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夏,枇杷樹的枝葉張成了傘,遮住了大半的陽光。


    枇杷果兒掛滿了樹梢,夕陽下分外的黃。


    歲月難以給樹木抹下太多的痕跡,卻往往很輕易的便可以讓某些事成為某個人的過去,如同那由黑變白的發絲,你念念不忘它過去的美麗,卻隻能頹然的看著它風霜漸滿,茫然若失。


    ……


    王老漢從江邊的蘆葦蕩連踢帶踹的把一群孩子趕到那枝葉繁盛的枇杷樹下後,自己便歪歪扭扭的扣了頂草帽,靠著虯龍一樣的樹根坐下。


    手上的葦拉子很輕易的便把一整根蘆葦劈成兩半,刮幹淨了丟到一旁,晚上用碾子碾成篾片,就可以拿來編蘆葦席,曬糧食、曬棗、吊屋頂,甚至是鋪來睡覺……


    王老漢不讓這些孩子去江裏遊水,所以這些孩子就很不滿。


    於是便有孩子趁老漢不注意,偷偷禍禍他的蘆葦泄憤。


    王老漢拿手去抽這孩子的頭,不忘笑著罵兩句。


    罵完了,老漢將袋子裏摘的枇杷果扔過去,罷了手,歎口氣語重心長的說:“崽兒啊,王爺爺知道天熱,也知道那水裏涼快,爺爺一把年紀了,能不曉得這些道理?”


    這個年紀,雞嫌狗不愛的熊孩子說的便是他們。


    咬了一口枇杷果,有孩子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爺,我們水性好著呢!”


    “那也少去,年紀小,陽氣兒弱,水裏的東西詭譎的很,少去!讓你們爹媽知道了,迴家準挨揍!”


    聽王老漢說這些,那孩子便縮了縮脖子,不說話了,捧著手在草叢裏捂螞蚱玩。


    這些孩子知道,別的村子裏的大人,對於戲水的事兒也管,可從來沒有像他們爹媽一樣管的近乎苛刻的。


    他們也知道,麵前的王老爹在村裏說話是極其管用的,甚至比村長還管用些。


    一個剃著平頭的孩子說:“爺,我媽說,這江裏以前鬧過鬼,我媽還說,那個討債鬼的爺爺當初差一點就沒命,被個城裏來的女人給救了,你給講講唄……”


    王老漢的臉突然變了,變的很難看。


    剛要出言訓斥,另一個偏瘦的孩子一把奪過了那平頭孩子手裏的枇杷果兒,將那平頭孩子騎在身下,惡狠狠的說:“你再說小嶼是討債鬼試試?”


    “他就是討債鬼!沒人要的討債鬼!我媽說他是上輩子討債鬼投胎,不讓我跟他玩兒……”


    “啪!”


    響亮的巴掌聲,王老漢渾身顫抖,哆嗦著手一把把那平頭的孩子拉起來,鐵青著臉說:“走,你把你這話當著你媽的麵再說一遍,我看看她咋教的崽兒。好的不教,淨把好好的孩子往黑了心的帶!”


    那平頭孩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然後哇哇大哭。


    王老漢站起身,剛抬起頭,卻忽然愣住了。


    路上不遠處,那個渾身打滿了布丁顯的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孩子,正在默默的看著自己,他應該是聽到了這些話的。


    可那雙眼睛卻很平靜,仿佛剛才那些話與他無關,平靜的看不出有一絲情緒摻雜在裏麵,平靜的讓王老漢心裏震驚。


    這根本就不該是一個十歲孩子該有的眼神。


    看了兩眼,那渾身打滿了布丁的孩子大概是覺得無趣,便一句話不說的低頭走開。


    討債鬼,這便是村裏的孩子對袁嶼的稱唿,至於那些孩子從哪裏知道的這個稱唿,那個平頭孩子已經給出了答案。


    袁嶼揮舞著隨手撿的樹枝,一個人漫無目的的走,走累了,便坐在野棗樹旁,看橫在眼前的江,看江對岸一望無盡的稻田。


    他可以這麽呆坐一天。


    袁嶼出生那年,爺爺大病,不久故去,後來村子裏接二連三的又陸續死了些人。


    從袁嶼記事兒開始,父親似乎便已經是個酒鬼了,據說,那個醉酒後便破口大罵他和母親的男人以前並不這樣。


    具體,袁嶼不清楚,誰也說不清楚。


    總之,他的記憶中,家徒四壁卻酒氣熏天的院裏,每日便好像隻有打罵,和哭哭啼啼。


    後來,母親便走了,去了哪兒,同樣沒人知道。


    於是,被打的那一個便換成了自己。


    剛開始,袁嶼會哭的很厲害。後來,便學會了沉默,沉默的久了,受的打,吃的痛,都化成了眼中的麻木和漠然。


    倔強,是袁嶼唯一的抵抗。


    即便如此,兩年前,那個總是惱羞成怒的大聲質問袁嶼為甚麽不哭的男人,也沒了。


    在一次喝醉了酒的夜晚,那個男人失足跌入江中,就是眼前這片江。


    後來,袁嶼便被村子裏的人開始叫做討債鬼了。


    都說,隻有討債鬼的命,才會克的家破人亡。


    但是這些,並不值得此刻的袁嶼再去想。


    他記得所有的事情,卻偏偏對七歲那年的事情一無所知,就像被人平白抹去了這一年的記憶一樣。


    他也零星聽人說起過,他七歲那年似乎出了趟“遠門”,是被個當兵的北京人送迴來的,迴來之後那個當兵的便又急匆匆的走了,至今仍沒有見過那個人。


    這些,他毫無印象,所以,他常常好奇的去想,試圖去想起一些七歲那年所發生的事來,但最終卻是徒勞。


    帶著黃暈的夕陽漸漸的變成了染了紅的晚霞。


    江邊的風吹的不急不緩,卻微微有些冷。


    猝不及防的,袁嶼眼前便伸出來一雙手,手心裏躺著兩個明晃晃的枇杷果兒。


    “小嶼,來,吃果子!”


    那個偏瘦的男孩兒拿髒兮兮的手背抹了把臉上的汗,便貼著袁嶼坐下來。


    袁嶼笑了笑,接過那兩個汗津津的果子,點了點頭。


    沒人願意和討債鬼一起玩,除了這個偏瘦的男孩。


    他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胡仕輝,這樣的名字在他們這群孩子之中是很少見的。


    他父親沾了改革開放的光,常年在外麵倒騰東西,有了點錢和見識,自然就不滿足於自己兒子以前土裏土氣的名字,所以胡飛就改成了叫胡仕輝。


    “小嶼,你別生氣,我以後再也不和那幾個家夥玩了!鐵蛋兒再敢說你是討債鬼,我就揍他!說一次揍一次!你不知道,今天王爺爺把鐵蛋兒那個舌頭長瘡的娘給罵哭了,太解氣兒了,那個毒舌的娘們,都是她,才害得你被人叫成討債鬼!”


    我就揍他!短短四個字,袁嶼心裏莫名其妙的有些暖。


    人的倔強,都是裝給人看的,說到底,也隻是十歲的孩子。


    所以,袁嶼咧著嘴笑了,重重的點了點頭。


    一點一點撕掉枇杷果金黃的果皮,遞給了身邊那握著拳頭做揍人狀的夥伴一個,袁嶼吃了一個。


    吃完了,袁嶼才想起了什麽說:“你太瘦了,打不過鐵蛋兒……”


    “誰說的,今天他都哭了,丟死人了,你就從來不哭,小嶼,我要是打不過他,你會幫我吧?”


    “嗯!狠狠的揍!”


    “哈哈,我就知道,走吧,餓死我了,去我家吃飯吧,我讓我媽炒了雞子兒……”


    晚霞,把兩道瘦小的影子在地麵上拉的很長。


    這一年,袁嶼十歲,胡飛十歲,他們一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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