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待到柳鍾情同謝橪來到祈願樹下,柳鍾意都沒有說話,那兩人來後,他卻收斂了情緒,倒也沒有強作歡顏,隻是表麵上已然平靜。

    此時月已西斜,謝橪便領著他們到城中一處休息,此地表麵上是間普通得很的客棧,實際上卻是鳴沙教在城中一個收集消息的據點。

    迴房時柳鍾意拉住了柳鍾情,如同小時候一般,隻是輕輕扯住衣袖的一角,帶著一點依戀討好的意味。

    柳鍾情卻立刻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望向他。

    “哥哥……”柳鍾意輕聲喚他,用未曾受傷的那隻手一分一分握緊那片衣袂。

    “小意,”柳鍾情心中柔軟起來,抬手輕撫他的眉眼,微笑道:“怎麽了?”

    柳鍾意不說話,隻是靜靜的看著他,烏黑的眼瞳裏滿溢著無法言語的神色。柳鍾情對上那目光,心中莫名的微微酸疼起來,對視的幾個瞬間,像是能心靈相通,感覺到他藏在心裏沉默的情感。

    這種無法言說的感受,旁人是如何也不能明白的。

    半晌,柳鍾意微微一笑,道:“沒什麽,哥哥早些休息。”

    “好。”柳鍾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這才有些不舍的轉身去了。

    柳鍾意望著他的背影許久,才進了屋,闔上房門。

    溫衍坐在桌前翻了翻從原先的客棧裏取迴的包裹,見他過來,便開口道:“手給我。”

    柳鍾意有些疑惑,卻仍是照做了。

    溫衍無奈的歎了口氣,道:“另外一隻。”說著自己拉起了他弄傷的手掌,從桌上的一個小鐵盒裏沾了點藥膏,用手指輕輕在他掌心抹勻。

    那藥膏溫潤細膩,抹上傷口之後除了開始有一點刺疼,幾乎沒什麽痛感。

    柳鍾意沒料到他這番舉動,下意識的想要把手抽迴來,溫衍卻捏著他的手腕,半分也不鬆開。

    柳鍾意手掌僵硬的任他處理完了傷口,道:“多謝莊主。”

    溫衍沉默片刻,才道:“鍾意,我覺得此事或許另有隱情,何況,縱然鍾情並非你親哥哥,也並不影響他真心待你。”

    柳鍾意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我並不是為這個。也許血緣關係確實很重要,但這世間有人拋妻棄子,有人兄弟反目,哥哥待我遠勝他們許多,沒有血緣又有什麽要緊的?”

    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眉頭蹙起,望著那人,喃喃道:“隻是……當年如果不是因為我,哥哥也不會離開,如果……”

    柳鍾意並沒有說下去,溫衍卻懂他的意思——無非是自責,覺得現今的一切,皆是因為那不應有的情愛一念。

    五年前他一樣恨柳鍾意萌生那般的愛念,但時間衝淡一切之後,他也看清,情愛並不由己,否則世間哪有那麽多的癡男怨女,愛恨糾葛。情之一字是很複雜,但也不過是心中一念,由心而生,故而隻隨心而變,大約是世上最不可強求之物。

    他想,若是柳鍾意可以選擇,也絕不會願意喜歡上他的。

    若是他可以選擇,他倒情願自己一開始喜歡的,便是柳鍾意。可惜那時鍾意在他眼裏終是個孩子,怎能令他生出愛戀之心?若他們相遇得晚些,也許結局便有所不同。

    隻可惜這世間從沒有如果。

    溫衍暗歎一聲:“你不必如此自責,若我猜的不錯,五年前鍾情所愛之人便是謝橪,他對我說過,他們不可能在一起,否則,你以為他為何會願意與我立下婚契?”略微頓了頓,他接著道:“我想這也許同他今日所說的‘報複’有關,就連五年前的事,也許都有隱情。”

    柳鍾意收拾了情緒,道:“何以見得?”

    溫衍道:“我記得上次你說過,我同鍾情其實有些地方很相似,比如說,在感情上完全不接受別人強加的意願。那你覺得鍾情是否了解我?”

    柳鍾意略一思索:“哥哥雖然嘴上不說,但實際上卻將你視為好友,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會同不了解的人為友。”

    “嗯,”溫衍微微頷首:“我也是那日聽你說起才想到,他若知我,自然也該知道這一紙書信不能讓我接受你,反倒會令我生氣,他從來為你著想,又怎會做這樣的事?”

    柳鍾意蹙了眉頭:“但那封信的確是哥哥所寫,除非……”他略微頓了頓:“那封信實際上是寫給其他人看的。”

    溫衍沉思片刻,從包裹中取出一個細小竹筒,遞了過去。

    柳鍾意在他的示意下擰開竹筒,從中取出被仔細卷起的一張薄紙來,掃了一眼,正是五年前鍾情留下的那封書信,不由有些微訝:“莊主還帶著?”

    溫衍淡淡道:“隻是覺得也許有用罷了。”

    柳鍾意頷首,他當年實際隻讀了個大概,如今細細看來,那封信中所寫明麵上是逼著溫衍同他立婚契,言語間卻透著疏離,似是暗中撇清關係一般,思及柳鍾情今夜那句‘你要報複衝著我來便好’,他隱約覺得那人或許是知道會有其他人先看到這封信,才如此寫。而柳鍾情所說的沒有血緣關係之類,並無證據,也許隻是對謝橪的謊言。

    柳鍾意一字一句的看完,細思一陣,忽而心中一動,拿起案上擱置的筆,沾了點墨,在紙上圈出了幾個字。

    溫衍正有些疑惑,卻見他原本穩得很的手慢慢的顫抖起來,待圈完最後一字,已是握不住筆,任它摔落在桌上,濺開一片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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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衍一字字看去,隻見那些被圈起來的字赫然連成了一句話——

    “禍事在身,此去長離,至親年幼,托付於汝。”

    溫衍不由得怔住,“這是……?”

    柳鍾意低著眼簾,聲音幹澀:“我與哥哥之間秘密的讀信之法……以前,是他去出任務時為了信落在旁人手中不透露機密內容所想的法子……我、我當時真的沒想到……”

    五年前他看到那封信時滿是心事被說破的震驚,麵對那個人的質問,根本一句話也說不出,拚命的迴憶,也想不起自己何時對哥哥流露過這深深壓在心底的感情,自然更不可能想到這封信真正的解讀之法。

    溫衍聽了他的話便已徹底的串連起了這一切,當年柳鍾情應是因為什麽原因招惹上謝橪,為了不帶累他和柳鍾意,必須離開,故而寫下這封信。柳鍾情是知道謝橪必然會看到,所以才如此寫。而那人分明也計劃好了,知道他必然會生氣,質問柳鍾意,便能借此讓鍾意看到這封信。隻是沒想到,柳鍾意竟是當真對他生了情意,故而完全沒有對信的內容產生疑惑,自然也就沒有用那種方式來解讀。

    柳鍾情算準了一切,卻唯獨錯計了感情。

    這五年陰錯陽差,僅僅是誤會一場。

    “是我不好……”柳鍾意低著眼簾並不看他,用力咬住了嘴唇。

    溫衍搖搖頭,將那薄紙收起,柔聲道:“不怪你,縱然當年讀出了這句話,沒有線索我們依舊尋不到鍾情。”

    更何況,因為這個誤會而被錯待的,正是柳鍾意自己。就算是因他有所疏忽,這樣的代價,也實在過於沉重。

    柳鍾意仍是低著頭,沒有言語。

    溫衍見狀略一思量,道:“現下不妨先弄清楚謝橪與鍾情之間究竟有何恩怨,再做打算。”

    柳鍾意眉頭一皺,眼裏終於又有了些神采,沉思片刻,取來茶水,用手指沾著在桌上畫了個圖案——

    像是古雅的雲紋,卻又多了一分飄逸。

    “這個圖案,你可見過?”

    溫衍凝眉細思,這圖案分明有些熟悉,他十分確定曾經見過。

    柳鍾意解釋道:“這是哥哥肩膀後麵的標記,他既然提到血緣關係,我猜應是與身世有關,隻是哥哥記不清從前的事,自然不可能自己說出,若謝橪發現什麽,可能是與這標記有關。”

    “我定是見過的,”溫衍微微閉目,忽而想起一個畫麵,心下一跳,道:“是那個玉佩!”

    “什麽玉佩?”

    “那時你看不見,我們去見袁前輩時,他曾取出三枚不同的玉佩,其中一枚玉佩上的花紋就同這個幾乎一模一樣。”想通這一點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很好解釋,溫衍道:“若我猜的不錯,那三枚玉佩上的不同紋樣都是象征三人身份的,依照袁前輩所說,原本是打算將那枚玉佩贈與雲征遙,那麽,那圖案必是跟雲征遙前輩有關。”

    柳鍾意看著桌上那逐漸風幹消失的圖案,也明白溫衍話中的意思——

    依照年紀算來,柳鍾情很有可能是雲征遙的孩子,而他與謝橪之間的恩怨,也變得一目了然。當年遊雲三傑在打鬥中殺死鳴沙教的前任教主,而後來雲家被滅門,正是鳴沙教報複的開始,便是說這二人之間有血海深仇也不為過。

    他雖然猜不到這兩人是如何認識,但透過種種痕跡也差不多能猜出五年前柳鍾情幾乎不留下任何訊息的突然離去,大約是因為被謝橪尋到了蹤跡,為了不帶累他們,才扔下那樣一封引人誤會的書信。

    “鍾意,”溫衍低聲喚了他一句,道:“我覺得,或許你與鍾情,實際上是親生兄弟,他對謝橪說不是,當年也不帶你離開,反將你留下,正是為了不讓謝橪產生懷疑。試想若他帶你走,豈非暴露了害怕謝橪對你不利的心思,謝橪反而會對他的說辭生疑。”

    柳鍾意點點頭,當年柳鍾情那麽做,表麵上看來是將他留下不顧,甚至有些放任謝橪施為的意思,實際上卻是保護了他。

    溫衍接著道:“還有你後肩上的傷疤,雖然你不記得是如何來的,但也許正是它掩蓋了原本的標記……而且,極有可能是那時雲家的那場大火留下的痕跡。”

    “無論是也好,不是也罷,哥哥在我眼裏永遠是我哥哥,謝橪如此對他……我定要找機會帶他離開。”柳鍾意心緒難平,雖然麵上維持著平靜,卻難以克製的握了拳,掌心的傷口一陣刺痛。

    溫衍低歎一聲,掰開他的手掌,隻見那傷口果然又開始滲血。

    柳鍾意聽著他那聲歎息不自覺的心中一緊,仍是有幾分僵硬的抽迴了手,道:“是了,莊主,你可知道謝橪所說的‘紅線’是何物?”

    “大約是一種蠱毒,從前曾聽過,隻是目前我仍不能確定,畢竟鍾情不肯讓我診脈,”溫衍沉吟道:“待過幾日我將簡墨言所托的藥方寫出,去尋他時借機問問好了。”

    “嗯。”

    第二日四人在青凝城中閑逛一陣,待到吃過午飯才迴了慕月崖。

    一路上柳鍾意時時將目光凝在柳鍾情身上,片刻不離的跟著他,柳鍾情倒不覺有什麽,隻道他仍是小時候那般有些黏人,心中柔軟一片,麵上便也有些許笑意。

    柳鍾意清楚他是不願將自己和溫衍卷入鳴沙教的事情中,故而對所有的一切不出一言,心中卻越發因此而難受起來,恨不能立刻帶他離開此地。然而他也清楚,鳴沙教立於雲川多年,根深蒂固,若想在其眼皮底下安然離開,恐怕不那麽輕易。柳鍾情被謝橪廢去武功,他同溫衍二人勢單力薄,麵對這樣的形式,須得從長計議,決不能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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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橪武功極高,這一點在那片花林之中他便已經察覺,那時他與溫衍收斂氣息,卻仍舊被他發現,可見他武功在他們二人之上。而鳴沙教一向武功與蠱毒兼修,謝橪的實力絕對不容小覷,甚至可能是他們離開此地的最大阻礙。除去謝橪,鳴沙教諸人也同樣須得計較在內,比如眼下他們身邊便跟著四五個影衛,雖沒有現身,但若是仔細聆聽,還是能聽到細微的動靜。

    柳鍾意默然收斂了神思,知道目下不應妄動,便暫且放下了這心思,一心牽著柳鍾情去了。

    從伴星嶺踏上鐵索橋迴慕月崖時,柳鍾意看著那橋上四道手臂粗的鎖鏈,手指撫上藏在袖中的匕首,若有所思,隻麵上仍是不動聲色。

    迴到鳴沙教總壇後,安然無事的待了幾天,柳鍾意自是常常陪著柳鍾情,溫衍借著空閑反複將寫給簡墨言的藥方謹慎修改了許多遍,這才尋了個日子去找那人。

    因事前同謝橪說過,路上的巡邏侍衛也沒有阻攔,溫衍到簡墨言住處後將藥方交予那人,便借機詢問了“紅線”之事。

    簡墨言雖有所猶豫,但似是念及藥方之事,不好拒絕,終是將關於“紅線”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謝橪所說的“紅線”其實是一種極霸道的蠱毒,卻也因為十分特殊,故而有了這麽一個婉約纏綿的名字。紅線蠱又被稱作情蠱,傳言是一對戀人為了證明彼此的感情堅貞不渝而製,中蠱之人無名指上會顯出一道紅痕,酷似繞指的紅色細線,若是離開情人,每夜子時便會蠱毒發作,心痛難忍,而那道“紅線”則會流出鮮血;若是生出背叛之心移情他人,或者戀人死去,則會毒發身亡。

    然而最重要的是,正因為製蠱者為的便是證明彼此感情的不渝,所以紅線蠱並無解藥,後人多番探尋,也隻找到轉移之法罷了。

    溫衍不由得心下歎氣,其實知道這些後,那兩人之間的關係好猜得很。在他看來,謝橪實則並非是虛情假意,而柳鍾情雖對那人不假辭色,卻也並非無情。兩人認識之初許是毫無芥蒂真心相愛,隻是後來謝橪發現了連柳鍾情自己也不知的身世——那個標記的位置在後肩,若非柳鍾情受傷或是兩人肌膚相親,幾乎沒什麽可能被發現。待謝橪知道這一事實的時候,兩人或許都已在情愛之中泥足深陷……後來種種,皆是愛恨交織彼此折磨,依照柳鍾情的性子,必然是寧肯快刀斬亂麻,而謝橪,分明是不可能輕易放過他的人。

    因同簡墨言多聊了些關於醫術之事,兩人說起這個頗為投機,溫衍不覺待得晚了,迴到在鳴沙教暫住的院子時已然入夜。

    柳鍾意見他迴來,便問道:“如何?”

    溫衍將紅線蠱的作用大致說了,柳鍾意聽罷,沉默一陣,問:“可有法子解?”

    溫衍將他有些緊張的神色望進眼裏,略微頓了頓,道:“自然是有的。”

    他其實並不擅說謊,柳鍾意看出些端倪來,皺眉:“當真?”

    溫衍不由得一笑,淡淡道:“這世上哪會有無解的□□?所謂無解,不過是尚未尋出解法罷了,你盡可放心。”

    柳鍾意倒也想不出他須得騙自己的理由,便微微頷首,轉而道:“這幾日我暗中觀察,發覺此處的防衛看似稀疏,實則十分嚴密,尤其是高處有瞭望樓,一旦某處出事,那裏看得清清楚楚,要離開並不容易。”

    溫衍應道:“今日我去簡墨言那裏時也遇到好幾隊侍衛,鳴沙教確實算得上守衛森嚴。”

    “而且我也發覺哥哥一般都不會離開總壇的最上一層,其實是被謝橪軟禁著,”柳鍾意蹙起眉來:“此處的防衛由上至下逐漸減弱,而要離開必須通過鐵索橋,哥哥似乎隻有在去簡先生那裏時才被準許離開頂層。”

    “你的意思是趁那個時機動手?”

    “嗯,那處離鐵索橋最近,且有花林遮掩,但……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柳鍾意沉聲道:“我尋不到其他破綻,也隻能冒險一試。若是平安過了鐵索橋,便斬斷橋上鐵鏈,這樣鳴沙教的人要追來就難了許多。”

    那處鐵索橋原是為了防止敵人侵入所造,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必要時切斷以保證鳴沙教總壇的安全,而柳鍾意這個方法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反將他們困在慕月崖上。

    溫衍道:“隻是不知那鐵索可是用特殊材料打造?”

    “來時我用匕首悄悄試過,要斬斷應當並非難事。”柳鍾意道:“隻是就算下得了伴星嶺,要離開雲川也得費一番功夫。”

    溫衍思索一陣,道:“不妨走水路。我記得青凝城中那個店小二曾經說過順水而下便能抵達韶洲,我們走時應是晚春初夏時節,雨水豐沛,船速也快,若能到碧陵派暫避一陣再迴中州也好。”

    柳鍾意眸子一亮,點點頭,道:“那這段時間尋個理由下山探聽一下地點。”

    “嗯。”

    柳鍾意望著他,低聲道:“莊主,我為了哥哥自是可以生死不顧,但是……”

    溫衍明白他要說什麽,打斷道:“鍾意,這些話,莫再說了。”

    柳鍾意沉默片刻,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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