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柳鍾意醒來時,一睜眼就見溫衍坐在榻上看著他,那眉眼間隱約竟似帶著幾分憂色。

    “……怎麽?”

    溫衍見他醒了,應道:“無事,你……睡得好麽?”

    “嗯。”柳鍾意迴想起昨夜之事,知道是他用了些助眠的藥物自己才睡著的,雖然後來做了夢,混亂零碎的夢境,多是些前塵往事,但他也不想多提。

    溫衍低聲道:“是因為我在旁邊所以睡不著?”

    柳鍾意看不懂他的神色,微微蹙眉:“隻是不習慣身邊有人而已。”

    溫衍歎了口氣,隨即彎了唇角,淡淡笑道:“起來洗漱吧,鍾情跟謝橪在前廳等我們。”

    “怎麽不叫我?”

    “起得晚些反倒更可信。”

    柳鍾意聞言愣了片刻,隨即了然,起身洗漱穿衣。

    兩人到前廳時隻見柳鍾情跟謝橪兩人坐在桌前,謝橪不知說了什麽,惹得柳鍾情一聲冷哼,他卻並不在意,反倒有些樂在其中的模樣。

    見他們二人來了,謝橪勾了勾唇角,道:“坐,昨晚過得可好?”

    溫衍神態自若的拉著人坐下,微笑道:“多謝教主美意。”

    柳鍾意微垂了眼簾,並不言語。

    謝橪也不多說,轉了個話頭,道:“我昨天也未問清,二位是如何尋來此處的?”

    柳鍾意拿出玉佩,放在桌上,移到他麵前,淡淡道:“中州的事情教主既然也有耳聞,我便不多贅述,我們二人正是因為這個圖案才尋到問劍門去的。”

    謝橪拿起那隻餘一半的碎裂玉佩,輕輕摩挲著,看向柳鍾情,沉聲道:“我囑你好生珍惜的東西,你向來都不看在眼裏。”

    柳鍾情漠然瞥了他一眼,冷哼道:“那又如何?”

    眼見那兩人之間蔓延開某種針鋒相對的意味,溫衍輕咳一聲,道:“謝教主,關於問劍門的事,我尚有些許不明,可否請教主解答一二?”

    “哦?”謝橪眉梢一挑,“你說。”

    溫衍道:“若我們猜的不錯,駱南本該是鳴沙教的人,卻為何會在問劍門中潛伏十餘年?”

    這問題甚是尖銳,卻並不是質問,反倒像是探尋。

    溫衍心知謝橪並不信任他們,若是他們什麽都不問,反倒不符合身份,更加惹他猜疑,倒不如坦然的都問出來,看那人作何反應。

    謝橪似乎有點驚訝,卻並不生氣,淡淡道:“駱南的確是鳴沙教之人,十多年前他假裝遇到劫匪被易□□所救,故而入了問劍門。至於原因,我聽聞隱山派袁青峰去了問劍門,想必,他也會對你們透露一二罷。”

    溫衍見他如此直接,便也不隱瞞,頷首道:“的確聽說了些,鳴沙教與‘遊雲三傑’有過節,可是如此?”

    “不錯,”謝橪冷笑道:“家父正是被他們所殺,此等大仇,怎能不報?”

    溫衍靜默片刻,道:“那麽,雲家的事,也是鳴沙教所為?”

    “當然,”謝橪頷首,看了一眼柳鍾情,見他麵無表情,不由得微微勾唇:“那件事是當年我師父帶著一部分教中武功高強之人去做的,駱南也在其中。師父與雲征遙同歸於盡,教中人手也折損不少,駱南帶著剩下的人放火離開之後恰好遇上易□□等人,便用計混入了問劍門。如此說來,莊主可是清楚了?”

    “我聽聞駱南當年年紀還很小,不知他在教中是什麽身份?”

    “你查的也還算清楚,”謝橪微微一揚眉梢,道:“駱南混進問劍門時謊報了歲數,不過那時他的確也不大,他其實是家父的養子,說起來,他當年倒真的是被家父從歹人手中救來迴的。”

    “……原來如此。”溫衍點頭,不由得迴想起在石室之中那人死前所說的話——

    “因為我……不想活了。人可以控製很多東西……卻控製不了自己的感情,多可笑……”

    依照謝橪所說的,駱南入問劍門便是為了替自己的義父報仇,那到最後的時刻,他又為何自願與易召永同歸於盡,還說出這番話來?

    斯人已逝,無處詢問,不過若是讓他稍作猜測,十餘年來,被人視若親子般照顧,想必也不可能毫無感情。駱南親手將那人殺死,為自己的義父報仇雪恨,卻不能徹底割舍掉諸多感情羈絆,這其中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恐怕不但是旁人,連他自己也無法知曉罷。

    謝橪見他沉默,便自開口道:“溫莊主可還有什麽要問的?”

    溫衍稍稍迴神,淡笑道:“沒有了,多謝教主解答。”

    謝橪頷首,道:“教中尚有些事務須得我去料理,先失陪了。”

    “教主請便。”

    謝橪勾唇一笑,看了依舊漠無表情的柳鍾情一眼,起身離開了。

    柳鍾意有些疑惑的望了那人的背影一眼,他原本覺得這人不會讓柳鍾情與他們二人獨處,卻不想他竟自行離開了。

    “小意,”柳鍾情夾起盤子裏的小點心放在他碗裏,道:“來嚐嚐這個。”

    那點心十分精致,應當是糯米團子,外麵裹著一層糖粉,裏邊似乎還有餡。

    柳鍾意夾起來嚐了一口,那團子十分軟糯,有淡淡的花香揉在外皮裏,而裏麵是芝麻餡,清甜與濃香糅合在一起,竟是分外妥帖。

    “喜歡麽?”

    “嗯。”

    柳鍾情眉眼間泛起點笑意,又夾了一個放在他碗裏:“多吃點。”

    “哥哥,”柳鍾意握著他的手,“我有話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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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鍾情點點頭:“好。”

    柳鍾意皺了皺眉,千頭萬緒,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要從哪裏問起,半晌才道:“你的武功……”

    柳鍾情淡淡道:“不過是受了些傷,廢了內力,不必大驚小怪的。”

    柳鍾意一瞬不瞬的望著他,似乎想要從那雙眼裏的神色分辨出他究竟是不是在騙自己。

    “小意,你不相信我麽?”

    “不是……”

    柳鍾意咬著唇,頗有幾分為難的模樣,頓了頓,決定先放過這個問題:“五年前……為什麽要突然離開?”

    柳鍾情沉默片刻,道:“我留的那封信,你看過了麽?”

    “嗯……”

    柳鍾情不由得微微皺眉,片刻,道:“我離開的原因,就如同信裏所寫的一樣。”

    “那謝橪呢?”

    柳鍾情微微扯動唇角,淡淡道:“……就如他所說的一樣。”

    “……當真?”

    “嗯。”

    柳鍾意靜靜的看著他,五年來幾乎沒有什麽變化的麵容,依舊如從前一般鋒利而漂亮,可是那眸中慣有的神色,卻有了細微的變化,不再那麽鋒芒畢露,連傲氣也有所收斂——

    他並不是懷疑,而是……很清晰的知道這個人在騙自己。

    可是,他找不到症結所在。

    柳鍾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不必擔心我。”

    “我不是小孩子了。”柳鍾意咬著下唇,有點悶悶的道。

    “我知道,”柳鍾情見狀笑意染上了眉眼,露出幾分難得的溫柔神色來,“這五年,你長大許多,過得可好?”

    柳鍾意道:“我一直在找你。”

    柳鍾情一顫,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的收緊。柳鍾意眉頭一蹙,注意到他那隻手的無名指上有一圈紅痕,看起來十分纖細,卻不知是什麽。

    柳鍾情很快收起那泄露的心緒,看了眼一旁的人,轉了個話頭:“溫莊主待你如何?”

    柳鍾意一怔,低了眼簾,道:“很好。”

    淡淡的兩個字仿佛刀刃一般刺到心裏,溫衍微微偏過頭打量他靜默的側臉,卻見他已然彎了眉眼,恍若無事的微笑。

    ……

    “如果你是擔心找到哥哥之後我向他抱怨這五年的事情,也大可不必。這五年莊主並沒有待我如何不好,百草莊對我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隱匿之處。”

    ……

    那日他們在樹林中露宿時柳鍾意說的那句話他猶自記得清楚,可現在與那時的情形明明已經大不相同了不是麽?

    可是柳鍾意仍舊在最親近的人麵前維護了他,也許那人有很多理由,諸如不願讓柳鍾情擔心,或是不想他跟柳鍾情之間的情誼被傷害……可是,他卻無法明白,那個人在說出這句謊言時,將他自己置於何地。

    明明說過不喜歡逢場作戲,卻總是演得比誰都認真,連他都覺得心口刺疼,柳鍾意卻還能這般微笑著,波瀾不驚。

    溫衍既害怕他仍舊懷著真心因而不知要隱忍多少痛楚,卻又害怕他早已將心收迴,所以才能如此若無其事。

    就這麽出神許久,也未聽到那兩人又說了些什麽,直到柳鍾意在桌上夾了一個水晶蝦餃放在他碗裏時他才迴過神,看到那人的眼神示意,溫衍也隻得心下歎了口氣,麵上卻是笑起來。

    其實柳鍾意一直是最為冷靜的那個,他現在十分清晰的知道這一點,自己有時候控製不住心緒洶湧,也能看出柳鍾情偶爾流露出來的情感,卻找不到柳鍾意的半點破綻。

    這些冷靜隱忍,五年前的那個少年是不會有的,甚至可以說,這些都是他一點一點逼出來的。

    就這麽食不知味的吃完早點,過了不多久,便聽門外傳來腳步聲,迴頭隻見那一身綠衣的女子輕扣了廳門,步履輕盈的走到柳鍾情麵前,微微一禮,道:“公子,教主特地令我前來提醒一句,今日莫忘了去找簡先生。”

    柳鍾情麵色不變,冷冷道:“知道了。”

    “飛翠告退。”

    “嗯。”

    待那綠衣女子身影消失後,柳鍾意才開口道:“怎麽迴事?”

    柳鍾情淡淡道:“隻是武功廢了之後身體不大好,開些藥調養,沒什麽其他事。”

    “……”柳鍾意微微皺眉,轉過臉來看向溫衍,溫衍意會,開口道:“讓我看看可好?”

    柳鍾情搖了搖頭:“不必,真的隻是調養身體,你們若是不信,現在同我一起去好了。”

    柳鍾意也奈他不何,隻得應道:“好。”

    三人出了前廳,順著盤桓的山道往下走去。

    白日看來,鳴沙教的守衛並不少,一路走來遇上好幾隊巡邏的護衛,而在高處也建有用於瞭望的木樓,隻是昨天夜裏看來並不明顯。

    穿過昨夜那片花林,隻見林間深處有一間石屋,石屋前繞著一道籬笆牆,圍成一個小院子,而院裏種了些奇花異草,看起來頗為清幽。

    柳鍾情上前叩門,不多時一個身著淡灰色的衣裳的男子就將門打開了,見門外竟有兩個陌生人,眉梢微揚,似乎有些驚訝。

    那人看起來三十歲上下,麵目端正,眉目間凝著一股淡淡的沉鬱之氣,而鬢間竟然已生了白發。

    柳鍾情簡單介紹了幾句,原來這人姓簡名墨言,也是鳴沙教的人,司醫者之職,但隻負責救治那些傷病之人,至於鳴沙教內部事務卻是從不多問。

    簡墨言得知他們的身份之後便稍稍頷首,讓他們進了屋,隨後從櫃中取出了兩個瓷瓶,遞到柳鍾情手中,道:“這是下個月的。”

    柳鍾情收下之後,簡墨言道:“坐會兒吧。”

    三人在石桌旁坐了,簡墨言並不多言語,隻是替他們倒了熱茶。

    柳鍾意見狀有點疑惑,道過謝之後道:“簡先生,我哥哥他……”

    簡墨言道:“廢除武功筋脈受損,身體虛弱,好好調養總會好轉,隻是想同原來一樣不大可能了,於性命無損,這點可以放心。”

    柳鍾情不以為意:“我就說不過是些小毛病罷了,不礙事。”

    柳鍾意心知他有所隱瞞,隻能歎了口氣,不再多問。

    四人閑談了一陣,簡墨言向來不過問江湖中事,得知溫衍是百草莊的現任莊主頗有幾分驚訝,沉默片刻,道:“溫莊主,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無妨,請說。”

    簡墨言麵露痛楚之色,沉聲道:“舍妹自幼身體不好,五年前受了重傷,便一直昏迷不醒,不知能否請溫莊主看看?”

    溫衍道:“在下自當盡力。”

    “多謝。”簡墨言甚是感激,當下起身,領著三人往石屋的另一個房間去了。

    不似主屋裏簡潔幹淨得有點冷清,那房間的布置十分精巧,石桌石凳上都有些精致的刻花,桌上的花瓶裏插了一枝新折的鮮花,而床帳上猶垂著漂亮的流蘇。

    簡墨言挽起一邊的床帳,隻見榻上躺著個女子,麵容清秀婉麗,與簡墨言有幾分相似,隻是不同於男子的硬朗,她的輪廓更加柔媚一些,若不是臉色太過蒼白,毫無血色,倒也十分美麗。

    溫衍上前診了脈,眉頭微蹙,半晌,道:“這位姑娘的情形十分複雜,不知她受的是什麽傷?”

    簡墨言薄唇微抿,眸中閃過一絲厲色:“一記毒掌。”

    溫衍微微頷首:“她自幼身體不好可是因為令堂的關係?”

    “不錯,”簡墨言歎了口氣,道:“家母癡迷醫術,不惜以身試藥,生下舍妹便過世了,而舍妹也因此體內積存許多毒素,從小到大藥就未曾斷過,小時候有好幾次都幾乎殞命,長大後好不容易身體好些,卻未料到突遭橫禍……”

    “她能活至如今已經是個奇跡了,想必你花費了不少心血。”溫衍低歎道:“她體內的毒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若一直維持現狀,並不會死,卻也醒不過來,可一旦打破平衡,極有可能便一發不可收拾,毒素攻心而死。”

    “正是如此,”簡墨言道:“我不敢下手解毒,不知溫莊主可有辦法?”

    溫衍答道:“我也沒有萬全之策,最多隻有五分把握。”

    簡墨言扶著床頭,手指用力收緊,顯見十分掙紮的模樣。

    溫衍見狀安撫道:“清除所有毒素恐怕並非一朝一夕可完成,簡先生不妨先好生思量再決定罷。”

    簡墨言長歎一聲,頷首:“不知你們打算何時離開此地?”

    柳鍾意聞言道:“應當還有一段時日。”

    溫衍點點頭:“簡先生可以先將令妹從前中毒和用藥的情況寫予我,過幾日我將藥方送來,用與不用,你大可自己決定。”

    簡墨言抱拳一禮:“如此……感激不盡。”

    三人在屋中待到簡墨言尋來紙筆,將情況悉數寫了,交給溫衍,正欲告辭離去,卻聽外麵傳來了叩門聲。

    簡墨言開了門,見外麵竟是謝橪,連忙按教中禮數單膝跪地,低聲道:“屬下見過教主。”

    謝橪頷首,示意他起身,“鍾情的身體如何了?”

    簡墨言神色不動,淡然道:“想必教主也十分清楚,不必屬下贅述。”

    謝橪凝視他片刻,見他麵色不改,便輕哼了一聲,不再多問,勾起一點笑意,向溫衍同柳鍾意道:“今日恰逢雲川的春元節,也算是個熱鬧的日子,兩位可願到青凝城一觀?也可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柳鍾意按下心中的疑惑,答道:“那便多謝教主了。”

    謝橪笑道:“對了,我還未詢問你們打算在這待多久,不如就住在教中,想必鍾情也會十分高興。”說罷,他微微轉過眼眸,望向柳鍾情,恰逢那人也看過來,目光微冷,猶如刀鋒一般,不由得臉上笑意更濃。

    柳鍾意看在眼裏,越發確定事情絕對不是表麵上那麽簡單,麵上卻是不露,牽起唇角微笑道:“我也十分想念哥哥,教主願意讓我們住在此處,當真感激不盡。我們還有些東西留在青凝城的客棧中,這次下山恰好能取迴來。”

    謝橪頷首:“那我們用過午膳便下山如何?”

    “好。”

    四人別過簡墨言,離開了石屋,在鳴沙教中吃過午飯便穿過鐵索橋從伴星嶺往山下去了。

    路上謝橪同他們簡單的說了些關於春元節的事情。春元節是雲川特有的節日,因雲川的環境特殊,仲春至季春都是瘴氣多發的時節,最初人們便在此時祈求瘴氣消散,無災無病,久而久之,漸漸衍生了春元節,而原本單純的祈福遠離病痛也變成了人們在這一日許願的習俗。

    每逢春元節雲川的大小城鎮皆是張燈結彩,有徹夜不滅燈火以驅邪的習慣,故而坊市間多有賣些彩紙燈籠,晚間看去,花燈如晝,十分綺麗。

    因沒什麽要事,下山時也是緩行,到達青凝城時已然是傍晚時分。

    謝橪帶著三人到一間酒樓嚐了些雲川當地的特色菜式,入夜之後,從酒樓上憑窗而望,便能見著街市上一片燈光花火,遊人如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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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得從酒樓上下來,便已置身於那燈火之中,隻見沿途有不少小攤,擺掛著各式各樣精致的物品,諸如花燈、掛飾、用於辟邪的小物件等等。

    街市上十分熱鬧,柳鍾意平時並不怎麽上街,記憶中如此熱鬧的景象皆是小時候逢年過節時,哥哥會拉著他穿過熙攘的人群去購置些應景的物件,此時他站在人群中恍惚生出一種錯覺,仿佛又迴到了從前一般。

    柳鍾情似是知道了他的心思,握著他的手,如同小時候牽著他一般,渾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好在此時人們都顧著熱鬧,也並未注意什麽。

    柳鍾意微微一怔,隨即笑著扣緊了他的手指。

    謝橪看在眼裏頗有幾分不滿,開口涼涼道:“此處人多,的確容易走散,若是不小心被人流衝散,我們便約定在街口那棵祈願樹下相見如何?”

    柳鍾情見他這番神色言語,難得沒有露出冷色,或是因為眼下氣氛實在太好,便未曾出言嘲諷,反倒微微勾了唇角,拉著柳鍾意往前麵走去。

    柳鍾意一麵跟著他往前走,一麵問道:“祈願樹是什麽?”

    柳鍾情不怎麽在意的答道:“街口的一棵古樹,據說長了上千年,雲川的人都說那棵樹有靈,在樹下許願若是被樹靈聽見了它便會幫你實現,不過隻是傳說罷了,哪有這般靈驗的事。”

    “嗯。”柳鍾意頗為同意的點點頭。

    若是願望當真那麽容易實現,又怎會有那麽多人傷心失意?

    他們在前麵走著,後邊謝橪怔了半晌,才迴過神,慢慢跟上來,麵上頗有些悵然若失的意味。

    溫衍略等了等他,淡笑道:“教主何事如此出神?”

    依著柳鍾意所言,柳鍾情對謝橪懷了恨意,謝橪的心思也並不簡單,然而觀他此番的神色,卻似是付了真心的。

    謝橪倒也不避諱,道:“我甚少見到鍾情露出笑容,此時見了,卻不是對我,自然黯然神傷。”

    他這話說得頗有幾分戲謔,像是搬了戲文中的情詞一般,溫衍聽了,隻是笑笑,也未打趣他什麽。

    走了一段,隻見前麵兩人停了下來,卻是在一個木雕攤子邊上。

    那攤子上的木雕最大的有半人高,是隻雕工精致的花瓶,雖然個頭不小,上麵的雕花卻是精細得連刻出的花瓣都有重疊的層次。除卻大的物件,攤子上還有些木頭雕成的簪子,環佩,劍墜……小物件的雕刻更是細致入微,縱然隻是木製,看起來也絲毫不比那些珠玉差。

    柳鍾意之所以停下腳步,倒不是被那些東西吸引了目光,而是見那攤主正拿著一柄小刀飛快的在一塊木頭上雕刻著什麽,那刀鋒在燈火在閃閃爍爍,十分耀目,攤主的手法更是嫻熟無比,甚至快得讓人有些眼花。

    雖然那攤主看起來隻是個毫不出挑的平凡男子,連頭發都已經花白,但難保就是什麽隱世高人。

    柳鍾意原是想觀察一番他的刀功,然而看著看著竟有那麽幾分走了神,忽而想到若是自己到了他這個年紀,能不能也像這樣街頭擺個攤子,刻刻木頭,平靜安然的便過去一天——

    殺手總是不能做一輩子的,待有一日他的手不穩了,劍不夠快了,也就做不下去了。

    不過……大多殺手都是沒有一輩子的。

    柳鍾情見他對著攤子發呆,下意識把他當作小孩習性慣著,以為他是喜歡那攤子上的東西,便道:“小意,你可是看上了什麽東西?”

    “嗯?”

    柳鍾意這才察覺自己思緒飄得太遠,正想搖頭,卻聽柳鍾情道:“這攤子上的東西都是用雲川的一種特殊木材雕刻的,這木頭有特殊的香氣,可以安神,當地人還說有辟邪的用處,你若是喜歡,不如買一個小玩意帶在身上?”

    柳鍾意聽著便知道他仍是將自己當孩子寵著,不由漸漸微笑起來,卻搖了搖頭,道:“太香了。”

    ——這樣的東西帶在身上,極容易暴露目標,對於他來說,並不安全。

    柳鍾情不知他這番心思,隻以為他不喜那香氣,便有些遺憾的作罷,同他一起繼續沿著歡鬧的街市走了下去。

    不一會走至一個擺賣小吃的攤子前,隻見那攤子上的雖是些普通吃食,卻都被別出心裁的做成了各種形狀,諸如剛蒸好的饅頭,大約是除了麵粉外添了些其他材料,竟有淡黃,淡紫等等顏色,還被捏成了白白胖胖的兔子形狀,看起來十分可愛。一旁的發糕切成了梅花狀,而拉絲糖更是形態各異。

    那攤上身材有幾分圓胖的師傅正在做包子,混合玉米、香芋等物的包子皮顯出不同的顏色,柳鍾意在攤前站住,被各色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食物吸引了目光。

    小攤子十分熱鬧,不少帶著孩子來街市的人都在小孩子的纏鬧下買下一份吃食,眾人擁擠著不時有些推搡。

    柳鍾意看著各色糕點發了會兒呆,又不願去同周圍吵吵嚷嚷的小孩子搶,迴過神來卻找不著柳鍾情的人影,站在原地等了一陣,便覺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哥……”柳鍾意笑著迴過身,卻怔住,強收住了原本叫出口的稱唿,改口道:“莊主。”

    溫衍見他收斂了笑容,恢複原本淡淡的神色,不由得心下黯然,忽而想起謝橪方才那句似乎是打趣的話來,頗有些自嘲,卻仍是壓下那幾分黯淡神色,執了他的手,將一樣東西放在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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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鍾意抬起手掌,隻見那被放在他掌中的是一個係著紅繩的木雕小兔子,隻有拇指大小,雕工精致,木頭散發的淡淡的香氣,想是在方才那個攤子上買的。他不由得有些茫然,看了半晌,疑惑道:“給我的?”

    “嗯,”溫衍頷首:“我看你似乎很喜歡那些木雕。”

    柳鍾意微微垂了眼簾,道:“為什麽是兔子?”

    溫衍見他並無什麽歡喜神色,有幾分局促道:“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便買了個與你生肖相同的,你……是不是不喜歡?”

    柳鍾意心下一跳,微微咬了唇,平複那多餘的情緒,道:“沒有,我很喜歡,多謝莊主。”

    這般客氣的迴答,倒不如他一個無心的笑意。

    隻怕是再也得不到……

    也罷,他親手斷送的東西,也沒資格再要迴來。

    “喜歡就好。”

    柳鍾意將那木雕小兔子仔細收好,低頭的瞬間,卻也錯過了那人臉上掩飾不住的一絲神傷。

    “莊主,你過來時看到哥哥了麽?”

    “沒有,方才我在那攤子上買東西時同謝橪走散了,來的時候也隻看見你一人站在這裏。”溫衍見他微微皺眉,便安撫道:“此處人多,走散也難免,我們就如謝橪所說到這街市盡頭的祈願樹下找他們罷。”

    柳鍾意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隻得點點頭:“好。”

    溫衍看了一眼那擁擠的糕點小攤,猜到幾分他的心思,便道:“我去買些東西給你吃,在這別走。”

    “……”

    柳鍾意看著他的背影,心下生起些奇怪的感覺,卻也說不清是什麽。他忘不掉方才聽到那人答話時心口微熱的感覺,一直覺得自己已經死心了,卻還能因為那人的一句話死灰複燃不成?

    明明是不被需要的感情,卻為何那般強韌綿長,斬不斷,也放不下,他理智的希望那人能冷酷些,將那些多餘的東西連根毀去才好。

    可是看著他居然為了自己擠在那鬧騰得讓自己都覺得怠懶的人群裏,心口卻不受控製的泛起溫熱,暗中希望這一刻長些。

    情感不受理智控製,許多時候是人最可悲的地方。

    溫衍迴來的時候,便見他立在原處,麵上神色似是有幾分茫然,便柔聲喚了他一句,將那裹著剛做好的熱騰騰糕點的油紙包遞到他手裏。

    柳鍾意道了謝,接過來咬了一口,糖糕的甜膩味道在唇舌間彌散開來,香甜溫軟。

    溫衍見他捧著油紙包,微微埋下頭吃糖糕的樣子,不自覺彎了眉眼,輕笑起來。

    兩人沿著街市一路走著,並無多少言語,氣氛倒也安然。走了一段路後恰好到了初來青凝城時投宿的客棧,二人便進去結清了銀錢,將原本安置在客棧的東西也取了迴來,馬匹卻不方便帶,便與掌櫃商量了幾句,付了些零碎銀兩寄放在客棧的馬廄裏。

    被柳鍾意連同行李等物一同安置在客房裏的藍色鳥兒見他迴來,頗為不滿了啄了啄他的手背,爪子撓著原本盛放花生米而如今已然空了的小碟,仿佛在控訴他的失職。

    柳鍾意將還剩下一點的糖糕放到那小家夥跟前,成功的阻止了它繼續往自己手上啄。

    離開客棧到達街口的祈願樹下時月亮早已高高懸著,那祈願樹生在河邊,樹下的人亦是熙熙攘攘,不少雙手合十閉目許願的。而那傳說中的千年古樹果然不小,巨大的樹冠遮掩了一大片天穹。

    柳鍾意仔細的看過去,並未找到柳鍾情的身影,不由得有點不安,人群吵嚷,他便沿著河走了一段,往較為安靜的地方避去。

    溫衍陪他走在河邊,開口道:“不許個願麽?”

    柳鍾意搖了搖頭,道:“我不信這些。”

    溫衍淡淡一笑,就立在那飄著幾盞河燈的水邊,閉了眼,雙手合十,並不言語。

    柳鍾意一怔,看著那熟悉麵容上溫和的神色,忽而便有那麽一點失神,直到見他睜了眼,才驀地移開了目光。

    君子端方,溫潤如玉。

    從見到那人起,似乎就知曉了這幾個字的確切形容,從他的眼角眉梢到指尖衣袂,都顯得溫柔清潤。直到……那個時候,才知道這個人也會有恨,也會冷麵對人。

    即使對陌生人亦是溫和有禮的,唯獨對自己一人,從來冷淡疏遠,縱然仍是從未苛待,卻也傷人得很。

    柳鍾意垂目掩去眸中神色,暗暗自嘲竟是又被他亂了心緒,轉身抬步往前走。

    溫衍不知他心思,也猜不到他為何突然轉身離開,隻得移步跟了上去。

    兩人沿河走了一段,人漸漸少了些,走至一條小巷子口時,柳鍾意驀地頓住了腳步,溫衍便也停了下來。巷口經過的人多是向著祈願樹去的,也沒有誰注意到兩個人立在巷子口。

    溫衍原想開口問他怎麽了,卻聽那小巷子中傳來低低的人語,若不是身懷武功耳力甚佳,旁的人根本聽不清。

    溫衍凝神去聽時,卻是怔住了——

    “……謝橪,你到底想做什麽?!”

    這聲音十分熟悉,原本無比冷漠,此時卻染上了一絲憤恨,竟是柳鍾情。

    溫衍心下一驚,便聽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遊刃有餘仿佛是貓逗耗子一般。

    “我還什麽都沒做,不過是好生招待你的親人,你卻來質問我?”

    “我五年前就說過了,小意並不是我親弟弟,他跟我沒有血緣關係,你要報複衝著我來便好!”

    “鍾情……你總是如此,我真想狠心毀了你。”謝橪聲音微微低下來,甚至帶上了一點沙啞。

    柳鍾情沉默許久,才冷笑道:“你已經毀了我。”

    “……嗬。”

    “武功全失,變成你的玩物,任你擺布,你還有什麽不順心的?不如給我一刀來個痛快。”

    “……那我如何舍得?”

    “放開!”

    “當真要我放開?你莫忘了,紅線發作的時辰就快到了。”

    話音落下,那麵安靜了半晌,才聽柳鍾情低聲道:“……當真可笑。”

    柳鍾意緊緊握拳的手上掌心已經掐出了鮮血,溫衍覆上他的手,將那手指一根根展開,感覺到他全身冰涼,甚至輕輕顫著。

    柳鍾意搖搖頭,一言不發,放輕了腳步往迴走。

    溫衍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也未掙脫,隻是一味的往來的方向走,直到靠近熙攘的人群,才停下,站在無人的滴水簷下,一動不動。

    “鍾意……”

    “讓我……冷靜一下。”

    柳鍾意靠著外牆,微微閉目,再度握緊了手掌,鮮血順著指縫一點點滲出,落在地上發出細微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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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節期間三次元事情比較多,緩更,但不會坑的,放心^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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