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金陵全城都在如火如荼進行著撤民和誓師。大軍打開糧倉和府庫,分發了盤纏,井然有序。在孫良的治理下,金陵城的撤民儀式顯得充滿了秩序,沒有慌亂,沒有暴動。其一是因為金陵軍團,皆是金陵子弟兵,他們心甘情願死守金陵,也心甘情願讓百姓先走,因為那裏麵有他們的家眷,是他們的親人;其二,孫良一生用兵謹慎,在軍中威望很高,各部將士都信服孫良,並非是禾城陸沉統領的各郡聯軍的雜亂可比的。總之,金陵撤民和禾城撤民,有著本質的區別,不論是心態上還是秩序上,都講究一個心甘情願。


    孫良在中軍大帳內處理文書,他看著地圖陷入了沉思,這時,外麵傳來軍士推搡的聲音,“大人,您不能進去,總督說了,任何人不能打攪。”


    “滾開。”


    “大人,您不能進去,總督在策劃作戰書……”


    “滾開……”


    孫良合上竹卷,放下毛筆,怔怔地看著軍帳簾外,須臾,有一穿著郡守官袍的中年人氣勢洶洶走進來,他陰沉著臉,進來便大大咧咧坐下,“啪”的一聲拿起桌上的青銅酒樽就往地上砸,怒道:“孫良,你好大的膽子,假傳軍令,該當何罪?”


    來者乃是金陵郡守,李豐。李豐是太安元年的舉人,才高八鬥,才華橫溢,一腔政治抱負,不惑之年,比起孫良小二十歲。平日裏他對孫良非常敬重,二人之間也是進水不犯河水,像今天這勃然大怒,還是二人同在金陵謀事十年的第一遭。


    大涼的政治製度不算複雜,在藩王的封地上,各郡城的軍事和政治是分開的,如果論軍職官階品級,孫良要壓李豐一籌,但實際上,二人的職權範疇不同,李豐在政治,孫良在軍事,並未有衝突。


    “李大人息怒。”孫良給一旁的士兵使了一個眼色,後者會意,給李豐倒茶,李豐氣頭上,端起茶杯,陰陽怪氣道:“息怒?孫將軍,你知道你是什麽行為嗎?違抗軍令,假傳王命,私自開放糧倉和府庫,私自調動z士兵,你這是誅連九族的重罪!”


    孫良聞言,眯起眼:“李大人,本將也不跟你拐彎抹角,我不管大王是什麽軍令,我隻知道,我要死守金陵。時間不早了,李大人,您也迴去收拾東西,逃命去吧,你若有什麽不爽,可去了廣陵,對吳王稟報,吳王是要革除孫某的軍職,還是要斬了我的家眷,孫某悉聽尊便。”


    看到孫良這麽堅決,李豐歎息一聲,其實他都是說氣話,他和孫良謀事十年,同在金陵,同在屋簷下,他一直很敬重孫良,也敬佩孫良的為人。李豐是讀書人,胸腹隻有二兩墨水,不懂軍事,他哪裏不知道這位老將軍的心思?吳王下令撤民,是不想白白流血犧牲,可李豐知道,這偌大的金陵,百萬多的居民,真要撤,那不是一時半會的,需要有人在前線頂著,孫良是想給百姓爭取時間,也是給吳王爭取時間。如果大家都走,東瀛人乘勝追擊,百萬人形成大潰敗,那誰都走不了,甚至可能陷入泥潭,所以孫良是報了必死之決心,給吳王爭取時間。


    “孫將軍……”李豐何嚐不知道孫良的苦衷?他知道這件事後很是憤怒,想來指責孫良,但真到了中軍大帳,他又覺得自己不配,他隻是一介文人,不懂舞刀弄槍,但卻知道孫良的赤忱之心,所以,他眼睛紅了,濕潤了。


    孫良粗獷一笑,親自給李豐倒酒,說道:“李大人,孫某雖老,但兩臂尚且有千斤之力,可開百石硬弓,無需為我憂慮。我是軍人,軍人當戰死於邊野,何須馬革裹屍?”


    李豐雙手接過酒杯,眼含熱淚。


    “李大人,百姓就交給你了。”


    “放心吧,將軍,一切有我。”李豐忍住淚水,他隻恨自己不是軍人,無法像孫良一樣去前線保家衛國,戰死疆場。


    “保重,將軍。”


    “嗯。”


    送走了李豐,孫良感慨良久,他戎馬一生,大小征戰數十載,從未屈服,每一戰都付出全身之力氣,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不管是多麽惡劣的局勢,他總能尋找到一線生機。遙記得十來年前,在那荊州,他率部八百悍卒,死守漢陽關,堅守半月,等來了援軍,那簡直是軍事上的奇跡,至今還被人津津樂道。那一次,他憑借百悍卒,守住一座雄關,這一次,有精兵良將數萬人,何懼之有?


    三日間,撤民事宜很順利,沒有暴亂,也沒有怨言。


    蘇州的沉痛教訓已經讓金陵人口口相傳,他們知道孫良的好意,感恩戴德的同時,隻能默默離開。


    太安二十四年一月二十日,東瀛第二盟軍先鋒部隊兵臨蘇州城外十裏駐紮。


    有使臣來到城下,被金陵軍俘獲,送進了郡守府。使臣進城後,看著空蕩蕩的大街小巷,若有所思,有士兵踹了他一腳,罵罵咧咧道:“看什麽看,活膩歪了?”當即就命人把他眼睛蒙上,免得此人看到了金陵城的防禦工事。


    一路進了府邸,有士兵將他壓在地上,惡狠狠道:“跪下。”


    孫良擺手:“遠來是客,切莫怠慢。”


    “遵命。”


    使臣起身,被解開了蒙麵黑緞,他下意識打量四周,殿內是十幾位將軍,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盯著自己,他一眼看到公台上端坐的老將孫良。孫良年歲已高,步入晚年,這個白發蒼蒼的六旬老人,卻是紅光滿麵,精神矍鑠,一點不顯老態。使臣與孫良對視一眼,就慌亂別過目光,他隻覺得眼前的不是一個遲暮的老人,而是屍山血海。金陵孫良,江東名將,果然名不虛傳。


    “將軍,我乃是東瀛第二盟軍本州軍前鋒軍團驍領,牧野九次郎。”


    孫良淡淡地看著他,“哦”了一聲,輕笑道:“看你軍銜不低,是東瀛從五品,怎會以身涉險,來擔任使節?”畢竟,有陸沉斬殺使節泄憤拒不投降的先例,東瀛人也應該知道大涼軍隊並非是每個人是講究的,總有的不講道義,使節這個職務,便成了燙手山芋。


    使節微微鞠躬,沉沉地說:“將軍乃是當世名將,威名遠播,我家大將軍相當敬佩將軍的為人,特命末將來送上勸降書。”


    孫良大笑:“哈哈哈哈。”


    他笑聲豪邁,嗓門極大,十分粗獷,使節聽得渾身汗毛豎起,又看到十幾個將軍淩厲的布滿殺機的目光,更是毛骨悚然,心有畏懼。按理說,金陵軍不過數萬兵卒,東瀛軍數倍於他們,他不該膽怯才對,可轉念一想,連蘇州戰役都打得這麽艱辛,遇上這江東第一老將,他實在沒底氣,他心中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如果孫良要死守金陵,恐怕盟軍所付出的代價,遠比蘇州。


    “既知本將威名遠播,安敢犯我境界?”孫良笑聲戛然而止,蒼老的臉龐露出從未有過的堅定,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使節,後者沒骨氣的“撲通”一聲,直挺挺跪下,使節雙腿哆哆嗦嗦打顫。


    孫良的口吻帶著質問。


    再加上十幾個將軍審視的想要吃人的目光,使臣臉色慘白,他咽了咽唾沫,無力聳拉著臉:“將軍是英雄豪傑,我家大將軍仰慕將軍威名,不忍老將軍死守落得淒慘下場,特命我來勸降。”


    孫良收斂目光,淡然揮手,道:


    。“勸降就不必了。”


    “孫某一生作戰,當竭盡全力,從不知道什麽叫後路,孫某的字典裏,也不知道‘降’這一字該怎麽寫。”


    “迴去轉告你們大將軍,有我鎮守金陵,十萬個人來,十萬個死。”


    使節哆嗦點頭,“我一定轉告將軍。”


    “送客。”


    ……


    使節被士兵送出金陵城後,盡管旭日懸掛高空,暖洋洋的日光驅散了冬天的寒意,可牧野九次郎仍然覺得渾身冰涼,那是從心田蔓延全身的寒意。孫良讓他感到害怕,那是一種對自己盲目的自信,是讓人忍不住匍匐跪地的害怕。


    牧野九次郎迴了營地,把孫良的話轉述給了鬆井易。


    其他將軍聞言,冷笑三分,“這孫良冥頑不靈,糊塗至今,據說此人已過六旬,太過自負。”


    “是啊,此人囂張跋扈,根本不把我軍放在眼裏,該死,莫不是年輕的時候在荊州打些草莽流寇取得了一點小小的功績,就自視天下無敵?等我軍入城,如若能活捉了這老將,我必要狠狠羞辱他。”


    “……”


    得知了孫良的迴複,東瀛各部將軍都很憤慨,隻覺得受到了羞辱。


    慕容桐拒不投降也就罷了,他是世子,是吳南未來的領袖,他不願做亡國之君,孫良這老將軍擺什麽譜?這是得寸進尺,給臉不要。


    鬆井易一擺手,製止住大帳內的喧嘩和爭論,他評價道:“孫良乃江東悍將,絕非等閑,諸位切莫輕視和羞辱他。”


    很久以前,鬆井易就早就知道了東瀛和吳越遲早要有一戰,他也深有憂患意識,很早就開始紙上談兵,設想這場空前絕後的戰爭。他詳細了解過吳越的各個將領,有酒囊飯袋,自然也有真正的英雄好漢,孫良,足以排進前列。孫良少年從軍,一生征戰,大大小小的戰事曆經數十起,經驗豐富,相當棘手。此人軍事素養極高,打出了數次以少勝多的著名戰役,最典型的便是太安一十一年八月的“漢陽關戰役”。那一戰,孫良在荊州江城,率領八百殘部死守漢陽關,他收到的軍令是人在關在,務必堅守七日,麵對失了糧草,孤立無援的處境,孫良帶著八百人,硬是在敵眾我寡,兵力相差懸殊十倍的情況下,堅守了半月,這簡直是軍事曆史上的奇跡,由此觀之,孫良定有過人之處。雖然現在孫良老了,耳順之年,不知是否還能提的動刀槍,不知是否還能駕馭住悍馬,但他身經百戰,所向披靡,一定是一塊硬骨頭。


    上杉祁指揮第一盟軍三個月瓦解了越州全境,是壓在鬆井易身上重重的擔子。現在內閣和軍府方麵,支持他北辰劍道館的大臣,都給了他無窮的壓力,吳州戰爭,他必須要做的出色,做的好,做的無可挑剔,可江東人第一戰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慕容桐煽動軍民,慷慨赴死,給予了他沉痛一擊。


    同樣是第一戰,上杉祁指揮第一盟軍,以微末代價就殲滅了越北第一道防線,以雷霆之勢拿下鄞城;而他鬆井易,自問不比上杉祁差,卻在蘇州戰事內陣亡了數萬將士。孰強孰弱,高下立判。但鬆井易不覺得是自己的過錯,因為吳南是硬骨頭一塊,名將輩出,絕非越北可比擬,如果不是沒有辦法,他真的不想跟孫良、餘昌齡、徐驍等人硬碰硬,如果能勸降這些名將,兵不血刃取得吳南,才是皆大歡喜,可他低估了吳南人的血性,這群軍人是有脊梁的,都是鐵骨錚錚的好漢。


    這時,一軍士匆匆進來,行至鬆井易耳畔,低聲匯報了什麽,鬆井易聞言,虎軀一震,忍不住歡喜起來。


    “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將軍何故發笑?”


    “哈哈哈哈。”鬆井易是由衷感到高興,他大笑道:“剛才,我派入廣陵的細作傳來消息,吳王下令撤離百姓,打算放棄廣陵、海陵、肅州等地,沿著運河北上入吳北了。”


    此言一出,眾將士都是愣了片刻,然後是止不住的狂喜。看來,蘇州的血戰,讓吳王沒了打下去的底氣,他沒有魄力效仿慕容桐死守吳南。


    “好,既如此,命駐紮蘇州的部隊全部調來,進攻金陵。”


    既然如此,鬆井易就再無了後顧之憂。


    可旋即,他又覺得有些惋惜,吳王下令撤退,孫良是自然知曉的,可他沒有選擇離開,而是率部在金陵死戰,鬆井易當然知道孫良打著什麽算盤,事已至此,鬆井易心裏隻有深深的敬佩,他心裏由衷感慨道:“孫良,赤血丹心,江東英雄也。”


    能與這種英雄作戰,鬆井易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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