時刻是一個人最怯懦的時刻,而隻有這個時刻讓他感到害怕。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即規定城門開放之日前幾天,裏厄醫生中午迴到家裏,想知道他一直期盼的電報是否已送過來了。盡管這些天來他的工作與鼠疫高峰期時一樣繁重,但馬上就要獲得解放這種希望已經驅散了他的疲勞。有了希望,對生活也就充滿了新的渴望。任何人都不可能一直都精神高度緊張地生活著,在精力和意誌都繃緊到極限後,終於可以放鬆一下,舒緩一下神經和肌肉了,這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如果裏厄等待的這封電報帶來好消息的話,他的生活也可以重新開始。的確,在那段日子裏,他感覺大家一切都會重新開始。

    他從大廳的門房前走過。老米歇爾的接班人,那位新來的看門人把臉貼在麵朝大廳的玻璃窗上,朝他微微一笑。當他上樓的時候,他的眼前還浮現出看門人那張因疲倦和貧窮而顯得蒼白的笑臉。

    是的,當“抽象”階段過去之後,隻要有些運氣,他將一切重新開始——他帶著這些想法打開診所門時,看見他母親正從客廳下樓來找他。她告訴他,塔魯先生病了。塔魯早上照常起床,但感覺無力出門,所以又重新躺下了。裏厄老太太很擔心他的身體。

    “這大概不要緊。”她兒子說。

    塔魯直挺挺躺在床上,他那碩大的頭部深深地陷在枕頭裏,蓋在他健壯的胸脯上的被單上下起伏著。他感到頭痛,體溫也在不斷上升。他對裏厄說,他的症狀並不確定,但有可能是鼠疫。

    裏厄給他檢查後說:“不,現在一切都還不確定。”

    但塔魯也感到很口渴,因而醫生在走廊裏對他母親說,這可能是鼠疫。

    “啊!”她大叫著說,“這根本不可能,現在根本不可能!”過了一會兒,她接著說:“我們把他留在這裏吧,伯納德。”

    裏厄沉思著。“嚴格來說,我沒有權利這樣做,”他遲疑地說,“不過,城門很快就要敞開了。要是你不在這裏的話,我想我自己倒會這樣做的。”

    “伯納德,把他留下,也讓我留下吧。你知道的,我剛剛又打過預防針了。”

    醫生說塔魯也打過預防針,但他可能因為太勞累而忘了注射最後一針或沒有采取必要的預防措施。

    裏厄一邊說著一邊朝診所走去,而等他迴到臥室時,塔魯看見他拿來了一個盒子,裏麵是些裝滿血清的針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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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那麽是鼠疫了。”塔魯說。

    “不一定是,但我們不該冒險。”

    塔魯沒說什麽,隻是伸出一隻胳膊來接受長時間的注射,他以前也常常給別人進行這樣的注射。

    “我們今晚再好好觀察一下。”裏厄直視著塔魯說。

    “但怎麽不把我隔離起來,裏厄?”

    “現在根本不能確定你患上了鼠疫。”

    塔魯勉強笑了笑。

    “嗯,我還是頭一迴看到你給病人注射血清卻不下令將他送進隔離病房。”

    裏厄轉過頭去。

    “你在這裏會好些。我母親和我都會照料你的。”

    塔魯沉默不語,醫生把那些針劑放迴到盒子裏,想等到塔魯說話時再轉過頭去。但塔魯依然一聲不吭,最後,裏厄走到床邊。病人平靜地看著醫生,盡管他的臉很憔悴,但他那雙灰色的眼睛依然目光鎮定。裏厄微笑著朝塔魯俯下身去。

    “現在你盡量睡會吧。我馬上就會迴來。”

    醫生正要出門時,聽到塔魯叫他,於是又返身迴到病床邊。塔魯看起來怪怪的,就好像他既想阻止自己要說的話脫口而出,又想強迫自己說出來一樣。

    “裏厄,”他終於開口說,“你必須對我說實話。我想知道實情。”

    “我一定會的。”

    塔魯的那張大臉露出了一絲笑容。

    “謝謝。我不想死,我要鬥爭。即使我輸了,我也想有個好結局。”裏厄俯下身去,緊緊抓住塔魯的肩膀。

    “不會輸的。要做一個聖人,你就該活下去。一定要鬥爭呀!”

    這天早上天氣很冷,後來慢慢暖和了些,到了下午卻又下了幾場冰雹和大雨。黃昏時,天空微微放晴了,但天氣卻又變得寒冷起來。晚上,裏厄迴到家裏。他大衣也沒脫就走進了他朋友的房間。塔魯似乎躺在床上沒挪動過,但他那因高燒而變得蒼白的緊閉的雙唇顯示出他正在堅持鬥爭著。

    “還好嗎?”裏厄問。

    塔魯聳了聳他那露在被單外的寬肩膀。

    “唉,”他說,“我要輸了。”

    醫生朝塔魯俯下身去。塔魯那滾燙的皮膚下已經出現了淋巴結,他的肺部發出一陣雜音,就像地下煉鐵廠發出的聲音一樣。奇怪的是,塔魯身上同時出現了兩種不同類型鼠疫的病征。

    裏厄直起身來說,血清還未來得及發揮作用。塔魯本想要說上幾句,但他喉嚨裏突然湧起的一陣熱流令他說不出話來。

    晚飯後,裏厄和他母親來到病人床前。夜晚一到,鬥爭也開始了,而且,裏厄知道這場與瘟神的艱巨較量會一直持續到黎明。在這場鬥爭中,塔魯最大的優勢不是他的虎背熊腰,而是裏厄的針頭下滲出的塔魯的鮮血,以及他的血液中流淌的那種比靈魂還要更重要的某種東西,這是任何人類科學都無法解釋清楚的。醫生能做的隻是看著他的朋友進行鬥爭。他接下來要做的是給塔魯的膿腫注射些催熟劑——幾個月來反複的失敗使他認清了這些權宜之計的真正價值。事實上,他唯一能幫上病人的就是為這些措施的偶然生效創造機會,而這種偶然性往往處於休眠狀態,要靠人以行動喚醒。運氣也是他必不可少的幫手。因為鼠疫的某種表現已經令裏厄感到迷惑不解了。鼠疫又一次竭盡所能來挫敗人們用來對付它的策略,它似乎從那些確定是鼠疫大本營的地方撤退下來,卻又在一些出人意料的地方重新發起了進攻。它又一次令人摸不著頭腦。

    塔魯一動不動地與鼠疫抗爭著。一整夜,他從未因為鼠疫的襲擊而感到焦慮不安,他隻是用他那粗壯的身體默默地進行著鬥爭。他甚至一聲未吭,他就是以這種方式來表示他的鬥爭不能再有片刻分心。裏厄隻能根據他朋友的眼睛來觀察這種鬥爭的變化:塔魯的眼睛忽睜忽閉,他的眼皮一會兒貼著眼球,一會兒又張開,他一會兒凝視著屋裏的某樣物品,一會兒又將目光收迴到醫生和裏厄老太太身上。每當塔魯和醫生對視時,塔魯都會費力地擠出一絲笑容。

    有一會兒,街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人們隱約聽到了雷聲,於是飛奔前行,而雷聲越來越近,最後街上響起了嘩啦啦的雨聲,又一陣暴風雨向這座城市襲來,不久大雨夾雜著冰雹劈裏啪啦地砸在人行道上。窗前的雨蓬劇烈地抖動著。暴風雨的聲音一度分散了裏厄的注意力,現在他的目光又迴到陰暗的屋內,重新打量著在小床頭燈燈光照射下的塔魯的臉龐。裏厄的母親正在織著毛衣,她時不時抬眼看看病人。醫生一切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暴風雨過去了,屋裏更加安靜了,隻有無形戰鬥中那種默默的騷動充斥其中。失眠折磨著醫生,在寂靜的邊緣中,他似乎聽到一種輕輕的、奇怪的唿嘯聲,這種聲音從鼠疫爆發以來一直縈繞在他的耳旁。他對母親打了個手勢,示意她該去睡覺了。她搖了搖頭,眼睛變得更加炯炯有神,接著她認真檢查起編織接頭處的一處針腳來,她覺得此處織得不太好。裏厄起身去給病人取了杯水,接著又重新坐了下來。

    人行道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又漸漸遠去;人們正趁著暴風雨的間歇匆忙地往家趕。醫生第一次發現這天夜晚就像鼠疫前的夜晚一樣,天色已晚,路上還有很多趕路的行人,但聽不到救護車的車鳴聲——這是一個擺脫了鼠疫的夜晚。瘟神似乎受到了寒冷、街燈、人群的驅趕,從這座城市的黑暗深處逃了出來,躲進了這間暖和的房間,向塔魯那一動不動的身體發起了最後的進攻。它不再在屋頂上空揮舞著它的連枷。但它卻在這間病房沉悶的空氣裏輕聲唿嘯,而裏厄在整個守夜過程中聽到的正是這種聲音。現在,裏厄隻好期待著這種聲音也會在這裏停下來,期待著鼠疫也會在這裏敗下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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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黎明的時候,裏厄朝他母親湊過身去低聲說:

    “現在你最好去睡一會兒,好在八點鍾時來接替我。睡前要記得滴注些藥水。”

    裏厄老太太站了起來,收好毛線活,走到病床邊。塔魯閉著眼睛已經有段時間了。他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浸濕了,貼在他倔強的額頭上。裏厄老太太歎了口氣,塔魯睜開了雙眼。他看到了老太太那張俯向著他的溫柔的臉,盡管他還在發燒,但他的嘴邊又露出了頑強的笑容。不過他很快又閉上了眼睛。現在隻留下裏厄一人了,於是他坐到他母親坐過的那張椅子上。這座城市還在睡夢之中,大街上萬籟俱靜。屋子裏開始感覺到黎明的寒冷了。

    醫生打起盹來,但黎明時大街上一輛馬車發出的吱嘎聲很快喚醒了他。他打了個寒戰,看了看塔魯,知道這又是一個鬥爭間歇期,塔魯也睡著了。箍著鐵皮的馬車木輪發出的轆轆聲已經漸漸遠去了。窗外依然是黑乎乎一片。當醫生走到病床邊時,塔魯用毫無表情的眼睛看著他,像是還沒睡醒似的。

    “你睡著了,是嗎?”裏厄問。

    “是的。”

    “唿吸順暢些了嗎?”

    “順暢了一點。這說明什麽問題嗎?”

    裏厄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他說:

    “不,塔魯,這不說明任何問題。你和我一樣都清楚,早晨時病情往往會有所緩解。”“謝謝,”塔魯讚同地點點頭說,“請你始終告訴我實情。”

    裏厄坐在病床邊。在病人身旁,他可以感覺到病人的雙腿就像墓前雕像的四肢一樣僵硬。塔魯的唿吸變得更困難了。

    “還會發燒,是嗎,裏厄?”他喘著氣說。

    “是的。但要到中午我們才知道情況如何。”

    塔魯閉上眼睛,看起來他像是在養精蓄銳。他滿麵倦容。他在等待著體溫上升,而這時高燒正在他身體深處翻騰著。當他睜開雙眼時,他目光迷蒙。隻是當他看到裏厄手裏端著一個平底杯俯身靠近他時,他才目光一亮。

    “喝水吧。”

    塔魯喝了水,然後慢慢將頭靠在枕頭上。

    “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他喃喃地說。

    裏厄抓住他的手臂,但塔魯已經轉過頭去,沒作任何反應。突然,高燒像身體內決堤的潮水一樣再次向塔魯襲來,燒紅了他的臉頰和前額。塔魯的目光轉向了醫生,而醫生這時正再次俯下身,用帶著關切的鼓勵神情看著他。塔魯想給醫生一個笑臉,但他那緊閉的牙關以及糊著一層白沫的嘴唇使他無法如願。在他那僵硬的臉上,隻有那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閃爍著勇敢的光芒。

    七點時,裏厄老太太迴到了病人的臥室。醫生到他的診所打電話給醫院,安排別人在那裏接替他的工作。他還決定推遲他的門診時間,接著他在診所的的沙發上躺了一會兒。五分鍾後,他又迴到了病人的臥室。塔魯的臉朝著裏厄老太太,而老太太緊靠床坐著,雙手並攏放在腿上。在屋內陰暗的燈光下,她看起來隻不過是個小黑影罷了。塔魯聚精會神地看著裏厄老太太,於是老太太把一根手指頭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示意,並站起身來關掉了那盞床頭燈。但窗簾後的光線漸漸變強,一會兒病人的臉就變得清晰可見了,裏厄老太太發現他的目光依然聚在她身上。她俯下身子,將他的枕頭弄平,又直起身子,把手放在他潮濕而雜亂的頭發上,停留了一會兒。這時,她聽到一聲低沉的聲音說“謝謝”,仿佛從遠方傳來,還對她說現在一切都很好。等她重新坐下時,塔魯已閉上了眼睛,盡管他的嘴巴緊閉著,但他那衰弱的臉上似乎隱隱洋溢著一絲笑容。

    到了中午,高燒達到了頂點。一陣發自體內深處的咳嗽折磨著病人的身體,而且他現在開始吐起血來。他的淋巴結已停止腫脹,但仍未消退,硬得像嵌在關節上的螺絲帽。裏厄認為要切開這些淋巴結已是不可能了。在一陣陣高燒和咳嗽發作間隙,塔魯依然時不時地看看他的兩位朋友。但不久之後,他睜開眼睛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了,而在發作間歇他那受盡蹂躪的臉上所呈現出的光芒也變得越來越弱了。這場發作就像是暴風雨,使他的身體不斷抽搐。他在這場猛烈的暴風雨中隨波逐流,越來越虛弱,最後被完全拋棄了。現在,裏厄的眼前隻是一張麵具似的臉龐,毫無生氣,笑容也永遠消逝了。他朋友的人類之軀被瘟神的長矛刺得遍體鱗傷,被灼熱的魔火燒得體無完膚,被這從天而降的狂暴的妖風吹得扭曲變形,而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塔魯淹沒在鼠疫黑色的洪水之中,卻無力幫他免於遇難。 他隻好無可奈何地站在岸上,空著雙手,心如刀絞,在災難發生時又一次沒有武器,孤獨無助。就這樣,等到最後一刻到來時,無能為力的淚水已經模糊了裏厄的視線。他沒有看見塔魯猛地一翻身,麵朝著牆低沉地呻吟了一聲,像是他體內的某個地方有一根主弦繃斷了似的,就這樣斷了氣。第二天晚上再沒有了戰鬥,而是萬籟俱靜。在這間安靜的停屍房裏,在這具已經穿好日常衣著的屍體旁,裏厄又一次感覺到這裏籠罩著一種自然的寧靜——許多天以前的一個夜晚,在城門口發生短暫衝突之後,他坐在高高淩駕於鼠疫之上的那個露台上,也曾感覺到這種氣氛。那時侯,他就想起了病人死去時病床上空籠罩著的這種寧靜的氣氛。就像現在一樣,這是種莊嚴的間歇,這是種戰鬥過後的間歇,這是一種戰敗之後的沉寂。但現在籠罩在他已逝朋友周圍的寧靜的氣氛是那麽濃鬱,這與大街上以及這座最終擺脫了鼠疫的城市夜間的寧靜氣氛非常相似,這也使得裏厄非常清楚,這是最後的一次失敗,它是結束戰爭的最後一場慘烈的戰役,它自己終結了自己,這場大病無藥可救。醫生無法知道塔魯是否找到了安寧,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對他而言,他就像是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或是個埋葬了朋友的男子一樣,再也不可能擁有內心的安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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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明朗而淒冷的天空中寒星閃爍。在昏暗的屋子裏,他們感到一陣寒氣正透過玻璃窗向他們襲來,他們也聽到寒夜悠長而清亮的歎息聲。裏厄老太太以她常有的姿勢坐在床邊,床頭燈照亮了她的右側。在屋子中央,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裏厄靜靜地坐在那裏。他時不時想起他的妻子,但每次他都盡力拋開這種想法。

    夜幕降臨時,寒冷的空氣中,行人走路時鞋跟發出輕快的咯噔聲。

    “你已經安排好一切了嗎?”裏厄老太太問。

    “是的,我已打過電話了。”

    接著,他們又重新開始默默地守靈。裏厄老太太不時地看看她的兒子,每當母子倆目光交匯時,裏厄總是微微一笑。屋外大街上那些夜間熟悉的聲音打破了夜的沉寂。盡管城裏還沒有正式批準車輛通行,但許多車輛都在馬路上重新行駛起來。它們在路麵上加速飛馳而過,車胎和人行道摩擦著發出一陣長長的嘶嘶聲,然後倒車,返迴。說話聲,遠處的唿喚聲,隨後又一切歸於沉寂,接著又傳來馬蹄聲,電車轉彎時的吱嘎聲,隱約的嘈雜聲——然後又是輕輕的晚風聲。

    “伯納德?”

    “嗯?”

    “你不累吧?”

    “不累。”

    他知道他母親這時在想什麽,他知道她愛他。但他也知道,愛一個人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又或者可以說,愛的強烈是永遠無法找到合適的語言予以表達的。因此,他和他母親會永遠默默地愛著對方。有一天,她——或是他——終會死去,而在他們的一生中,他們從來沒有向對方說出自己的愛。同樣,他曾和塔魯一起生活過,而今晚塔魯已經走了,但他們也沒能在生活中盡享兩人之間的友情。正像塔魯自己所說的那樣,他已經“輸了”。但是他,裏厄,又贏得了什麽呢?他贏得的東西不過是這樣一種經曆:他懂得了鼠疫,它變成了迴憶;懂得了友情,它也變成了迴憶;也懂得了愛,而它注定也將成為迴憶。因此,在鼠疫和生命的鬥爭中,人所能贏得的所有東西就是知識和迴憶。也許,塔魯會把這稱作是“贏了”。又有一輛車駛過,裏厄老太太稍稍動了動。裏厄朝她微微一笑。她對他說她不累,但馬上又說:

    “你該到山區那邊去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好的,媽媽。”

    他當然會去“那邊”休息一下。這也是一個迴憶往事的借口。不過,假如這就叫“贏了”的話——一個人隻是懂得些東西,迴憶些東西,卻得不到所希望的東西,那麽這種生活該有多難呀!很可能塔魯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他也知道,沒有幻想的生活是陰鬱而貧瘠的。沒有希望,內心就不可能安寧,而且塔魯認為,無論是誰,都無權給任何人判刑——盡管他很清楚,人都禁不住會去給別人判刑,甚至受害者有時也會變成劊子手——塔魯一直生活在矛盾之中,從來沒有得到過希望所帶來的慰藉。他就是出於這個原因而想做聖人,想通過幫助他人來尋求內心安寧的嗎?事實上,裏厄並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而這也無關緊要。他會永遠記住塔魯的唯一形象:駕駛汽車時緊握方向盤的塔魯,或是有著魁梧身軀現在卻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塔魯。知識就意味著:一種生活的熱情,一種死亡的形象。這無疑解釋了為什麽裏厄醫生在第二天早上得知他妻子去世的消息時能保持鎮靜。

    當時他正在自己的診所裏。他母親幾乎是跑著進來,遞給他一份電報,接著她又出去給電報郵遞員小費。當她返迴時,她兒子手裏正拿著這份打開的電報。她看了看他,但他卻毅然盯著窗外;窗外灑滿了冉冉升起在港口上空的朝陽的光輝。

    “伯納德。”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醫生轉過頭來漠然地看了看她,就好像她是陌生人。

    “電報說?”

    “哦,”他說,“就是這樣。在一周以前。”

    裏厄老太太把頭轉向窗戶。裏厄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他叫他母親不要哭,說自己已經預料到了,不過依然很難過。而他也清楚,在說這話的時候,這種痛苦的感覺並不陌生。好幾個月以來,尤其在最近的兩天時間裏,正是這種相同的痛苦一直折磨著他。

    第二十八章

    終於,在二月的一個黎明,天氣晴朗,城門開放儀式如期舉行,百姓、報紙、電台以及官方公報都為之喝彩。筆者依然覺得有必要記錄下城門開放後的那些歡樂情景,盡管他自己屬於那些不能全身心地分享這種喜悅的一員。

    精心編排的遊樂會整天整夜地舉行著,同時,火車站裏的火車頭也開始冒煙了,輪船也已經駛入了這裏的港口——這一切以各種方式生動地表明,這是個期盼已久的團圓之日,所有飽嚐相思之苦的人們再也不必傷心流淚了。

    人們不難想象,眼下,長久以來使眾多市民內心痛苦不已的這種別離之情在這一刻會有怎樣的體現。整整一天,駛入該城和離開該城的火車上都擠滿了乘客。所有的乘客早就預訂了這天的車票,在過去的兩周時間裏,人人如坐針氈,生怕在最後時刻當局會取消原來的決定。一些要來奧蘭的旅客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盡管一般來說,他們對自己親人的情況應該非常了解,但他們對其他人以及這座城市本身卻一無所知,因而把奧蘭想象得陰森恐怖。但這僅僅適用於那些在長達幾個月的流放中沒有傷心欲絕的人們,而不適用於那些分隔兩地的情侶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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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確,那些情侶們完全被自己的固執想法包圍著,因此,對他們而言,隻有一件事發生了變化。

    在那幾個月的分離時光裏,對於他們的愛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慢,他們一直都盼望著時間可以過得更快些,但是,當火車開始刹車、駛入站台,奧蘭已經近在眼前時,他們卻又希望時間可以放慢速度,想讓每一刻都停下腳步。這種感覺,也許有些困惑,但是依然心酸,這些天、這些周、這幾個月以來,他們為自己的愛人失去的時光讓他們隱約感覺自己有權得到某種補償,現在這種歡樂時間應該比那些度日如年的等待時間慢上兩倍。那些在家裏或是在月台上等待他們的人們——朗貝爾就在月台上等著,他的妻子早已得到通知,並馬上著手準備乘第一趟火車來奧蘭——同樣也迫不及待、心煩意亂。即使是朗貝爾,一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見到心上人,一想到好幾個月以來,鼠疫已經慢慢地將柔情蜜意化為了一個蒼白的概念,而自己將要與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重溫舊情,他的內心也惶惶不安起來。

    要是時光能倒流,讓他做迴鼠疫剛爆發時的自己該多好呀!那時的他隻有一種想法、一個願望:逃出城去,迴到他深愛的女人的懷裏!但他知道,現在這已是不可能的了,他已經改變了許多。這場鼠疫讓他形成了一種超然的態度,盡管他想盡力擺脫,但它就像縈繞心頭的無形恐懼一樣揮之不去。他覺得鼠疫似乎結束得太突然了,他還來不及振作起來。幸福一下子就降臨到他的頭上,速度之快真是出人意料。朗貝爾知道,他曾經失去的一切都會瞬間恢複如常,而歡樂也會像烈焰一樣瞬間將他包圍,不會有任何耽擱。

    實際上,月台上每個人的想法都或多或少地和朗貝爾差不多,因此這裏所說的正是大家的情況。每個人都將迴到各自的生活,但他們依然有種患難與共的感覺,因此他們開心地相互對視並微笑致意。不過,他們一看到越來越近的火車頭冒出的濃煙,流放的感覺瞬間在一陣無可抑製的狂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火車停下來的時候,這場始於同一個月台的看似永無止境的分離在一場相聚的狂歡中結束,人們張開雙臂,熱情擁抱著已經生疏的對方的身體。至於朗貝爾,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那個朝他飛奔而來的身影,而她已經投入他的懷抱了。他緊緊摟住了她,她的頭貼在他的肩膀上,他隻能看到那一頭熟悉的頭發,禁不住淚流滿麵,不知是此刻的幸福之淚,還是一直壓抑著的痛苦之淚。他隻知道,淚水使他無法看清埋在他懷裏的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張臉,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臉。此時,他想表現得跟他周圍的人一樣,相信或者說願意去相信人心不會隨著鼠疫的來去而發生任何變化。

    他們一對對相互依偎著迴到家裏,忘卻了外部世界,似乎戰勝了鼠疫,忘卻了一切悲傷,也忘卻了那些同乘一列火車迴來卻無人迎接的人們的痛苦。這些人準備迴到家裏去證實他們的擔憂,因為許久沒有親人的音訊,他們的心裏充滿了疑慮。對於上麵所說的最後一類人,此刻陪伴他們的是新的悲傷,他們沉浸在對失去的親人一生的追憶中——對這些不幸的人來說,情況則大不相同:離別之苦已經達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對這些失去了一切快樂的母親、丈夫、妻子和戀人來說,他們的親人要麽躺在死人坑裏,身上覆蓋著一層生石灰,要麽已經化為一掬骨灰埋在灰色的土堆中,鼠疫還沒有結束。但是誰還會想到這些獨自沉痛哀思的人呢?太陽驅散了清晨以來一直彌漫空中的寒氣,將靜謐的陽光穩穩地傾瀉在這座城市上。天空呈現出清澈而凝固不動的藍色,在山岡上的堡壘裏,槍聲不斷轟鳴。大家傾巢而出,慶祝這激動人心的時刻:嚴酷考驗已經結束,而遺忘還未開始。大街上,廣場上,人們翩翩起舞。一天之內,街上的汽車數量大增,越來越多的車輛和狂歡的人群將街道擠得水泄不通。整個下午,所有教堂的鍾聲齊鳴,在陽光燦爛的蔚藍天空中不斷迴響。實際上,所有的教堂都在舉行著感恩儀式。而與此同時,娛樂場所也是人滿為患,咖啡館全然不顧第二天該如何營業,把最後的幾瓶酒全都賣光了。每個吧台周圍都是人聲鼎沸,其中還有些情侶毫無顧忌地摟抱在一起。大家都在笑著,叫著。好幾個月來,每個人都把熱情儲藏了起來,每個人都把生活的火焰壓抑在心底,而在今天這個慶祝自己得以幸存的大喜日子裏,大家都盡情宣泄著這種熱情。明天,規規矩矩的現實生活就要重新開始了。而此時此刻,來自各行各業的人們摩肩擦踵、盡情狂歡。死亡中沒能實現人人平等,而解放的歡樂終於使之實現,並高高興興地維持了幾個小時之久。

    但這種沸沸揚揚的快樂氣氛隻是這座城市當天生活的一部分。黃昏時分,許多人跟朗貝爾和他的愛人一樣,擠在大街上的人群之中,用一種悠然自得的神態來掩飾內心更為微妙的幸福感。的確,許多情侶,許多家人看起來隻是在漫不經心地漫步,僅此而已。但事實上,他們中大部分人是在他們遭受過苦難的地方進行著感情的朝聖。他們向剛迴到城裏的親人指出鼠疫留下的或明或暗的痕跡,那些鼠疫經過後的殘骸。有時候,鼠疫幸存者就像個導遊似的,擺出一副“經曆過一切”的見證人的架勢,滔滔不絕地談論鼠疫的危險,而隻字不提自己內心的恐懼。這種樂趣並不過分,不過是種消遣罷了。但是,有時候,有人在城裏走著走著就流露出更加強烈的情感來,比如,有人會指著某個充滿悲傷與柔情迴憶之地,對他身旁的女伴說:“就是在這裏,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我曾經苦苦地思念你——而你卻不在!”這些熱情的朝聖者是很容易辨認出來的,在喧囂的人群中,他們竊竊私語、遠離他人、旁若無人,形成了一個個的綠洲。他們表達這種獲得解放的喜悅心情的方式比廣場上那些樂隊還要真切得多。這些欣喜若狂、緊緊依偎在一起的情侶們,盡管言語不多,卻在一片歡騰的氣氛之中,用他們洋洋自得、無比幸福的樣子向世人宣布,鼠疫已經結束,恐怖的統治也結束了。他們不顧事實,若無其事地否認我們曾經生活在一個草菅人命的荒謬世界,否認鼠疫中確實存在過的野蠻行徑和蓄意的瘋狂舉動,這無非是在宣揚一種離經叛道的所謂自由罷了,他們也否認我們聞到過這種令所有幸存者目瞪口呆的停屍間的惡臭。總之,他們否認我們曾經深受鼠疫的折磨,那時侯,每天都有一部分人的屍體被扔進焚化爐,最後化為一股濃煙,而其餘人則束手無策地等待著死神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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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樣,這就是裏厄當天在將近黃昏時所看到的情景,那時候,他正獨自一人朝市郊走去,鍾聲、炮聲、樂聲和震耳欲聾的叫喊聲不絕於耳。毫無疑問,醫生是無假可休的,病人從不休假。在淡淡的、清麗的晚霞映照下,城裏升騰起一股熟悉的烤肉和茴香酒的味道。在他周圍,一副副幸福的麵龐仰望著陽光明媚的天空,紅光滿麵的一對對男女擁抱在一起,不時地發出低聲而深情的唿喚。是的,鼠疫帶著恐怖都逝去了,而這些熱情的擁抱正說明了這一點:鼠疫這個詞眼最深層的含義就是流放和分離。

    裏厄頭一次覺得他明白了路人臉上那種親如一家的神色,好幾個月以來,他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現在隻要看看四周就清楚了。鼠疫結束了,它所帶來的苦難和貧窮也結束了,這些男男女女還保留著他們長期以來所扮演的流放者角色的特征,起先是他們的臉色,而現在是他們的衣著,講述著他們遠離故土忍受長期懲罰的經曆。自從鼠疫爆發、城門關閉以來,他們開始了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感受不到那種令人忘卻一切痛苦的人間溫暖。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裏,男男女女都曾不同程度地渴望著團聚,盡管團聚的性質各有不同,但同樣都是無法實現的。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曾熱切地渴望著不在身邊的心上人,渴望著肉體的溫暖,昔日的溫存,或者隻是懷念那種早已習慣的生活。有些人往往在不知不覺之中就承受了這樣的痛苦:他們身邊不再有朋友相伴,他們再也不能通過正常途徑來與朋友保持聯係——比如信件、火車和輪船。還有少數一些人——塔魯可能就是其中一員——也曾渴望團聚,而原因卻是某種他們自己也無法確定的、但認為是世上唯一值得向往的東西。因為想不出一種更好的說法,他們有時就將這東西稱作“安寧”。

    裏厄繼續往前走。他走著走著,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嘈雜聲越來越大,而他感覺自己每往前走一步,目的地就往後退一步,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已經融入到這些川流不息、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並越來越能理解人群中發出的唿喚聲的含義,這唿喚中至少有一部分代表了他的心聲。是的,人們都曾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因為難以忍受的空虛、無可挽迴的流放和永遠不能滿足的渴望而遭受過相同的痛苦。在一堆堆屍體中間,在一陣陣救護車的車鳴聲中,在以命運之名發出的警告聲中,在揮之不去的恐懼氣氛中,在痛苦的反抗中,以及它們化身的驚恐情緒中,這些孤立無助、驚慌失措的人們的耳邊一直迴蕩著一陣洪亮的呐喊聲,這個聲音唿喚著他們去尋找他們心之所向的地方,他們的故土家園。它棲息在這座令人窒息的城市的高牆外,在山岡上芬芳的灌木叢中,在大海的波浪裏,在自由的藍天下,在愛情的嗬護下。正是向往著這個迷失的家園,向往著幸福,他們一心渴望迴來,對其他的一切都不管不顧。

    至於這種流放和這種對團聚的渴望究竟有什麽意義,裏厄並不清楚。但他繼續向前走著,周圍推推搡搡,偶爾交談幾句,漸漸地走到了行人較為稀少的街道上。這一路上,他在想,這些事情是否有意義並不重要,我們隻需知道這帶給人們希望就夠了。現在他已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而當他在市郊這些幾乎人跡罕至的街道上行走時,他對這個問題就看得更清楚了。那些戀戀不忘自己的愛人、一心隻想迴到自己的愛情樂園的人有的已經如願以償——盡管他們中間也有些人失去了自己苦苦等待的親人,依然孤身一人在街上徘徊。不過,那些沒有遭受過雙重分離之苦的人還是幸運的,他們不像某些人那樣,在鼠疫發生前的日子裏,一開始就沒能建立起牢固的愛情,後來又花費了多年時間盲目地追求表麵的和平,磨磨蹭蹭,艱難地湊合著生活,以至最終變成了一對怨偶。這些人就像裏厄自己一樣,曾經輕率地相信一切都可以靠時間來解決,而現在暫別成了永訣。但另一些人——如朗貝爾,醫生在這天早晨對他說:“拿出勇氣來!現在是你證明自己正確的時候了”——毫不猶豫地把原以為已經失去的親人重新擁入了懷中。至少在一段時間裏,他們會很幸福。現在他們知道,假如世上有樣東西可以讓人們永遠向往並有可能得到它,那就是人類的愛。但對於那些超越普通的人類情感、追求某種連他們自己也無法想象的東西的人來說,他們並沒有如願。塔魯也許已經得到了他曾經說過的那種難覓的安寧,但他隻是在死時才得到了安寧,而那時安寧已沒有意義了。不過,其他人已經如願以償——在落日的餘輝下,裏厄看見他們在家門口熱情相擁、深情凝視——因為他們所追求的是他們自己力所能及的東西。當裏厄拐進格朗和科塔爾所住的那條街道時,他在想,確實應該讓那些隻想著親人和那可憐卻又可敬的愛情的人們得到歡樂的獎賞,即使偶爾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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