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二十三年十一月十日。


    禾城。


    自沈喆被斬,以示三軍,禾城一度引發暴亂,但很快被鎮壓,民眾積攢了許多不和諧的情緒,畢竟前線兵敗,二十萬大軍都被東瀛人衝散了,人們升起絕望和無力感。在這個節骨眼上,左將軍沈喆被斬,人頭還懸在城樓上,整日無數百姓過來朝這顆血淋淋的人頭吐著唾沫,但無濟於事,民眾的情緒需要宣泄。禾城上空的天都是陰沉沉的,正如禾城聚集的一百多萬軍民,其中許多都是從鄞城以及各地縣鎮趕來的,他們想象著杜撰著東瀛人的形象,把他們比作地獄裏爬出來的魔鬼。


    陸沉是越州牧帳下的得力悍將,不惑之年被授予右將軍軍銜,這個年紀,在越北軍中,他是年輕的,是出類拔萃的豪傑,現在臨危受命,從湖州調來,任命為禾城主將。他接手的是一大家爛攤子,前線的失利,兩次敗北,都在軍中籠罩著一層陰雲。陸沉也是愁容滿麵,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戰爭。目前禾城內,有駐軍約十五萬人,這幾日,陸陸續續從各路都趕來潰軍,數量不多,畢竟大軍被擊潰了,走散了,有的士兵走了就再也不想迴來了。


    陸沉迅速頒布文書,嚴防死守,十二時辰日夜顛倒巡視,提防東瀛人的入侵。


    偏偏這時,有部將來迴報說是郡守許安率家眷想出城,被軍人攔了下來,陸沉麵色一冷,來的時候他就聽說沈喆率軍在前線作戰的時候,和禾城郡守來往密切,二人關係莫逆,甚至許安還利用職務之便賄賂了沈喆,沈喆也帶著軍隊在城裏搜刮金銀,據說堆積如山,數不勝數。現在沈喆被斬,前線告急,禾城戒嚴,這個時候許安想攜家眷逃命?


    給他能的?


    “帶路。”


    陸沉握著腰間鑲嵌有大紅寶石的軍劍,麵無表情,上了絕地寶駒,在幾名軍士的陪同下,策馬趕往西關城門。


    結果一來,陸沉愣了一下,城門前聚集了數萬的百姓,他們一個個都看著陸沉,眼裏似乎在渴望著什麽,數萬人就這麽安安靜靜擠在這裏。陸沉所過之處,便有百姓後退,讓出一條寬闊的道路,終於,陸沉看到了前方不遠處城門口十幾輛馬車,有一穿著官袍的中年胖子正和軍士推搡,他手裏還拿著一枚價值連城的寶珠往軍士懷裏塞,但軍士麵無表情,沒收東西,也沒說話,這時,軍士看到了陸沉,趕忙小跑過來,行至陸沉馬匹前,跪下行禮道:“將軍。”


    陸沉鐵青著臉下了馬,一手撫著軍劍,默默走了過去,常年在軍中遊走,他全身氣概可謂是盛氣淩人,郡守許安麵色一變,他眼睜睜看著這個八尺大漢走來,說不心慌是假的,但畢竟常年為官,許安也能強裝鎮定,見躲是躲不掉了,隻好強顏歡笑,堆滿了笑容,卑躬屈膝道:“將軍。”


    “許大人,這大包小包,是要去哪啊?”陸沉陰著臉,淡然道。


    許安心裏暗罵一句明知故問,現在前線不明,東瀛人隨時要打進來了,他還能去哪?當然是逃命啊,但這話他不能明著跟陸沉說。但陸沉又不是好糊弄的,便隻好尬尷一笑:“將軍,實不相瞞,前方要打仗了,東瀛人兇殘,誰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禾城現在有百萬百姓,那就是一百多萬張嗷嗷待哺的嘴,這光一天的吃喝拉撒,就夠一壺的了,將軍,現在的情況,還是趕緊打開城門,讓百姓們自顧自逃命去吧。不然我們留在禾城,什麽也做不了,能做的隻會拖累將軍。”


    陸沉麵色鐵青,許安的話說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實際上,還不是為了自己?


    他忽然發現,數萬人都滿懷希冀的盯著自己。


    陸沉心裏一沉,不免升起一股悲觀。


    難道,連老百姓們都覺得自己守不住了嗎?自己守得住嗎?


    陸沉捫心自問,他沒有底氣,但戰爭還沒開始,就讓老百姓自顧自逃命,這還了得?這一定會影響軍隊士氣,到時候當兵的也跟著跑了,誰來作戰?


    可是,如果把老百姓留下,如果守不住,百萬人的居民都將淪為俘虜,那是什麽樣的場麵?陸沉覺得憋屈,又覺得一股無力感。


    “將軍,別猶豫了,打開城門吧,禾城守不住了,二十萬大軍都讓沈喆打沒了,東瀛人一定會在最近打過來的,求你了將軍,放我們走吧。”許安說道。


    “求你了將軍。”


    “將軍……”


    許安說完,無數百姓都開始說話,一時間,氣氛驟然一變。


    其中混雜著哭聲。


    許安見有人附和,效果如此之好,便咬了咬牙,現在哪裏還顧得了那麽多?當即直挺挺跪在地上,說道:“將軍,求你了,放我們走吧,留下來也是等死。”


    “啪”


    無數百姓也跟著跪下。


    萬民齊跪。


    陸沉驚愕地看著這一幕,人心都是肉長的,陸沉也不是鐵石心腸,他也是人,是男人,是軍人。這一瞬間,陸沉迷茫了,他是軍人,軍人該保家衛國,該保護百姓,可現在他在幹嘛?他想囚禁住這些百姓,陪他等死嗎?


    這一瞬間,陸沉迷茫了。


    這時,陸沉耳畔聽到一個老嫗的哭聲,那老婆婆跪在地上,滿臉淚痕,狀甚哀傷,“將軍,我有五個兒子,三個都投軍了,一個上個月死在了戰亂中,還有一個生死未卜,現在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了,他還小啊,他想活著,他有什麽錯……”


    “將軍,我的丈夫都死在了鄞城之戰,我想活著啊,我想帶著我丈夫和我唯一的骨肉活著啊……”


    “……”


    “將軍,放我們走吧,我們想活著……”


    “……”


    哭聲震天。


    這一瞬間,陸沉破防了,維持秩序的軍士們也都破防了,他們大都是禾城軍,也有不少是鄞城軍,他們也開始想念自己的家人,想念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陸沉閉上眼,他知道,如果把這些百姓放走,軍隊將再無作戰能力,他是將軍,他知道這樣做以後,禾城必定失守,可他別無選擇,他也是男人,也有老婆,也有孩子,也有父母。


    “軍人的職責是保家衛國,是保護百姓。”


    軍人吃的老百姓繳上來的稅糧,現在連老百姓都保護不了了,還是什麽軍人?讓他們留在城裏陪著一起死嗎?不,這不是軍人,是魔鬼。


    一瞬間,陸沉做了準備,他點了點頭,鄭重抱拳:“鄉親們,是我陸某人的錯,沒能保護好你們,對不起。”


    說著,陸沉深深鞠躬。


    萬民痛哭。


    “我放你們走。”


    此言一出,全場寂靜。


    跪在地上匍匐的禾城郡守大人許安怔了一下,心中狂喜,他冷笑著想,陸沉啊陸沉,你果然年輕,心軟是要付出代價的。他知道,如果陸沉放百姓離開,一定會打擊軍隊士氣,禾城必定失守,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陸沉的錯誤決策導致,府君大人一定不會輕饒。許安就看不起陸沉自視清高的嘴臉,陸沉來禾城的時候,許安笑臉相迎,許諾了萬金好處,可都被陸沉嚴詞拒絕,這讓許安很是不爽,他已經決定,等逃到了餘杭,就把全部責任推卸到陸沉身上,就跟府君大人匯報說是陸沉中飽私囊,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才讓百姓發生暴動,不得已隻能開放城門,然後還渲染陸沉的指揮能力不行……反正到時候陸沉肯定死了,禾城一定失守,想怎麽說還不是全靠他一張嘴?


    許安內心竊喜,正胡思亂想呢,忽然,他感到一股淩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不由打了一個寒噤,哆嗦抬頭,才發現是陸沉正看著自己。


    “將軍……”


    “許大人,這麽多年你在禾城為官,一手遮天,沒少徇私枉法,貪汙受賄吧?這十幾輛馬車裏,沒少裝著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吧?”陸沉麵無表情道。


    許安瞳孔一縮,抿了抿嘴,想反駁,卻發現無數百姓都指著自己唾沫橫飛怒罵起來。


    陸沉大手一揮,道:“捉拿他們。”


    “遵命。”


    上百士兵衝來,將許安及他一幹家眷仆役都羈押在地。


    許安似乎意識到什麽,激動起來,破口大罵:“陸沉,你想幹什麽?我是太安二年的舉人,才高八鬥,是府君大人親自任命的禾城郡守,是有朝廷授予的文書,你想幹什麽!”


    陸沉不為所動,背對著他,看向百姓們,朗朗說道:“許安這些年藐視王法,貪汙了不少銀錢,如今鄉親們要逃難,路上不能沒有盤纏和糧食,我決定將許安就地處決,打開禾城府庫的糧倉,想走的鄉親們,都可以拿著錢財和糧食,各自逃命去吧。”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


    要知道,陸沉的做法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古以來,官官相護的道理似乎是烙印在骨子裏,他們甚至認為,陸沉要放百姓們逃走,是看在許安的麵子上,才不得已放他們走。現在看來,似乎不像是那麽一迴事?沉寂過後,就是一陣沸騰,無數百姓都在歡唿雀躍,高唿“將軍”“將軍”,但被扣押在地上像是死狗的許安就惱火了,他渾身肥肉一陣哆嗦,自知大難臨頭,就開始痛哭起來。


    “將軍,饒命啊,錢財我不要了,請留我性命啊。”


    “我是朝廷冊封的郡守,是正兒八經的命官啊,將軍,你我都是府君大人帳下為官,都吃大涼君祿,你可不能不近人情啊,將軍。”


    “將軍饒命啊將軍……”


    “……”


    然,陸沉不為所動,當即下令道:“傳我軍令,將許安等人押上城樓,即刻抄斬,將所得之金銀分為若幹,讓百姓們逃命去吧。”


    接下來,就是萬民目睹許安被斬首。


    百姓們情緒高漲,有的人早就把許安恨得牙癢癢,這十幾年,許安仗著身份,沒少幹欺男霸女的事情,無數真金白銀都流入他的府邸,可謂是富得流油。許多人恨不得把許安生吞活剝,今日陸沉下令斬首許安及家眷,可謂是替百姓出了一口惡氣。無數人拍手叫絕,直唿解恨。


    接下來,陸沉命人打開糧倉,把糧食全部分給百姓,並且讓全城百姓都逃命去吧。


    許多軍人也心裏癢。


    陸沉大手一揮,傳了軍令,將所有禾城的軍隊都聚集起來,然後站在郡守府前,高聲道:“將士們,禾城守不住了,諸位,想走的,都可以領一份錢財和糧食作為盤纏,逃命去吧。”


    說著,他命人押來無數箱金銀財寶和十幾輛馬車的糧食。


    放眼望去,十幾萬將士麵色堅毅,但有不少人都心中動搖,但沒人說話,畢竟誰也不知道陸沉說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在考驗。說不敵誰敢說想走,當了逃兵,就被拉出來斬首示眾。


    所以,沒人動。


    陸沉繼續朗聲道:“禾城守不住了,我不為難諸位,府君大人怪罪下來,我一力承擔,你們想走的就走吧,我不攔你們。我隻有一個要求,你們若是走了,如果遇到了百姓,不要搶奪他們的糧食,也不要搶他們的錢財,勿要忘了身為軍人,要保護百姓。”


    說完,陸沉轉身進了郡守府,什麽話都沒說,留下麵麵相覷的十幾萬大軍。


    數個時辰過去了。


    有人真的走了,膽子小的,錢財和糧食都沒拿,偷偷就溜了,膽子大的,去拿了點錢財,拿了點糧食,漸漸的,走的人越來越多。


    後來,有一名旗主走上去,拿了一枚金子,然後拿了幾斤糧食,朝著府邸深深鞠躬,默默走了,如此,走的人越來越多。


    天黑了。


    大概走了一半,還留在原地的,隻有數萬人。


    他們都沒走,也不會走了。


    郡守府內,大殿上,陸沉默默飲酒,他身前是一個酒壇子,這個時候,幾十個旗主走進來,站在陸沉麵前,什麽話都沒說,但都紅了眼。


    “哦?你們也不走嗎?”陸沉抬頭。


    “將軍,我們不走了,我們誓死追隨將軍。”


    “誓死追隨將軍。”


    “……”


    大殿內齊刷刷響徹雷鳴般的“誓死追隨將軍”六字,陸沉哈哈大笑起來:“好,諸位都是有血性的男人,坐,抱酒水來,陸某人要與諸位將軍共飲,當同生共死。”


    須臾,數十人都拿起酒水,舉杯道:“將軍,我敬你。”


    他們的眼中,是熊熊的戰意。


    有一將軍笑道:“將軍,鄞城之戰,我走了,再攻鄞城,我又走了,這次,我不走了。”


    “是啊,不走了,我要與禾城共存亡,多殺幾個倭人。”


    “哈哈哈,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


    “……”


    眾人說著說著,都落淚了。


    這一日,所有人都喝醉了,次日一早,陸沉帶著數十人出了府門,看到堆積的金銀和糧食不多了,數萬人都在,沒人走。


    陸沉頷首,內心有些感動,要知道,此戰幾乎是必敗無疑,裏下來的士兵估計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但陸沉不是鐵石心腸,他清了清嗓子,沉沉說道:“諸位將士們,現在還留下來的,都是好兵,是合格的軍人,是我越北最堅強的男人。謝謝你們。”


    無人說話。


    “但是,此戰必敗,你們都逃命去吧,去餘杭,和府君大人的大軍匯合,以後殺迴來。”


    “將軍,你說什麽呢?”有士兵帶有淚痕,說道。


    “將軍,我們誓死追隨將軍!”


    “誓死追隨將軍。”


    “……”


    陸沉歎息,他知道此戰必敗,但他不能太自私,這些士兵最小的才十六歲,最大的都有五十了,他們也都是別人的孩子,是別人的父親,是別人的丈夫,他不能這麽自私。


    想到這,陸沉冷下臉,嗬斥道:“家中無長幼者,有老母要奉養者,出列。”


    無人動。


    “這是軍令,出列!”


    數百人不情不願走出隊伍,他們眼睛紅了。


    “未婚未滿十八者,出列。”


    沉默了一會,又有數百人走出來。


    “還有呢?這是軍令!”陸沉咆哮。


    又有數百人出列。


    “最後一次,這是軍令。”


    又有數百人出列。


    陸沉點頭,沉沉道:“家有子嗣剛出生者,出列。”


    又有數百人出列。


    “好。你們聽我軍令,拿著錢財和糧食,去餘杭吧,不要迴頭,這是軍令,這是軍令。”


    “將軍……”


    接下來,出現了令人驚奇的一幕,數千人都齊刷刷跪在了地上,失聲痛哭。


    “將軍……”


    禾城,儼然成了空城。


    九成九的人都逃走了,不逃的,大部分是真的不想走的人了。


    禾城淪陷,似乎已成定局?


    有過一日,禾城一片死寂,幾乎成了空城,曾繁榮的禾城,有數十萬百姓的巨城,如今隻有區區數萬軍隊,何其悲涼?


    但是,現在留下來的數萬將士,其中半數以上都是陸沉的死忠部隊,都是他親自帶領的中堅力量。


    他們不願走。


    誰都可以走,但是陸沉不能,他要以死效忠府君大人的知遇之恩,他知道禾城守不住了,但他要用盡全身之力氣,給予東瀛侵略者沉重一擊。


    太安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東瀛軍隊抵達禾城前,兵臨城下。


    有東瀛使臣前來,送上勸降書。


    當東瀛使臣進入禾城後,皺了皺眉,按理說禾城現在起碼有百萬人的難民聚集,為何如此安靜?東瀛人之所以沒有選擇攻城,有幾點考量。一則,沈喆兵敗,無數難民和潰兵湧入禾城,會造成民族驚慌,是對秩序的一種嚴峻挑戰;二則,軍民矛盾必定激化,因為難民想逃,東瀛人不相信禾城主將會放百姓逃,這樣軍隊會被打擊士氣,還怎麽抵禦聯軍?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是禾城不要了,他們直接撤軍,但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東瀛人沒有急著攻城,而是坐山觀虎,讓禾城內部的矛盾自己激化,到達臨界點,等矛盾激化後,東瀛人再來勸降,如此,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一座城池,何樂不為?


    但是,東瀛使臣進城後就失策了,大街上太安靜了,除了偶爾走過的軍隊,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什麽情況?


    難道禾城守軍真的把老百姓放走了?


    這是一座空城?


    使臣竊喜,如此一來,勸降的幾率又大了些。


    一路來到郡守府,使臣被搜了身,然後被幾名士兵挾持著,刀劍抵在脖子上,使臣惱怒,用蹩腳的大涼語言說道:“你們什麽意思?”


    軍士麵無表情:“都說東瀛人崇尚什麽幾把‘武士道’,老子怕你會點武功,行刺我家大將軍。”


    說著,揮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使臣的臉上。


    “啪”


    使臣滿心憋屈,被一個小小的士兵給打了一巴掌,當即惱怒,罵了一句東瀛髒話。


    “哎呀我操,狗日的,打你還不服?”士兵上去又是一腳,踹得使臣心窩子疼,一張臉漲紅成豬肝色,士兵打完人,冷笑一聲,一灘濃痰吐在東瀛使臣的臉上,一臉嫌棄道:“狗日的長個記性,敢廢話半句,老子宰了你。”


    使臣惱羞成怒,但在人家地盤上,不好說什麽,心裏暗暗下定了決心,如果禾城守將願意歸降,等東瀛大軍入城後,他非要親自執刀剁碎這個士兵的腦袋。


    進了府邸。


    空蕩蕩。


    使臣聞到了滿屋子的酒氣,心裏冷笑,看來禾城主將不過如此,如今大敵當前,他居然把自己鎖在府邸內開懷暢飲?要知道東瀛軍隊紀律嚴明,軍中是三令五申禁止飲酒尋歡。


    走近一看,空蕩蕩的大殿主位上坐著一個披著紅色鎧甲的中年將領,他一手抱著酒壇子,滿臉滄桑,胡茬拉垮,渾身頹廢之感。


    使臣心中不屑,更是輕視。


    “東瀛人?”陸沉疑色。


    士兵頷首,“將軍,是東瀛人的使臣。”


    “嗯。”


    使臣斜睨著陸沉,看了一眼陸沉腰間的佩劍,那鑲嵌的大紅寶石十分醒目,他心中狂喜,總督大將軍!這禾城守軍主將竟是一名總督大將軍,前日裏雖然擊敗了沈喆,也是總督,但這不一樣,這是活著的總督,如果能勸降陸沉,能對越北軍隊的士氣造成極大的打擊,使臣收斂喜悅,不卑不亢,淡淡道:“將軍,我是東瀛北海道軍府的使臣,此番來是……”


    他想說此番來是希望勸降陸沉,並且準備了一套說辭,什麽金銀珠寶,什麽官位軍職,可是,陸沉直接一擺手打斷他的話,麵無表情道:“東瀛人?推下去,淩遲處死。”


    “嗯?”使臣驚呆了,什麽情況,自己話還沒說完呢。


    “將軍,我是東瀛本州軍府派來的使臣,是來勸降您的,將軍……”


    使臣急了,這個將軍不按套路出牌啊,怎麽這麽暴躁。


    “推下去,淩遲處死。”陸沉壓根不想聽他扯淡。


    使臣是真的急了,趕忙掙紮道:“將軍,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將軍,你不能殺我,我是本州軍府的使臣,將軍……”


    陸沉嘴角上揚,走上前來,他披頭散發,相貌很恐怖,眼球布滿血絲,他走上來,壓迫感十足,結果,使臣嚇尿了。


    “刺溜”


    惡臭席來。


    大小便失禁。


    “我知道你的使臣。”


    “將軍,那你為何要殺我,總得讓我迴去傳話吧……”使臣是真的怕了,內心恐慌。


    “傳什麽話?”


    使臣語塞,但小命被拿捏著,使臣大氣不敢出,聲音顫抖,“將軍,您不能殺我,我是使臣,是來勸降的,殺了我對你沒好處,反而會引發我東瀛人的仇恨,您……”


    陸沉不耐煩得說道,“老子命都不要了,還怕你們的報複?推下去,老子要看著你們一刀一刀剮了他。對了,傳我軍令,把將士們都叫來,一起欣賞。”


    使臣不可置信,心如死灰,還在哀求著,但已經被兩個士兵架著出去。


    有陸沉的軍令,無數士兵都自發走來觀看。


    須臾,便聚集了數千人。


    在城樓前,有士兵一刀一刀操持著,在使臣哭腔聲中,淩遲三千刀。


    “把屍體懸於城樓。”


    “遵命。”


    陸沉下令淩遲處死使臣,並且有數萬士兵圍觀,都大唿解恨,本來他們都憋著火,這幾日更是死氣沉沉,等待戰爭,慷慨赴死,現在看著折磨而死的東瀛人,都活躍起來,振奮了軍心。、


    ……


    同一時間。


    禾城東關外二十五裏,東瀛軍本州軍團駐地。


    東瀛號稱“千島之國”,有北海道、本州、九州、四國四大島嶼,這個國度采取的是“軍民共同體”,政治上由天皇行決策權,下轄設立“內閣”和“軍府”兩個機構。政治上,由首相為總理,天皇的大小決策由內閣群臣投票決定;軍事上,四大元帥分庭抗禮,維持軍府秩序,簡而言之,這個民族內部的政治結構複雜,但卻像個運轉的大機器一樣有條不紊。


    自鄞城之戰大捷,東瀛本州軍府的由藤野謙信領導的第7集兵團進駐鄞城,上個月,露出從舟山群島轉入了東瀛北海道軍府由鬆井男爵領導的第11兵團,四國軍府的由宿海一領導的第13兵團,九州軍府的由東條潤領導的第33兵團,在鄞城會盟。


    東瀛軍府的結構也是錯綜複雜,各軍之間雖嚴格執行軍府和內閣的統一調動,但彼此之間都有爭鬥。這次初兵伐越,各軍府都調兵遣將,以軍功為以後戰爭結束後分得好處。這四名將領中,隻有藤野謙信年歲最小,而且隻有他是剛被授予的軍銜,但軍府下發了文書,任命他為前鋒總將軍,擁有對盟軍的最高指揮權。另外三名將領心中自然不忿,但不敢違抗軍令,夜深了喝了點酒,免不得冷嘲熱諷一句,自嘲道:“哼,人家是小千葉劍道館的武士,劍道六段。”是的,就憑他是小千葉劍道館的武士,劍道六段,這一點就足夠了,他是此次先鋒盟軍的軍魂,是不敗的旗幟,誰敢不服?


    前往禾城的使臣遲遲未歸,中軍大帳,藤野擺開文書,細細研讀,他一早就聽說越州牧斬殺了敗軍之將沈喆,火速空降了一名悍將到禾城指揮戰爭。他的案桌前,竹卷上赫然是關於陸沉的資料信息。(雖然紙張已經大規模普及,但軍中和朝廷的重要文書,都習慣性用竹卷記錄,一是莊嚴性,二是易於保存,紙張不防潮,容易幹裂,不適合這種重要信息的保存)


    “陸沉,太安元年投軍入伍,太安五年湖州軍武舉人。”


    “蓮池起義後,響應號召,奔赴荊州作戰,江城一役,屢立奇功,榮歸餘杭後,被授予藍寶石軍銜。”


    “太安一十五年,剿賊有功,在軍中大將推舉下,晉升紅寶石,任越北右將軍。”


    “……”


    資料很詳細。


    比起沈喆順為繼承得來的左將軍之位,陸沉幾乎是靠著軍功。


    藤野知道,像這種人非常難纏,想策反勸降陸沉,幾乎是不可能。藤野臨危受命,年紀輕輕就站在了這個位置,軍中非議很多,普遍認為藤野是出自小千葉劍道館的年輕武士,身世背景深厚,是來軍中鍍金的,假以時日,他迴了東瀛,就會退居幕後,在軍府或內閣都是說得上話的大官。關於這些,藤野隻是笑了笑,沒有解釋,他年輕,卻不衝動,有極高的戰略眼光,因此命大軍按兵不動,隻等禾城內部自己發酵,現在時機成熟,隻要使臣一迴來,他立馬就命大軍強行攻城。


    然,等待半日,使臣遲遲未歸,再後來,有士兵來匯報,說是禾城軍把使臣宰了,淩遲處死,被撥皮抽筋,渾身沒一塊好肉,懸在城樓桅杆之上。


    藤野聞言一怔,旋即苦笑,看來,禾城軍要作困獸之鬥了。


    他決定親自帶兵前去作戰。


    原因無他,一則,他由衷敬佩像陸沉這種純粹的軍人,若不是陣營敵對,他都想坐下來和陸沉青梅煮酒論道英雄;二則,斬殺陸沉這種大將,也是一樁軍功。


    “傳我軍令,引兵八千,去關前叫戰。”


    ……


    郡守府,陸沉正在飲酒,他在思索自己的一生。


    “想我少年從軍,憑借一杆長槍,便要與群雄逐鹿,便要去奪得那不世之功勳。”


    “江城一役,我舍生忘死,隻憑三百兵馬,便與那賊軍血戰三日,如今功成名就,卻不想葬送了自己的名聲。”


    他在考慮。


    青史將如何評判他?


    但旋即,他又自嘲笑了起來,大江浪淘,滾滾洪流,英雄人物何其之多,他不過是挾裹在曆史中的一人,太過渺小。


    贏得身前身後名,太過遙遠。


    此時,擂鼓聲傳來,有軍士徐徐走入大殿,跪下行禮道:“將軍,東瀛軍引兵來關前叫戰。”


    來了。


    陸沉扔掉酒壇子,麵無表情,提攜著自己的長槍,隨軍士策馬趕赴城樓,果然,城下黑壓壓的一片,飄揚著數支軍旗。


    “把禾城儲備的箭矢都取來,準備待命,若敵軍進入射程,直接開箭,別給我省。”


    “遵命。”


    “嗬,他們叫戰,我等不迎戰便是。”


    雙方對峙不足一個時辰,見禾城沒有開門迎戰的趨勢,東瀛軍失去了耐心,便組織攻城器械,強行攻城,禾城軍見狀,直接放箭,儲備有三萬支箭,全部消耗殆盡,讓東瀛軍損失慘重,死傷兩千人。雙方進行了攻堅戰,陸沉又命部下潑火油,投滾石,戰火持續了半日,眼看禾城要被攻陷,陸沉下令退軍,讓部下們在城中,與東瀛人展開激烈的巷戰。


    藤野的部隊進入禾城後,吃驚了,因為這是一座空城。


    百萬人的巨城,卻一個影子都沒有,糧倉內也是幹幹淨淨,隻有老鼠悉悉索索。


    天黑了。


    東瀛軍隊開始大範圍緝捕禾城士兵,陸沉在暗中,指揮部下展開和東瀛人的巷戰,這一夜,注定是傷亡慘烈。


    一連數日。


    街頭上隨時是觸目驚心的屍體。


    最終,這一天有軍士抬來了一具屍體,身中數十刀,死相淒慘,是陸沉。


    藤野麵色鐵青,用了七八日才徹底剿滅城內負隅頑抗的禾城軍,當看到這名與自己較量十日的禾城主將,藤野歎息一聲,微微鞠躬,行最大禮節。陸沉,贏得了他的尊重。據統計,此次巷戰,東瀛盟軍損失慘重,陣亡士兵達兩萬七千人,堪稱越北戰爭前夕最慘烈之戰役。


    “厚葬於他,立下碑文。”


    “遵命。”


    太安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禾城淪陷,包括禾城、鄞城在內的大部分土地完全被東瀛人控製。此後數十年,陸沉的功過依舊在吳越兩州被人津津樂道,有人說他是生不逢時的大將軍,是被禾城拖累了擔子,如果讓他真刀真槍和東瀛人幹,給他足夠的準備,他一定能保衛禾城,但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形成對戰爭反擊的有利條件。此役過後,禾城軍全軍覆沒,編製取消,越北軍元氣大傷。


    ……


    餘杭城。


    陸沉兵敗、禾城失守的消息傳到了餘杭,可謂是一個晴天霹靂。右將軍也敗了?越州牧程守玉看到來自從禾城、鄞城撤離來的無數百姓,陰沉著臉,兩次戰役,投入了三十萬兵馬,本意是打一場漂亮戰,振奮軍心。三十萬打十五萬,占據地利人和,居然敗了?還是敗的如此徹底,程守玉都要懷疑人生了,他在想東瀛人究竟是什麽豺狼虎豹,如此驍勇,自己的大軍在東瀛人麵前這般不堪一擊?


    程守玉得知陸沉兵敗的前因後果,直吸涼氣。


    群臣分為兩派。


    一派認為,錯不在陸沉,他已守住禾城十日,殲敵三萬,又賺得了百姓的名聲,當厚待其家眷,應功過相抵。


    一派卻堅持認為過大於功,如果不是陸沉我行我素,執意讓百姓撤離,遣散了大部分部眾,憑借禾城的地利,十五萬的大軍,還有百萬百姓支持,禾城怎會淪陷?


    有老臣一把鼻涕一把淚,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府君大人,您一定要偏袒陸沉嗎?府君大人,正是因為陸沉瀆職,葬送了禾城的有利條件,以至於百萬平民流離失所,十萬兵馬不站而退,禾城陷落,意味著東瀛人的戰線又往前退役了數百裏。若不將陸沉繩之以法,難以泄憤,下官鬥膽請府君大人降罪陸沉,抄家問斬,放才能平息民怨,振奮軍心。”


    程守玉有些遲疑,請願者越來越多。


    上將軍唐浩見此情形,內心淒涼,想不到陸沉英雄一生,一生用兵,十分謹慎,鞍前馬後,為國為民,死後竟背下罵名,連家眷都不能幸免。


    如果忽略陸沉前期遣散部眾和百姓,就憑陸沉指揮的巷戰,殲敵接近三萬人,這一定是一場漂亮仗。也正是因為此役,沉重打擊了東瀛盟軍的囂張氣焰。


    最終,程守玉咬了咬牙,下令將陸沉全家打入大牢,家產充軍,聽候發落。


    此言一出,上將軍神色微變,但沒說什麽,隻是表示惋惜,他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左右將軍先後戰死,這越北地區,他就是真正挑起大梁的人了;憂的是他怕自己也步入陸沉、沈喆的後塵,死後也不安寧。


    “府君大人,萬萬不可,陸沉將軍鞠躬盡瘁,一生為我越北征戰,立下赫赫戰功,您為何如此心冷?”有老謀士驚愕於程守玉的決定。


    “我意以決,不必再說了。”


    老謀士悲憤:“府君大人,請三思啊,陸沉將軍是因為愛民才以至於兵敗,更何況他還用生命給予了倭人沉痛一擊,您如今隻論其過,忽略其功,傳閱各軍後,定會惹人非議啊……”


    程守玉麵色不快,冷笑道:“他愛民,我就不愛民了嗎?此事休要再提,違者,斬立決。”


    老謀士不說話了,隻是搖搖頭,嘴裏念念有詞。


    其實程守玉是故意抹黑陸沉,因為禾城事件,讓陸沉深受百姓愛戴,許多百姓都自發為陸沉吊唁,這讓他極為不爽,有居心叵測的,更是暗地裏罵他昏庸無能,開戰一個月,連斬兩員大將,隻會窩裏橫,有本事去前線禦敵啊?


    這場議事不歡而散。


    出了大殿,上將軍唐浩怔怔出神,看著陰雲綿綿的天空,心中感慨。


    老謀士瘋瘋癲癲出來,哈哈大笑:“庸主,庸主啊,有此庸主,越北必敗無疑,哈哈哈。”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唐浩若有所思,很快,他的眼中浮現堅定的目光,然後大踏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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