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的村子顯的有些灰暗,隱隱帶著飯熟的熱香,這樣的味道,沁的十歲的小袁嶼心裏發慌。


    八十年代,很多鄉村已經通上了電。


    但即便如此,每逢夏天的時候,村子大部分時間是要和過去一樣靠著煤油燈或者白蠟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的,匱乏的電力,還輪不到讓這些破舊落後的小地方去肆意揮霍。


    盡管“肆意揮霍”這個詞和這些最底層的人們遠遠不沾邊。


    袁嶼並不是第一次來胡飛家吃飯。


    胡飛的母親是個三十出頭的幹練女人,不算刻薄,卻也不算熱情。


    所以,胡飛拉著袁嶼的衣角推開了那扇吱吱呀呀的木門的時候,小院裏正就著月光浣洗衣服的女人“呀”的一聲,在胡飛後腦勺輕拍了一巴掌,便揪著胡飛的手按到了水盆裏揉搓。


    洗幹淨了自家孩子的手,女人才仿佛剛看到院裏棗樹下默默站著的袁嶼一樣,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來:“呀,小嶼也來了啊!可真趕巧,剛炒了雞子兒你就來了!”


    胡飛照例是聽不出這話裏隱含的另一層意思的。


    袁嶼隻是低著頭,看著地上忙著搬家的螞蟻,夜裏可能會有雨。


    “媽,掀鍋吃飯吧,餓死了都!”


    胡飛擦幹了手把毛巾遞給袁嶼後便小跑著衝進了屋。


    屋裏響起清脆的拉燈弦聲,接著屋子便亮了,橘黃色的光,從裏到外暖洋洋的黃。


    “小嶼,有電!有電!今天晚上有電!”


    胡飛探出半個腦袋,眉毛激動的挑成了一個八字,興奮的一連重複了三遍。


    這次,就連袁嶼也跟著小小的有些愉悅。


    整個村子,隻有胡飛家裏有一台黑白電視機,帶了兩個旋轉按鈕的電視機,隻能調出兩個台,本地台和中央電視台,大多時候,卻隻有滿屏滋啦滋啦跳動著的雪花。


    袁嶼知道,不大會兒功夫幾乎全村的人都會紮堆到這裏,因為中央電視台最近在播《射雕英雄傳》。


    每逢這個時候,袁嶼就會少有的心安理得的和大家一起看電視裏的郭靖大俠,和漂亮的天仙一樣的黃蓉姐姐。


    鼻子裏繚繞著飯菜的香味兒,袁嶼看見廚房裏的女人偷偷把兩個煮雞蛋藏到了一個竹藤編的筐子裏。


    同時,女人也看見了袁嶼,有些不自然的在圍裙上擦著手。


    袁嶼便咧開嘴笑,笑的很善良,然後開始洗手,他不想這個深愛著胡飛的女人因此而愧疚。


    有人給你飯吃,已是恩賜,人要識趣。


    果然,飯吃到一半時,開始有人陸陸續續的登門,最後不得不把那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裏搬到外麵,牆上、稻草垛上,都坐了人。


    熱鬧和不著邊的恭維聲讓女人紅光滿麵,自己家裏能有一台電視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地位的象征。


    白天被胡飛騎在身子下的平頭鐵蛋兒也來了。


    到底還是抵不住看電視的誘惑,自覺沒骨氣的鐵蛋兒一直都和胡飛保持著很遠的距離,大概是不好意思上前來。


    月上中梢,電視裏再一次蹦滿了雪花,眾人才嘖嘖稱奇,帶著遺憾不甘的離去。


    袁嶼也該走了,隨著四散而去各奔自家的人群,袁嶼低著頭,小聲的和胡飛打了聲招唿,便也出了胡飛的家門。


    胡飛很想袁嶼和他一塊兒睡,袁嶼照舊拒絕了。


    人的精神沒有寄托的時候,鬼神就成了他們唯一的信仰。


    正因如此,對於自己這個“討債鬼”的身份,沒人歡迎。


    袁嶼知道,胡飛的母親可以不介意自己來吃飯,但,絕對是不能容忍自己睡在這裏的。


    她怕那無形的晦氣沾染給胡飛。


    人的晦氣,其實更多時候存在於人內心深處的偏見。


    月色泛白了腳下的小路,路旁間有雜草,蟲鳴蛐蛐兒跳,蚊子瘋了一樣的亂咬。


    老婆婆搖著蒲扇,為自己的孫兒趕走煩人的蚊子,順帶著咒罵兩句悶熱的天兒。


    一切就像一幅畫,一幅過於美好的畫。


    而十歲的袁嶼,就像畫外的人,默默的看著這一切,無論多美的畫景,都始終與他無關。


    也並不是所有,至少,身後胡飛急促的唿喊聲,能讓袁嶼找迴一絲真實感和存在感。


    胡飛喘著氣,歪歪扭扭的衣衫扣歪了兩粒扣子。


    跑到袁嶼跟前,胡飛笑的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我爹就要迴來了,我媽跟我說的!給,你拿著晚上餓了吃,我爹迴來肯定會捎好吃的!”


    說著,便有兩個圓鼓鼓的東西塞到了袁嶼爛了一個洞的褲兜裏。


    煮雞蛋,還隱隱的有些溫熱。


    袁嶼嗓子裏像塞了什麽東西:“小輝,我會做飯!”


    “那多麻煩,你別叫我小輝,我叫胡飛,我爸起的什麽破名,我自己都記不住!”


    袁嶼咧開嘴也跟著笑,伸手扣好了胡飛衣領前的扣子:“你快迴去吧,晚了姨要罵你了!”


    胡飛擺了擺手,便又飛一樣的迴去了。


    胡飛走遠的時候,袁嶼仰頭盯了半天的月,淡淡的烏雲已經開始聚集起來了。


    路上已經沒了人。


    迴到家時,已經是雨氣蒙蒙。


    袁嶼從來沒有關門的習慣,三間房,一間已經被雨水衝的傾斜,似乎隨時可以坍塌。


    沒有接電燈,桌上的燈盞,裏麵煤油還有大半,袁嶼從來不點,沒有原因的,他還是喜歡黑暗。


    一到下雨,屋裏就會很潮,袁嶼就會坐在凳子上,一個人,呆呆的看外麵的雨夜,偶爾,會打開床頭布包裏的那方木頭盒子,裏麵是杆通體黝黑的毛筆,不漂亮,也不難看,樸實的有些土。


    袁嶼沒怎麽上過學,卻有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沒人見過袁嶼蘸著水寫的字,那字,同樣不像他這個年紀。


    如同那七歲那年丟失的記憶一樣,袁嶼同樣不記得,是誰教會了自己寫字。


    寫的沒意思了,袁嶼就吃了一個雞蛋,把另外一個放到存米的罐子裏,打算早上吃。


    夜已經很深了,人都睡了。


    下雨的夜,村子外十幾裏處的狹窄鄉道上,有人正冒著雨往家裏趕。


    胡國成背了大大的蛇皮袋,那裏麵是給自家兒子買的稀罕貨。


    原本打算著深夜前是能趕迴家的,車晚了點,才弄到現在這個尷尬時辰,可不管如何,總算離家沒多遠了。


    雨並不算太大,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從來就不把這點兒磨人的天氣當迴事兒。


    隻是,路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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