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波暖閣。


    武則天轉視著閣內嫋嫋的檀香、跪著一排惶恐的宮婢,她眼底那股無法遏製的怒火漸漸平息。


    眼前這個男人,第一次以指責近乎於謾罵的口氣跟她對話。


    有那麽一瞬間,在她的精神世界裏,這個俊美無儔的男人就像一個滿臉腐肉,蛆蟲亂爬的惡鬼。


    一個該遭受淩遲焚燒的惡鬼!


    “朕最信任你,可在你心裏覺得朕是昏庸之君。”


    武則天說話的聲音,就像沙漠許久不喝水的旅人,沙啞得厲害。


    沙啞疲憊,卻隱隱帶著強硬。


    蘇宸抬起頭,與她對視:“陛下若是昏君,臣已經身首異處了。”


    武則天凝視著他許久,麵無表情說了一聲:“起來吧。”


    “謝陛下恕罪。”由於跪得太久,蘇宸膝蓋隱隱有些發麻。


    武則天踱了幾步,淡淡道:“朕自登基以來,從未有大臣敢談及佛教,你是唯一,你篤定朕會聽從你的勸諫?”


    蘇宸肅聲道:“我的立場就是陛下,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陛下。”


    “既然為了朕,那便別提此事。”武則天臉上如罩寒霜。


    佛教就是她鞏固統治的工具,佛教昌盛,就能保證她的統治基礎。


    蘇宸略默,轉移話鋒,換做文縐縐的語氣:“佛者,本是夷狄之法耳,帝王堯舜年皆百歲,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此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


    武則天嗯了一聲,卻沒有接話。


    她無從辯駁。


    如果她硬要反駁,對方下一句話無外乎是——


    漢明帝時,開始傳入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國祚非常短暫。


    蘇宸接著道:“臣無權幹涉陛下信佛。”


    “所以呢?”武則天鳳眸微冷。


    “但陛下不應該過度崇佛,要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貴族為了迎合陛下的喜好,也去供養佛教。”


    “百姓易惑難曉,見陛下和上層階級如此,便真心事佛。”


    頓了頓,蘇宸又湧起憤怒的情緒,拔高聲量道:“於陛下而言,佛教隻是統治工具,需要的時候便多加賞賜;朝中貴族,比如我家,我娘也禮佛,並且為之不吝錢財。”


    “可如果這些行為是加於本來就生活艱難的百姓呢?”


    “隻能砸鍋賣鐵,家裏再沒錢呢?寺廟放貸讓百姓田地還債,直到一無所有,便隻能給僧尼為奴為婢,若不加禁遏,必有斷臂臠身供養者!”


    “所以,陛下利用佛教愚昧百姓是重要手段,絕非必要手段!”


    這幾句話,像是重錘砸在武則天的心裏,又如驚雷在耳畔炸響。


    她眼神裏厲光不受控製的射出,唿吸為之急促,但又在下一刻收斂所有情緒,鎮定自若道:“一些人為了躲避徭役修佛為僧,也有僧人盜竊淫亂、無惡不作,朕會下旨嚴懲這種現象。”


    她盯著蘇宸,用極度嚴肅的口吻,“但這隻是佛教寺廟的個例!”


    雖然語氣堅決,但蘇宸知道武則天聽進去了,能下令整改寺廟就已經是一種妥協。


    可他的目標顯然不止於此。


    “陛下,此法治標不治本。”蘇宸聲音輕緩。


    武則天臉色變得難看,目光灼灼道:“莫要得寸進尺,這已經是朕最大的退讓了,換做旁人,早就成了一具屍體!”


    蘇宸沉默片刻,問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陛下,為什麽直到現在,李唐在民間威望依然很高?”


    轟!


    閣內的宮婢渾身膽寒,額頭貼著地板戰戰兢兢。


    “狗膽!”


    武則天眉心突突直跳,心口怒火愈盛,耐不住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腳將蘇宸踹翻在地。


    “你非要尋死!”她臉色慘白得可怖,嘶聲咆哮。


    這已經不是不敬,而是大逆不道,觸犯她的逆鱗!


    “你說為什麽?就因為朕是個女子,連你也看不起朕!”


    武則天抄起案幾上的糕點,狠狠砸在蘇宸臉上。


    蘇宸沒有躲避,他就這樣注視著武則天,突然笑了:“臣一個八尺男兒被陛下一腳踹翻,陛下實在威猛。”


    武則天怒氣填胸,掩不住滿眼的憎惡,言辭激憤,“剛剛那句話,你若不解釋清楚,朕必殺你!”


    望著那如餓狼見食般幽森的目光,蘇宸擦去臉上的糕屑,很平靜的講述:“陛下,自您登基以來,扶持鼓勵農業生產;延攬農學家編撰了《兆人本業記》頒發到州縣,作為州縣官勸農的參考;


    抑製商人階層的奢靡生活,限製土地兼並,對於逃亡的農民,采取比較寬容的政策;還經常性的頒發慷慨的大赦令,給予全國的窮人……”


    武則天麵色稍霽,冷聲道:“既認可朕的政策,那為何說朕不得民心?”


    “非陛下之過,皆天下官員之罪,他們陰奉陽違,陛下製定的惠民政策很難落實到基層,亦很難保持。”


    蘇宸肅聲道。


    武則天扯了扯嘴角,露出難堪的笑容,似是在嘲諷:“朕一個女人做皇帝,這些人心有不甘,他們寄希望國家混亂,覺得大周延續不了多久。”


    蘇宸循循善誘道:“是啊,一切都是官僚作祟,跟百姓有什麽關係?他們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走出州縣,百姓真的在乎誰當皇帝麽?”


    “儒家官員心中的成見就像一座大山,任陛下如何努力都無法搬動它。”


    “但百姓不同,他們隻想過安穩日子,也奢望日子越來越好,當陛下滿足他們的心願的時候,豈能不擁護陛下?”


    話音落下,武則天陷入了沉默。


    良久。


    她招了招手:“幫他整理儀容。”


    宮婢邁著急促的步伐,近前來,幫蘇宸細心擦掉身上的糕屑,還有袍衫上的腳印。


    敏銳察覺到武則天情緒的轉變,蘇宸乘勝追擊:“陛下,臣並非全盤否定佛教,隻是想讓天下僧人交稅服徭役罷了。”


    “嗬嗬……”武則天極力控製自己的怒火,她真的恨不得拿劍在對方身上捅幾個窟窿眼,“此舉會引發天下動蕩,在你口中就是僅此而已?”


    蘇宸沒有否認,輕輕頷首:“是,涉及到切身利益,佛教絕對會暴起反抗。”


    不等武則天訓斥,蘇宸直言道:“如果全國僧人交納賦稅,不會低於今年賦稅的三分之一!”


    武則天張了張嘴,話卻堵在嗓子眼裏。


    蘇宸:“那是多麽龐大的數目,國家可以用來新修水利、鞏固民生發展基礎,甚至在社會建立福利機構……”


    “等等。”武則天截住他的話,略顯疑惑道:“何為福利機構?”


    蘇宸斟酌片刻,措辭道:“簡單講,就是朝廷免費資助百姓。”


    “具體?”武則天微微訝異。


    她踱步近前,豎著耳朵傾聽,顯然很有興趣。


    蘇宸舉例道:“比如施藥局,為貧苦群眾提供健康服務,不以贏利為目的,就醫時隻收成本,針對非常貧苦的窮人家還免費派發藥品。”


    “居養院,主要用於獨居老人、窮人家、孤兒的居養機構,但凡60歲左右的獨居老人,都有權利進到居養院。”


    “慈幼局……”


    武則天瞬間接話:“顧名思義,就是朝廷機構撫養孤兒。”


    “陛下英明。”蘇宸吹捧了一句,繼續道:“漏澤園,但凡無主的屍骨或是因家貧沒法下葬的逝者,都由朝廷承擔下葬,下葬的公墓稱作漏澤園。”


    溫潤略帶磁性的聲音在暖閣內緩緩響起。


    宮婢們緊緊盯著這對君臣,對這個畫風頗感迷茫。


    剛剛陛下還殺機四溢,現在又像個聆聽夫子教導的學生似的……


    迷茫之餘,宮婢們也在仔細傾聽,她們雖然沒有幸福指數的概念。


    但如果這些機構成立,那真是惠及萬民,陛下更將成為百姓稱頌的千古聖君。


    武則天眼中露出興奮的神色,抓著蘇宸手臂,急聲道:“朕同意,立刻完善救濟製度,朕要做天下百姓心裏的菩薩!”


    蘇宸暗自腹誹,果然跟我一樣是精致利己主義者,聽到有機會開創曆史先河,顯得急不可耐。


    關鍵是你同意就跟寡婦歎氣——沒鳥用!


    “錢呢?”


    蘇宸字正腔圓。


    僅僅兩個字,就如冰水順著頭頂潑下,武則天表情僵住,硬邦邦道:“國庫充盈,可以先在神都城實施。”


    蘇宸斜睨她一眼:“陛下,國庫如果沒錢了,是不是停止這些機構?”


    “朕的大周,怎麽會缺錢?”武則天迴懟一句。


    蘇宸鋒相對:“國家強盛的前提就是軍事力量,陛下不僅不能削弱軍費,還得提高軍費支出,這樣想想,國庫還有餘錢麽?”


    武則天一言不吭,眉眼恢複冷冷的表情。


    宮婢發現暖閣的氣氛又沉悶起來。


    武則天眯著鳳眼,端詳蘇宸十幾息,突然道:


    “好手段,敢算計朕。”


    蘇宸一臉懵逼:“陛下,何處此言?”


    “怪不得朝堂說你心機恐怖。”武則天譏笑道:“把朕逼緊了,朕讓你算盤落空!”


    你緊不緊我可不知道……蘇宸繼續裝糊塗。


    “先罵朕,讓朕處於暴怒的情緒之下,旋即思維有些混亂,你便苦口婆心談佛教的弊處,最後拋出讓朕無法拒絕的誘餌。”


    “環環相扣,違命侯手段實在是高明啊。”


    武則天手指快戳著蘇宸額頭,句句話都帶著嘲諷。


    蘇宸略默,算是變相承認,表情卻很認真道:“可我出發點都是為了陛下,不是麽?”


    “是不是隻有你自己清楚!”武則天收迴目光,語調清冷。


    蘇宸清了清嗓子,喟然道:


    “陛下,我知道下決心很不容易,可僧人必須交稅服徭役,當這個法令強製推行,必定有無數僧人還俗,這樣民間便多了生產力。”


    聽到這裏,武則天還是有些遲疑:“你知道會有多少佛教徒反對麽?朕怕引發社稷動蕩。”


    蘇宸笑了,“唯殺爾!”


    這一瞬間,武則天被他冰涼入骨的笑意駭得有些發寒。


    “違抗者皆殺?”


    “殺!”


    武則天臉色陰沉,氣勢逼人,“殺得人頭滾滾,佛教堅決不交稅,你下一步就是滅佛!”


    “滅佛”二字太過駭然聽聞,宮婢們都感覺頭皮都有些發麻。


    蘇宸嗯聲道:“希望他們識時務,我屠刀揮下,就收不了手。”


    “朕不允許!”武則天拔高聲調,冷叱道:“交稅服徭役就是底線,你絕不能突破這條底線,否則朕饒不得你。”


    “是!”蘇宸脫口而出。


    武則天一愣,忽然歎了聲,“唉,此舉會讓你身敗名裂。”


    蘇宸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坦然道:“不錯,被佛教麻痹的百姓精神世界突然崩塌,也許會心懷怨恨。”


    “但過幾年,等他們發現沒有阿彌陀佛,生活依然是生活,甚至變得更好,到時他們就會真心感激我們君臣今日的舉措。”


    武則天安靜的聽完,斜靠在錦榻上,“朕有些倦了。”


    “臣告退。”蘇宸說了一聲,轉身欲走。


    目的已經達到了,讓武則天徹底妥協,和讓石頭開口說話一樣艱難。


    不過他做到了。


    “你希望朕是什麽樣的人?”


    身後傳來輕飄飄的聲音。


    蘇宸止步,側頭目視著她:“陛下作為千古第一位女皇帝,注定名留青史。”


    “後世史書會用無數筆墨來記載你,或許永遠不會出現兩個字,但我希望它出現。”


    “什麽?”武則天聲音有些尖銳。


    “仁君。”


    蘇宸疾步而走。


    仁君?


    武則天呆愣。


    她自詡千古明君,但從不敢妄想自己是個仁慈的帝王。


    她一路上都是通過血腥鎮壓,在她鐵腕下喪身的李唐皇族、貴戚數百家,大官僚數百家,郎將以下的中下級官員不可勝數,製造了許多冤案。


    仁慈嗎?


    跟仁慈挨不上邊,甚至稱得上暴君。


    可如果對天下百姓仁慈,或者真能成為天下黎庶心裏的仁君。


    她踱步到窗前,視線抬起,幽深的目光凝住暖閣下蘇宸的背影。


    身影依舊挺拔,行動間散發著超然的氣質。


    武則天就這樣靠在窗前,靜靜的望著這道背影。


    “你又是什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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